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生态散文创作与研究的辩证理解
2022-02-02王兆胜
王兆胜
中国生态散文创作与研究正以迅猛之势获得较大发展,这既与人们生态意识的提高有关,也与党和国家对于生态文明建设的大力倡导有关,还与整个世界和人类面临的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有关。与以往相比,生态、生态意识、生态文化、生态文学、生态散文等逐渐深入人心,成为不可忽略的标识性概念。不过,也要看到,在中国生态散文创作与研究中,模糊、偏激、混乱甚至虚妄的认知大量存在。因此,确立中正性原则,以辩证态度进行理解,在思想、文化、智慧上有所突破,这是非常必要的。
一、自然主义态度与生态环保意识
在中国生态散文创作与生态理论研究中,有一种普遍观点是:生态意识的兴起是近现代的事,甚至是比较晚近的一种文明与科学现象。由此,形成一种普遍共识,即有了生态意识和以此为契机创作的散文就是好的、高明的,而中国古代没有生态理性自觉,就称不上有生态散文,那就是不好的。一般来说,这种看法无可厚非,也有足够的理论依据;不过,其最大问题是机械论,一种惯性思维定式在起作用。我以为,中国古代虽没有明确清晰的生态意识,但内涵的生态精神不可忽略,也是相当重要的客观存在。
人与天地自然和谐共生。在中国古代讲“天人合一”,人是天地自然的一分子,人与万物和乐共处,从而形成一种互不相违的天地哲学。钱穆曾指出:“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天’与‘人’配合着讲。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①钱穆:《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中国文化》1991年第1期。(原载《联合报》1990年9月26日)如《黄帝内经》的《灵枢·邪客》有云:“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音声;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藏;天有六律,人有六府;天有冬夏,人有寒热;天有十日,人有手十指;辰有十二,人有足十指,茎垂以应之,女子不足二节,以抱人形;天有阴阳,人有夫妻;岁有三百六十五日,人有三百六十节;地有高山,人有肩膝;地有深谷,人有腋腘;地有十二经水,人有十二经脉;地有泉脉,人有卫气;地有草蓂,人有毫毛;天有昼夜,人有卧起;天有列星,人有牙齿;地有小山,人有小节;地有山石,人有高骨;地有林木,人有募筋;地有聚邑,人有蜠肉;岁有十二月,人有十二节;地有四时不生草,人有无子。此人与天地相应者也。”②杨永杰、龚树全主编:《黄帝内经》,第356-357页,北京:线装书局,2009。这样的一一对比虽有些勉强,但也确实在人与天地之间建起相合相应的通道,给人不少启发。以这种态度从事散文创作自然就不会将人从天地自然中分离出来,而有着一种强烈的内在融入感和归宿感,并从中获得巨大力量。这颇似中国人的个体与家庭、家族的关系,那是一种亲亲、尊尊、和合、睦睦的认同感,否则就会被分离出去。换言之,天地自然就是人的最后归宿之“家”,人在天地间也就获得某种安然、悠然、释然。这也是为什么,庄子死后举盆而歌,因为他要回归天地自然的“家”,所以他才有这样的理想:以天地为棺廓,以星星为宝石,以江河为项链。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并序》等散文也才能有与天地自然相和谐的状态,并发出这样的感慨:“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③王瑶编注:《陶渊明集》,第11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这样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得的美妙句子,显然是充满生态精神的。可以说,人生于天地自然,并以之为“家”,死后再归化于其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进退得失都是自然而然的,这是一种以天地自然为本位的人生智慧。
以敬畏之心对待天地自然万物。既然将人看成自然的一分子,中国人就对天地自然充满敬畏,也可以说是在“畏”中产生了“敬”。所以,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有祭祀天地的传统,中国各式各样的节日中也包含了对于天地自然的敬畏,甚至于形成“惜物”的观念。更进一步,中国人对于自造之物往往也充满敬惜,于是出现“敬惜字纸”“惜墨如金”“惜字如金”“惜物纳福”等文化传统。其实,这种对于天地的“敬畏”和万物的“珍惜”难道不是一种自然朴素的生态精神?从这个角度看,包括散文在内的文学也包含了这种生态精神。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不仅有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天人合一,也有“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敬畏,还有“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人生苦短,更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超脱从容,顺应天地自然的人生观就变得自然而然了。④天楚材、吴调侯编选:《古文观止》,第286-288页,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01。白居易曾在《养动植之物》一文中,开篇即写道:“臣闻:天育物有时,地生财有限;而人之欲无极。以有时有限,奉无极之欲,而法制不生其间,则必物暴殄而财乏用矣。”随后,他还进一步说明:“先王恶其及此,故川泽有禁,山野有官;养之以时,取之以道。是以豺獭未祭,罝网不布于野泽;鹰隼未击,矰弋不施于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草木未落,不加斤斧;渔不竭泽,畋不合围。至于麛卵蚳蝝,五谷百果,不中杀者,皆有常禁。夫然,则禽兽鱼鳖,不可胜食矣;财货器用,不可胜用矣。”接着,作者进而提出:“臣又观之,岂直若此而已哉?盖古之圣王,使信及豚鱼,仁及草木,鸟兽不狘,胎卵可窥,麟凤效灵,龟龙为畜者,亦由此涂而致也。”①《白居易集》第4册,卷第六十三,策林二,凡十七道,第1321-1322页,北京:中华书局,1995。如果用今天的生态观进行审视,白居易的惜物于仁、克制人欲、施之以制,是颇有境界的,并不比现当代散文的生态意识差。
警惕天地自然万物遭受异化。在中国古代一直有一种顺应物性自然发展的观念,这在中国古代散文中也多有表现,如欧阳修的《秋声赋》中有这样的表述:“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洌,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变色,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②《欧阳修全集》上,第111页,北京:中国书店,1986。以往,我们很少从生态精神角度来理解,也就不能体味作者对于万物遭受秋气“萧杀”的悲悯。最有代表性的是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其中有对文人画士病态审美的强烈批评:“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于是,作者购买了三百盆病梅,“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然而五年时间“必复之全之”。③《龚自珍全集》,王佩诤校,第18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这一认识在清代时就显得颇为超前,内蕴着非常明确的生态精神,即人特别是文人雅士不能役使万物,其实也包含了不为万物和自我所役的精神。
当前,有明确的生态环保意识固然好,它以强烈的理性自觉意识突破固化盲从与无知,从而形成一种强烈的生态精神。不过,生态意识自觉是伴随科技革命对天地自然的严重异化而来,如无对天地自然的严重破坏与异化,也就不存在生态保护和理性自觉了。就如白居易的《养动植之物》也是针对人的欲望膨胀,对于山林湖沼中动植物的过于掠夺而引发的。因此,不能因为中国古代没曾提出“生态环保”这样的概念,就简单将之排除在生态意识和生态散文之外,而是要看到其精神实质。我认为:一方面,要充分肯定近现当代以来生态意识导引的生态散文创作与研究之突飞猛进,其功或谓甚伟;另一方面,也要承认在中国古代文化以及散文中,也不乏生态精神,所以不能以当前的生态意识否认其具有的巨大价值意义。换言之,尽管中国古代存在大量的非生态散文、文学、文化,但生态精神一直贯穿于伟大作家的作品和学人的著述中。
二、人类中心主义与万物平等观
人与万物的关系,在近现代以来得以重构,即将人看成是天地的主宰与万物的灵长。这对于突破长期以来,“人”过于受制于天地之道和无所不在的神权等,是有革命意义的,这也是中国近现代文化、文学、散文的基本理路的价值取向。不过,自从生态意识觉醒,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风潮逐渐高涨,有的甚至将万物置于人之上,导致新的矛盾与困惑。那么,从生态角度应怎样看待人类中心主义与万物平等观,我认为需要做出辩证思考。
历史地看待中国生态散文的价值主旨。目前,对于中国生态散文创作与研究缺乏历史感,也没有客观公允地思考这一问题,而是笼统用一个一般性的生态理论标准进行衡量,导致价值选择的不确定性、随意性乃至于混乱。比如,在贫穷年月特别是饥饿荒年,不要说大鱼大肉、细米白面,就是粗粮、野菜甚至树皮、皮带在有些地方都被吃光了,如果还要求人与万物平等,反对人类中心主义,既不合理也是不可思议的。此时,所有的生态意识和万物平等理念都必须让位给人类本位这一基本伦理。从此意义上说,那个年代的掏鸟窝、捕捉麻雀、挖地虫甚至吃野生动物,都有了某种合理性解释,这显然是不符合生态环保意识的。又如,当今天人们过上好日子,生活水平大大提高,宠物风潮兴起,人们再怎么溺爱动物,哪怕是在住室里养一头小猪、一条蛇都不足为怪。此时,周涛写过《清晨狗会》《狗狗备忘录》《包包趣闻录》等长篇宠物散文,其中把宠物狗宠得不亦乐乎,可谓倍爱有加。为此,周涛就说过:“在养狗人的心目中,狗已非兽,而是家庭成员。这是什么呢?这是改革开放富裕生活带来的文明,而这,在60年代是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事。”①周涛:《狗狗备忘录》,《逃跑的火焰》,第34页,北京:华艺出版社,2002。这是从不同时代、环境、国情来进行的解释说明。不过,历史地看问题,并不等于没有当下意识,也不能没有前瞻性,否则就会陷入历史的被动,失去辩证性和思想穿透力。早在1981年,林非到美国旧金山,面对无所不至的美国崇拜,竟提出这样的质疑:“在这些高楼大厦的底下行走时,瞧不见阳光,也瞧不见广阔明朗的天空,这里的白昼总是阴沉沉的。我没有去过布满了高楼大厦的纽约,不知道在那儿的街头,是不是更有一个见不到太阳的白昼?从挖掘洞穴的原始人,到建筑摩天大楼的现代人,其间的进步实在太惊人了,人的创造力量实在太无穷无尽了,然而当人们将各种最流线型的高楼大厦汇集在一起之后,却也同时给自己造成了一个失掉阳光的环境,多少又重复了洞穴中那种阴暗的气氛。”②林非:《旧金山印象》,《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林非卷》,第372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这样的认识就是既有历史感又有思想穿透力的,也是符合人类健康和生态环保的;既克服了人类中心主义,又对人的创造性充满敬意;既有对高楼大厦与洞穴等“物”的尊重,又深含了现代性的内在忧思。因此,谈论生态散文不是没有前提的,也不能缺乏现代的超越意识。
对于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反思辩证。现在,生态散文普遍存在着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强烈批判。一方面,这是对的,但又不尽然。之所以“对”,是因为只坚信“人类中心主义”,万事万物都必然成为人的牺牲品,最后,人类也难逃劫难。也是在此意义上,重视生态环保安全,强调物种多样性,充分体会万物的智慧,避免“人类中心主义”导致人的欲望无限膨胀,以及人的个性、自我、自私变得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难以控制。之所以“不尽然”,就是说不能不顾“人”这个中心,一切都是为了“人”,为了美好的人生。离开这个底线和基调,所有的爱物和生态意识都会走偏,甚至走向公平正义的反面。当生态散文抱定溺爱万物,忽略人及其美好的人生,也是一种异化状态。或者说,如果处理不好人与物的关系,以“物”取代或优胜于“人”,所谓的环保生态散文就会变得表面化,其危害性比“人类中心主义”散文可能更大。当一些国家地区的人特别是妇女儿童还处于饥饿中,许多农村孩子无钱上学读书,我国正处于全面脱贫攻坚的努力奋进中,许多宠物散文给宠物投入过度的关注与爱,有的眼中只有“物”而没有“人”,有的甚至是反人类的,其价值也就大大存疑。以周涛的宠物散文为例,他这样叙述自己早晨遛狗,一个老人被他的“狗狗”和“包包”两只狗扑上去两面夹击,被吓坏的老人边骂边用砖头砸去,当作者“我”向老人道歉,他骂骂咧咧说:“我早就看它们不顺眼了,狗仗人势,早就想打,哼!”对此,周涛有这样的表述:“我一听,知道碰上不正常的人了,没理他,心想,本来我还觉得对不住你,你这么说话,还当面用砖头砸我的狗,打狗欺主,知不知道?我不和你计较,是我让你,不是怕你。我总不能因为人家打我的狗去打人家一个人吧?”③周涛:《包包趣闻录》,《逃跑的火焰》,第42-43页。周涛还发表一段奇论:“美国猪使俄国人产生了自卑感,这是一件具有划时代意味的事。这至少说明,先进国家豢养的家畜,由于其生存环境的优越,已经进化到可以使落后地区(俄国还不算落后)的人类产生困惑心理的地步。”“那时候,发达地区的多种动物都进化到了超过落后地区人类的水平,这完全可能。也许……美国(或不一定是美国)将派一头猪到落后地区,指导有关肉类加工方面的工作?或者派吐绶鸡巡视准现代化家禽驯养进化工程基地?再不就是有用全副武装的,用高科技电脑指挥系统操纵的老鼠团军,配以蝙蝠快速反应部队,去落后地区平息一起人类的暴乱?干脆……向一部分落后贫困地区委派一批由各种进化程度较高的动物组成的管理机构,帮助那里的人们提高?”④周涛:《美国猪及类想》,《逃跑的火焰》,第69页。这样的预想不是不可以,它反映的是未来向度的生态散文书写,给人不少启发;但其最大问题是反人类的,是“类想”的价值观出了问题。因为无论如何,美国的一头猪也不可能比俄国农民乃至人类高明,其中也包含了作者难以消除的“美国崇拜”。
对万物平等观也需要进行辩证理解。随着生态散文的发展,不少作品有所深化,这不只是对于丰富物性的理解与书写,也包括生态观念的提升与对天地之道的把握。因此,在“人类中心主义”视野被遮蔽的万事万物充分显示了其价值魅力,因为这个世界是多样化与多物种形态的,人只是其间的一分子,只有生态多样合理的世界才是健全可持续发展的。基于此,万事万物的生态散文书写各显身手,不断出新,令人叹为观止。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向万物学习”,从天地万物中悟道,以便人类克服自身的盲目自大、珍惜地球生态、更有智慧地生活。一棵树、一株草、一根针、一个气泡、一只白鹅、一阵风、一场雨、一块土、一条沙线等都可能包含天地之道,所以我最欣赏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一株植物都是人类的一盏灯,一盏充满神秘与未知的灯,我们都是在这些光亮里存活。”①杜怀超:《苍耳消失或重现》,第20-21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不过,现在也有一种过度消费生态意识的倾向,许多事物与生态无关,也都被扣上生态的帽子,好像只有生态意识的散文才符合时代潮流,才具有高尚价值。另有一种生态散文书写,既有强烈的生态意识,又自觉不自觉是反生态的,导致自我矛盾及其悖反。还以周涛为例,在《二十四片犁铧》一文中,其中心内容是对生态环保的呼唤,这在犁铧的翻耕草原大地对于生命的无视践踏中有充分显现。不过,作者的暴力书写和欲望宣泄又将生态散文的内质破坏得荡然无存,甚至让人反感和大倒胃口。如作品中有这样的句子:“拖拉机以坦克那样沉重、不容商量的样子行进着,它的履带的钢齿碾过覆盖了绿草鲜花的草原,像一个性欲强烈的蛮横的男人在少女的胴体上留下的牙印。它是粗暴的,阴郁的,它在具有某种性欲表象之下执行着一种冷酷的钢铁般的命令。它对草原的强暴里不含有一丝一毫的性成分,没有一点一滴的热情和冲动,更不含有玩弄和欣赏,它是严肃地、一丝不苟地强奸了草原,破坏了巩乃斯草原与牧人之间保持了很久的青梅竹马之情而后仍然保留着的贞操。”随后,这样的强暴少女性意识一直成为本文的延续,像“拖拉机猛地顿住了。它遇到了一种从前未曾遇到过的阻力,24片犁铧在插进土地之后被紧紧夹住,所有的根系组成土壤里的网状防御体系,抗拒着犁铧的推进”。“草原被切割的声音渐次变为有规律的呻吟,而且渐渐将这呻吟转化为一种低声部的合唱。处女地最初的痛苦、疼痛、尖叫和呻吟消失了,在这低声部里,似乎渐渐有了一点舒畅或欢快。”“24片犁铧组成的垦殖器带有明确的使土地怀孕的目的,在每一页犁铧切入的部位,都有一个钢管向土壤注入麦种。”②周涛:《周涛散文》第1卷,第263-26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这样的描写让人触目惊心,它是出于一个作家之手,而且是以生态散文之名;但是,很显然又是非生态的,而且是对生态散文进行粗暴干涉的异化物。事实上,这样的生态散文写作当前并不在少数。
人与万物之间应形成一种平衡稳定关系,也是一种健康有序的关系。一方面,应该承认人确实站在所有生物链的顶端,为了自身的生存发展,人也有权利和必要多从有利于自身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过,另一方面,这并不等于不尊重其他生物,更不能随意地践踏它们,而应该多向万物学习。真正优秀的生态散文一定是处理好人与万物的复杂关系,要在和谐共存中获得共情、共性、共享、共同的发展,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尽量减轻动物的痛苦,以人性的态度给予关爱。更重要的是,在生态散文中要能看到天地之道的投影,以便给人以更大的启示。如对于“羊”这种可怜的生物,有的人既看到了其柔弱无力,它不得不成为满足人的口腹之欲的牺牲品,但又表示:羊群如云一样飘浮游走,它以草为食,是杀不尽和吃不完的。“草食泥土,草被草食者食;肉食者食草食者,肉食者被泥土食。在这样的前定秩序面前,任何狭隘的自诩强大与得胜,都将遭到它的蔑视或取笑。”“从海洋来的雨,还要被河流带回海洋。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进羊的腹里。”③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冯秋子编,第155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这是有真正的生态意识作为强有力支撑的深刻表达。
三、国外生态文化与中国式生态散文书写
与国内相比,国外生态文化起步早,发展快,影响大。中国生态文化、理论、文学和散文创作与研究显然受惠于此。最突出的有19世纪中叶梭罗创作的散文集《瓦尔登湖》、20世纪初缪尔的《我们的国家公园》、20世纪30年代奥尔多·利奥波德创作的《沙乡年鉴》、20世纪70年代约瑟夫·米克提出的文学生态学。自从这些外国作品译介到中国,它们对中国生态文化、理论、文学、散文创作与研究均产生较大影响。不过,如何在借鉴西方的同时,找到中国式生态散文创作和研究之路,这是至关重要的,否则就会成为西方生态的翻版。
中国式生态散文要避免走向保守主义。西方生态文化、理论、文学和散文往往建立在对工业文明特别是先进科技的反思上,有时表现出保守主义倾向,就像梭罗的《瓦尔登湖》所表现的那样。一方面,是因为西方作为发达工业国家,科学进步导致了更多社会甚至人性问题,城镇化之路也越走越窄;另一方面,西方人固有的偏向思维容易将生态学推向极端。以《瓦尔登湖》为例,自它被译成中文以来,就一直广受好评,因为其中的素朴生活、自然而然状态、美好的自然风光和内心图景对于现代社会发展所带来的负面作用确有纠偏作用。但是,少有人看到其局限,特别是它对中国生态文学乃至生态散文的负面影响。在这个作品中,一是离群索居的隐居生活与现代化拉开距离,甚至有悖反倾向。这也是为什么它契合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因为隐居在中国自古有之。梭罗于“1845年,他就单身只影,拿了一柄斧头,跑进了无人居住的瓦尔登湖边的山林中,独居到1847年才回到康城”。①徐迟:《瓦尔登湖》译本序,第2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在“寂寞”一章里,梭罗说:“大部分时间内,我觉得寂寞是有益于健康的。有了伴儿,即使是最好的伴儿,不久也要厌倦,弄得很糟糕。我爱孤独。我没有碰到比寂寞更好的同伴了。”②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第125、58-5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梭罗的这一生活方式对中国作家特别是生态散文作家是有深刻影响的,如苇岸、张炜、刘亮程与都市保持距离甚至有些反感都市,喜欢独居特别是乡下生活,都可以看到梭罗的影响。如苇岸直言:“二十世纪这辆加速运行的列车已经行驶到二十一世纪的门槛了,数年前我就预感到我不是一个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甚至生活在二十世纪也是一个错误。我不是在说一些虚妄的话,大家可以从我的作品中看到这一点。我非常热爱农业文明,而对工业文明的存在和进程一直有一种源自内心的悲哀和抵触,但我没有办法不被裹挟其中。”③苇岸:《太阳升起以后》,第285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离群索居和喜欢孤独最大的问题是与时代和都市拉开距离,容易陷入封闭保守状态,无法感受现代化快速发展的洪流滚滚,更不要说对未来社会和人类命运的思考与把握了。二是过于俭朴甚至对自己的苛刻会影响身体健康。梭罗对生活的要求极低,在《瓦尔登湖》开篇的“经济篇”中,他详细记录了自己极为俭朴的衣食住行,对自己达到了极苛刻的地步。他甚至说:“有一个时期,囊空如洗,我有一个月之久,都没有看到过面包。”他还这样表示:“有一部分不肯信服的人有时问我这样的问题,例如我是否认为只吃蔬菜就可以生活;为了立刻说出事物的本质,——因为本质就是信心——我往往这样回答,说我吃木板上的钉子都可以生活下去的。”④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第125、58-5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梭罗只活了44岁。而这一点,对苇岸是有影响的,他的《大地上的事情》就是另一个意义上的《瓦尔登湖》。苇岸是收藏梭罗《瓦尔登湖》版本最用心的作家,他坚持素朴生活,后来成为一个素食主义者,他在39岁那年因肝癌去世。苇岸临终前对妹妹说:“我平生最大的愧悔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间没有把素食主义这个信念坚持到底(就这一点,过去也曾有人对我保持怀疑),在医生、亲友的劝说及我个人的妥协下,我没能将素食主义贯彻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⑤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冯秋子编,第494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从作者的执念中既显现了伟大之处,但也有梭罗的不良影响,因为没有营养就谈不上健康,不健康就不能继续或更好地写作和生活,这是生态观念及其散文创作的误区所在。一个中国作家向西方学习借鉴生态观念,要取其精华、去其局限,这才能立足高远,有更长久的创作生命力。
中国式生态散文不能陷入森林法则等误区。西方进化论的文化观和生态意识往往更重强力、智力、暴力,是一种“适者生存”的霸道逻辑。较有代表性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它讲述的是一个人与自然特别是一条巨大的鱼进行搏斗的故事。被称为中国生态文学的《狼图腾》(作者姜戎)就充满狼性的描写甚至崇拜,也有暴力血腥的大量展示,据统计:“我们试着从《狼图腾》中搜索下面几个词,看看它们出现的频率:狼,8287次;狼性,150次,凶,198次;狠,217次;杀,451次;血,507次;打,1076次;战争,48次。”①龙行健:《狼图腾批判》,第132页,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虽然在小说中有一条“狼吃黄羊,黄羊吃草,草养活牛羊,牛羊养活牧民”的食物生态链,但作为“狼性”的图腾崇拜还是值得商榷的。在王族的生态散文中,写动物的特别多,整体属于原生态写作,既展示了动物世界的丰富多彩,也建构了一个自然生态中的动物群落,故事性、生活性、传奇性都比较强,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不过,王族生态散文中的生命强力包含了森林法则,有的甚至超出了人的想象。比如,在《羊》一文中竟写到“羊吃羊”,且不论这种奇事在羊的世界中是否存在,只是这一故事就突破了善良温顺的羊的世界,也包含了作者对天地自然中“森林法则”的强调。还有对于狼与鹰等的强力甚至残酷争斗的描写,反映的是“适者生存”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他的《鹰志》,写母鹰为磨炼小鹰的生存本能和生命力,故意将它饿得快死了;为提高小鹰胆量和飞行能力特意折断其翅膀中大部分的骨骼,并将它推下山崖;甚至让小鹰们相互撕咬对吃。作者写道:“鹰生产时至少是双胞胎,多的可达三四胞胎。母鹰产卵后,耐心地把它们孵化成小鹰,细心地照顾它们。但过不了多久,母鹰便减少小鹰的食物,驱使它们互相争食,直至其中的强者吃掉弱者。小鹰因饥饿难耐,把兄弟姐妹撕得血淋淋的,然后囫囵吞入腹中。母鹰和父鹰并不为丧子而伤心,反而在一旁鼓励强者。母鹰和父鹰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其一,优胜劣汰,因为只有强者才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其二,让小鹰从小就明白‘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若不心狠残忍,便无生存机会,而为了生存,可以不顾一切。”②王族:《鹰二题》,《散文》2009年第12期。这种生存法则也可能适合动物界鹰的家族,但没有批判还带着欣赏“鹰志”的态度来写,是不利于人类社会生态的,对孩子无疑也会产生错误的引导。因为真正的人类社会需要强者,但也要保护关爱弱者,否则就是违反社会伦理和精神生态的。
中国式生态散文还要打破模仿与模式化。有人这样谈中西生态思想的区别与差异:“在我国,环境和生态在多数场合基本是可以相互替代的同一概念,如说‘保护环境’或‘维护生态平衡’或干脆‘保护生态环境’。西方人卡普拉则把二者加以区别,这也正标志了当代东西方生态思想的差距。”“这就是环境文化与生态文化的分野。前者属经济学和社会学层次,后者则进入哲学、伦理学范围。环境论与生俱来的人类中心主义色彩也是其局限性所在,‘保护环境’表明了一种被迫的、不自觉的态度。”③李育华:《东西方生态思想比较》,《延安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这一概括不论是否准确,都有西方优于中国以及中国生态思想尚处于较低层次的理解。应该说,中国生态散文在向西方学习过程中,有助于开阔视野、加深理论认知、提高思想能力,但也要避免亦步亦趋甚至不加区分地学习模仿,更不能形成西方崇拜和西方生态思想天然正确的误区。这是中国式生态散文建构与发展的关键。一是对于西方生态理论要批判式借鉴吸收,更要创造性转换,以适合中国的现实国情。如以彼得·辛格、彼得·伯顿等为代表的西方生态中心主义,强调非人的动物福利和权利,希望打破人类中心主义。④汤明洁:《从权力技术反思动物伦理困境——从人类中心主义到生态中心主义》,《浙江学刊》2021年第6期。这样的西方生态论是有益的,但具体到中国恐怕还离不开“人”的全面发展,因为生态中心主义就是以消解“人”的中心性为前提的,也否定“人”的巨大能动性和创造性。换言之,中国式生态散文虽不能坚守人类中心主义,也应充分考虑万物的福利和权利,但恐怕仍不能拆除人类优先的原则。试想,在一个发展中国家甚至还有不少贫穷地区的人民在为生计奋斗,那是很难奢谈生态中心主义的,更不要说以“生物”优先。二是西方生态中心主义虽承认动物与人一样有天赋权利,甚至肯定植物等也是生态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但却不认为植物甚至无机物有痛感和思想。中国式生态散文可借鉴中国传统万物有灵观念加以调适,获得更具有天地敬畏的情怀,增加文学艺术的审美功能。有人曾谈到奇石爱好者在“拾”与“拣”石头之时的差异:一个“拣”石者,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挑三拣四”,因为没有专一之心,石头自然就会被遮蔽,甚至自我“隐藏”起来也未可知,因为石头是有灵性的。这也是为什么一个人得到奇石是一种福缘,如果与石头无缘,好石头即使在眼前和脚下,人也是看不到的。因此,培养“拾趣”更为重要:以石为友,与石头进行交流对话,在石头中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灵魂。当遇到不中意的石头,也不要像那些恶劣的“拣”石者那样,随便一扔,远掷而去,甚至骂骂咧咧,而是安稳地将石头放回原处,以防碰坏或惊了石头的清梦。①王兆胜:《捡石之乐:意趣的美学生成》,《学术评论》2018年第2期。因此,与西方人偏爱钻石不同,中国人喜欢宝石特别是石头,因为后者是有生命和灵魂的,以此为心创作的生态散文才能具有中国特色和中国文化精神。三是打破西方的功利主义生态观,从精神特别是天地之道的角度进入生态散文创作与研究。不论是生态中心主义的福利还是权利,都是“利”字当头,中国式生态散文应在此基础上有所超越发展,进入一种“道”的层面,即老庄哲学的“无”的境界。以李娟笔下的石头为例,作者在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中心主义之间寻到了一个通道。开始,她酷爱石头,有美丑分辨心,以至于随处捡回美石;后来,有了生态意识,对石头有了更深切的体验,特别是进入心灵和精神环保。于是,作者有了这样的醒觉:“作为荒野中的存在,戈壁玉的确是美丽的,甚至令人炫目。可一旦离开荒野,离开纯粹的蓝天和粗砾的大地,它的美丽便迅速枯萎。”“而在此地,在我脚下,在全世界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在大陆的最深处,我又看到另一块美丽的石头,却迟迟不敢触碰。”②李娟:《石头》,《小品文选刊》2017年第11期。将人的强烈的欲望收敛起来,以心灵环保的生态意识感受美石,用严格自律要求自己,从精神上洗涤灵魂,这是中国式生态散文的闪亮之处。
中国式生态散文应吸收西方生态文化、理论、文学、散文的精华,摆脱其坚硬的外壳,用中国精神、中国心灵和中国智慧使之发出更耀眼的光彩。这除了观念、主题还有表现方式。只有当中国立场、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中国话语主导了生态散文,生态散文才能真正在中国大地上开花结果。
走极端式的非此即彼是当下中国生态散文存在的突出问题,这不利于生态意识的健康表达,对于文学、社会、文化发展也会产生负面影响。在此,我们呼吁中国式生态散文的生成与发展,这是一种将各种理论进行中国化转换创造的艺术表达,也是接续与激活中国传统生态文化资源的有效路径,更是基于中国式现代化有前瞻性眼光的生动呈现。中国式生态散文应从作家的内在精神生态着眼,用辩证思维看取世界和进行理解与选择,并以文学性与美感打动世道人心。这是一趟任重道远的长途跋涉之旅,需要作家和研究者付出更加辛勤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