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主体性过剩及其政治经济学批判

2022-02-03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异化资本主义劳动者

聂 阳

(西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9)

伴随着当代资本主义对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手段的应用,人类社会进入到一个数字技术推动社会发展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资本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人的需求和欲望被数字技术无限放大,人的主体性潜能在向现实加速转化的同时,也越发受到形形色色的异己力量的形塑。在主体生产的内容和形式与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相偏离的特殊意义上,我们将这种主体性演变的基本趋向批判地把握为主体性过剩。过剩不仅意在指认出某种程度的多余,更意在揭示和批判这种多余的生成逻辑及其背后的结构性支配力量。

具体来说,主体性过剩的内容和社会效应并不全然是积极的,它在将人的主体性潜能转化为现实的同时,也在使人在某种程度上按照资本主体性的要求和旨趣来塑造自身。基于这种新矛盾,对主体性过剩的本质内涵和社会效应的反思已成为重要的时代性课题。无论是关于现代性语境中主体剩余的生存论分析,还是对新资本形态下主体性过剩的结构性把握(1)相关探讨参见邹诗鹏《现代性与剩余》,载《学术月刊》2016年第8期;夏莹、牛子牛《主体性过剩:当代新资本形态的结构性特征》,载《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9期。在笔者看来,“剩余”和“过剩”都在一定程度上刻画了当代主体生产的特点,不同在于“剩余”更侧重指出一种存在论事实,而“过剩”则更侧重强调这种动态趋向及背后隐含的支配和强制力量。故本文采用“过剩”。,都深刻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主体生产的基本特点。本文将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视角,将主体性过剩作为当代资本主义演变的内在趋向来定位,立足数字劳动来剖析主体性过剩的生成逻辑和辩证后果,以此来推进数字资本主义的当代批判。

一、主体性过剩:当代资本主义演化的新趋向

马克思在《资本论》开篇曾这样精准地刻画现代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1](P.47)“庞大的商品堆积”不仅代表着现代资本主义生产能力的急剧提升,更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相比传统社会的一个基本特征,即商品生产过剩。相比传统时代的商品匮乏而言,商品过剩在主体层面意味着现代人的需要能够在更大程度上获得满足,与之相伴随的是人的存在方式从“人的依赖关系”向“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转变,“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得以形成。[2](P.52)

但同时马克思也敏锐地发现,在物的丰富背后却隐藏着不可否认的社会不公正。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私有制虽然将社会活力极大地激发出来,并积累了前所未有的社会财富,却没能将这些社会财富充实和转化为劳动者的主体性规定。在马克思看来,这种现代社会所特有的赤贫说明劳动者面临着一种根本性的生存悖论。“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3](P.156)这就是马克思激烈批判的劳动异化。劳动异化反映了劳动者并没有真正摆脱传统社会物质匮乏的困境,反而在启蒙和主体性觉醒之后陷入一种新的匮乏状态,即与“庞大的商品堆积”相互补充的主体性匮乏。换句话说,劳动者通过自身的对象化活动创造了丰富的物质财富,却无法将物的丰盛充实转化为自身的本质力量。马克思进而得出结论,即劳动异化是人的本质的“绝对的贫困”。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进一步将主体性匮乏的原因揭示为工人生活时间被窃取,即“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1](P.469)。

20世纪中叶以后,资本主义为了解决马克思所揭示的平均利润率下降所引起的经济危机乃至政治危机,逐渐放弃早期那种以压榨劳动者主体性为代价来实现资本扩张的野蛮做法,转向对劳动者主体性的承认和积极建构。这种转变的一个关键环节是将扩大内需和消费作为经济增长动力,通过广告促销和消费信贷来激发主体性潜能,放大劳动者的内在欲望,刺激劳动者的消费和主体性建构。由此,资本主义进入到一个以无止境的商品生产和消费为特征的晚期资本主义消费社会。应当看到的是,晚期资本主义对消费领域的重视和开发,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劳动者受到资本力量宰制的现实处境;发生改变的仅仅是劳动者主体性需要的满足和丰富不再被简单地设定为资本积累的对立面,而是被改造和建构为一种积极的推动力量。在消费意识形态的引导下,人们普遍认为消费不同于压制主体性的谋生劳动,它能够在工作时间之外弥补人们在劳动中耗损的个性和自由。人们通过花样翻新的消费来重新释放主体的力量,使自己变得丰富、自由和强大。不仅如此,消费的扩张还使工人与资本家的政治身份界限日益模糊,普罗大众都成了经济增长和社会稳定的贡献者。正是在此背景下,主体性的丰富越来越成为资本主义维持繁荣和稳定的基础。

针对这种转变,鲍德里亚深刻揭示了消费社会中主体性所遭遇的悖论,即主体生产在获得丰富性的同时也受到符码的深层操控。哈特和奈格里则从劳动的角度来把握主体性的处境,他们将这种转变描述为资本主义生产向生命政治生产的转变。他们认为,“经济生产正在经历一个过渡时期,其造成的后果是,资本主义生产的产品就是社会关系和生命形式。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生产正在变成生命政治生产”[4](P.98)。他们还深刻地指出,“生命政治生产的最终核心不是为主体去生产客体——人们一般是这样去理解商品生产的,而是主体性自身的生产”[4](P.3)。20世纪后半叶资本主义的内在调整表明,资本主义生产同主体自身的生产日趋融合,早期资本主义那种主体性匮乏的处境逐渐被超越,主体性的丰富日渐成为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新趋向。

在当代,随着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的兴起,资本主义逐渐进入到一个数字资本推动和引领社会发展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在数字技术推动下,以往那种主体与客体、生产与消费、劳动时间与生活时间相对分离的状态被打破,主体生产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在发生重大变化。换句话说,数字资本主义使主体性建构获得了无限可能,它借助数字化网络平台和便携式客户端,不断刺激和放大人的需求和欲望,使主体生产不断超出基本生活需要和既定活动界限,从而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过剩倾向。之所以将主体性的最新处境和特点概括为过剩,固然是因为主体生产的内容和形式变得丰富多样,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主体生产越发受到各种异己力量的支配,偏离了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基于此,我们已经不能仅仅在肯定层面来把握主体生产的特点,而必须与资本主义的数字化转型联系起来考察,揭示主体性过剩中的消极内容和元素。在这方面,夏莹教授区分了两种不同性质的主体性,一种是“能够承担劳动者的解放与发展的主体性”,另一种是“服务于资本关系的主体性”。[5]而且,我们在数字资本主义中发现,两种主体性总是相互纠缠在一起,甚至很难区分出哪部分是在促进劳动者的自我解放,哪部分是在强化数字资本的统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当代资本主义所呈现的主体性过剩趋向是同数字技术应用紧密相关的,数字技术在重构主体生产逻辑的同时,也放大和凸显了主体性过剩。因此,我们可以首先从数字技术应用的角度来把握主体性过剩的外在表现。

主体性过剩的最鲜明表现是数字技术以“赋能”的名义对主体性建构的全面介入和能动引领。按照马克思的理解,人的主体性建构总是在一定的生产力基础上展开的。数字技术具有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技术的革新和渗透能力,能够通过数据本体和标注、个人偏好匹配算法以及机器学习系统[6](P.63)来全面改造生产生活方式,不仅包括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方式,而且还包括日常的消费、娱乐、休闲活动。在这个过程中,数字技术已经不再仅仅是可有可无的工具,而是进一步上升为新生活秩序得以高效运行的重要载体,甚至发挥着规范主体性建构的能动作用。

具体说来,数字技术对主体性过剩的推动作用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数字技术能够赋予个体以超出既定活动界限和方式的能力,即通过“赋能”的方式来增强人的主体活动能力、丰富人的活动方式、扩大人的活动范围。二是数字技术不仅是一种被动的工具,它还能够通过大数据、智能算法等手段来引领主体不断创造新的趣味、审美、癖好和心理。正如韩炳哲所言,大数据“可以照亮心理深处,从而实现对潜意识的利用”[4](P.30)。最终,主体生产的自然界限被不断突破,主体与客体、现实与虚拟的界限日趋模糊,主体性过剩的空间被无限敞开。由此我们看到,无论是赋予主体以超出既定活动范式和内容的能力,还是能动地引领主体性建构,数字技术都是在客观地积累和创造主体性过剩,并将主体性过剩强化为数字资本主义的一个基本特征。

二、数字劳动:主体性过剩的实现方式

按照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思路,任何时代的主体生产都受到生产方式的内在制约。“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3](P.520)而在构成上,物质生产资料的生产方式除了包含生产工具的环节之外,还包含劳动这一至关重要的主体性环节,劳动始终是人的自我生产和社会再生产得以延续的基础。因此,无论是对当代主体生产逻辑的深度把握,还是对主体性过剩的批判性分析,都必须回到数字劳动这一基本层面。

从劳动过程及其构成要素的角度看,数字劳动就是包含数字这种特殊生产资料的劳动,其技术支撑是互联网,劳动主体是互联网用户,劳动产品是数字技术成果。数字劳动概念的率先提出者泰拉诺瓦认为,数字劳动是互联网用户的活动,其本质特征是免费。与泰拉诺瓦不同,福克斯从全球价值链生产的角度区分了广义的数字工作形态的数字劳动和狭义的社会媒介领域的数字劳动。还有学者侧重从生产性的角度来界定数字劳动。这些观点从不同维度揭示了数字劳动的内涵和特征,但客观来说,这些理解都不同程度地悬置了现代社会中规定劳动形态及其演变方向的根本力量——资本。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对劳动的界定和分析不仅始终同资本批判具有一体性,而且始终同劳动者主体性的彰显或遮蔽内在相关。只有将数字劳动置于资本形态变迁的总体轨迹中考察,才能超越对主体性过剩的外在描述,澄清主体性过剩的生成逻辑。

在马克思看来,现代劳动的形态和特征始终是受资本规定的。从根本上说,“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1](PP.877~878)。这种社会关系作为现代社会的构成性力量,不仅能衡量一切存在物的价值,而且能引导作为生产要素的活劳动的再生产。正如马克思所言:“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2](P.31)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产业资本占据主导地位,这种资本形态内在地要求人的对象化活动必须与大机器生产这种先进的生产方式相适应,由此便导致大工业劳动成为从根本上支配和影响劳动者主体性状况的劳动形态。此外,马克思还基于对固定资本的剖析,精准地把握了大工业劳动不断地与科学技术紧密结合的发展趋势。他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讲到:“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4](P.198)

随着产业资本的分化,金融资本日益成为引领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与之相适应的是沟通、交往、信息服务等非物质劳动。从过程来看,这种劳动形态既不依赖于固定的生产设备,也不再呈现改造对象的客观效果。但就这些非物质劳动直接服务于资本增殖而言,它们依然是生产性劳动,也依然发挥着将劳动主体再生产出来的功能。当前,资本主义为应对金融危机而进行的大规模数字技术应用,正在使数字资本从金融资本中逐渐独立出来,从而克服金融资本因承载信息有限而欲望无限所造成的盲目性。与之相适应,数字劳动这种新劳动形态日益普遍化,并成为推动当前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基础性力量。可见,数字劳动虽然可以被一般性地理解为与数字有关的劳动,但就其本质来说,数字劳动的兴起和扩张却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调整的结果。数字资本的强渗透性和精准扩张,不仅要求人的所有生命活动都要以数字化的方式来表现自身,而且要求这些活动都被吸纳为自身增殖的内在环节。

立足于资本形态的当代转变,人的活动被改造为数字化活动不仅是数字技术应用的结果,而且这个过程还承载着数字资本对主体性建构的新要求,即以技术应用的“解放”之名来无限开掘主体生产的深度和广度,通过数字劳动来将主体性过剩打造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环节。对此马克思指出:“随着时间的推移,旧资本总有一天也会从头到尾地更新,会脱皮,并且同样会以技术上更加完善的形态再生出来,在这种形态下,用较少量的劳动就足以推动较多量的机器和原料。”[1](P.724)在此意义上,数字劳动构成了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主体性过剩的具体实现形式。那么进一步的问题是,数字劳动究竟是如何将资本、技术、需要等要素整合起来,进而不断激发和制造主体性过剩的呢?从生成和运行角度看,这个过程至少包含三方面内容。

首先,数字劳动将资本扩张的本质要求与主体性建构的内在需求空前紧密地整合在一起,主体生产和主体性过剩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动力支撑。在大工业生产中,资本往往表现为一种强制的干预力量,这使得资本往往处于劳动者主体性建构的直接对立面,压制着劳动者主体性的建构。与此相应,人们往往将物质生产劳动看成是不得不从事的谋生活动,然后在劳动之外去寻找生活意义,使生命过程获得更为丰富的主体性规定。在这种条件下,资本扩张就需要经过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一系列环节,穿透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的层层阻隔,最终才能与个人追求主体性建构的生命需求建立关联。但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社会生产的一系列环节和传统的社会领域划分都已被数字技术击穿,数字劳动能直接同原本相对分离的环节和领域关联起来。哈特和奈格里所提出的生命政治劳动概念正是在试图把握这种主体生产嵌入社会关系生产的新状况。基于此,资本扩张的本质要求和个人追求主体性建构的生命需求被数字劳动空前紧密地整合在一起。一方面,数字资本扩张要求不断搅动生命过程的自在状态,并将其吸纳为资本主体的存在基础,这必然导致主体的需求和欲望被放大;另一方面,个体追求主体性解放的内在本性,也需要数字资本不断通过形式的变换和载体的更新来“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2](P.91)。在这个过程中,数字技术充当了资本扩张的中介,而数字劳动的兴起和扩张则为主体性过剩注入源源不断的动力支撑。

其次,数字劳动还借助虚体这一中介不断消解主体与他者的自然界限,将主体生产的时间、形式和内容无限扩展。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劳动和资本的关系是整个现代社会关系的基础和核心。基于此,劳动与资本关系的数字化转型必然会带动整个社会关系构成方式的变化。其中,最具根本性影响的是虚体的不断生成及其对生命过程的全面介入。在一般意义上,虚体可以被理解为通过计算机算法而形成的数据包,是包含着“状态、行为、标志的集合”。虚体或表现为某种被赋予特定社会关系的身份或形象,或表现为传递特定感情或活动状态的表情包,或表现为某种具有信息处理能力的智能程序单元(比如智能客服)。但从本质上说,虚体是数字劳动的产物,是数字资本借助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来建构主体的中介形式。从虚体所承载的内容来说,虚体可能是现实主体的对应性投射,也可能是现实主体的外溢部分的汇集,甚至可能是现实主体的反向化建构。对主体生产来说,虚体的真正作用不仅在于它是主体与他者交互作用的中介,更在于虚体本身借助技术手段获得了不依赖于自然主体的能动力量。“一个虚体,或者作为一个数字化的对象,在身体性主体不在线的时候,仍然具有强大的存在能力,因为它们作为一个数字化的算法仍然在网络空间中发挥着作用。”[7]换句话说,虚体是能动地介入社会关系和生命过程的。这种介入使主体生产的存在论基础和自然界限被重构,从而使物质与精神、现实与虚拟、自然与自由之间的相对界限日趋模糊。在这个过程中,虚体既可能是在服务于现实主体的能动建构,也可能是在按照资本意志进行商品和服务的推送,进而最大程度地控制人的观念和意识。但无论是哪种情况,福柯所说的“积累和使用时间的机制”[8](P.177)都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主体生产的时间、形式和内容都获得无限扩展,主体性过剩也就有了现实的社会关系和物质基础的支撑。

再次,数字劳动促使人的主体性潜能被最大限度地激发并重新整合,主体性潜能向现实的转化被强制加速。在传统社会领域区分相对明显的条件下,观念与行动的互动总要受到现实条件和社会关系的诸多限制。这就导致主体生产的不同内容在相对分离的轨道和空间展开,主体性潜能向主体性现实的转化效率往往比较低下。但在数字技术条件下,数字劳动本身就整合了观念、知识、情感等多重元素,加之它又是在数字网络技术所构筑的一体化时空中展开的,所以,现实条件和社会关系对主体生产的外在制约被显著弱化。这种重大变化直接导致人的生命潜力被空前放大,观念生产与知识生产、情绪生产、话语生产等诸多原本分布在不同领域的主体生产形式趋于融合,进而成为主体生产的最活跃部分。正如韩炳哲所认为的,“情绪的发展超然于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它开辟了一片新的广阔无边的消费空间”[9](P.63)。在此背景下,主体生产的新形式和新内容更容易被资本意志引领和塑造,而且主体性潜能向主体性现实的转化节奏也大大加快。基于此,主体性过剩通过个人的日常活动具体地体现出来。

三、主体性异化:主体性过剩的深层悖论

从马克思资本批判的立场看,主体性过剩的内容和社会效应并不全然是积极的,因为它在将人的主体性潜能转化为现实的同时,也在使人在某种程度上按照资本主体性的要求和旨趣来塑造自身,这意味着一种更深层次的主体性异化。从根本上说,主体性异化是资本权力不断渗透和控制人的生命过程的结果。马克思曾深刻地指出,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2](PP.31~32),是一种“独立于他自身之外的社会权力和社会关系”[2](P.56)。在当代,由于数字技术的全面介入,主体性异化更具普遍性和深刻性,它意味着数字资本通过数字劳动来控制人的欲望和个性的再生产,成为凌驾于数字劳动者之上的异己力量。

首先,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主体性异化表现为人的独立性和个性受到数字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的深层规制。在马克思看来,现代人以“物的依赖性”建构“人的独立性”[2](P.52);但同时,“物的依赖性”又使人的个性呈现出鲜明的“物化”特征。也就是说,人的独立性和个性不得不服膺于资本增殖的物化逻辑,无法真正实现为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物的依赖性”并没有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而减弱。相反,人们越来越依赖于数字技术所构筑的生存秩序和生存空间,越来越依赖于数字资本所发挥的中介和引导力量。在这一生存空间中,人们只有将自己的自然身份和社会关系转化为数字身份,才能参与到整个社会的经济交换和社会交往中。这样一来,人与对象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越来越被虚拟的、偶然的数字连接所取代,其中原本丰富多样的内容或者被数字资本抽象化为资本增殖的内容,或者被作为废弃物隔离在数字空间之外。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独立性和个性非但没有随着数字技术的应用而摆脱“物的依赖性”的控制,反而越来越具有数字资本的特点。比如就当代数字化生产的典型形式零工生产而言,数字劳动者能够在极具流动性和偶然性的劳动市场中自由转换,时而是数字产品的消费者,时而是数据产品的创造者,时而又是数字生产和数字消费的结合体。这个自由转换过程,固然包含着对认识、情感、话语等主体性潜能的激活,但更包含着劳动者对自己作为“自由市场主体”身份的不断强化。后者其实是数字资本宰制下的数字劳动的人格化身。零工生产虽然不从外部限定劳动者的时间和地点,但它要求劳动者随时随地地准备执行数字平台的指令。这种不稳定的生产形式只是在表面上赋予劳动者以自由,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同时会将劳动者的大部分生命时间都吸附到强大的数字网络中,进而使其不断趋附于资本的目的和需要。借用韦伯的判断来说,数字资本掌控下的网络技术体系正在成长为一个比制度“铁笼”更深入内在生命的数字“铁笼”。基于这种深层控制,劳动者的个性渐渐趋同于数字资本的个性,即不得不以增强主体性的名义不断“投资”自身,以快速地适应数字资本所塑造的流动性生产体系。所以,劳动者的个性往往一方面表现为形式上的多样和多变,另一方面却普遍丧失了内在的深度,越来越具有飘忽不定、无所适从的特点。这无疑反映了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一种更为深刻的颠倒,即人的个性越来越“沉溺于编程工业的巨流之中”[10](P.5),而偏离了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价值逻辑。

其次,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主体性异化表现为人的观念和欲望生产越来越受到数字资本的全面控制。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生产和消费并不是相互独立的关系,相反,它们共同从属于社会生产和再生产的完整过程,“消费,作为必需,作为需要本身就是生产活动的一个内在要素”[11](P.35)。要使这一过程循环往复地进行下去,就必须按照资本主义的扩张需求来设计和引导消费,以更多更快地消费商品。在此前提下,消费就不能仅停留在基本生活需要层面,而是要通过刺激欲望来增加消费的动力,甚至是要将主体生产的内容全部填充为欲望和对欲望的满足。从历史上看,欲望生产已成为20世纪资本主义维持自身稳定的重要环节。在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中,欲望生产的媒介是文化工业和大众传媒;在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中,欲望生产的具体形式是渗透心灵的符码操控。应当说,欲望的异化是主体性异化的重要体现,也是支撑和引领主体性异化的精神动力。

在当代,数字资本对人的欲望的刺激和控制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从场景上说,数字技术加持下的欲望生产已经不再局限于固定的物理空间,而且进一步向现实与虚拟交织的复合性生存空间渗透。从时间上说,数字技术可以通过移动智能终端将欲望生产扩展到生命过程的任意时间,由此打破了以往欲望生产的时间限制。此外,数字技术还可以借助个人偏好匹配算法来照顾欲望生产的个性化特点,即根据个性化的数字画像和消费需求来推送商品信息,不断强化和刺激个人的消费欲望。这种无所不至的欲望刺激使得个体生命已经不再把这种社会控制看成是一种异己力量。相反,我们越来越按照数字资本主义的本质要求来打造我们自身,不断借助数字技术的指示来超出既定的活动方式和内容,积极地建构一种看似具有个性实则缺乏深度的主体性。但是,由于这种欲望是由数字资本不断刺激和放大出来的,所以以欲望为中心的主体生产并不能给人带来真正的自由和解放。相反,让人无处遁形的欲望刺激往往会加剧人的本质的空虚化,在欲望得到疯狂释放之后,留下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倦怠和虚无。

从本质上说,人的欲望和个性被数字资本深层控制是靠资本主义私有制支撑起来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相比一般经济分析的深刻性,就在于将资本批判深入到私有制批判的硬核层面。资本主义私有制既包含着一种“把个人在最抽象的层面上定义为‘私有财产所有者’”[12](P.102)的人性论假设,又通过现实的资本关系来不断将私有财产所有者的人格生产出来。在私有制的现实运行中,财产占有目标的神圣化、绝对化,不仅必然会导致人的活劳动与财产的制度性对抗,而且会使主体生产不得不围绕资本的增殖逻辑和物化目标来展开。马克思曾针对破坏机器的“卢德主义”指出,“工人要学会把机器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区别开来,从而学会把自己的攻击从物质生产资料本身转向物质生产资料的社会使用形式”[1](P.493)。在此意义上,只要数字技术应用仍处于私有制的框架下,主体性过剩就绝不会直接通向劳动者的感性解放和自由个性,而同时伴随着的必然是主体性异化的加深。因此,主体性异化的症结并不在数字技术本身,而在于数字技术运用所依托的制度框架。当代西方左翼加速主义者指出,技术对社会的加速同时加剧了人的“新异化”,即“人们自愿去做他们不‘真的’想做的事”[13](P.131)。罗萨等人试图通过加速来超越技术异化和主体性异化的主张,虽然敏锐地抓住了当代数字技术应用的局限,甚至像斯尔尼塞克和威廉姆斯还提出了将技术加速导向公共应用的激进主张。但究其根本而言,他们没有自觉将数字技术应用提升到政治批判的高度来把握,更没有将其与批判和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联系起来,因而缺乏应有的思想穿透力。

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立场看,主体性过剩和主体性异化是数字资本主义的两个不同面相,二者互为表里,共同表明当今时代的数字化进程的辩证后果。扬弃主体性异化既不能通过放弃数字技术来实现,也不能通过技术加速的方式来完成,而是要将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主体性异化提升到政治批判的高度来把握;既要坚决抵制和批判当代西方社会中以新自由主义为思想基础的数字帝国主义扩张,又要将数字技术应用置于真正合乎人性的制度框架内,以扬弃私有财产制度的思想方向来规范数字资本和数字技术的发展。就此可以看到,当代中国以社会主义制度逻辑来引导数字资本发展,进而为资本治理与技术治理相结合的制度实践,正在敞开一条建构数字文明社会的新道路。

猜你喜欢

异化资本主义劳动者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致敬劳动者
劳动者
农村聘礼的异化与治理——基于微治理的视角
商品交换中的所有权正义及其异化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劳动者的尊严不应被“扔”在地上
从异化看马克思对人类解放的设想
当前大众文化审丑异化的批判性解读
在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