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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真实性与《红与黑》的经典生成

2022-02-02李国辉

东吴学术 2022年2期
关键词:司汤达红与黑人物性格

李国辉

司汤达(Stendhal)现在被公认为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大师,但在司汤达的小说出版后几十年内,关注和欣赏他作品的人不多,指责和嘲讽的人倒不少,因而司汤达灰心地称自己的作品为“街头的弃儿”。左拉(Émile Zola)也曾这样指出《红与黑》等小说受到的冷遇:“司汤达的两部主要小说《红与黑》(1831)和《帕尔马修道院》(1838)出现之时,并没有获得任何成功。巴尔扎克称赞不已的研究并没有促使大众阅读它们;它们只是停留在文人的手中,仍旧得不到欣赏。”①Émile Zola, Les Romanciers Naturalistes, Paris: G.Charpentier,1881, p. 82.

司汤达小说最初的接受状态与它们在当代的地位大相径庭,这不得不让人追问,司汤达小说经过了怎样的经典化?人们是如何接受它的?经典化完成的时间大致如何?这些问题不仅有利于弄清司汤达小说的接受和传播历史,也可以给理解文学经典生成提供一个具体的标本。本文试图围绕司汤达《红与黑》的性格真实性的争论,解答这个文学史疑案。

一、《红与黑》出版后受到的道德审判

文学作品的接受和评论,有两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一个是作品的出版,一个是作家的逝世。作品的出版提供了接受和评论的时间起点,而作家的逝世,将会重新刺激作品的接受和评论。就司汤达来说,从1830年《红与黑》的出版,到1842年他去世前,构成了研究他的作品接受和传播的第一个时间段。

其实在1830年之前,司汤达就已得到过个别评论家的注意。比如,1829年《世界报》上出现了一篇对《罗马散步》的评论,它持有的观点,在后来很短一段时间内,仍然对其他的评论有影响力:“他的思想中有许多古怪、冒昧以及近乎放荡的东西;他的手法有非常生硬、非常粗糙、非常倨傲的东西,以至于如果没有入迷,或者令人心灰意冷,陷入喜悦或者发怒而来的迷狂,就难以阅读下去。”①Prosper Duvergier de Hauranne,“Promenades à Rome”,in Stendhal, edited by Michel Crouzet, Paris: Presses de l’Université de Paris-Sorbonne, 1996, p. 57.这种观点将《罗马散步》的思想和艺术两方面都否定掉了,《红与黑》也将要承受这种指责。

早在1831年,在《百科全书评论》中,珀特坦(Anselme Pétetin)曾指出《红与黑》刚出版时人们对它的普遍印象:“人们过多地指责德·司汤达先生,说这个人物人们发现是不真实的、不可能存在的。”②Anselme Pétetin,“le Rouge et le Noir”, Revue Encyclopédique,49 (février 1831): 357.诚然,于连不像古典主义小说中的角色那样忠于爱情,他仅仅为自尊和野心而战,他甚至漠视教会,在保王派和教会势力仍然强大的19世纪30年代,《红与黑》中的主人公注定要经受意识形态和道德的双重审判,这将让《红与黑》的文学经典之路变得异常崎岖。难能可贵的是,珀特坦并没有认同别人的观点,他大胆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我呢,平心而论,把他看作是原创性的、真实的,我大胆这样说,不担心作出解释。”③Anselme Pétetin,“le Rouge et le Noir”, Revue Encyclopédique,49 (février 1831): 357.

珀特坦的肯定并不能扭转评论家的认识。将人物的真实性与道德心联系在一起,在这一阶段是很常见的批评模式,它的潜在观念是:角色符合道德,则角色真实。这一潜在观念体现了文化、社会变革的过渡期,人们行为上仍然普遍受到传统规范的约束。雅南(Jules Janin)1830年发表过这样的评论:“德·司汤达先生最新的这部小说极不可信,没有道德……这是一位冷淡的观察者,一个残忍的嘲笑者,一个凶狠的怀疑家,他因为不相信一切而喜悦,因为不相信一切他有权不尊重一切,有权谴责所有他接触到的东西。在身心上如此造就的作家,行事没有顾虑,没有内疚,他将敌意投向所有他遇见的东西:青春、美貌、优雅、生活的幻想;甚至投向田野、森林、花朵,他抹黑它们,他破坏它们。”④Jules Janin,“Variétés”, Journal des Débats: Politiques et Littéraires, 26 dec. 1830: 3-4.如果将司汤达看作是现有秩序的破坏者,那么他的小说将是离经叛道之作,他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和性格将会对现实真实提出挑战。其结果是他虽然获得名声,但“人们绝不会爱上这个作家”。甚至连司汤达的好友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也明言《红与黑》人物性格上的过失:“在于连的性格中存在着残酷性,所有人都感到是真实的,但却令人反感。艺术的目的不是显示人性的这一面。……为什么您选择这个好像不可能存在的性格?”⑤Adolphe Paupe, Histoire des Oeuvres de Stendhal, Paris:Dujarric et Cie, Éditeurs, 1903, p. 77.梅里美似乎承认于连的性格是真实的,但他认为这种真实仅存在于作品中,由于于连对宗教和爱情的残酷态度,他在现实世界中令人难以接受,这是不是说,于连不符合人们心理的“真实性”?

司汤达身前得到的最大肯定,莫过于来自巴尔扎克(H. de Balzac)的了。1839年,看到《立宪报》上刊登的一章《帕尔马修道院》后,巴尔扎克满心激动地给司汤达写了封信:“ 《帕尔马修道院》是一部伟大的、优美的书;我对您说这个,不是奉承,也不是嫉妒,因为我无法写出这样的书,对于我不擅长的东西我能坦率地赞美它。”⑥H. de Balzac, Correspondance de H. de Balzac 1819-1850, Paris: Calmann Lévy, Éditeur, 1876, pp. 455-456.这种评价将司汤达提升至伟大作家的行列之中,对于司汤达的文学经典生成产生巨大的推力,它也产生久远的影响,后来许多的评论家不管认同不认同,他们至少都要面对巴尔扎克的评论。巴尔扎克的大礼还没有送完,1840年,他又在《巴黎评论》上发表论文《论贝尔先生》。巴尔扎克将司汤达视为“观念文学最杰出的大师之一”。不管是《红与黑》,还是《帕尔马修道院》,巴尔扎克从来没有指责过司汤达小说的人物性格。有理由相信,巴尔扎克似乎认为,体现了完美观念的人物性格构成了一种紧凑的戏剧:“角色们在行动、在思考、在感受,戏剧一直在前进。这个诗人凭借着他的观念而成为戏剧家,他从未在道路上俯下身来捡拾零星小花,一切都像酒神赞歌一样迅速。”①H. de Balzac, “Études sur M. Beyle”, La Chartreuse de Parme, edited by R. Colomb, Paris: J. Hetzel, 1846, p. 482.

二、司汤达身后《红与黑》的争论

1842年司汤达的去世,给作品的经典生成提供了新的契机,人们对他的关注渐渐多了起来,但这一时期他的经典之路仍然障碍重重,批评家围绕人物性格问题争吵不休,无法达成共识。

早在1843年1月,比西埃(Auguste Bussière)刊发了纪念论文《亨利·贝尔》。针对司汤达小说人物性格的“虚夸”,比西埃批评道:“于连·索雷尔这个角色,在某些方面是虚假的、矛盾的、不可能存在的、无法理解的。”②Auguste Bussière, “Henri Beyle”, Revue des deux mondes,13 (1 janvier 1843): 292.比西埃指出,于连的性格跟当时法国年轻人的并不一样。虽然如此,比西埃还是对司汤达表示了赞赏,因为在他看来,人们对司汤达的所有指责,都源于这个作家对独创性的不懈追求:“他要走的每一步,他要说的每一句话,他似乎都提出这个问题:采用这种写作方式是否会与某个人相似?对他来说,由此产生了永不停歇的创新的必要性,甚至是在无法创新的细节上也是如此;由此也产生了他的孤立状态。”③Auguste Bussière, “Henri Beyle”, Revue des deux mondes,mondes, 1 janvier 1843: 251.比西埃想弱化人们指出的司汤达的缺点,但是人们的习见很难消除。这甚至在有鉴赏力的大作家那里也是如此。

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是19世纪法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意见举足轻重。但他并没有和巴尔扎克站在一边,他毫不遮掩地批评《红与黑》:“我在阅览室拿起《帕尔马修道院》,然后认真地读起来。我了解《红与黑》,我发现它写的很差,难以理解,比如在人物性格和意图方面。……至于贝尔,在读完《红与黑》之后,我并没怀有巴尔扎克对这类作家的热忱。”④Gustave Flaubert, “A Louise Colet”, Oeuvres complètes de Gustave Flaubert: correspondence, Paris: Louis Conard, Libraire-Éditeur, 1902, p. 52.

福楼拜是讲究逻辑的作家,《红与黑》中于连的行动往往从观念出发,而非从围绕人的环境出发,因而于连的性格在福楼拜眼里是失败的。福楼拜的批评直截了当,但是他的批评仅仅出现在私人信件中,流传的范围很小,但另外一个批评家圣伯夫(Sainte-Beuve)却没有这么客气,他公开表示对司汤达的不屑。

圣伯夫觉得司汤达应该被历史的巨浪淘汰掉,可是在19世纪中叶人们偏偏对他发生了兴趣,这真是个历史玩笑:“当他1842年3月23日在巴黎去世,人们对他一片沉默;令一些人遗憾的是,他很快被大多数人遗忘了。刚刚过了十年,所有新的一代开始迷恋他的作品,开始寻找他,研究他,几乎像是在古典时期,几乎像是一场文艺复兴。他可能会对此感到非常震惊。”⑤C-A. Sainte-Beuve, Causeries du lundi, Paris: Garnier Frères, Libraires-Éditeurs, 1854, p. 301.

司汤达长眠在地下,已经无法“感到非常震惊”了,真正震惊的是圣伯夫本人。他将司汤达热比作是一场文艺复兴,这里透露出他对司汤达小说经典化的不解和阻挠。文艺复兴让人们联想到不朽的经典、后世的楷模,而司汤达在圣伯夫眼里算不上是一个作家,勉强只是一个批评家,就连司汤达的遗嘱执行人、维护他声誉的科隆,也认为司汤达是不完美的,司汤达有何资格为人师范呢?圣伯夫将他的攻击点对准了小说中的人物心理真实性:“贝尔作为小说家的缺点,在于仅仅以批评家的身份进入这种文体的创作,他遵守着某些预设的、预先的观念;他一点也没有从自然中获得叙事的大才能……他利用二、三种他认为是恰当的、而且往往是吸引人的观念,来塑造他的人物,时时刻刻都忙于召唤它们。这些人物不是鲜活的生命,而是构造精巧的机器人;几乎在每一个行动当中,人们都看到机械师站在外面安置和触摸的发条。”①C-A. Sainte-Beuve, Causeries du lundi, Paris: Garnier Frères, Libraires-Éditeurs, 1854, p.330, p.330.

按照19世纪流行的批评观点,圣伯夫认为司汤达小说的人物性格不是“有机的”,而是机械的、固定的。有理由相信,于连在圣伯夫眼里就是一个“机器人”,司汤达就是一位“蹩脚的”机械师。司汤达预先给他上好了发条,无论外界作何变化,于连都机械地反应。他被虚荣心、自尊心所支配,他一旦认定一种方向,外界的任何幸福和痛苦都无法让他回头。圣伯夫在下文还有语调更重的批评:“在《红与黑》中,于连具有作者赋予他的二个或三个固定的观念,他很快就仅仅表现为一种令人讨厌的、难以存在的怪物,一个像罗伯斯庇尔的坏蛋,置身于平民生活和家庭阴谋当中:他因为被送上断头台而结束生命。作者想要描述的当时阴谋与政党的图景,在发展的过程中也缺乏这种连续和细微变化,而只有它们才能赋予思想以一种真实的风俗图景。”②C-A. Sainte-Beuve, Causeries du lundi, Paris: Garnier Frères, Libraires-Éditeurs, 1854, p.330, p.330.

值得注意的是,在圣伯夫之前,批评家眼里于连的不真实,往往参照的是外在的社会现实,即于连的性格与外在的现实发生了矛盾,而圣伯夫将批评的触角伸向于连性格的内部,他解构了于连性格的一致性,将它看作是古怪结合的观念,缺乏持续和过渡。

圣伯夫是非常活跃、地位崇高的批评家。他对司汤达的批评一方面具有消极意义,因为将司汤达贬低到庸俗作家的程度,这损害了司汤达的文学声誉,但另一方面,他的批评也有积极作用,因为他可以引起其他批评家、读者的兴趣,这又会推动司汤达的文学经典生成。就在圣伯夫令司汤达的文学生命岌岌可危之时,丹纳(H. Taine)挺身而出,强有力地保卫了司汤达小说的地位。在丹纳眼里,于连不仅不是虚假的、矛盾的,相反,他非常真实,非常独特。性格真实性问题现在变成司汤达的优点而非缺点了。但是丹纳不能只是跟圣伯夫唱反调,他还必须摆出自己的道理。丹纳的理由有两个:第一,人们对于连的指责是少见多怪,谁能保证现实中没有一个这样的于连呢?第二,小说中的人物性格真实与否以人物本身为评价尺度,只要于连的心理和行为在小说中是一致的,于连的性格就是真实的:“一种性格当它与自己保持一致时,它就是自然的,所有它的相反面都源于基本点,就像一架机器的多样运动完全来自于唯一的发动机一样。人物的行动和感受的真实性仅仅在于它们是始终如一的,人们一旦运用心灵的逻辑,人们就获得了真实性。没有比于连的性格创造得更好的了。”③H. Taine, Essais de critique et d’histoire, Paris: Librairie de L. Hachette et Cie, 1866, p. 32, p. 23.

丹纳抵制了圣伯夫的有机主义性格真实观,也改变了性格真实性的含意。圣伯夫从人物性格的构成及其关系上判断真实性,而丹纳把真实性置于人物所有的心理和行为的关系上。丹纳重新确定了司汤达的意义:司汤达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分析学家,“他作品中的世界最值得注意和研究”。丹纳甚至还暗示,人们对司汤达的误解,仅仅在于人们比他矮很多:“这种心灵几乎难以让人理解,因为必须要攀爬才能接近它。大众不能达到它的高度,因为大众害怕麻烦。”④H. Taine, Essais de critique et d’histoire, Paris: Librairie de L. Hachette et Cie, 1866, p. 32, p. 23.

丹纳在学术界的巨大影响,极大地帮助了司汤达小说确立起好名声,但是这一阶段并不是司汤达文学经典化确立的时期,许多反对意见仍然不绝于耳。比如在1876年出版的《七月王朝文学史》中,作者内特芒(Alfred Nettement)对司汤达进行了辛辣的批评:“司汤达的小说几乎只是对他那个时代、对人性甚至对上帝的诽谤。尽管他有头脑,但是他的头脑与仇恨相比少得可怜,他作为作家的才能甚至比不过他作为健谈家的头脑。他完全缺乏这种技巧:控制一种行动,发展它,创造真实的或者至少像是真实的角色,表达自然的感受。”⑤Alfred Nettement, Histoire de la literature Française sous le gouvernement de juillet, Paris: Librairie Jacques Lecoffre, 1876, p.259.内特芒的批评不仅针对司汤达小说的性格描写,而且将情节、思想成就一概抹杀,这种宗教裁判式的批评很少出现在文学史中。

圣伯夫、内特芒的攻诘,显示了司汤达文学经典生成之路的艰辛和困难。作品的经典地位既不是几个有名的作家、批评家登高一呼,就可以一蹴而就的,也不是负面的批评随便就能轻易抹黑的。文学经典的生成,必须依赖一定的社会观念、文学风格的条件。简单来说,司汤达更容易在宗教观念淡薄、文学风格容许主观真实的时代获得成功。19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初期就是一个这样的时代。

三、《红与黑》经典地位的最终确立

在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期,超人观念在法国扩散,道德观念开始瓦解,兰波在他的《灵感集》中呼唤“重造的、完美的标准”,正是这种观念的体现。在这样的背景下,司汤达不仅能摆脱不虔诚的、亵渎神的罪名,而且还可能成为新道德的“先驱”。在文学观念中,人们开始重视内在的真实性;象征主义诗人们将诗歌的意蕴推进到表象背后,小说中人们对自然主义倾向的作品也开始厌倦起来,蒙克拉尔(Henri de Montclar)在《现代主义评论》中指出了这种观念的变化:“司汤达在创作中开创了通向新学派的道路,通向巴尔扎克、福楼拜的道路,通向心理分析学派的道路,这种道路被忽略得很厉害,因为人们寻求更表面的观察,寻求来得更容易的真实性,寻求比真实往往更加显明的自然主义。”①Henri de Montclar, “Stendhal”, La Revue moderniste,1 &2 (janvier-fevrier 1885): 93-94, 81-82.

这种时代里产生了一种新的真实观,它将真实性的内容扩大了,既肯定细节和背景的真实,也肯定内在心理的真实。司汤达小说人物性格被广为诟病的主观性,现在被解除了枷锁,而且获得了价值。在这一时期,最先给司汤达献花的是左拉(Émile Zola)。左拉将司汤达列在他的《自然主义小说家》一书之中,视其为19世纪法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当然,左拉敏锐地看到司汤达人物性格与环境的脱离状态:“他极少重视环境,我指的是人物浸染于其中的氛围。外在的世界勉强地存在着,但他既不关心他的主人公成长的房子,也不关心他生活的地域。”②Émile Zola, Les Romanciers Naturalistes, Paris: G.Charpentier, 1881, p. 84, p. 90.这种意见要比圣伯夫说得更透彻,司汤达小说人物性格的主要特点,在于他们是从作家头脑中生出的,虽然如此,左拉认为这种性格仍然有深刻的真实性:“司汤达的天才之举是什么?在我看来,这在于他运用心理分析的手段常常获得的高度的真实性,尽管它很不全面,很偏执。我说过,我不把它看作是一位观察家。他不观察,也不描摹常人身上的本性。他的小说是头脑的作品,是利用哲学方法获得的极其细致的人性。他深刻地看到了世界,看到的很多;但他不在实际的步骤中来表现它,而是用自己的理论来降服它,通过自己的社会观念来描述它。”③Émile Zola, Les Romanciers Naturalistes, Paris: G.Charpentier, 1881, p. 84, p. 90.左拉为司汤达进行了很好的辩护,虽然司汤达小说的人物貌似脱离了他们生活的环境,但是因为这些人物的观念来自司汤达极为细致的思考,这些思考是从普遍的现实中抽象出来的。具体的人物和环境既然与普遍的抽象相联系,那么,普遍的抽象也能拥有某种真实性。

蒙克拉尔对《红与黑》的性格描写也作了重新理解,他的判断似乎陷入自相矛盾,这体现了批评家面对司汤达的复杂心态:“我们在这部作品(《红与黑》)中发现许多准确的、复杂的观察,诚然是有点夸张;我们发现它描述真实,具有完美的简洁性,但是,必须说它也有某些悖论和某些不真实的地方。主人公的性格是司汤达许多古怪观念中的一种;它符合逻辑,却显得不真实,富有趣味,却令人不快,但可以肯定,它富有力量,是出自大师之手。”④Henri de Montclar, “Stendhal”, La Revue moderniste,1 &2 (janvier-fevrier 1885): 93-94, 81-82.

从蒙克拉尔与左拉的观点中,可以发现这一阶段批评的共同趋势,即批评家大都承认司汤达小说人物性格的缺陷,但他们不像圣伯夫、内特芒那样将司汤达一票否决,他们选择了补救措施,即重新理解这种缺陷,使缺陷本身风格化。因而,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文学经典不是人们评判出的,而是人们“解释”出的,经典是一种价值,它并不客观地存在于图书馆中,而是存在于人们的理解和感受中。

新世纪伊始,一部重要著作值得关注,它具有总结性,对后来的文学史影响颇大。这是司汤达文学经典生成的标志之一。这部书就是出版于1901年的《大作家文选:司汤达》。作者帕里戈(Hippolyte Parigot)在前言中,将《红与黑》称作“完美的杰作”。帕里戈指出,《红与黑》中于连的性格的真实性是在与司汤达的比较中产生的,于连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司汤达的心灵。他还解决了司汤达小说文学归类的问题:“ 《红与黑》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属于准确的、注重细节的现实主义。它的观察显得一丝不苟。另外,我们要注意这种现实主义完全是主观性的。”①Hippolyte Parigot, Pages choisies des grands écrivains,Paris: Librairie Armand Colin, 1901, p. xxxiv.

在这一时期,《红与黑》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出版社的注意,从1880年到1910年,至少有四家出版社出版了该书,出版的样式也多种多样,出现了豪华本、作品选本,当然还有更早的全集本。各种研究资料、传记也如雨后春笋涌现出来,《红与黑》的不朽地位已经确立。

四、结语

司汤达在给巴尔扎克的信中说,希望自己到1880年的时候能获得声誉,1886年,阿尔伯特(Paul Albert)在《19世纪法国文学史》中给了司汤达回应:“他的预言差不多实现了”。②Paul Albert, La Littérature française au dix-neuvième siècle, Paris: Librairie Hachette et Cie, 1886, p. 233.从司汤达整个接受和评论史上看,他文学经典地位的实现,发生在19世纪末期,而这一过程非常曲折。在司汤达身前,除了巴尔扎克等少数人的赞同之外,司汤达遇到的大多是辛辣的批评,就人物性格刻画方面来说,这种批评主要集中在性格是否道德、是否符合现实的问题上;在司汤达身后,批评和赞美同在,而批评的焦点集中在人物性格是否一致、是否具有自发性的问题上;而在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期,司汤达小说的经典地位最终确立,在这一时期,批评家谅解了人物性格的道德问题,并且赋予人物性格以主观的真实性。

文学经典是集体共识的体现,集体共识与社会风气、普遍的文学观念息息相关,集体共识的建立,虽然要经过不同意见的争论,但在普遍的观念并未确立之时,单独的批评家无力促成它,集体共识是时代与文学批评联姻的结果,其间也隐含着经典之文学教育效果的变化。司汤达的文学经典生成之路,给这种认识提供了绝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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