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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飞过麦田

2022-02-01田小野

当代人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慧书摊

1

易小慧低着头,右手怕光似的罩在额前。她刚拐过街口,江康就看到她了。

江康一笑,低头继续摆弄着书摊,拿起这本,放下那本,很忙碌的样子,耳朵却竖起来捕捉脚步声,想等她到跟前唬她一下。

易小慧脚步软塌塌的,似乎心情不好。果然,近了,易小慧脸色很暗,眼睛红肿,额头有块鸡蛋大伤痕,鼻尖上也有,指甲大小。

怎,怎么,你妈又打你了?江康一着急口吃得厉害。

易小慧把头扭到一边,吸一下鼻子。不是。她抬起手臂,挡在额前。

十六岁的易小慧差不多到江康下巴高了。

要包扎一下,脸上呀,怎么搞的嘛!江康跛着脚进屋,端出一个鞋纸盒,里面有双氧水和创可贴。用脚勾了一下门口的小凳子,他向易小慧招手。

寒风吹着伤口,有一种彻骨的冷。易小慧乖乖坐下,仰起脸,江康用棉棒蘸了药水,轻轻给她擦。离得很近,易小慧看见江康眼周围都是细密的皱纹。

消炎后,江康引易小慧进屋,叹口气,进了厨房。

易小慧不说,江康不好问。她抬手臂挡在额头时,手臂上一块一块青紫。

一年前,他注意到了这个瘦弱的姑娘,几乎每周末都来他书摊前看书,背一个破旧帆布包,包上挂的小芭比娃娃,也是又旧又脏。裤子有些短,露出干瘦脚踝。来了就蹲在书摊一边,瞪着怯生生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翻书。

久了,江康问她,你叫啥名?

易小慧。女孩细瘦,声音也细细的。

咋不回家,老在这里,你妈不找你?

她脸一红,说,不找,我家很远,我妈也忙。

上高中了?

嗯,高一。

平时住校?

嗯。

江康端饭碗在书摊前小桌上吃,桌上白瓷盘子里是韭菜炒鸡蛋,旁边是一摞焦黄玉米煎饼。她忍不住一眼一眼看。

你爸妈干啥的?

我爸在外地打工,我妈在酒厂刷瓶子。

你妈不想你啊,周末也不来接你回家。

想吧,她太忙了,天天干活儿。

平时怎么吃饭啊?

她脸色苍白,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妈给学校食堂交了钱,每顿饭我只管去领馒头就是。

那周六呢,食堂不开饭吧?

易小慧脸一红,垂下眼睛,舌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说,我妈给我钱。她指头一下一下抠地面,地面被抠出一小坑。

江康不再问。他包了鼓鼓一个玉米煎饼,说,菜炒多了,起不掉浪费,你帮我起掉好不好。

我不饿,易小慧说。

不饿也帮帮我,起吧起吧!江康把玉米煎饼塞到易小慧手上。

好,我帮你起。易小慧咯咯笑起来。

江康是南方人,把吃說成起。他有点儿口吃,易小慧听见就想笑。

江康有事离开,让易小慧帮他照看一会儿书摊,回来时奖给她一节茴香味儿香肠。易小慧捏着香肠,用细牙咬下一点点,吧唧一会儿,再咬一点点,再吧唧一会儿。后来,易小慧发现江康老是把“剩下”的东西给她吃。油条,咸鱼,豆腐干,每次吃完,易小慧心里都会不安,自己又没给人家干多少事,却吃人家这么多,心想下次不要了。可是,似乎每次都无法不伸手接过来。

2

前天下午,也就是周五,一周最后一节课。窗外风有点紧,物理老师正因为同学们心神不宁,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老师哇,我找我家丫头易小慧哇。突然,一个妇女趴在门口朝教室喊,沙哑嗓子像塞满了沙子。

干嘛呢!讲课呢,门卫呢!随便进教室,这课没法讲了!物理老师把书狠狠甩在讲桌上,半截粉笔摔在墙角。

易小慧头嗡地一声,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有这种沙哑声音。妈妈趴在门框上,探进半个身子,好奇地往教室张望。她很胖,看不见脖子,像只黑熊,穿一件黑色化纤毛衣,毛衣很紧,勒得很大的胸部更突出,肥大腹部随着呼吸颤颤起伏着。教室里哄堂大笑。同学们本来就不想听课,开心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所有同学眼睛像被线牵着转向易小慧。易小慧脸腾地红了。同桌丁来说,快出去呀。注视中,易小慧机械地走了出去。

死丫头,一个多月不回家了,不想娘哇!她一看见易小慧,高声喊。

易小慧身后传来排山倒海的爆笑。易小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这一刻她有一丝庆幸——这个粗俗的女人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易小慧已经四周不回家了。上高中后,她选择寄宿,寄宿同学周末回家,她不回。

一拐进家门,易小慧第一眼看到的,是最不愿见的大哥。他一头黄发,手插在裤袋,倚在门框上吸烟,斜眼看着易小慧笑,露出一口土霉素牙。易小慧一阵厌恶,赶紧躲开。

天色擦黑了,三人围桌坐下吃饭,气氛很微妙,出奇安静。顶住哥哥黏稠目光吃完饭,易小慧习惯性收拾桌子,妈妈却突然一把夺过手中筷子,冲看电视的哥喊,大强,收拾桌子,怎么让小慧收拾!哥哥撅着嘴,把手里的遥控器扔到沙发上,眼睛不断地往易小慧身上瞟。

易小慧确定妈妈有事情要讲。妈妈在她旁边坐下,努力和颜悦色地说,慧啊,咱不去上学了,上这么多学有什么用,看柱子他姐,没上学,家里家外样样行,比你才大两岁呢,马上要找婆家啦。

易小慧使劲咬着嘴唇。

你哥很喜欢你,你也知道。易小慧头轰地一下,不敢看面前这个女人。

自从哥那次得逞后,妈就不再隐瞒易小慧不是亲生的事实,果断收回巴结媒婆的心思。她像突然开了窍:漂亮姑娘自己家就养了一个,还愁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打光棍儿不成?易小慧突然觉得很无力。她说,别让我嫁给我哥,人家笑话咱。

笑话什么!我自己拣个姑娘养大,给自己儿子当媳妇,谁笑话,谁笑话我撕谁的嘴!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给咱说了几个,都没愿意的。

那是因为哥不干正事,我也不愿意。易小慧说。妈妈被易小慧点到痛处,腮帮咬得鼓鼓的,胸部剧烈起伏着。哎,别给你脸不要啊,我可好好和你商量啊,养你这么大,白养了不成?嫁你哥是你福气,还能难为着你!妈妈口水就像夏天知了尿,“噗噗”溅到易小慧脸上。

学不能上了,给你两天考虑考虑吧!妈妈摔门而去。哥哥在外面看电视,不知看到什么好玩的,嘎嘎笑。

易小慧叹口气,把屋门插上。又把一件半新白毛衣叠成一小团,塞进书包。再次检查了门闩,和衣躺下,伸手灭了灯。一切淹没在黑暗之中。

黑暗中熟悉的散发着霉味的家的味道,让易小慧五味杂陈。还是没忍住,眼泪热热地顺着耳根流下来。

那天,易小慧认出压在身上的是谁,她伸手去抓他的脸,他却有着惊人的力气,动手毫不含糊。

易小慧回忆起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那天她坐在床头,茫然瞪着窗外。浑身火辣辣地疼,没有一处妥帖,额头上有血水不断流出来。黎明中,院子里死寂一片,她抱着书包跑出门,一路狂奔。

3

一到周末,易小慧便發慌,她怕妈妈再来找她。她只好整天藏在江康那里。

书摊东邻是炸油条的老孙头,似乎油把他整个人熏透了,身上油腻腻的。西邻是卖塑料盆和拖把的女人,黄瘦薄嘴唇。当看到江康把易小慧让进屋里,嘴角撇了又撇说,康子,要找个小媳妇?

江康就笑,说,嗯呐。易小慧听见,反而觉得似乎和江康有了一个属于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无比心安。

冬天一来,早操时同学们嘴里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没有足够棉衣,易小慧不能回家,只能穿件毛衣硬撑着,手上长了冻疮,风一吹破碎般疼。丁来又悄悄推过二十元钱,说,先用着,记好哈,有了加倍还我,放高利贷,嘻嘻。

易小慧感到胸腔中什么东西像操场边的老柳树皮,碎了掉落下来。江康给她预交的两个月伙食费已经用完,丁来手中递过的钱都是从自己生活费里省下的。作为邻居,他了解易小慧所有。妈妈一分钱也不给易小慧了,是决心把她熬回家。

期末考试一结束,同学们纷纷打包行李,要放寒假了。外面下着小雪,易小慧躺在宿舍,似乎有炭火烧灼着她双颊,摸自己脸,摸到焦干的嘴唇。她昏沉中睡去,她想站起来,想在自己被打倒之前,找个人帮忙,可她挣扎着爬不起来……

是沁人心脾的肉香把易小慧唤醒的。她睁开眼睛,像做梦一样,躺在温暖的床上。床垫十分柔软,易小慧从没睡过这么柔软的床,被子也很干净。透过布帘一角,易小慧看见熟悉的排在墙角的一箱箱书,不远的炭炉上,正烧着一口双耳铁锅,嘟嘟冒着热气。外面很亮,街对面房顶上积了厚厚的雪。天已经放晴了,明亮的阳光照在雪上,莹白透亮,几个麻雀在屋顶嬉戏,偶尔扬起的点点雪花,从屋檐上纷纷飘落。这是在江康家里。似乎昏沉中记得,昨天下午自己奔这里来了。

门“吱呀”一声,江康侧身挤了进来,裹着一身冷气,怀里抱着一个大包,嘘嘘地吸着气。满脸喜滋滋的,看到易小慧睁着眼睛,冲易小慧笑了笑,说,终于醒了,昏睡了好久哦,急死人呀,瞧瞧给小慧买什么啦。他把怀里鼓鼓的包裹放在床上打开,东西一下子呈现出来:一件绒袄,靴子,毛袜,毛衣,毛裤。

昨天发烧三十九度呢。这么瘦,体质太差了,要好好吃饭。江康边说边把手搓了搓,放在易小慧额头上,努着嘴,很认真的样子。易小慧眼泪顺着耳根热热地流,她听到它们滴落在枕头上吧唧吧唧的声音。

江康天生是一个厨艺高手,配菜、调火、入味,一点也不含糊。口里也不闲着,絮絮叨叨的说什么北方人太不讲究,吃东西太粗糙,他们南方人吃东西讲究精致,口味纯粹,那才叫菜。他妈妈就特别喜欢做菜,雪白的清蒸鱼丸,香嫩的桂花鸭,润滑的银耳莲子粥,每一样菜肴看着舒服,吃到口里便香到骨子里去的。

小慧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离开家乡到这里来?

江康说,北方空气干净清爽。

易小慧知道他不想说,但还是忍不住再追着问,你腿怎么伤的?

江康脸色很难看,她便不敢再问了。

江康还是每天忙碌他的书摊,放假了,孩子们多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别人常常逗他说像外语一样的南方话,惹得一阵开怀大笑。

4

大年气息还未尽,风里有了暖意,新学期开始了。过完寒假,同学们明显白胖了不少,女同学暗暗较劲,看谁新衣服漂亮。男生却在谈论着压岁钱,一派新气象。

易小慧坐在自己的桌前,玩着辫梢,很轻松的样子。可眼前老是晃着江康的影子。

来学校前,江康看出易小慧的不安,教易小慧说,记牢我的话啊,别人问起,你就说我是你干爸。

他越是这样嘱咐,易小慧越是不安。

丁来和易小慧说,你没回家过年,你家发生了很多事情。媒人给你哥说了个媳妇,龅牙还矬,你哥睡了人家,却嫌人家丑,不想结婚,姑娘不同意了,要你家出十万块钱,你妈气得要上吊。易小慧说,怪不得没来找我,原来没顾得上。

丁来又说,村里说你找了新爹,就是卖书的“南蛮子”。也有说你给那个老头儿做小媳妇的。像你那个家,还不如出来找个干爹,做媳妇我不信,丁来吐吐舌头。

信不信由你,易小慧说。丁来撇撇嘴。他过年后好像又长高了,理了一个新发型,穿着红色羽绒服,看上去帅帅的。

好不容易到周末,一大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十点多光景,雨还没有停的迹象。江康在干什么呢?与老孙头打牌,还是在听着他的小音箱收拾屋子,他的屋子总是收拾得很干净。或许他什么也不干,坐在门口拉着嘴角,望着那几盆桂花出神。他说他的家乡到处是桂花。

两周不见,易小慧想念他了。看雨小了些,易小慧找了一把破伞,去找江康。门却落着锁。易小慧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江康不喜欢闲逛,也不喜欢串门,况且下雨天,怎么会紧锁着门?窗台下面放着茁壮茂盛的几盆桂花,怎么也不见了呢?易小慧扒着门缝往里瞧,屋里黑乎乎的,也没瞧见什么。一种不好的预感让她心跳得厉害。

撩开西邻家红色塑料珠帘,易小慧说,姨,我找江叔,你看见他了没?

西邻女人不说话,也没让易小慧进屋。外面下着雨,易小慧就站在门框下,一手撩着珠帘,一手撑着破伞,屋檐上不断落下的水滴噗噗打在伞上,再落到地面,溅到易小慧的裤脚和早已湿了的鞋子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女人轻薄的嘴唇上下触碰。易小慧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掏空了,身体没有了重量,似乎一个不小心摔在地上,就会瞬间消失。

易小慧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前天,那个心思细密的男人,自己唯一的避难所,竟然被哥哥带着几个人,将书摊掀翻,家具砸毁。没有人站出来为这个外地人说话,有的只是热闹和七嘴八舌的猜疑。人们很兴奋,因为这些为寂寞的小镇增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又有一段时间不会觉得无聊了。

几个人驱车而来,把受伤的江康带走了。江康在这个小镇可能真的永远消失了。

易小慧如木头人般,似乎每走一步,都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嗵嗵”的声音。她机械地走着,似乎一停下来,身体就会轰然倒塌。

易小慧把早已湿透的鞋子脱下来,倒掉里面的泥水,轻轻把鞋子上的草叶捏干净,放在水库边青石板上。这是江康给她买的。

易小慧坐够了。站起来,走向水库深处……易小慧听到自己的泪水伴着河水咽到肚子里“咕咕”的声音。

醒来,做梦一般,易小慧看见班主任王老师,眼睛通红的丁来。旁边校医摸摸她的头,正了正输液瓶,说,醒来就好了,这么漂亮个女孩,可不能想不开啦。

班主任抓过易小慧的手,眼睛红了,说,你这个傻小慧,有事怎么不和老师说呢?丁来把你家情况和我说了。我们会尽快家访,给你家人做工作。你不要想太多,养好身体,安心学习。丁来不说话,眼睛红红的,只是看着易小慧,对她笑。

高考结束后,易小慧成绩很高,可她填了一所很普通的南方学校。丁来看见,叹口气,他知道,那所学校离江康家很近。

(田小野,本名李敏,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延河》《青春》《椰城》等,著有长篇小说《花开的声音》《杏园中呼喊》。)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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