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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中黑娃的身份认同危机

2022-02-03张旭东周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身份建构身份认同白鹿原

张旭东 周敏

摘 要:《白鹿原》中的黑娃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物。本文试图从身份认同和身份建构两个方面来梳理黑娃的一生。身份认同的危机是黑娃一生经历与构筑他内心体验和情感的重要基石。他需要不断地寻找新的方法来处理生活里的矛盾,去追求符合自己理想的身份,而这种需要也就成了他一切行为的动力,同时也是他各种心理情感、自卑、压抑的源泉。

关键词:《白鹿原》 黑娃 身份认同 身份建构

《白鹿原》通过白鹿原上两个家族前后几代人的恩怨纷争展现了一幅恢弘的画面。《白鹿原》塑造了白、鹿两家和其他一些外乡人等众多的人物形象,在这众多的人物形象中,黑娃一直得不到符合自己愿望的身份,一直站在一种被排挤的边缘地位。黑娃不愿在这边缘的处境中,一直默默忍受,由此颇有反抗性格的黑娃便慢慢走上了寻求身份认同,进行身份建构的道路,然而身份认同和建构涉及的是主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因此黑娃的故事、黑娃一生的悲欢与纠葛便围绕着身边的几个重要人物而展开。随着故事的逐步推进,黑娃在其追求身份认同的道路上也便有了内心情感生命与外在身份地位的变化。

一、身份认同危机的逐步显现

“身份认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其显著特征,可以概括为一种焦虑与希冀、痛苦与欣悦并存的主体体验。”a黑娃的身份认同危机便是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身份归属感。黑娃从记事到参加农讲所培训的成长过程中,一直得不到封建正统文化的承认,而这身份认同的危机给黑娃留下的是压抑的、不愉快的情感印记。在这一时段当中,黑娃还不知道造成他自卑、压抑的原因是什么。他第一次进学堂,给教书先生弯腰鞠躬,却忘记了背在肩上的凳子,冒冒失失地让凳子砸了先生的脚;第一次用粗糙的手捏着毛笔时还怀着怯怯的心情。相比之下,白孝文和鹿兆鹏觉得,上学读书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们表现得轻松自然。这些细节都表现了黑娃进入一个新环境时的紧张心情,而这正体现的是身份的低下给他带来的自卑感。当黑娃第一次尝到别人给他的一块冰糖时,给他留下的既有难以磨灭的美好记忆,也有非常痛苦的记忆。美好是因为黑娃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美妙的事物,痛苦是因为冰糖对黑娃来说并不易得,更是因为唤起了黑娃的自卑意识。这些事情让黑娃意识到自己与财东娃们之间的差异和距离。这也是黑娃后来丢掉兆鹏给他的水晶饼,以及把他们得来的第一桶冰糖毁掉的原因。黑娃没有办法和财东娃们做到物质上的平等,更没有办法和他们做到精神上、身份上的平等。后来兆鹏和兆海、孝文和孝武相继到朱先生的高等学馆去读书,黑娃却只能背着独凳离开白鹿原上的学堂。

人无法静态地生活,黑娃当然不情愿生活在这样的压抑之下,黑娃内心的冲突驱使着他去寻求一种心理平衡。这时的黑娃孤独而倔强,因此决定去白鹿原之外讨生活。但通过“嫌嘉轩叔腰板太直太硬”b这个理由看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压抑和内心的困境是来自哪两种力量的冲突,而是单凭借着一股无意识的力量来告诉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躲避什么。黑娃娶回小娥,却受到阻挠,不能名正言顺地到祠堂里完婚,他只好买下村边的一孔破窑洞来安家。黑娃遭受了一次非常重大的打击。在那时的文化语境中,进不得祠堂就标志着,黑娃被封建正统文化彻底地拒绝。这样的身份认同的失败更加强化了黑娃的自卑和压抑。黑娃依旧默默地忍受,他似乎是认命的,依旧每天外出给人做工,在这孔窑洞里和小娥尽心尽力地经营着两个人的生活,做著一个长工应该做的一切。

黑娃自卑意识的形成是被外在力量强行塑造的结果,是外部力量对黑娃自然人性的残酷压抑。以财东娃和白嘉轩为代表的封建强势群体强行塑造着黑娃作为弱势者的身份。强势力量使黑娃在主体性形成的过程中产生了自卑意识,甚至也造成了黑娃对自己身份的厌恶。黑娃对于这样的外在力量显示出的是一种无能为力,他只好采取一种默然忍受的态度。底层长工与代表正统势力的封建大家之间的身份对立,消耗着黑娃的情感,伤害着黑娃的心灵。他需要得到认同与接纳,获得一种平等身份的认同感,以便消解内心的不安与惶恐。

二、趁势之下疯狂的反抗

身份认同是“建立在一个群体的需要和权利的肯定之上,这些需要和权利是依据……性别、阶级和性征来决定的。这种肯定的核心是建构与社会群体的同一感”c。黑娃身份认同的危机渗透在家庭内部、团体内部,其反抗也主要发生在对他造成压抑的团体内部。从黑娃参加培训回到白鹿原到后来归顺保安团这一时段中,黑娃依旧处在身份认同危机当中,他非常渴望得到期望中的身份,得到一种平等感,而不是一直处在自卑和压抑之中。因为参加农讲所的培训,他已经明确知道压抑着他的是白嘉轩所代表的封建正统文化。参加农讲所,在白鹿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黑娃得以借助这些机会对压抑着他的东西进行破坏和反抗,围攻封建堡垒的同时也掺杂着自我情绪的宣泄。他带领人铡死碗客,暴力砸开祠堂的大门,砸毁刻着《乡约》的石碑。当黑娃面对祠堂上密密麻麻的牌位,回想起的是不能和小娥在祠堂里名正言顺地结婚的耻辱。然而黑娃根本不会知道的是,他破坏的祠堂和砸毁的《乡约》,实际上仅仅是一些有形之物,族长白嘉轩也只是一种文化的代表和象征。黑娃无法砸毁的却是根深蒂固地渗透在白鹿原乡民们思想、精神中的文化观念。黑娃农讲所的事业失败之后,祠堂又得到了重新修缮,而重新补缀起来的那块刻着《乡约》的石碑,以及石碑补缀起来之后的裂痕,正昭示着它强大的自愈能力和难以摧毁的性质。乡民们依然遵照着《乡约》按部就班地生活着,而黑娃曾经的破坏却像是投入湖心的石子,被消化和吞没了。黑娃的破坏和反抗不但没有摧毁这些封建正统文化,反而证明了封建文化的强大力量。在农讲所的事业失败以后,黑娃一度辗转,不幸沦为土匪。黑娃并不喜欢自己土匪的身份,因此他不无嘲笑地自我感叹:“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个土匪啰!”d这些言语都表现黑娃内心其实非常希望得到封建正统文化的认同,却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和后来的种种行迹而不能得偿所愿。

黑娃沦为土匪,一定程度上脱离了白鹿原的文化语境。但不幸的是,黑娃心爱的小娥却留在了白鹿原。小娥一心想让黑娃回来和自己一同生活,但这样的期待却被他人利用,小娥就在他人一次次的诱骗和利用中,陷入了泥沼。而正是小娥一次次的不幸遭遇,一次次把黑娃拉回到白鹿原。这样的拉回造成的最终结果却是黑娃与白鹿原的决裂。沦为土匪之后,黑娃增添了更多自我沉沦的色彩,还组织土匪洗劫白鹿村,目标直指白嘉轩,而且行动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报复白嘉轩在祠堂里对小娥近乎无情的惩治。一次他回乡看望小娥,却发现小娥被杀害,愤怒寻找凶手,最后却得知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此时的黑娃遭受着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本来就受到封建正统文化排挤的黑娃,失去了小娥的同时,也和自己的父亲决裂。黑娃倔强的反抗精神自此被击溃了大半,无处可去的他灰心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山头。

后来大拇指被杀,土匪团体不久也随之崩溃,最终黑娃选择了归顺保安团。黑娃一次次的反抗并没有得到一个光辉的结局,而是一次次经历着更大的打击和失败。这一次次的失败使得黑娃陷入更深的精神孤独之中。此时的黑娃已经是饱经沧桑,看破了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因此在归顺保安团之后也始终保持着警惕。从归顺保安团这件事,就已经释放出黑娃向代表封建正统势力靠拢的信号。

三、身份的主动寻求以及确立

“身份危机是进行身份建构或重建身份的唯一原因。”e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雨、磨难之后,黑娃已经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一种被认同的身份感。因此他踏上了追求身份认同之路,而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经历一个过程,因而便有了后面黑娃主动寻求身份的一系列事件。这似乎也是黑娃的无奈之举,黑娃没有意识更没有能力去改变文化,去改写渗透在白鹿原上每个乡民思维中的文化观念,那似乎亘古不变、拥有强大惯性的文化观念!归顺县保安团之后,黑娃很快便完成了他第二回的婚事。面对要娶高老秀才之女还是布店老板之女时,黑娃主动选择了高秀才之女,理由是“我需得寻个知书达理的人来管管我”f。在完成了婚礼所有的仪式之后,黑娃的心情却十分糟糕,他感到别扭、空虚、畏怯,甚至卑劣。他想到过去没有一件事是值得他自豪和骄傲的。面对穿着整齐如仪的妻子,他忏悔地说出自己从前不光彩的身份。黑娃从小到大潜意识里对封建正统文化的认同在这样的内心冲突中完全浮现出来。新娘子却说:“我只说今日往后,不说今日以前。”g黑娃如释重负,备受鼓舞,更加珍惜与新妻子的情感。很快,黑娃怀着一颗虔敬的心去拜朱先生为师,开始了自己的修身之路,并回乡祭祖。

黑娃需要得到的是与整个社会的同一感、平等感。黑娃拜朱先生为师,以及后来带自己的新夫人进祠堂,拜祖宗,在白鹿原上,在家族的意义上,黑娃获得了自己的身份感。黑娃开始主动过问,并和他的父亲筹划自己的兄弟兔娃日后的生活、修缮家中房屋等事情,主动承担起了家庭的责任。黑娃的身份在白鹿原上得到了确证,但却没有在白鹿原上找到自己心灵的归属感。他回乡祭祖时,村民们关心的却是征粮的问题,黑娃再一次感受到了孤独,甚至有一丝的荒诞。从归顺保安团到娶妻,从拜师到回乡祭祖,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黑娃主动寻求身份的选择。

完婚、求师、回乡、祭祖,在名正言顺地完成了这一系列仪式之后,黑娃的身份得到了确立。黑娃昔日的抗争精神早已不在,而选择了妥协,因为抗争并没有给黑娃带来他想要的幸福。黑娃反抗自卑和压抑的情绪,离开白鹿原去做长工,娶回小娥,却不能名正言顺地完婚,还忍受着来自父亲、族长白嘉轩的指责,更不用说乡民们的冷眼和议论纷纷。短暂得势之后,在白鹿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的黑娃在这次行动中也并没有触动对他造成压抑势力的根基,很快行动就以失败告终。为了逃命,黑娃只好丢下小娥离开了白鹿原。不曾想,小娥却在他人的诱骗和利用之下陷入了泥沼之中,失去了生命。黑娃失去了小娥,也与父亲决裂。在白鹿原上已经失去了情感依持的黑娃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山头,这里还有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大拇指。后来大拇指也被杀害了,黑娃似乎在一时间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一切情感的归属和依托。黑娃陷入了绝对的孤独之中,黑娃在一次次被逼无奈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小娥的死、与父亲的决裂让他失去了白鹿原。大拇指被杀害,让他失去了土匪山头这样一个生存空间。后来在主动寻求身份认同的过程中,黑娃多了几分妥协的意味,最终黑娃对他曾经奋力反抗的文化妥协和低头。然而就在这妥协中,黑娃却重新找到了自己身份的归属感,也得到了情感的安慰。虽然黑娃的身份认同已经实现,内心想要被接纳的渴望也得到了满足,但过往的经历却在他的内心留下了无法弥合的创伤。

四、新的身份危机的陷入及其生命的终结

“认识到本人和他人的身份不是先在的和固定不变的,而是特定的历史和文化的产物,是话语建构的结果,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的。”h当黑娃进入一个新的环境中时,幸福的日子很快就被破坏了,新的身份危机便再一次把他卷入旋涡的中心,但这次不是白鹿原上的身份危机,他被人抓住了把柄(做土匪头并且残害群众,围剿三十六军)。曾经做土匪,被人构陷他曾围剿革命军队,这些罪状,在如今作为副县长的鹿兆谦那里是不被允许的,即使黑娃已经改过自新,转变为一个严肃军纪的营长、孝顺的儿子、有责任的丈夫、敢于拥护正确理想的副县长。

黑娃的身份在白鹿原上得到了正统文化的承认,但县城毕竟不是白鹿原,被白鹿原上认可的价值在县城里是行不通的。黑娃被抓入牢中,并接受了审查。虽然黑娃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辩解,却被认为是可笑的狡辩。黑娃在牢中时,只有妻子前来探望他,这是他唯一的贴心人。黑娃也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妻子的身上,希望妻子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鹿兆鹏,来还他一个清白的身份。镇压黑娃的集会声势浩大,地点安排在白鹿原的戏台上。被枪决前夕的黑娃瞅到了来试图担保自己的白嘉轩,却无望地垂下头去,落下沉默的泪水。黑娃没有了挣扎,他的眼泪是为一生的苦难历程流下的。台下熙熙攘攘的乡民其实都是来凑热闹的,从心底里并不关心被枪决者的命运。一串枪响之后,白嘉轩也眼前一黑栽倒在门槛上,这一串枪响,宣告着黑娃等人的死亡,同时也宣告着白嘉轩对黑娃担保行动的失败,而这次失败也代表着白嘉轩担保黑娃所使用的理由的失效。身份危机可以是个人的,也可以有集体的身份认同危机。白嘉轩对黑娃营救的失败,也标志着白鹿原人所信奉的那些传统信条的失败,这也是白鹿原人集体的身份危机。这样的危机显现在黑娃的身上便是生命的终结,而代表着白鹿原上正统文化的白嘉轩,经历的危机却是心理上的,他也意识到自己所信奉的价值理念在县城这个环境中失效了。黑娃就在这样一种没有撕喊、没有抗争的情境下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失去了通过自己一步一步努力建构出来的幸福生活。

黑娃从一个经历着自卑与痛苦的被压抑者、被叙述者,到任性地反抗,无所顾忌地宣泄着自己心中不满、激愤的情绪,到主动寻求身份认同体验着幸福、安稳与欢愉,再到在新的环境中陷入新的身份危机,再一次被痛苦失落的情绪所包围,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黑娃悲苦的一生既是社会对他压抑的结果,也有他自身性格的因素。从身份认同危机来理解黑娃这个人物形象是一个重要的维度。从黑娃遭受的身份认同危机中,我们来反观自身,在社会这个大的语境之下,每个人都有被叙述、被压抑、被边缘化的经历。而当这样的叙述和压抑不符合我们的愿望,给我们带来情感的压抑和身份的危机时,我们同样会选择反抗,去改变现实环境,改變现实关系,去寻求更符合自己理想的身份。因此从身份认同的角度来看黑娃这个人物形象,也就具有了现实的意义。

a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外国文学》2004年第2期。

bdfg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页,第279页,第581页,第582页。

c 〔美〕于连·沃尔夫莱:《批评关键词: 文学与文化理论》,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 123 页。

e 陈永国:《身份认同与文学的政治》,《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

h 项蕴华:《身份建构研究综述》,《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第5期。

作 者: 张旭东,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周敏,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 辑: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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