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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感性”心理学思想论析

2022-02-03李厚羿秦雨欣

社会科学家 2022年5期
关键词:感性心理学马克思

李厚羿,秦雨欣

(1.首都经济贸易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70;2.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人类认识和理解世界是由感觉开始的,感觉给人们提供了内外环境的信息,保持着有机体与环境的信息平衡。从古希腊开始,人们就开始研究人类感觉的诸多问题,但是长期以来人类的感性认识多被贬斥和低估,由于感觉的相对性,一些哲学家甚至否定知识的实在性,拒绝由感性去认识真理的各种可能性。这种轻视感觉的研究传统经由巴门尼德的“感性虚幻”思想开始,到英国经验主义的“被刺激的感性观念”理论中达到了高峰。近代英文概念上的感觉(sensation)一词源自于拉丁文“sensatus”,意为“感官上得到的东西”,指主体在感知中唤起的心的状态,而感性(sensibility)则是感觉能力的一种度量。在德语中,sensibility和Sensuousness被译成同一个词Sinnlichkeit,康德在哲学意义上给予感觉与感性以规范性的定义,他将Sinnlichkeit理解为“通过我们被对象所刺激的方式来获得表象的能力(接受能力),就叫作感性”[1]。通过感性,人与对象才能发生关系,感性给人们提供直观,而对象刺激人时产生了感觉(Empfindung)。与此同时,感性作为感觉能力的体现,在德语中,感性研究又被称为“sthetik”,指的是从事“鉴赏力批判”的各种工作,这种批判活动从经验开始,最终把这种评判的规则上升为科学。对于感觉能力问题的研究,19世纪中期由马克思所开启的“实践”(感性活动)理解模式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事实上,当感觉或感性能力纳入到理论视野之中时,以往的学者们往往无法有效解释人的心理活动与外部世界之间的正确关系,也无法从理论上还原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完整形象,即使是在机能主义和实证精神盛行的当下,对很多心理的本源性难题的解答仍旧一筹莫展,而马克思却将感觉问题紧密地与人的实践水平、社会关系以及历史发展相关联,从而引发出一系列当代心理学的理论生长点。

一、马克思“感性”心理学的理论基础

马克思将“感性”研究由传统的对“抽象的人的直观能力”的考察转变为现实的人的社会感觉的“全面占有”问题的理解,其核心理论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通过社会关系的角度来把握感情的现实本质。感性是人对世界的把握能力,感情是感性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对事物所持的态度和体验,并以某种特殊的形式展现出来。事实上,“感性活动”具有社会性的特征,最为基础的感性活动即人的生产性劳动一开始就是社会性的,所以由此产生的人的劳动意识也是社会地形成的,生产劳动的社会性使人的本质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是作为社会关系而实现出来的,因此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的理解角度认为人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占有,当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时,我才能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人与外部世界的感性联系本质上也是人对人之间情感联系的体现,马克思不仅将外部世界作为感性的对象,而且也将外部世界的感性所得作为一个“自我”来看待,“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2]。人的情感体验一开始就要以自我意识为前提,也就是人要与另一个自我的情感体验为基础,所谓的移情或者拟人化的情感本质上来说是社会关系的体现,也就是人对一个与他具有相同情感的人所产生的情感共鸣,外部世界是这种共鸣的自然载体和媒介,人的情绪感受在这里找到了对象,并且借助这些对象形象传达无限多样化的细腻情感。马克思的“感性活动”思想揭示了人与自然界的精神关系底下,其实都隐藏着人与人的精神关系。

第二,通过劳动异化的分析来理解感觉的缺失问题。健康的感性能力以及独立的社会人格一直是马克思所追求的心理学价值。而在19世纪早期资本主义的工业发展进程中,私有制所带来的劳动异化使得人的精神受到宰制,导致人与自己的劳动以及产品,与自己的类本质以及其他人之间都产生了疏离感。社会中对立的两大阶级,不论是作为资本所有权的资本家群体,抑或是从事繁重工作的产业工人都有着感觉失衡和缺失的状况发生,资本家脱离了生产性劳动,享受着资本的回报,整个人变成了贪婪、逐利、好逸恶劳。心理欲望膨胀,追求着金钱带来的各种感官刺激与享受,感觉系统从而变得单一。对此,马克思批判指出“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私有财产使人的丰富的感觉沦为“直接、片面的享受”,沦为简单的“占有、拥有”的感觉,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伤害了人的精神素质,歪曲了原本健康丰富的心理感受。在这种情况下,人丧失了美感,例如“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缺少应有的“矿物学的感觉”。另一方面,工人阶级是实际使用生产工具的人,从事着具体的劳动,但是由于他们所有权缺失所带来的感性劳动异化问题,同样导致了感觉的缺失:自己越劳动,创造的社会财富越多,而自身的获得越少,越来越不自由。“忧心忡忡、贫穷的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2],工人对于劳动对象和劳动过程越来越陌生,产生了强烈的对于自己在劳动中沦为动物或非人的压抑感等。在马克思看来,私有制感性劳动被异化,也导致了在这种劳动下不同社会阶级的“非人”生活状态,这些人都处于自由受压制,感官受制约,心理非常态的状况,而人要恢复自己完整的感觉,就必须要“扬弃”私有制,使得感性劳动变为一种人能够使人“全面占有自己本质”的真正的活动。

第三,通过人类解放理论来回答感官的发展阶段。解放是让人从社会关系中获得自由的过程,人的感官的存在依赖于这些感官的对象,即它们所感觉到的社会过程。马克思认为感官系统除了直接的器官,还以社会的形式形成社会的器官,例如,同他人直接交往的活动等等,成为我的生命表现的器官和对人的生命的一种占有方式,他指出“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等,“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人的现实的实现”[2]。与此同时,这些现实的实现具有历史生成性,“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2],而在私有制的条件下,人的自然感觉还没有被人本身的劳动创造出来,那么感觉和精神之间的抽象的敌对就是必然的。只有对私有财产的扬弃,才能够对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进行彻底解放,这种扬弃之所以是感官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成为人的。所以,马克思提出的人类解放就包括了心理感官系统在内的全面的解放,是人自由自觉、全面发展的状态。感官解放,就是“创造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黑格尔认为“审美(感性)带有解放的性质”[3],已经生成的社会,创造着具有人的本质的这种全部丰富性的人,创造着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作为这个社会的恒久的现实[3],在这种历史阶段中,人的感觉(感官)的对象既不显得受我们人的压抑和逼迫,又不显得受其他外在事物的侵袭和征服,这种丰富全面性的感性活动必然是心灵获得自由和解放的情感体验过程。

二、马克思“感性”心理学的方法论革命

囿于时代背景和理论主题,马克思并没有专篇系统地论述“感性”心理学的理论主题,而是在多篇著作和不同场合中强调真正的人的“感性(活动)”所具有的基础性地位,并以此作为资本主义研究和现代人性分析的前提,这更多可以视作为马克思做出的一种顶层设计和宏观提示,这样必将会因此掀起一场心理学关注视域和研究方法的新革命,主要体现在:

第一,从“直观”到“活动”,重构感性的现实本质。传统观念认为感性是人对客观现实表象的被动接受和适应,是人脑的特殊机能,而马克思的“感性活动”则是对这种主客二元对立思维的超越,这样的“感性”既非附着于客体对象,也不是来自纯粹的主体内心,而是存在于两者之间的“对象性活动”之中。马克思认为“一切对象对他来说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也就是说,对象成为他自身”[2]。基于人的“对象性”活动及其关系,感性不是静止的直观,而是一个复杂的社会活动的过程及其结果,其中,感觉不仅是人体的生理官能,更是“传统”的一部分;记忆不完全是个体内部的心理过程,更是一种“社会事件”或“集体行为”;情感不是人或有机体对于刺激的“自然反应”,而是对某种社会文化背景中“情感剧本”的表演……超越主客思维,马克思的感性思想恢复了被现代心理学对象化了的“客体(object)”或“他者”(the other)的主体身份,以“感性活动”这种活动互动主体、共同参与的对意义的建构过程取代传统意义上主体对客体的反映过程。

第二,从“内寻”到“外求”,转换感性的研究视野。传统理论对感性的理解停留在抽象的内在直观形式和人的先验能力之上,这样的主客思维窠臼不仅无法证明心理现象的存在,也无法有效解释人的心理结构、心理活动和心理状态等问题。马克思在解决这个问题时悬置了人的心理,不去讨论心理的主客观性问题,而是用“感性活动”统摄了人与自然和社会的关系,并且将研究重点由个体内部的心理活动向外转移,以对“现实的个人”的社会实践过程的研究取代对“抽象的人”的内在心理结构和过程的研究,在这样的理解模式中,感性主体和对象的关系产生了质的变化,感性是一种活动,是一种“建构”和“互动”,通过这样的“感性活动”,参与建构的每一种要素都成为了“感性主体”对象性的存在,感性问题被还原为一系列的不同历史阶段的人类生活和社会发展的现实问题,正如马克思在批评费尔巴哈时提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绝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4]。

第三,从“截面”到“纵深”,强调感性心理现象的历史性理解。心理现象是感性的外在表现,感性使人获得心理感受,形成认知,但是人们是否能够内视(look inward)自己的感觉、记忆、情感和欲望,而准确地表达出来,学术界仍有争议。现代心理学强调个人经验的不可通约性和传播障碍性,从而忽略了个人经验和作为人“类”的共同经验之间的共同性。在马克思的构想中,感性表现出来的是历史性问题,必须要在社会发展进程中找寻人类心理问题的答案,感觉要理解为某个共同体的建构,或者某种文化传统的创造,而不仅仅是“外部世界”的信息通过神经系统向“内在世界”的输入。“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2],人的感官和神经系统只是一个基础性的影响因素,马克思更愿意将不同的感觉与特定的共同体的历史文化因素联系起来,“感性心理”的历史性强调感觉背后包含着的复杂的社会活动过程,而且与社会阶级、政治制度、宗教信仰、价值观念、社会身份、群体地位、协商交流息息相关。马克思开启了感觉的历史积淀(historical lodgment)研究,这种探索决定着对人的感性心理探究不会超出社会生活的现实,不会延展到漫步边际的虚妄之中,任何心理问题都会在社会中找得到线索,但是与此同时又保留了生物演进和种系发生(phylogenic)的内在空间。

第四,从“抽象”到“具体”,强调感性心理自我的社会性解答。心理自我(Self)是感性的内在塑造,也是现代心理研究的基础概念,自我以对自身以及自身有关的事件的解释构建起自己的心理世界,它既有作为功能性实体(functional realities)的含义,又有作为传统主客认识论意义上有关自我意识(self-conscious)的内容,前者直接决定着人的社会行为和对生活方式的选择,而后者则表征着个人对于自身的各种体验和存在自觉。现代自我理论预设有内在“心理世界”的存在,并与外在物质世界之间构成一种天然的对立,所以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特定的内心结构,以此成为心理研究的前提。马克思并没有直接批评这种“虚幻”存在的“自明性”,而是通过感性方法来消解“观念世界”的抽象与未知,“社会”与“心理”有着异质同构性,作为人内在本质的自我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存在,而是一个可以通过具体的生产劳动和社会关系所展现出来的文化情境还原出来。马克思用“社会关系”来研究“心理关系”,以此代替“功能实体”的理解方式,用“劳动意识”和“对象意识”来解释“自我意识”,以此超越心理认识上“二元对立”的孤立性。这样,复杂抽象的心理自我问题,如内隐自我、自我图式、自我延展等,都可以在生产劳动、社会分工、阶级属性、历史发展等具体范畴中找寻线索。

第五,从“客观”到“主观”,反对任何非实践性的心理理论。在心理学知识的获得层面上,传统争论焦点集中在人们是否能够通过客观的观察来获得心理的认识。肯定者认为心理学现象如同自然现象一样,可以寻找到内在的必然逻辑,从而形成客观的心理知识,而否定者则认为任何一种观察都受制于观察者的主体情感、文化传统、知识结构以及社会背景,所谓的客观心理学知识,不过是观察者的想当然的主观理解。马克思的感性研究视角将心理学知识理解为特殊的社会过程,并且与社会发展一起前进。心理现象是人的感性实践活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既是人的经验世界中的内容,更加可以通过人的经验予以把握,人们的心理活动主要是通过与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的互动而得以保持的,只有通过研究这种过程中的人与社会的相互作用,才能最终获得真正的心理学知识,“感觉在自己的实践中直接成为理论家”[2],心理学知识具有经济、政治和文化的背景,它们既是可以描述或可解释的,而且也是能够被规范和被制约的。马克思将实践作为认识心理的基础,也提示着后人心理本身及其对心理的认识都是不断发展进步的,与主体的感觉能力、感性所及息息相关。

第六,从“单一”到“多元”,倡导开放、包容、创新的研究方法。现代心理学普遍崇尚“理性”,并以此为基础信念设计出多种计量实验方法,其优势在于能够将复杂的社会现象还原为一系列的量表数据,并将人的课题用自然科学思路来研究,尽量祛除“感性”因素和价值干扰,这样能够起到直接明显的效果,也更加“科学”。但是问题随之出现,心理现象远不同于自然现象,很多社会动因根本无法用控制变量或者数据还原的方法操作,即使运用了误差值、多变量等妥协方法仍旧难以有效解释。马克思试图将人的“感性”释放出来,强调“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2],并用一种新的、更高层次的“历史科学”来统摄“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两种模式,两种科学在“感性”的基础上“将是一门科学”[2]。所以,马克思倡导社会历史分析方法,社会心理的分析要将其放在历史的不同发展阶段进行考察,“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一把钥匙”[5],实证的方法固然不可少,但是简单的取点式的数量关系分析是无法有效把握社会现象的,必须通过人的“抽象力”进行把握,历史的特殊性嵌套在总体的发展逻辑之中,所以马克思开放出了实证研究的理论空间,将这些实证结果来证明自己理解到的人的心理发展历程。心理现象是社会现象,现象的背后是历史发展的逻辑,具有客观实在性,所以,马克思的心理研究方法鼓励多元的研究方法作为它自身客观性的佐证,并内化为自身发展的其中一个环节,开启了崭新的研究方法和理论思路,当前社科研究的常人方法(Ethnomethodology)、现场研究(Field Study)、行动研究(Action Research)、科学叙事学(Scientific Narratology)等研究方法都可以看作是对传统实证科学的有益补充和对马克思“历史科学”精神的拓展丰富。

三、马克思“感性”心理研究的新价值

马克思的“感性”原则不仅是方法论的变革,而且开启了心理研究的新价值主题,从而实现了自身理论对现代心理学体系的超越,给后世学者留下了多样的理论生长点和研究新空间,主要体现在:

第一,感性开启了深刻的批判性价值。批判(critique)意味着“批示审断”“评论”或“对被认为是错误的思想或言行进行批驳否定”。马克思的感性思想对现代人本主义的心理学展开了深刻的批判,揭示出“感性活动”的人所具有的完整形象。马克思的感性批判思想首先是对传统二元论的批判。传统认识论所信奉的是二元化的世界理解模式:心理和世界,人和自然是一种截然对立的主观和客观、反映和被反映、决定和被决定、表征与被表征的对立性关系,而马克思的“感性活动”理论主张的二元区分其实在感性之中能够结合在一起,一旦我们开始谈论某个对象,我们就已经进入了人的感性世界,人的感性和感性的人,感性世界和世界的感性内容是有机统一且无法分割的,脱离了人的感性世界,“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2]。其次是对传统反映论的批判。马克思认为脱离感性的客观事物没有任何意义,人们所把握到的客观世界都会有感性经验的构建,在马克思看来,感性的世界和人的感性是一致的,所以“主体”和“客体”是统一且同一的,这种相符关系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在这个方面,虽然人们能够实现自反性(reflexivity)的认识,即能够区分心理感受和客观质料之间的关系,但却驳斥人的心理只是一种机械的“镜像”式反映的观点,人的心理活动作为社会性的能动存在将世界变成一种“心理内容的客观性”,每个人的私人经验在社会性的前提下获得了“交流”与“表达”的可能性。再次是对狭隘个体主义的批判。马克思将人的现实性本质理解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由关系“构成的”,是“关系的存在(relational being)”,就人的心理和行为而言,它们也不是简单地决定于个体自身,而是更多取决于个体的社会角色、身份,以及互动对象的反应。马克思认为人的社会行为表现存在于关系中,只能通过关系被理解。一些学者继承了马克思的“关系”思想,却普遍否定人的内在、独立的“个体心灵(individual mind)”的存在[6],虽然这种否认有力地打击了现代主义对作为意义、行为产生和解释中心的个体心灵的过分依赖,但是难免又陷入到了另外一种虚无主义之中。事实上,马克思将“个体心灵”置于人的“感性活动”之中,人的“劳动”与“情感”“意志”“需要”等心理内容是同时存在和同时发展的。最后是对现代本质主义的批判。本质是事物内在质的规定性,传统理解中往往将本质视为一种静等着待人发现的“深度现实”,并认为科学研究的任务就是要揭示事物内在的这种本质,用以对事物及其反应(如人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心理学中的本质主义就是强调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在稳定的人格结果,并且以此作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马克思的“感性活动”理论并没有预先假设一个抽象的、“客观实在”的心理本质,也没有所谓先在的、稳定的“人格结构”。相反,“感性的人”的心理和行为都是随着“感性活动”的能力水平的不同、对象情境的差异而不断变化,表现出感性的人格的多面性、阶段性和变化性。所以,人格不是抽象的实体性存在,而是由身份、关系以及感性活动构成的动态过程。

第二,感性开启了丰富的建构性价值。建构(construction)是对批判的进一步深入,是在批判所否定的基础上重新搭建起的理论地基。传统二元论者(如费尔巴哈)预设了一个优先于感性之前的与人对立的“客观世界”,他们所理解的“意义(meaning)”则是反映客观物质世界过程中所产生的结果,是一系列被动的心理的、语词的、知识的体系,而马克思则认为,人与世界通过“人的感性”有机地统一起来,“感性”不仅“表征”着外部世界,而且还“建构”着人类社会,“意义”是感性活动中人赋予事物的心理价值,它们是互动者之间在话语实践中“协商”“约定”或“构建”的产物,是互动者之间关系和互动过程的产物,而不是某一“个体心灵”对现实的简单“反映”。马克思将传统意义上的“心理现象”“反映特征”从个体狭隘的内心世界中解放出来,从主观和客观的对立中解放出来,并将这些内容置于主客体的“关系”之中,置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过程。马克思所理解的感性具有建构性的特征,是一种主观能动性和主体价值性的体现,虽然感性依赖于它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但绝对不是一种狭隘的“情境主义(Situationism)”,后者因为对环境快速变化的不安和对“游戏化”研究方式的迷恋而变得虚无。另外,感性的建构性价值是以“互主体”的方式取代了传统的主客二分,原来意义上的主体、客体从中隐退,“意义”成为“主体间”的共同建构。所以,在心理与社会的关系上,感性的“建构性”就超越了传统狭隘的“决定论”,意义是感性的建构,是多种“互主体”合力而为的结果,正因为如此,“感觉在实践中直接成为了理论家”。值得关注的是,“感性的建构性”不仅体现在认识论意义上的“主体构建意义”方向,而且也体现为本体论意义上的“感性建构着心理的现实本身”,正如马克思提到的,“人的感觉、激情等等不仅是本来意义上的人本学规定,而且是对本质(自然)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是“它们的对象对它们是感性地存在的而真正地得到肯定”[2]。

第三,感性开启了完整的交互性价值。交互性(interactivity)是不同主体之间的交流互动特性,在人际关系中又称为互主性(intersubjectivity),指的是互为主体存在的状态。胡塞尔率先将其界定为不同心灵之间的共享互动与传播沟通[7],而哈贝马斯则用“主体间性”来强调“自我”作为个体的人的价值以及与“他人”复杂的社会关联[8]。纵观现代心理学研究历程,“个体心理”一直是研究的基础性单位,人被单独抽离出来作为研究对象,使主体变为与客体(包括他人、自然和社会)相分离的“孤家寡人”,这样的理解方式下,主体与客体、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形成二元对立,而“交互性”就是对这种孤立个体研究模式的反叛,把理论的出发点从作为个体主体存在的人转向超越个体主体而具有某种“客观”的结构和体系的语言,这成为了当代研究的重要趋势。在马克思的理论中,感性本身就是一种交互性活动,感性首先表现为一种对象化的活动,从而“自我”概念以及“对象化意识”得以确立,这时主客二分还是作为前提存在,而当马克思更深入地考察了人与对象世界的各种关系后,便开始破除感性活动中“我”的优先地位,开始强调关系的实在性和基础性,并以主体间的关系来理解人与世界,通过“交互”的感性关系才能实现对人本质的认识,这样在主体的视野下,不仅使客体变成了“另一个主体”,自然是“另外一个我”,是我的能力的延伸,这样的理解摆脱了传统主客二分且目的、手段分离的境况,还强调了互动双方的对等和交互性,使得原来要么被环境控制、要么做环境的主宰的“孤家寡人”,“能够将自己与对象、环境作为一个利益共同体考虑,并在与‘客体’的对话中重建自我与环境的关系”[9]。

在这种设定下,自我不是封闭的,我与他者虽然不是一个事物,但是又必须结合在一起才可以得到本质性的理解。自我与他者关系最好的体现就是感性的互动,互动使得每个个体既保持各自特点,又使彼此联系在一起,其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张力,这种张力正是交互性原则的体现,交互使得每个个体都有着主体的必然性以及共在关系,并且人与物的关系最终变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了论证这种关系,马克思总是将“现实的人”和“现实的活动”作为理论研究的起点,心理不是抽象的悬设,而是日常生活之中特定的情境下,特定的主体之间的感性互动过程,心理就是感性的丰富内容的主体呈现,这其中既有个别性、差异性和特殊性,但又蕴含着人类活动整体性、一般性和普遍性的基础,所以,我们既不能偏颇地将马克思主义简单地等同于一种“元叙事”(meta narration)或者“基础主义”(foundationalism),更不能忽略马克思通过感性交互所传递的关于个体、反常、边缘、特例的尊重和关照。

总之,通过马克思对感性思想的多维论述,我们能够看到他变革传统哲学,力图挖掘人类心理本质,解决心理内成和外源之间的矛盾,超越长期以来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对立的理论决心。通过感性,人不再是静止的直观者和被动的反映者,而是积极主动的实践者、建构者,人类心理活动的生成、维持和发展,都是在特定的实践活动中,通过特定的文化元素和交流语言,并且结合自己已有的生活经验和观念积极建构的结果。通过感性的丰富世界来研究人类复杂的心理内容正是马克思感性心理学思想的根本诉求所在,正如他所强调的那样,“如果心理学还没有打开这本书即历史的这个恰恰最容易感知的、最容易理解的部分,那么这种心理学就不能成为内容确实丰富的和真正的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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