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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乐美》中的双性同体及性别焦虑

2022-02-03王兴伟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1期

摘 要:莎乐美是一个不甘于他者地位的女性。她具有高度的自我意识,并且承受着在男权中心社会中“被看”的压力,这种屈辱和边缘化的地位让她对自己的女性身份充满焦虑。作为一种报复和反抗,她将这种被看的压力施加在了身陷囹圄的约翰身上。她想要亲吻约翰的嘴唇,甚至不惜为了得到他的头颅而将他杀害。莎乐美想要以男性的方式对约翰施加情色的爱欲表现了她双性同体的特质,这隐含了她试图颠覆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努力,但在男权社会中,她最终遭到了失败。

关键词:《莎乐美》 菲勒斯中心主义 双性同体 性别焦虑

《莎乐美》是奥斯卡·王尔德所有戏剧中最为与众不同的一部。王尔德的戏剧中如《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无足轻重的女人》《理想丈夫》等作品都取材于19世纪英国的社会生活,以喜剧和戏谑的方式反映19世纪英国的社会风貌。《莎乐美》是王尔德戏剧作品中唯一一部以《圣经》为题材创作的戏剧,这部戏剧中的性、血腥和宗教亵渎使得这部戏剧在创作完成几十年后在英国被禁止上演。在经过了一开始被禁演直至20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这部作品一直没有引起评论家的太多注意。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性解放运动的兴起和发展,这部剧作才重新回到了大众视野。

《莎乐美》创作于1891年,这个故事取材于《圣经》中的《马太福音》,但王尔德在原有情节的基础上增加了大量的细节和人物刻画,使得这部作品具有了和原故事完全不同的面貌。在《圣经》的叙述中并没有出现莎乐美的名字,而莎乐美索要施洗约翰的头颅也只是受母亲希罗底的指使。而在王尔德的戏剧中,莎乐美索要约翰的头颅具有了复杂的动因,同时与宗教和种族等外部因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多维度的隐喻。

在这部剧作中,莎乐美这个人物形象一直充满争议。有评论认为,她血腥、淫荡、残忍,但在20世纪随着女權主义兴起之后,莎乐美被女权主义者认为是大胆追求自由和爱情的典范。这些评论从不同方面揭示了莎乐美的性格特征,因为这个人物是复杂和充满悖论的,她既纯洁又淫荡,既善良又邪恶,既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在两性关系中,她既是男性性欲望施加的对象,然而她又将这种欲望施加给了别人。从这个角度来看,莎乐美身上具有双性同体的特质。

一、莎乐美和她的双性同体意识

双性同体(androgyny),又称雌雄同体,在现代西方批评概念中指的是个体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气质的心理状态。双性同体这一现象在人类文化和文明中并不陌生。在《圣经》当中,夏娃由亚当的肋骨造成就可以说是人类社会早期的一种双性同体的隐喻。到了20世纪,艾略特在他的《荒原》中塑造了一个双性同体的人物——泰瑞西士。泰瑞西士是一个“长着皱巴巴女性乳房的老头儿”,他“跳动在两个性别之间”。在艾略特的注释中,他写道:“泰瑞西士是本诗中最重要的人物,他贯穿所有其他人物。……同样,所有女人都是一个女人,泰瑞西士身上会合了两种性别。”除了艾略特的《荒原》,双性同体的人物形象还出现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如梅尔维尔的《比利·巴德》中的比利·巴德和杰克·伦敦的《海狼》中的凡·魏登。

在所有有关双性同体的作品和论述中,影响最为深远也最为重要的当属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和《奥兰多》。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伍尔夫提倡女性在写作时处于中立的地位,在自己的写作中同时包含有男性和女性的精神特质,她认为“两性之间进行合作是自然的事情”,“在我们每一个人当中都有两种力量在统辖着,一种是男性的,一种是女性的;正常而又舒适的存在状态,就是在这二者共同和谐地生活、从精神上进行合作之时”。 而伍尔夫的《奥兰多》更是彻底打破了男女性别二元对立的局限,主人公奥兰多在四百年的人生中体会了男性和女性的身份特征,在他/她的身上实现了两性的和谐。

与伍尔夫倡导的男女性特质在一个人身上和谐交融的观点不同,在莎乐美身上,男性和女性的特质是在对立中实现合一的。莎乐美的母亲希罗底之前的丈夫是希律王的兄长,希律王弑兄娶嫂,成为莎乐美的继父。然而这位继父对莎乐美有着邪恶的念头。莎乐美对于继父的这种邪恶念头心知肚明,她逃离宴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除了她的继父,喜欢莎乐美、注视莎乐美的还包括别的男性,如那位年轻的叙利亚军官奈拉博斯。在戏剧一开始,“看”就是戏剧展示的焦点:年轻的叙利亚军官不住地“看”莎乐美,希律王在宴席上也一直“看”莎乐美。这种“看”折射的是一种菲勒斯中心主义:女性是被男性观赏、把玩的物品,是“迷路的鸽子、一朵绽放在风中的水仙花”。 在这种“看”和观赏中,男性处于权力的中心地位,可以带着强烈的性暗示去肆意观赏、凝视女性。在这种观赏和凝视中,女性被物化,成为他者,在两性关系中无疑是弱势的一方。

然而,这种带有情色意味的“看”和凝视在莎乐美遇到约翰的时候也发生了。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如同希律王的“看”让莎乐美不安一般,约翰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莎乐美的“看”给他带来的不安:“看着我的这个女人是谁?我可不想让她看着我。她为何要用涂着金粉的眼睑下那双金色的眼睛看着我?”莎乐美对约翰的这种“看”是她所受到的男权中心主义压迫的转移,通过“看”约翰和让约翰成为“被看”,莎乐美颠覆了男女二元对立关系中的地位和等级关系。

分析整部剧作我们可以发现,莎乐美对于约翰的爱欲完全不合理,因为它是突然的、毫无征兆的,没有建立在对另一方了解、认识的基础上,因此完全称不上是一种爱情。“这种豁出性命也要亲吻到乔卡南‘嘴唇’的爱情,不但不符合莎乐美的 ‘处女’身份,就是从世俗爱情的角度也难以成立。”莎乐美只看约翰一眼就偏执地想要吻他的嘴唇,甚至为达到目的不惜夺取他的生命、砍下他的头颅,这种疯狂和偏执使得她的行为远远偏离了爱情的范畴而只能归结于一种征服甚至报复的心理。莎乐美长期处于被希律王征服和占有的阴影之下,菲勒斯中心主义在她的心中根深蒂固。她无法挑战希律王的权威,男性的权威给她带来深深的压迫,让她憎恨但无可奈何。她只能通过逃避的方式应对这种男权压迫,如在宴会上中途离开以逃避希律王色欲的眼光;甚至,她还学会了通过低头和迎合这种菲勒斯中心主义来为自己谋取好处,这体现了女性在男权社会的压迫下采取的一种生存策略。如她以言语诱惑年轻的叙利亚军官,为希律王跳舞来换取约翰的头颅等。在她与希律王和叙利亚军官的等级关系中,她是男性权力的依附者,是他者和被看的对象,他们对她意味着权力和无法逾越的性别障碍。

然而,当莎乐美得知水牢里关着一个囚徒的时候,她立即对他产生了兴趣,因为这潜在地预示了她和男性的权力等级关系发生了改变。约翰吸引了她,并非因为约翰所代表的宗教符号,而是男性的符号(他的声音、眼睛、肉体)。在她的意识中,她把约翰看成是“冰清玉洁的人,贞洁犹如月亮”。这与莎乐美在希律王和叙利亚军官等人眼中纯洁的处子形象是相符的。此时,莎乐美与约翰代表的男性符号在权力地位关系上发生了改变,莎乐美成了具有权势,可以掌控约翰生死的一方,而约翰沦为被莎乐美观赏、打量的对象,于是莎乐美把在男权世界中遭受的压迫施加到了约翰的身上,这是莎乐美对男权中心文化的反抗。这时的莎乐美通过对男性施加带有情色意味的“看”和主宰男性的生命颠覆了自己的女性他者身份而具有了男权主义的身份和地位,具有了双性同体的特征。这一点在选择剧本的插画师那里得到了印证。译者吴刚在该剧中文译本的序言中说道:“四月,《画室》杂志的创刊号上便刊登了比亚兹莱为《莎乐美》所绘的那张著名插图。王尔德与出版商莱恩见到后很是欣赏。”而比亚兹莱的绘画特点正是“他画中的女子往往有着淡淡的短髭,面部的线条与气质充满男性的刚硬,令人雌雄莫辨”。

二、莎乐美的性别焦虑

莎乐美的双性同体特质,归根结底还是出自于她的性别焦虑。作为女性,莎乐美清楚地意识到男性的身体和男权中心主义给她带来的压迫:“为什么陛下老是要用他跳动的眼皮下那对鼠目一直盯着我看?我母亲的丈夫竟然那样看着我,这真是咄咄怪事。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意思,或者说,我对这种意思知道得太清楚了。”她非常了解自己在男权中心世界的地位,她就是一个边缘化的,依靠男性权势存在的他者。她懂得利用自己去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向叙利亚军官撒娇或为希律王献舞。在这种交换中,她事实上矮化了自己的地位,承认了男性的统治地位及权威,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在男权面前莎乐美是自卑的。

但是,她在潜意识中并不甘心这种对男权主义屈从的地位和卑微的姿态,这可以从她对希律王的挑战中看到:希律王很爱她,这种充满情色意味的爱一直存在,但她没有屈服,希律王能够在她身上求到的最多就是一支舞;在宴会上,为了躲避希律王的眼神,她逃出了宴会厅,并且拒绝了希律王要求她回到宴会上的命令;希律王下令任何人不许和约翰说话,但她不顾禁令;当她索要约翰头颅的时候,希律王表示不能给她,但她却坚持她的要求。这些行为是她潜意识中对男权世界反抗的表达,体现了她不得不接受女性身份和地位,但又不甘于这种身份和地位的焦虑。

这种性别焦虑导致了她的疯癫行为。首先,莎乐美在看到约翰的第一眼时就偏执地想要吻他的嘴,甚至不惜为此砍下他的头颅,这种行为完全不合情理。此外,当她面对约翰的时候,她疯癫的言语和反复无常的行为达到了顶峰。我们可以看到,在莎乐美第一次看到约翰的时候,她被约翰的身体迷住了,她说了很多赞颂约翰身体的话:

我被你的身体给迷住了,约翰!你的身体洁白无瑕,就像刈割者从未光顾过的田地上种着的百合。你的身体洁白无瑕,就像犹太山上的皑皑白雪,融化后流入山谷。阿拉伯皇后花园中的玫瑰,都比不上你身体的洁白……

在这里,她首先想要约翰的身体,但一具真实的男性身体和其代表的菲勒斯中心主义象征着征服和权力,是她一直恐惧、害怕和想要逃离的。在男性的身体面前,她是自卑的。弗洛伊德认为女性在潜意识中会认为自己与男孩相比是被阉割的,她身上的某个部分是被偷去了的。这种损失会导致女性对自我身份的厌恶从而给女性带来重大的影响。对于莎乐美来说,接受约翰的男性身体就等于接受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和他者的地位,这是她潜意识中所抗拒的。因此,她对男权的恐惧和抗拒战胜了爱欲,她对约翰的身体从赞美变成了贬低。她对约翰的身体说了不少恶毒的语言,转而赞颂约翰的头发:

你的身体令人厌恶,就像是麻风病人的身体。它就像是一面灰墙,毒蛇从上面爬过,蝎子在上面筑巢。它就像是一块惨白的裹尸布,上面满是令人作呕的东西。可怕呀,你的身体真是可怕!……我爱的是你的头发,约翰。

你的头发就像是一串串的葡萄,一串串挂在伊多姆葡萄园藤蔓上的黑色葡萄。你的头发就像是黎巴嫩的杉树,那巨大的杉树在白天投下的暗影能供狮子和盗贼藏身。漫长的黑夜,那月亮不现身的黑夜,那众星因惧怕而消隐的黑夜,都没有你的头发那么黑……

约翰有着一头乌云般浓黑的头发,他头发的乌黑与身体的纯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人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黑色代表着坚毅、冰冷、死亡、威严,是一种充满阳刚和肃杀之气的颜色。如同约翰的身体一样,莎乐美一开始被这种男性气概的头发所吸引,但旋即这头发让她有了可怕的联想,她觉得约翰头上的黑发“就像是你头上的一顶荆冠 (crown of thorns)”。冠冕历来都代表着王权,是男性权力的象征。这再次让她感到了对男权统治的恐惧,她想要从这乌发中逃离。于是,她突然又开始贬低他的头发,转而赞颂他的嘴唇:

你的头发真是可怕,那上面覆满了污泥与尘土。它就像是你头上的一顶荆冠,?纏绕在你颈项上的一团毒蛇。我不喜欢你的头发……我爱上的是你的嘴,约翰。你的嘴就像是象牙塔上的一截红色缎带,就像是用象牙刀切开的石榴。

最后,莎乐美的爱欲停留在了约翰那比石榴和玫瑰还红的嘴唇上。红红的嘴唇是约翰身上最没有男性气概的器官。在这里,菲勒斯中心主义消失了,男性的权力、地位被颠覆,剩下的只有象征女性柔美的嘴唇。莎乐美内心升起了强烈的愿望,想要亲吻那红红的嘴唇。她对约翰嘴唇的赞颂和热爱一直持续到最后,她坚持索要约翰的头也就是为了亲吻他的嘴。在亲吻这红嘴唇的欲望里,莎乐美的女性身份认同被抛弃,一种属于男性的征服欲望占据了她的心,在这样一种双性同体的状态中,她的性别焦虑到达了顶峰。

从各种与女性有关的文学作品当中我们不难发现,女性的疯狂体现了女性反抗意识的觉醒与对抗父权文化的焦虑。在这部剧作中,莎乐美对约翰的爱欲从身体到头发到嘴唇、并经历了多次肯定与否定的过程,正是她性别焦虑的反映。

三、结语

莎乐美的人生是一出悲剧。作为一个具有高度自我意识的女性,她在男权社会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男性中心主义的社会里,她不甘于被男性征服和自己边缘化的位置。然而她想要夺取话语权、颠覆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努力最终没有成功。她利用希律王的诺言得到了约翰的头颅,可也因此被希律王下令处死。她的死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她挑战了男性的权威和话语。毕竟,在男女性关系中,男性是规则的制定者,他们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莎乐美具有双性同体的特征,她不甘于做男权社会中的他者,试图挑战和颠覆男女等级关系,然而她的努力最终失败了。

参考文献:

[1] 王喆,马新. 国内外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中“ 双性同体”观念的研究述评[J].妇女研究论丛,2017(5).

[2] 陆建德主编.艾略特文集·诗歌[M].汤永宽,裘小龙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3] 弗吉尼亚·伍尔夫. 自己的一间屋[A].王义国译.伍尔夫随笔全集(第二卷)[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4] 奥斯卡·王尔德.莎乐美[M].吴刚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5] 乔国强.论 《莎乐美》 叙事中的现代性[J].外国文学研究,2016(6).

基金项目: 本文为云南省教育厅科研项目“现代和后现代视域下的奥斯卡·王尔德”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9J0820

作 者: 王兴伟,云南大学滇池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国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