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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新”之所在

2022-02-02张微东胡栋材

社会科学动态 2022年3期
关键词:唯物主义费尔巴哈辩证法

张微东 胡栋材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以下简称《提纲》)中第一次提出新唯物主义,并宣称以往一切唯物主义都是旧唯物主义。在“新”、 “旧”唯物主义范围的划分上,学术界观点表现出一致。可是,对于如何理解新唯物主义,却呈现出多元观点。目前学术界将新唯物主义主要理解为“辩证唯物主义”①、 “历史唯物主义”②以及“实践唯物主义”③三个方面。既然真理是“一元”的,何必要将对新唯物主义的理解归结于“三元”呢?由此看来,对新唯物主义的理解仍需进一步澄清和深入。本文旨在揭示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新”之所在,为理解新唯物主义提供理论支撑。

一、“新”在对待哲学的态度

《反杜林论》中有这样一段经典论述, “现代唯物主义,否定的否定,不是单纯地恢复旧唯物主义,……这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因此,哲学在这里被‘扬弃’了”④;这表明,现代唯物主义,即由马克思创立的唯物主义, “不是单纯地恢复旧唯物主义”,而是与旧唯物主义有根本区别的新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是扬弃了“哲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新唯物主义之所以扬弃 “哲学”,对 “哲学”持否定态度,是因为在马克思看来“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⑤显而易见,马克思在这里所拒斥的“哲学”、 “独立的哲学”具有专门的特定内涵,即研究世界“初始本原”、 “最终成因”、脱离实际研究最一般范畴的思辨“哲学”。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拒斥哲学且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保留了唯物主义现实内容的世界观。

实际上,马克思登上学术舞台后,一直拒斥这种思辨“哲学”,将自己的新唯物主义创立为一种全新的世界观。这不仅表现在他早期批判理论政治派、黑格尔哲学及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家们的著作中,也表现在他不再用晦涩难懂的哲学术语来表达自己的理论中,更体现在他积极投身于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中。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深切地认识到了否定思辨“哲学”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他不仅对理论政治派那种“不消灭哲学,就能够使哲学成为现实”⑥的态度进行了严厉批判,更是将“消灭哲学”、 “哲学变成现实”作为解放德国无产阶级乃至解放全人类的前提条件。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以下简称 《手稿》)中,马克思指出: “我的结论是通过完全经验的、以对国民经济学进行认真的批判研究为基础分析得到的”⑦。这种对国民经济学进行经验主义性质的批判研究鲜明地表现出其构建的理论学说同思辨“哲学”泾渭分明。此外,马克思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章中,尖锐地批判了黑格尔哲学的抽象思辨性,明确地表明了对思辨“哲学”的否定态度,指出黑格尔所描绘的历史, “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⑧。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对思辨的形而上学进行了再度“审判”,并对自己的理论进行了初步表达,指出“这种形而上学将永远屈服于现在为思辨本身的活动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⑨。这尽管是新世界观的发轫,但足以发现马克思所要构建的理论学说根本不可能是一种思辨“哲学”;在《提纲》中,马克思拒绝同旧哲学家一样,在哲学家的书房里“解释世界”,而是要以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为立足点“改变世界”,由此阐发了全新世界观,并将其明确地命名为“新唯物主义”。在 《德意志意识形态》 (以下简称《形态》)中,马克思对新唯物主义的性质和研究对象作了更为准确的说明,指出: “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⑩马克思将“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作为新唯物主义这种“真正的实证科学”的研究对象,从而在根本意义上确定了新唯物主义非思辨哲学的性质。在《形态》中马克思不再使用“异化”、 “类本质”等抽象的哲学术语,也体现新唯物主义完全不同于思辨哲学。全新世界观一经确定, “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事物”⑪。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振臂高呼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在这一呐喊中,马克思开始了长达十年直接的或间接的革命斗争。 《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 《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等一系列著作就是马克思参与革命、指导革命最好的明证。可见,新唯物主义不可能是探究世界“初始本原”、脱离经验研究最一般范畴的思辨“哲学”。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新唯物主义具有无与伦比的 “新”义,从而同过去一切传统哲学区分开来。

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尽管马克思在所有著作中都明确否定“哲学的哲学”或表达对这种思辨“哲学”的批判态度,但是为什么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就要并且能够拒斥“哲学”,而黑格尔在“建立一个形而上学的包罗万象的王国”后就止步了,旧唯物主义发展至费尔巴哈这里仍然没有找到从“抽象王国通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的道路”?从根本上说,是因为新唯物主义是为无产阶级服务的,是无产阶级的科学世界观,而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本质上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是资产阶级的世界观。无产阶级是这样一个阶级,它被彻底带上枷锁,是现实世界中遭受苦难最深的阶级,根本不同于资产阶级只代表少数人的利益,它已然成为一切社会阶级解体和民族解放的表现。对无产阶级来说,问题不是在天国里虚无缥缈地“解释世界”来愚昧自己,而是在人间彻底地“改变世界”来解放人类,彻底地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污蔑的东西的一切关系。哲学家们震撼世界的词句在无产阶级眼里一文不值,这个最具革命性的阶级懂得, “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能消灭自身”⑫。从最高意义上看, “对于人民大众即无产阶级来说,这些理论观念并不存在,因而也不用消灭它们”⑬。马克思恩格斯旗帜鲜明地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同无产阶级一起向资本主义旧世界发起总攻。因此,他们所阐发的学说原理不过是对眼前历史运动的真实关系的一般表述,是共产主义革命运动的根本指导,是根本不需要思辨“哲学”的理论。正是在作为无产阶级科学世界观这一意义上,新唯物主义才能根本消灭“哲学”,从而成为一种不同于传统哲学的全新世界观。

二、“新”在理解“物”的方式

马克思对形形色色的唯物主义都进行过最彻底的批判,比如:他曾斥责林木占有者作为“下流的唯物主义”使“利益占了法的上风”的卑劣行径;指出过霍布斯“敌视人”的唯物主义失去鲜明色彩的重要缺陷,对巴贝尔夫主义这种“粗陋的、不文明的唯物主义”进行过无情批判。但这并不意味着新唯物主义能超越唯物与唯心之争。马克思仍使用唯物主义这一本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能在回答世界本原问题上使用的术语来命名自己的新世界观,表明马克思的新世界观同“唯物主义这种建立在物质和精神关系的特定理解上的一般世界观”⑭是一致的,也意味着马克思并没有像费尔巴哈一样反对唯物主义概念本身以及陷入混淆一般世界观和特殊形式世界观的泥泞⑮。就是说,在一般形式的世界观上,即对物质与精神关系的特定理解上,新唯物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的回答都是一致的,都承认自然界的时间先在与客观实在,将物质作为第一性,精神作为第二性。而在特殊形式的世界观上,即对所唯之“物”的具体理解和把握上,新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就明显地区分开来了。新唯物主义所唯之“物”不是旧唯物主义所唯的“自在之物”,而是从主体方面当做实践活动去理解的“为我之物”。对此,马克思在《提纲》中以科学的实践观为基础予以了明确阐述,进而阐发了自己的新世界观。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恩格斯将《提纲》称之为“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⑯。

在《提纲》中,马克思鲜明地指出了理解和把握“物”的全新观点。马克思提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人的感性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⑰这表明,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不仅强调自然界的时间先在性与客观实在性这一“唯物主义”的基本前提,更加强调将所唯之“物”即“对象、现实、感性”理解为人的感性活动,理解为实践活动的产物。而旧唯物主义因为不理解批判的、革命的实践及其意义,只是承认了前者,而没有进到后者,因而所能理解和把握到的世界只是一种与人无关的,是与人类社会隔绝的“自在世界”。唯心主义则与旧唯物主义正相对立,唯心主义在思辨王国成为现实的创造主,虽然其较旧唯物主义发展了主体的能动性,强调了主体地位,却也只是在抽象意义上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性的”对象性活动。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这里并没有完全否定旧唯物主义客体地或直观地理解世界的方式,而只是批判它们停留于这一理解方式,没有进到主体方面,把 “对象、现实、感性”当做实践活动去理解。马克思把“物”理解和把握为实践活动,不是要否定物对于人的先在性,而是要摆脱物离开人的抽象性,确立对人来说真正现实的对象,进而走向现实世界。在此基础上,也就不能将新唯物主义理解为一种用“实践本体”代替旧唯物主义的“物本体”以及唯心主义“精神本体”的形而上学体系⑱,这种将新唯物主义当作以实践本体为世界本原的体系,本质上是一种思辨唯心主义,因为它根本没有摆脱旧哲学本体论的藩篱,也无法解释清楚在人类有史之前世界的客观存在。

总体来看,新唯物主义将所唯之“物”理解和把握为人的感性活动,将实践理解为“物”的存在方式,既破除了旧唯物主义从纯客体方式去理解世界的直观形式,也摆脱了唯心主义从纯主体方式理解世界的神秘形式,使物不再是抽象的“自在之物”,而是现实的、与人切身相关的“为我之物”。在此基础上,实践成了人与世界各种相互关系产生、发展以及解决的最切实、最根本所在。也正是如此,马克思才指出, “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解决。”⑲因此,新唯物主义对“物”从主体方面理解为实践活动就是新唯物主义区别于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新”之所在。

三、“新”在辩证法的表现形态

一般来说,新唯物主义辩证法是对黑格尔哲学辩证法的“颠倒”,这一点马克思曾明确地提到过,“在他(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立过来”。但如果仅仅将马克思的“颠倒”理解为把辩证法的唯心主义基础置换为唯物主义基础,以此创立了一种“合理形态”辩证法的话,这无疑是把新唯物主义辩证法僵硬、机械地理解为唯物主义加辩证法,曲解了马克思“颠倒”的实质。在这种简单相加的理解下,就算不讨论黑格尔“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能否不加改动而与唯物主义直接契合,新唯物主义辩证法也根本没有超出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范围,因为费尔巴哈唯物主义也同样存在辩证法。新唯物主义辩证法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区别于黑格尔思辨的观念辩证法以及“费尔巴哈辩证法”的实践唯物辩证法即“否定现存一切”的辩证法。在这一意义上,新唯物主义同过去的唯心主义与旧唯物主义有着明显界限。

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马克思明确地阐述了自己的辩证法同黑格尔辩证法的关联以及根本区别,强调了新唯物主义辩证法对黑格尔思辨的观念辩证法的“双重颠倒”。马克思指出, “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辩证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 “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变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这表明黑格尔辩证法从意识决定物质这一“唯心主义”前提出发,得到的关于思想是逻辑本身的事物以及绝对理性自我外化、自我扬弃创造现实的观点,在马克思看来是一种“颠倒”。意识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意识一刻也离不开对物质的依赖。思维概念的精神性运动根本不是现实的创造主,而是对现实的人的感性活动的反映。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强调了我的方法的唯物主义基础。马克思进一步注意到“辩证法在黑格尔中神秘化了”,强调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马克思指出, “辩证法,在其神秘形式上,成了德国的时髦东西,因为它似乎使现存事物显得光彩。”⑳这种浓郁的神秘色彩表现在黑格尔辩证法是脱离实际、具有抽象形式的思辨辩证法,即“逻辑的、泛神论的神秘主义”。因为尽管黑格尔竭尽全力批判康德、费希特纯粹形式主义的主观思想,强调“现实与理性的和解”,要求把握“现实的内容”,但由于他将现实的本质性规定为理念,所以把握到的现实只是撇开事物本身固有的理性,合乎自我意识理性的现实,只是以纯粹思维方式出现的思维规定。因此,哲学思想自我展开的否定活动即辩证法,不仅仅因为其逻辑的神秘主义掏空了实在的“内容”和“质”,而且因为其唯心主义的基础,运动仅仅是精神上的活动。这样,辩证法仅仅作为证明绝对精神的一种纯粹思维形式的“中介过程”,一种被抽象思辨窒息了的“合理内核”。凭借这种抽象的、思辨的形式对事物的否定甚至一丁点也不能变革现实世界。黑格尔用辩证法扬弃宗教时,撇开宗教存在的现实世界,去抽象王国寻找宗教的真实存在即宗教哲学,认为仅仅通过思辨扬弃宗教哲学就能消灭宗教。马克思却认为,消灭宗教不止要理论的无神论,更要从世俗基础中分裂的矛盾出发,在实践中使之发生革命。因而在马克思的辩证法看到要对现实世界进行实践革命的时候,黑格尔辩证法却沉浸于抽象思辨的王国进行从范畴到范畴的神秘革命。

由此看来,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是一种“双重颠倒”,既将辩证法从唯心主义的基础“颠倒”至唯物主义的基础,又将其从抽象思辨的王国“颠倒”至现实世界中。换言之,马克思把思辨的观念辩证法变成了实践的唯物辩证法。在这种实践的唯物辩证法中,不断进行创造、规定的劳动不是精神性劳动而是一种感性实践活动。现实事物也不是封闭于思想本身的思维规定,而是感性实践活动确证的对象性存在。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通过这种具有否定性、创造性的感性实践活动进行生命的自为创造以及改造世界,进而将自身和世界理解为感性实践的创造物,即一种依托感性对象性活动实现的历史性存在。在突破思想内在自身来到现实世界,在人的感性活动中将人与世界理解为历史性存在的意义上,辩证法摆脱了“思辨”的神秘形式以及唯心主义的基础,恢复了“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㉑的革命本性,也正是这种对现实世界进行否定性、历史性理解的辩证法,才引起资产阶级及其空论主义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这种实践的唯物辩证法,真正展现了辩证法批判的、革命的本质,诠释了新唯物主义“新”之所在。

实践的唯物辩证法是对“费尔巴哈辩证法”的超越。在《手稿》中,马克思指出, “这种唯心主义甚至一点也没想到现在已经到了同自己的母亲即黑格尔辩证法批判地划清界限的时候,甚至一点也没表明它对费尔巴哈辩证法的批判态度。”㉒马克思在此明确地提出“费尔巴哈辩证法”这一概念。这表明旧唯物主义也有辩证法,同样也是“辩证唯物主义”,虽然只是未完成的、有待发展的“辩证唯物主义”。基于此,将新唯物主义理解为辩证唯物主义不能充分地体现它所实现的革命性变革,而只是抓住了新唯物主义辩证法新的表现形态。费尔巴哈把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仅仅看作哲学同自身的矛盾”,而马克思在对《现象学》以及“绝对知识”章批判分析后,得到了费尔巴哈辩证法所不能容纳的“黑格尔辩证法的积极环节”即“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性原则的否定性”。这种“否定性”在费尔巴哈那里仅仅具有消极意义,而马克思却将其作为“劳动的本质”、辩证法的首要伟大之处。马克思不仅将其从“神秘外壳”中拯救出来,并从它出发,强调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并主张人通过带有“否定性”的感性对象活动来消除感性世界的异化状态。故在费尔巴哈以感性对象性原理揭露黑格尔“实体”的真正秘密时,马克思更进一步以感性对象性活动展开了对黑格尔抽象活动的“主体”的批判。正是在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上,尽管费尔巴哈将绝对精神替换为人和自然,希冀从抽象王国走向现实世界,但因为抛弃辩证法的否定性原则,没有将主体的生成理解为不断否定的辩证过程,从而只是诉诸直观形式来理解和把握感性世界。这仍然只能对人和自然进行抽象的理解,至多只能对现存事物进行一些简单的经验描述,而根本不能变革现实的对象。因此,尽管费尔巴哈较黑格尔更多地强调感性,也仍然无法发挥辩证法的全部革命意义。只有新唯物主义的实践唯物辩证法,这一闪电,划破过去一切旧哲学形式辩证法的黑暗时,辩证法的批判的、革命的本质才能完全彰显。可见,实践的唯物辩证法是新唯物主义“新”之所在。

四、“新”在解释历史的原则

长期以来,受传统教科书体系的影响,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往往被理解为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推广”和“应用”,并以此将马克思的整个哲学体系理解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在这一理解下,过去的一切历史观同历史唯物主义的区别就被归结为是否以唯物主义作为世界观,是否以“历史”作为研究对象。这种理解方式似乎能够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在历史观方面区分开来,但是当视线转向新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时,理论困境就显现出来了。因为它根本无法说明为什么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爱尔维修立即把唯物主义运用到社会生活方面”时,仍然没有创立历史唯物主义。可见,传统教科书的解释方式只是抽象地、笼统地将旧唯物主义归为不以“历史”作为对象的那一类,只是对唯心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区分做了一定程度上的解释,并没有深入到问题的核心要义,也没有真正展现新唯物主义在历史观上对唯心主义以及旧唯物主义的本质超越。从根本上来说,新唯物主义是在解释历史的原则上同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历史观区分开来的。关于这一点,马克思在《形态》中予以了科学揭示。

在《形态》中,马克思对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解释历史的根本缺陷进行了深刻批判。马克思指出, “迄今为止的一切历史观不是完全忽视了历史的现实基础,就是把它仅仅看成与历史进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㉓具体表现为:第一,以黑格尔及其继承者们为代表的唯心主义从思辨原则出发解释历史。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尽管具有宏大的“历史感”,将人类历史发展理解为不断外化、不断否定的过程,但却因为始终在“纯粹精神”的范围内打转,因而历史哲学提及的全部外化以及外化的全部消除的过程,都只不过是概念的生产史,只是对现实历史逻辑的、思辨的表达。简言之,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历史哲学解释历史的方式只不过是以概念的生产为基础,在思辨原则指导下对历史的虚妄。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进一步指出,这种对历史解释的思辨原则在黑格尔的理论大厦倒塌后,并没有销声匿迹,反而在黑格尔的继承者中获得了充分发展。马克思认为,圣布鲁诺理解的历史只不过是从概念到概念的变革,并最终消解于“自我意识”的历史,其本质是一种远离现实、远离群众的历史。圣麦克斯“认为历史进程必定只是‘骑士’、强盗和幽灵的历史”,也只是一种赤裸裸的宗教观点。第二,以费尔巴哈唯物主义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从直观原则出发解释历史。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想从完全不同于思想客体的感性客体出发,却因为诉诸于感性直观,不理解感性客体作为实践活动的产物,从而只是将感性世界看作始终如一、一直存在着的东西,而不是工业和社会发展的产物,不是在历史中生成的东西。在这种解释历史的直观原则下,对历史进程的理解至多只能是“市民社会”,而不是“人类社会”。马克思进一步认为,即使费尔巴哈在社会历史领域有什么历史性的见解,也因为他将人只是看作“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忽略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只是直观到人与人之间无声的、普遍的“类”的联系,因而从本质上来看也只是对历史的非历史性说明。

综上所述,历史既不能按照唯心主义的思辨原则那样脱离现实生活过程过度抽象地把握,也不能按照旧唯物主义直观原则那样感性直观地把握,因为无论过度抽象还是感性直观地把握都是非现实的把握。历史只有从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出发,合理抽象出各种现实运动发展形式之间的内在联系,把握到“历史的现实基础”,才能达到对历史的真正理解。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揭示了新唯物主义解释历史的原则。马克思指出: “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㉔这表明,第一,以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为出发点来阐述现实历史本身。马克思从现实的人出发,始终站在现实世界坚实基础之上来描述历史,将人类历史看作是人的实践活动史。第二,物质生产实践是实践活动最基本的形式。马克思不仅认为整个人类历史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生成的,更加强调物质生产实践在现实历史中发挥的决定作用;第三,物质生产实践相联系的交往形式综合构成整个人类历史的现实基础。物质生产实践在各世各代中建立起一定社会交往形式,这些交往形式的总和是整个历史的基础。政治的、宗教的、哲学的等等,只能从这一现实基础出发阐释、追溯它们的历史发展过程。

可见,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根本“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㉕。这种对历史的理解本身就是对现实的人具体实践活动的理解,就是对这些实践活动历史性、本质性的反映。因此,新唯物主义对历史的解释原则,既不同于德国唯心主义的思辨原则,也不同于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直观原则,而是一种实践原则,一种从现实的实践活动出发在现实的实践活动中理解的原则。以实践原则解释历史,既摆脱了主体想象活动对历史的虚妄,又扬弃了僵死经验事实堆积对历史的简化,从而真正实现了对历史的理解。基于此,对历史解释的实践原则才是新唯物主义对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在历史观上革命的真实意蕴,是新唯物主义“新”之所在。

五、结语

总体来看,无论以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还是实践唯物主义称谓新唯物主义,都不如“新世界观”这一概念更为直接和准确。这一意蕴内涵于新唯物主义“新”之所在。首先,新唯物主义拒斥“哲学”且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的态度作为“总纲”标志着对世界图景的擎画;其次,从主体方面把“物”理解为实践活动作为“基础”描绘了人类社会图景;再次,实践的唯物辩证法即否定现存一切的辩证法将其进一步展开为历史图景;最后,在对历史以实践原则进行解释下呈现出社会—历史的真正本质。在此基础上,新唯物主义对人与世界实践、辩证、历史的理解真正达到了现实的理解,开辟了一条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因此,它根本不再是研究“无人身理性”自我展开或“抽象的人”行动的学说,而是紧紧围绕现实的人在历史过程中如何开展实践、发挥作用的新世界观。

注释:

①黄楠森: 《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只会被发展而不会被消解》, 《北京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

②孙正聿: 《历史唯物主义与哲学基本问题——论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 《哲学研究》2010年第5期;参见俞吾金: 《重新理解马克思》,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③杨耕: 《论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的内涵——基于概念史的考察与审视》, 《南京大学学报》 (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张奎良: 《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及其微型体系》, 《马克思主义研究》2018年第5期。

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7页。

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⑰⑲㉒㉓㉔㉕《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6、10、111、203、327、526、527、18、547、499、505—506、199、545、544、544页。

⑭⑮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281、266页。

⑱刘纲纪: 《实践本体论》, 《武汉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王于、陈朗: 《“实践本体论”及其革命意义》, 《哲学动态》1988年第3期;何中华: 《物质本体论的困境与实践本体论的选择》, 《南京社会科学》1994年第11期。

⑳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4、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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