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笔下的女性悲剧
2022-02-03宋甜
摘 要:贾平凹是屈指可数的文学奇才,其笔下的女性形象或以温婉贤淑的体贴,或以鲜艳妖娆的风情,给男性带来了身体及精神上的慰藉。但纵观这些女性的命运,大多以悲剧收场:《废都》中的唐宛儿追爱失败,被潼关的丈夫抓了回去,受到百般凌辱;《秦腔》中的白雪生了个畸形儿,遭到丈夫的冷落和嫌弃,最终离婚;《带灯》中的带灯在一次次对工作的有心无力中精神崩溃,患上了梦游症,其干净整洁的身上也染上了虱子……本文旨在以《废都》《秦腔》和《带灯》为例,具体分析“唐宛儿”“白雪”和“带灯”这三个女性形象的悲剧成因。
关键词:贾平凹 悲剧女性 《废都》 《秦腔》 《带灯》
一、无主浮萍终沉沦——《废都》中唐宛儿的依附悲剧
《废都》一出,便因其大篇幅的性描写而饱受争议,甚至一度被禁。贾平凹本欲借此书一抒心中郁结,没想到却陷入更大的困境。关于性描写,自郁达夫《沉沦》出版以来,描写女性身体和思想解放的作品便陆续冒尖,余华于1991年还曾发表具有“性爱主题”描写的《在细雨中呼喊》,为何到了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就在此问题上折戟了呢?当时出版此书的责任编辑田珍颖曾说:“我至今不认为《废都》的性描写就很淫秽,四十万字的书,性描写不过几千字,而且它是为人物和细节服务的,它不游离、不猎奇。”a可见思想解放的口号虽喊了近百年,但这个过程中迈出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中国女性离真正的解放还隔着很遥远的距离,这注定是一场迂回曲折而又旷日持久的战役。
《废都》作为一本蘸满作者“血泪”的“用心之作”,真实地描绘了主人公庄之蝶与几个女性之间的情欲纠葛以及西京城内知识分子颓废堕落的生活群像。在若干与庄之蝶有暧昧关系的女性之中,唐宛儿无疑是作者刻画得最为出彩的一个。她有着惊人的美貌以及迷人的身材,也善于利用自己的先天优势来取悦各色男人,以达到自己从农村进入城市从而跻身上流社会的目的。从她无视道德的戒律,抛弃原来的丈夫和周敏私奔到西京,以及后来堂而皇之地在牛月清眼皮底下与庄之蝶偷情的叛逆行为,可以看出她具有敢于冲破一切束缚的勇气。然而这勇气却不体现为独立谋生的自主意识,而是源于骨子里对男人的彻底依附。正如她曾对庄之蝶所说的“你与一般人不一样,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寻找什么来刺激你的艺术灵感”b这句惊世骇俗的话语一样,她也需要不断地寻找男人,才能维持自己的生命活力。因为她是靠用美色取悦男人来换取基本的生存条件和社会地位的,一旦离开了男人的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物质上的滋养,她都将枯萎、凋零,成为漂流在死水上的无主浮萍。
唐宛儿这一形象是中国20世纪80年代末商品意识和功利主义潮流盛行时期的典型产物。作为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一无所有的农村女性,想要获得更好的物质条件,便只有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美丽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武器,先是周敏,后来又遇到了地位更高也更懂浪漫的庄之蝶,她通过不断地取悦男人,来满足自己日益增长的欲望,却也在盲目的追逐中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爱情还是名利。当唐宛儿发现庄之蝶喜新厌旧、处处留情时,她说:“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为一个搞创作的人,喜新厌旧是一种创造欲的表现。”c这句话一语中的,既宽慰和取悦了庄之蝶,也开解和麻痹了自己,同时也揭示了这段感情只是一场建立在“名人效应”之上的逢场作戏的本质。因此,唐宛儿的悲剧命运从主观上来说是受其自身缺乏独立自主意识,过于依附男人的怯懦心理所控,另一方面也与现代社会中爱情的畸形发展、功利主义淹没情怀的时代局限性息息相关。《废都》通过描写堕落文人庄之蝶与不同女人之间的情欲糾葛,揭示出城市文明和现代性的弊病,在唐宛儿身上,这种精神失落感以被物化、欲望化的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灵魂找不到寄托,唐宛儿试图在欲望的沉沦中确证自身的存在,却陷入了更大的失落与幻灭,可见现代人失去信仰与理想追求的挣扎与痛苦,无法被短暂的欲望满足所消解,反而愈发强烈、深刻。由唐宛儿的悲剧思及自身,可见现代化进程中人性的“异化”,这一问题值得社会关注。
二、传统现代难两全——《秦腔》中白雪的双重悲剧
白雪作为《秦腔》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作者在故事的开头便借疯子引生之口描绘了其不染纤尘的美丽容颜,同时还赋予了她心灵上的高贵纯洁以及伦理道德上的尽善尽美,是清风街当之无愧的“乡土女神”。在事业上,她是县剧团年轻的秦腔演员,才貌双全、勤奋敬业,怀着一腔要将秦腔发扬光大的热血,再加上其得天独厚的演戏天赋,终于成为剧团的骨干和受人追捧的名角。在家庭中,她温柔贤淑、尊敬长者,与在城里当记者的夏风结为连理,被视为金童玉女的典范,引得众人纷纷艳羡不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完美的女性,为何会生出一个没有屁眼的孩子,并在故事的结尾遭遇事业和家庭上的双重悲剧呢?
首先,她与夏风的结合不是出于自主的选择,而是在诸如“夏风有才”“有社会地位”“嫁给他是一种福气”d之类的世俗观念的影响下,才接受了夏风的追求。而夏风是一个一心向往都市文明,企图远离闭塞落后的故乡的“新人”形象,他接受了现代化的教育,进入了城市生活,从而对父亲以及白雪所津津乐道的“秦腔艺术”感到嗤之以鼻。所以白雪和夏风的结合从源头上来说就不是出于志同道合的灵魂吸引,而且两人也在某些方面并不门当户对,例如在一次与二婶的闲聊中,二婶说:“白雪你高中毕业?”白雪回答:“没毕业,我不配你夏风了!”e虽然这只是一句调笑的话语,却也在无形中暗示了两人婚姻所存在的隐患。
其次,夏风一直想把白雪的工作调到省城,甚至牺牲自己的孩子也在所不惜,而白雪却想坚守在乡土,不愿意秦腔剧团因她的离开而解散。当白雪拒绝夏风打胎的要求而生下一个没有屁眼的孩子后,夏风的反应是直接把孩子扔掉,以维护自己的体面和尊严,而白雪却死活也舍不得抛弃自己的孩子。此外,白雪极力想满足一代艺人王老师出秦腔磁带的愿望,以及促成公公夏天智出版秦腔脸谱的书籍,而夏风却不愿意帮忙,屡次不给王老师面子,甚至对父亲的出书计划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敷衍。至此,两人貌合神离的价值观开始了明显的分道扬镳。
作者仿佛有意将白雪的命运与传统民间文化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这就注定了她要与代表现代城市文明的夏风不断争吵、磨合,而结局两人婚姻的悲剧,则寓示着传统与现代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弥合的裂缝,孩子作为白雪与夏风感情的结晶,没有屁眼的残缺似乎也在冥冥之中暗示着城乡融合的失败。乡村文明传统的伦理道德对夏风毫无约束力,他可以为了自己在城里的利益狠心地抛妻弃子,哪怕承受父辈和乡人无情的指责,而白雪却在离婚后依然对公婆尽孝,耐心照料被视为不吉利的女儿,体现出人人称颂的传统美德。因此,白雪个人的悲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整个秦腔文化和乡土文明必然走向没落的悲剧缩影,这体现了贾平凹本人的悲观,当利益至上的现代化浪潮裹挟而来,传统文明该如何在与现代文明的和谐共生中焕发出新的生机,这个问题值得每一个人思考。
三、理想之花陷淖泥——《带灯》中女干部的现实悲剧
《带灯》里的女主人公原名为萤,因她不满于萤生腐草的说法,又惊异于萤火虫无论是能飞的还是不能飞的,都固执地自带着一盏灯光,于是更改其名为带灯。带灯是一个美丽出尘的女子,天生丽质,又会打扮,一头秀发乌黑如瀑,引得整个樱镇的人惊叹连连。她不仅外表惊艳,还饱读诗书,富有理想和文学气息,然而正因如此,镇政府的工作才让她痛苦。
固然无知便好了,不知道外面的生活如何,不知道理想的样子该是怎样,倒也能够安于现状,和大院里的其他人一样,欺软怕硬、贪图小利,饱食终日而庸碌无为。她却偏偏有一颗敏感细腻、正义凛然的心,偏偏能看得见听得到平民百姓的困苦,偏偏能感受到工作中的无能与颓丧,于是她便不能安心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感觉自己老得很快,她很想改变什么,却在一次次的徒劳无功后发现,原来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样一个地方阴暗的角落太多了,她薄弱的微光,根本连千分之一都无法照耀。她只好偃旗息鼓了,改变不了的,就学着去欣赏它。她仍然在抗争着,却不是以头破血流的方式,而是在尽心完成工作的前提下,以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去扶弱济贫,去温暖这苍凉世态下焦灼的心灵。
她依然痛心着,为焦头烂额的琐碎,为愚昧麻木的农民,为执着于画家梦而一去不归的丈夫,更重要的是自己满腹辛酸无处诉说,不甘沉沦心意难平的孤独。就像张贤亮曾说的,最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的时候非常清醒。她需要心灵救赎,于是她大胆地给元天亮发了短信。元天亮是从樱镇政府调去省里当秘书的传奇人物,他既深谙为官之道,为民谋福利,又才华横溢,出版了很多自己写的书,被樱镇人民尊为神。带灯经常读他的散文,在草坪上、山坡下,在空旷的田野里,沐浴着无私的阳光,忙里偷闲地品味,给干涸已久的心补一剂润泽的甘泉。她给他发短信,大段大段地抒情:“人生有许多东西可以不尽心而能过瘾,我,日出想你回去想你风中想你,静中想叶下想石上想,山上水边走着坐着想,花开花落想,可我也像大口吸纸烟一样不伤心反而痛快。我这样说你高兴吗,你已经是我的神。” f
自从元天亮给带灯回复了简单的短信并夸她文笔好之后,元天亮就完全成为她情感的渡口,她一有空就给他发短信,将自己心中的郁结全盘托出,那不假雕饰的才思和文笔如清泉般缓缓流淌,与乡镇工作中各家各户的闲碎烦恼相互映衬,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一个青春女子在残酷现实前的无力与彷徨。然而带灯不像王蒙《活动变人形》里的静珍,极力扼杀自己内心的青春活力,将才情和学识一部分虚掷无用,一部分转变为自虐和虐他,而是一方面生生吞咽下辛劳,用智慧减少百姓的纠纷,补贴他们的困苦,另一方面将自己内心深处的向往和渴望全部打磨成了珍珠,寄给了她心中完美无缺的元天亮。
在农村,你可以很轻易地感受到朴实人民的善良,也能很无奈地发现他们淳朴背后的狭隘与自私,正如带灯在文中所说:“我现在才知道农民是那么的庞杂混乱肆虐无信,只有现实的生存和后代的依靠这两方面对他们有制约作用。”g他们不安于贫困却无计可施,讥笑着别人却可怜着自己,仿佛永远也走不出俗世日常的琐碎纠纷与斤斤计较的个人利益。最后,带灯在长久的有心无力中患上了梦游症,和街头的疯子一起默契地捉鬼,她干净整洁的身上也染上了虱子,仿佛注定逃不出被同化的宿命。如此出尘的一朵清莲,却终究无法普度这人间,谁之罪,谁之责?
贾平凹在《带灯》的后记中说:“正因为社会基层的问题太多,你才尊重了在乡镇政府工作的人,上边的任何政策、条令、任务、指示全集中在他们那儿要完成,完不成就受责挨训被罚……他们面对的是农民,怨恨像污水一样泼向他们……”h出淤泥而不染的带灯在污浊的环境中走向精神世界的超脱,然而写给元天亮的短信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仿佛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假象,这个虚幻的发泄方式最终没能拯救她的困惑与焦灼。
带灯最后在疯狂中陷入了内心世界的迷乱,这一方面体现了基层管理痼疾的难以消除和农村问题的复杂艰深,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小资产阶级的幻想在面对血淋淋的现实时的软弱无力。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其实包含着贾平凹自身对于农村问题的思考,同时也是作者在尚未找寻到介入现实的恰当方法时的一种妥协,然而这种妥协中又包含着作者深切的呼吁,呼吁相关人士能够从带灯的挣扎和悲剧命运中清醒。蒋方舟曾说过:“记录本身,即已是反抗。”贾平凹正是通过记录这样一个基层女干部带灯在与现实交战时身心上所受的纠结和折磨,表达了自己对社会中某些不公平不合理制度的反抗之心,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悲剧就是将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如果带灯“圣女”形象的最终破灭,能够让我们感受到美被撕裂的痛楚,并让更多人看到某些掩盖在白日之下的黑暗角落,那么带灯的牺牲,就是有所值的。
综上所述,贾平凹笔下的悲剧女性各有其毁灭的原因:唐宛儿悲在独立自主意识尚未开化,白雪悲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难以两全,而带灯则悲在理想在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如若用一种超脱出她们自身局限性的眼光来重新审视此类悲剧,不难发现,这些女性身上寄寓了作者对人类迈向现代化过程面临的诸多生存困境的思考,这些悲剧不仅属于唐宛儿、白雪和带灯,还属于整个社会,整个时代。
a 魏华莹:《田珍颖口述:我与〈废都〉》,《文艺争鸣》2016年第4期,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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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刘阳扬:《带灯的等待与等待中的中国——评贾平凹〈带灯〉》,《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6期,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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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李勇.批判、懺悔与行动——贾平凹《带灯》、乔叶《认罪书》、陈映真《山路》比较[J].文学评论,2015(5).
作 者: 宋甜,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