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逢阳（外一篇）

刘根来，笔名逢阳，祖籍沧州海兴。海兴和黄骅原来都属盐山县，苦海沿边，洼大村稀，芦苇丛生，是1944年华北大蝗灾的發源地。蝗群像黄风一样驱赶着逃难的人流，他爹一辆蚂蚱车推着媳妇走西口，走到张家口赶上日本投降，进了八路军的兵工厂，凭着心灵手巧成了技术尖子。一次跟着厂长进北京，住招待所，服务员看了登记，把老刘让进一个豪华套间，厂长安排普通单间。厂长大怒，找去理论。服务员指着登记册说：“没错儿，他是八级，你是十三级，就得有差别。”厂长破涕为笑：“他是八级钳工，我是行政十三级。”

根来1946年生，生就一个熊孩子，放屁蹦坑儿，尿尿和泥儿，一次玩疯了，一头栽进生石灰堆里，哭喊起来，泪水碰上生石灰，眼睛被灼烧成两个血铃铛。他爹抱着他跑了三家医院。肿消了视力也没了，困在家里，凭着仅存的一点微光，紧贴着书面看，他爹笑称舔书。家里的书舔完了，就背着他去图书馆、新华书店，上下班顺便送接。吃下去的书消化好，过目不忘，小伙伴整天围着他听故事，甘愿当他的拐棍。靠大伙儿帮助读到师范毕业，当上小学教师，发表了几首诗，调到张家口地区文联。

我在《河北文学》当诗歌编辑，看到署名逢阳的来稿，字迹清秀，列为重点作者，按规定进行一次“家访”。1973年初次见面，他的一副眼镜让我看晕了，1800度，何止瓶底，密麻麻光圈相套，深不可测，后面的眼珠只剩菜籽大小。他请我吃饭，在原察哈尔省宾馆，报社朱述新作陪。六月天点的涮羊肉，宾馆第一次开设菜品，在玉米面都要定量供应的年代，算很奢侈了。三个人都是第一次品尝，胃口大开，连肉汤都喝干了，把人家的铜火锅也烧穿了，赔了16元，刚好是根来半个月工资。

饭后到他家，一间小屋半间书。那时书价低，《老残游记》0.68元，《刘半农诗选》0.60元，《闻一多诗选》0.89元，孙犁的《铁木前传》0.25元，加在一起也不是个小数目。朱述新说都是牙缝里挤的，从他爹那里抠的，看根来人这么瘦，饭吃得少，书读得多。根来的书，堆积如山，摆放整齐，错落有致，分门别类，门牌号码，了如指掌。臧克家老师需要一本《敦煌曲子词》，跑遍全省无觅处，根来亲自送去，借机拜见仰慕已久的诗坛泰斗。

根来足不出户，知名度却很高，因为满腹学问和豪爽的性格，有个外号，有人唤刘大瞎，有人叫刘大侠。我每到张家口出差，他都全程陪同，只要他出面，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一年夏天，酷热难当，我们来到沽源金莲川，住在林区小木屋，果然名不虚传的“凉径”，晚上天气骤变，北风呼号，飘起雪花，附近有三拨朋友来送棉大衣和毛毯。一年秋天在尚义县蒙古包，碰上连阴雨，草原变泥滩，进去的大路断了，一连七天，听根来讲故事，从唐代的蒙兀室韦、两宋、辽、金、成吉思汗，讲到土尔扈特回归，起伏跌宕，大开大合，听得青年们热血沸腾。

根来与我性格相近，脾气相投，心相交情相感，简直就是另一个我。我天生一双48码大脚，买不到鞋，四十多岁还穿老母手做的布鞋，前包后掌，反复修补。根来微弱的眼神看到了，趁我午睡时画了鞋样，让夫人牛惠泉找鞋厂定制了两双皮底鞋，来石家庄火车上展示一路，争相传阅，笑称我家哥哥脚踩两只船。得知老母去世，怕我悲伤过度，托胡学文从沽源逮了两只百灵，连笼子带鸟食送到家中，帮我渡过此生一道大坎儿。听到鸟叫就听到了他的心声，根来有颗金子般的心。

说百灵想到另一只鸟。有一年刘根来、边国政和我到云南开会，在中缅边界畹町买纪念品，国政挑了一把景颇刀，我要了一副紫檀珠串，根来选了一只缅甸鹦鹉，一身橄榄绿，颈上紫环带，胸前玫瑰红。漂亮极了，根来要带给他老爹，一岁幼鸟，还不会叫，生猛得很。关在铁笼里，不停地冲撞，飞累了嘴脚并用，撕扯那盛水的易拉罐，直到撕得粉碎为止。在楚雄宾馆，竟然咬破铁笼，兴奋地飞来飞去，逗我们玩似的。三条大汉六只手抓一只小鸟，四十分钟未果。还是根来聪明，用那样一双眼观察，发现鹦鹉只能飞直线，不会拐弯。吩咐我俩在墙边轰，他站在屋中央守株待兔。果然飞累的鸟撞在他身上，伸手捉住，被小家伙咬了一口，叼去一块肉，血流如注，绿鹦鹉变成了红鹦鹉。这只鸟跨六省市，越五千里到张家口，朝夕相处，终于和根来成了好朋友，渐渐学会了“你好”“老爸”“接电话”等几句奉承话，叫得老爹开心，逢人便说“瞎根来找了个替身”。听说这只鹦鹉活了七八年，与老刘同时老的。

根来工作也是一把好手，1982年在全国首创《长城文艺》刊授，招得学员5万多名，公益之外又有经济效益。领导看他根红苗正人缘好，拟提拔他接班。根来坚辞，说：“地区文联用我，人家会说是瞎干。”那个年代是文学的辉煌时期，作家们创作热情高涨，出书难成为瓶颈。根来找到我，与新成立的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协作出书，为河北几十名诗人出了诗集，还组织出版了《李莲英》《韩复榘》等几本畅销书，一下子打开了局面。

期间还发生一件奇闻，瞎子根来独自畅游巴蜀，走遍四川名城。沿途车厢船上与人攀谈，各地山水风光，文化古迹，奇闻轶事，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全是书本知识。而他自己每到一地，只能止步山下江边，听闻一下山风江涛，完成到此一游宿愿，行程一个半月，交通住宿费只报了二百四十元，那时物价很低，旅馆住一夜只需一两元。

《燕赵都市报》创刊，开设一个文化旅游栏目，需要一位博学杂家，大家都说逢阳是最佳人选。原来是一句玩笑话，根来听说后，由夫人陪同赶来。开始码字排版，倒还顺利，后来改成电子版，根来熊劲又上来了，一头扎进电脑里，玩鼠标，舔屏幕，渐入佳境。一年下来栏目办得风生水起，知名度高起来，根来眼镜度数也达到极限，2300度，视力全无了，文字生涯到此止步。这一次根来没有泪水，反而是心安理得，笑说，我瞎逢阳临了潇洒走一回。

快乐生日

2005年6月14日，南下景德镇，出席兰亭书画院开幕式，同城收藏家王军旗开车去，过河跨江需两天。院长彭先生照顾我年纪大些，坐飞机，只需两小时。踏进市区还未见书画院，已被如诗如画的市容惊呆。

景德镇是国颁历史文化名城，赣东北，吴头楚尾，四围峰峦环列，山明水秀，浓荫密布，小径迂迴。星罗棋布的古建筑，白墙黑瓦的民居，掩映于茂林修竹之中。不见昔日“延摩十数里，烟火十万家”陶都盛况，一条昌江缓缓流过，波影如镜，依稀“陶舍重重倚岸开，舟帆日日蔽江来”幻觉犹在。书画院就在江边，东北三百米，八角亭状龙珠阁，正是瓷都缩影，多见于青花、玲珑、粉彩、颜色釉等名瓷底款。

报到时，人头攒动中一眼就认出六小龄童，亿万人心目中的“美猴王”，不勾脸谱，素面朝天，更是个超级美男子，比屏幕上唐僧扮演者颜值还高。没有来得及寒暄，工作人员就嚷着登记返程机票，有点煞风景，也属正常。只见六小龄童把一沓身份证扫了一下，眉毛一扬，微微一笑，径自找房间去了。

第二天开幕式后，午宴在景德镇大酒店举行，江西菜颇有特点，不论荤素，一盘一碗，都是上笼蒸出来的，少了煎炒烹炸，色香味倒也不差。让人记住的，除了臭鳜鱼外，还有碱水粑，米粉制，棕色，鞋底形。当地茶味极佳，白居易《琵琶行》曾有“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改新昌县为浮梁，《郡县释名》云：“以溪水时泛，民多伐木为梁也。”宋景德年间，烧制“御器”，底款皆书“景德年制”，景德镇由此得名。

酒过三巡，彭总突然宣布进入第二主题，庆祝尧山壁六十六岁生日。六小龄童变戏法一样献上一盒蛋糕，一盘仙桃，一个经典猴脸。事出突然，受宠若惊，我飘飘然，双手合十，惊诧先生非亲非故，何以知晓小老儿生辰八字。王军旗道破，猴哥扫了一下身份证，导演了这出好戏。哦，如梦方醒，想起昨日那眉毛一扬，微微一笑。起立一一敬酒，走到六小龄童面前，感谢话没说几句，只顾端详他茶镜后面那双火眼金睛。见我如醉如痴的样子，他干脆摘下眼镜让我看，整齐的眉毛下面，一双大大的杏核眼，水银般的眼球，漆黑的眼瞳，亮如秋水寒星，世界上最美的一双眼睛了。他说非也，乃是两只病眼，600度近视，200度散光，不戴眼镜，三米之外一片模糊。我说不对呀，分明炯炯有神，锥子般光芒。他说经高人指点，苦练出来的，白天看太阳，夜里盯香头，看打乒乓球。站在中间，头不动，眼珠跟着走，练了多少年。舞台上一亮相，啪，甩出眼神，貌似犀利，实际上还是一片模糊。

我仍不解，梨园世家，武行出身，何以得上这读书人才会有的眼病，他说生在绍兴章氏猴戏世家，父亲六龄童，拍了电影《三打白骨精》名扬天下，生下孩子都学戏，二哥章金星最出息，艺名小龄童。唯有他身子纤弱，性格内向，拣出来上学，盼望家里出个大学生。可惜二哥十六岁得了白血病，临终把他叫到跟前，说：“金莱，再也见不到我了。”他号啕大哭，说怎么才能见到呢。二哥说，“等你演成美猴王那天，就能见到我了。”从此六小龄童生活有了目標，潜心学习，精耕细作，把自己练成一个活孙悟空。

我1939年出生，比六小龄童整整大了二十一岁，他这个名演员，看得起我这个知名度并不高的作家，一定是出于对文学的尊敬。他说的确爱好文学，吴承恩是衣食父母，《西游记》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每句话都要吃到肚子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要从原著里找，它才是他演戏做人的真经。等到有一天演不动了，就留起胡子，带上三件东西，一部《西游记》，一根金箍棒，一只猴子，到吴承恩故居看门养老。我说，你可不能老，中国孩子，全世界孩子，都不让你老。再说你吃下一部《西游记》就会长生不老。

下午参观陶瓷博物馆，在明代沿袭至今的作坊，看手工制瓷，艺术大师在瓷面作画，六小龄童总是挤在最前面，几乎是爬上去，瞪大眼睛，不肯漏掉一笔一画，眉梢嘴角跟着画笔动。他说我们勾脸就要这样，一笔一画不能走样，勾出个定型的艺术品。武打也是这样，一招一式，都要是美的线条，带着趣味。

我这个生日没白过，好像拜了师，悟了道，把六十六岁当十六岁活。

（尧山壁，河北省作家协会原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