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战争:近代中国对外国在华发行钞票的抵制
2022-01-29郭卫东
摘 要: 外国银行在华发钞的走势与列强的侵华路线相一致,从通商口岸深入京畿堂奥,从边疆商埠渐及内地城乡。外钞在华泛滥成灾,引起中国官绅商民的抵制,东北是中外攻防激烈的地区。近代时段,伴随中华民族的觉醒,中国力谋收回金融主权,中外之间展开了没有硝烟的货币战争。中方采取的主要举措有:颁行统一币制的法令章程;建立中国的银行体系;积极发行中国纸钞;直接限禁外钞。1934年的法币改革后,外钞基本退出中国的发行市场。货币战争只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才彻底取得最终胜利。
关键词: 货币;外国纸钞;外国银行;近代中国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纸币的国家,唐朝的“飞钱”和五代十国的“契券指垛”,已有纸币雏形,宋代“交子”的出现更是在世界货币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宋代以来,钞币时断时续行用,清朝建立后,“自顺治八年兼行钞贯十二万八千有奇,至十八年因库藏充盈停止之后,二百年来未经行用”。①
直到1853年,为应对太平军兴后的财政困窘,清政府又开始发行官票(银票或银钞)和宝钞(钱钞)。1860年,因票钞利弊兼生,于是停发。1868年,发行的钞票停止回收,未收回者竟价值650余万银两,“业已逾限,一概作为废纸”。② 在中国官方停止发钞前后,外国人却在中国大肆发钞,此举逐渐引起国人惊醒,“由各方面而观,外国银行纸币侵害我国主权显而易见”。③ 本文侧重讨论近代时段外国纸钞在中国的盛行,以及中国对外钞的抵制,特别是拒斥外钞过程中所蕴含的民族主义的转进阐扬。④
一、限制外钞与发行国币
外钞的发行机构是外国银行,银行乃货币经济和金融发达的产物。16世纪上半叶,欧洲主要贸易区从地中海转移到大西洋,塞維利亚的财富流向安特卫普。1531年,近代银行的雏形安特卫普交易所创办。安特卫普与尼德兰、布鲁日、伦敦以及里斯本、意大利城邦等一起成为地中海和“大西洋的真正首都”,比斯开湾的巨型“扎布拉船”把西班牙银币运到这些城市。1580年,世界上最早的银行——威尼斯银行成立。1694年,英国的“央行”——英格兰银行创建,“美洲的贵金属在此进行重新分配,分别流向德意志、北欧和不列颠群岛。这种再分配对欧洲经济活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一种交换、流通和银行放贷系统终于建立起来”。 [[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著,唐家龙、曾培耿等译:《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上卷,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714-715页。] 鸦片战争后,外国银行落户中国,其在华设办的走势与列强的侵华路线相一致,从东南沿海侵入内陆腹地,[东北地区“遂致俄之卢布、日之军用手票、正金银行票所在畅行”。参见《农工商部尚书载振等为陈考察东三省情形事奏折》,谢小华:《日俄战争后东三省考察史料(上)》,《历史档案》,2008年第3期,第13页。] 从通商口岸深入京畿堂奥,[“鹰钞票——为华俄道胜银行于牛庄发行之纸币,用北京地名票加盖牛庄戳”。参见崔显堂:《九一八前东三省纸币》(续十一),《小日报》,1947年7月22日,第4版。] 从边疆僻地进入繁华市镇,[越南纸币流入云南通称“法纸”,港、津、沪、汉各地称“西贡纸”。参见万湘澄:《蒙自的东方汇理银行》,寿充一、寿乐英编:《外资银行在中国》,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第99页。] 从势力范围扩至全国各地。[“德人近在青岛租界及济南、潍县分设德华银行,以为金融机关。近更发行银元钞币,流通于沿铁路一带,不下数十万元。即邮政局亦兼行使该银行钞币”。参见《山东巡抚袁奏改元伊始请因势利导以开民智随时变通以舒民困折》,《东方杂志》,第6卷第4号,1909年5月14日,第1页。] 外钞在中国境内的最初发行者是英国丽如银行(Oriental Banking Corporation),1840年其在香港发行钞票,开中国领土上外国纸币流通之先河。其后,少数外国银行跟进,发钞量较小。上海在1863年以后,才出现外钞流通,此间“上海的中国人不像香港的中国人那样,他们对钞票不大理会”,他们还是觉得银两、银圆、制钱让人踏实放心。1870年代中期,外钞仍没有取得中国商人的信任。后来,情形有了很大变化,1880年代中期,汇丰等银行“所出钞票,在厦门一隅,已约六七十万”。[《厦市银钱述闻》,《申报》,1887年1月14日,第2页。] 发钞具有很大利益,西方人坦承“银行有发行特权使它具有相当于它库存流通券预备金三倍的、能产生利息的信用货币流通。所以它资金的整个增加额对它来说相当于使它允许达到的金额增加三倍”。[章开沅、罗福惠、严昌洪主编:《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第7卷,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长江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9页。]
外国银行在华发行的纸币分别行用中国货币单位和外国货币单位,前者如麦加利、汇丰、德华、华比和花旗,以及日本的横滨正金银行和朝鲜银行等,所发钞票与中国的银两制钱联系,“与中国银元有同等之价值”,针对中国发行,主要在中国境内流通,易被华人接受,便于普及,“其纸币均按平价兑回,信用卓著”,[《中国逐渐采行金本位币制法草案》,《大公报》(天津),1930年4月19日,第4版。] 却对中国通货构成直接冲击,并易于外方兑换中国银钱及收购各类物资,形成投机买卖,引发挤兑风潮。至于后者,主要是在本国或殖民地、占领地发行或挂钩的钞票,如帝俄的卢布票、日本的金票、英国汇丰的港币,还有法国的“法纸”等。中国已成为列强的集中发钞地,据1923年的调查,外国在华的发钞银行有:麦加利、汇丰、荷兰、有利、汇源、花旗、华比、正金、朝鲜等14家(早期发钞的丽如等已经停歇)。[顾宝善:《对于外国银行发行纸币之管见》,《大陆银行月刊》,1923年第1卷第3号,第62页。] 花花绿绿的各形外钞在华泛滥,据不完全统计,仅20世纪初叶外国银行对华发钞额为:华俄道胜(1900—1911年)1112万余卢布、汇丰(1900—1911年)20 019余万元、麦加利(1900—1911年)475万余镑、东方汇理(1900—1911年)58 500余万法郎、花旗(1907—1911年)106万余美元、横滨正金(1907—1911年)2681万余日元、华比(1910—1911年)185万余法郎、德华(1907—1911年)543万余银两。[张振鹍:《清末十年间的币制问题》,《近代史研究》,1979年第1期,第256页。] 外国发钞机构既联合对华,又相互争夺。法国人就愤愤不平地表示:“在上海、汉口、广州存在着不少英国银行,在中国却不存在法国银行”,而在华未设分支机构的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却只是一家境外发行银行。他们认为法国银行在中国应当享有“特殊的地位,以及不再有任何存在理由的束缚”。[章开沅、罗福惠、严昌洪主编:《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第7卷,第16页。]
图谋摆脱任何束缚的外国银行发钞愈滥,对中国的危害愈大,国人的抵制情绪也就愈强。“夫国之所以立在财,财之所以运用在权,财政失而全权欹,国奚以国?”[《总办江南商务局刘世珩著〈银价驳议〉》,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160页。] 国人危亡意识愈发强烈,“中国境内流通之外国纸币,尤属侵越主权,应切实抗议”。[《全国银行公会建议案》,《大公报》(天津),1921年10月23日,第6版。] 随着民族主义思想的播扬,各界对外国纸钞渐生排拒心理,有人出谋划策,建议“控制外国银行的纸币发行”须采取如下措施:由中国政府限制发钞数额,“以防滥发之弊”;政府随时派员至外资银行“调查准备金”;限定发行范围,“外国银行只准在设立分行之通商口岸发行纸币,如刊印内地地名之纸币则一律禁止”;“发行纸币须纳发行税”;规定外国银行的发行年限,“满期后即行停止其发行权,以杜绝永久发行之弊”;施行注册手续,“其未发行之银行不得相继效尤”;“外国银行须将发行纸币之流通额每月编制月表送交”中国财政部,以凭考核。[顾宝善:《对于外国银行发行纸币之管见》,《大陆银行月刊》,1923年第1卷第3号,第61页。] 也有人干脆提出:“外国银行发行钞票应提议取消,以除纸币统一之障碍。”[《全国银行公会建议案》,《大公报》(天津),1921年10月23日,第6版。]
中国的货币抗战来自两种情绪的激促,除了对外国在华擅自发钞的不满以外,还有对列强在华抵制中国纸钞之做法的效仿。1909年,在已是远东金融中心的上海,发生各驻在国外交官和金融从业者联手抵制中方银行发钞的事件,外资银行集会采取联合行动,驻沪的“领事领袖”向中国当局质问:中国的信成、信义、有限等多家银行是否“允准发兑钞票”?发行有无“限制”?准备金多少?商办银行有无发钞资格?要求清政府“速饬调查预筹稳实办法”。[《兩江总督端方江苏巡抚陈启泰致度支部农工商部电——为上海外商银行会议抵制中国钞票事》,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91页。] 该总领事还悍然表示:除了中国“通商”一家银行外,对所有中国官商银行的钞票均不承认。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是中外经贸往来的中心场域和物流币流的集散重镇,外方拒收中国发钞,其影响格外巨大。这场官司还从经济金融中心上海打到政治外交中心北京,美国驻华公使柔克义(W.W.Rockhill)就此事特别照会清朝外务部,一纸钞票引发了国际纠纷。中方也据理力争,上海道台蔡乃煌驳斥道:在中国境内,无论任何外国银行发行的钞票都得以通用,不存在歧视,而如今外国银行居然抵制中国银行发钞,这将严重影响中外商贸。两江总督端方说得更不客气:“查各国通例,本国境内向不准用别国钞票。中国听各国银行钞票一律行用,已属万分通融”;不料在中方的宽宏大量之下,外方却主动挑起极端不义的货币纠纷,“今各国银行忽创议抵制不用中国钞票,喧宾夺主,实足骇人听闻!”如此反客为主的霸凌做法至为不妥。他说,货币关天下万民的身家利益,“此事一经宣布,各埠商民激于义愤,必用死力争拒,深恐酿成事端,即以我主权国体论,亦断不能退让一步”。他建议,为避免事态恶化,激发民众情绪,酿成中外冲突,“请即电饬上海领袖领事转致各国领事一体设法禁止,以重邦交,而维大局”。[《两江总督端方致外务部电——为沪外商银行拒用中国钞票事》,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90页。] 外国银行对中方“说不”,从反面给中国人以激励或启示——发钞与国家主权有关,钞票与民族尊严相连,货币领域也有交战,对货币也是可以抵制的。清末民初,中国采取了旨在收回金融主权的系列举措,此乃没有硝烟的货币抗争。其大要如下。
颁行限禁外钞、统一币制的约款章程。在1902年的中英《通商行船条约》第二款中明文约定,“中国允愿设法立定国家一律之国币,即以此定为合例之国币,将来中英两国人民应在中国境内遵用,以完纳各项税课及付一切用款”。在1903年的中美《通商行船续订条约》第十二款内,又加了一句话:“凡纳关税,仍以关平核计为准”,强调以中国的银货计量单位为标准。同样内容的条款又载入1903年的中日商约和1904年的中葡商约中。[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2册, 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102、187、193、255页。] 1906年,度支部制定《整顿圜法章程》,表明将统一国币,逐步取消非法币的纸币流通。[度支部辑:《度支部币制奏案辑要》,北京益森宣统年刊本,第41页。] 1910年的《币制则例》第22条规定:“凡在大清国境内,以大清国币交付者,无论何人,无论何款,概不得拒不收受。”[《度支部尚书载泽折——厘定币制拟定则例》,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788页。]
限制外国在华兴建银行,支持兴办中国地方银行。这方面的动作较早,1887年7月,美商米建威(Mitkiewicz)拟“在中国通商各口开设华美银行”,获北洋大臣李鸿章同意,签署“简明章程十二款”,规定该行“可发流通之票,惟发出票数,不得过本行存银之半”,通过约章明文规定享有发行纸币的资格权限。[陈旭麓、顾廷龙、汪熙主编:《中国通商银行——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97-699页。] 美商的设计旋即因遭到多方反对而作罢。在限制外国银行的同时,大力发展国人的发钞系统,在列强的银行系统之外另起炉灶,建立国人自主的银行体系。一方面,成立中央政府直辖的“央行”,“光绪二十二年京卿盛宣怀请先在京都、上海设立中国银行……并以精纸用机器印造银票,与现银相辅而行”。[《管理户部事务麟书等折——依克唐阿所奏应暂缓置议》,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34页。] 另一方面,兴办大批地方银行,不仅官办,而且还鼓励民办,不仅在都市大埠,而且还在边远地区兴办。在清末,此类边地银行有较大扩展。1907年,吉林将军达馨咨文称,“吉省外国纸币日渐流通,非设法抵制不足以固主权,而重财政,应请大部速筹办法,于吉林设立银行,以保权利等情”;度支部回应“刻正筹划组织情形”。[《吉林请设银行》,《大公报》(天津),1907年4月7日,第3版。] 1909年,清政府推出“增设边地银行”计划,“度支部已与大清总银行张监督议定,于今年先就沿边各省推设分行以期抵制外国纸币”,[《增设边省银行》,《大公报》(天津),1909年5月11日,第5版。] 决定“凡边省商务繁盛或外国纸币畅行之区,一律添设大清分银行以示抵制”。[《推广边省银行》,《大公报》(天津),1909年5月29日,第2版。] 此项企划甚至远及边域,理藩部“寿尚书在黄寺与达赖喇嘛专议此事,刻已决议设立大清分银行数处以示抵制”。[《消息》,《申报》,1909年3月13日,第5页。 ] 晚清时期,中国发行纸币的另一大系统是受官方控制的钱局银号,据统计,清末在22个省和京津等地共设立发行钱票的官钱局等机构共计38家,[《清末官钱局号简表》,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08-1009页。] 发行了大量纸币,初步形成了具有中国特点的布局全国的层级网点。
发行中国纸钞,显示挤出效应。其目的在于“莫若我先设局行使官帖,以补铸元之不及,而便商民之利用,俾内地钱法充足”,促使外币“不杜而自绝”。[《吉林将军延茂等折——设永衡官帖局》,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996页。] 中国积极在各省设立“官钱局”发行钞票。1856年吉林设“通济官钱局”发行银票和钱票;1862年浙江宁波设海关银号;1878年天津也出现归通商大臣管理的海关银号。1889年伊犁将军色楞额上奏朝廷请求“新疆暂设官钱局并行钱票”。[《伊犁将军色楞额折——请准新疆暂设官钱局并行钱票》,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03页。] 1896年成都发行票面值一两的钞券。1897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奏在武昌、汉口设局,“制为钱票、银元票,精加刊印,盖用藩司印信及善后局关防,编立密码”。[《设立官钱局片》,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二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24页。] 1902年山东试行十两钞券流通市场。1903年湖南定制一两、二两和五两的纸币。同时两江总督在辖区内“行用官钱票以代现钱”,“官票既畅,钱价自平,民困自舒,实为今日利国便民之急务”。[《创设官钱局折》,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三册,第1556页。] 1906年安徽巡抚“请设裕皖官钱局发行钱条”。[《安徽巡抚诚勋折——请设裕皖官钱局发行钱条》,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992-993页。] 1909年新疆获批“发行新票,准商民交纳捐税折征粮草缴还公款”。[《度支部覆新抚咨文——新疆官钱局新旧票流通情况》,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05页。] 民族大义与地方利益两相关联,好事成双,各省的积极性很高。
直截了当地限禁外钞。增发中国纸钞着眼于内部,限禁外钞寓目于外部。此举首先从列强金融势力最大、外钞流通量居多的上海发起,政府和民间双管齐下,对外钞进行反击。是时,“沪上各华商因洋人不准以中国银行钞票完纳工部局捐税,特开秘密会议筹商抵制之策”,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商人的行动得到了当局的支持。“度支部近来曾电饬各省督抚略谓:中国各处银根吃紧,半由各省内地行使外国钞票之所致,此与中国经济前途大有妨碍,不得不设法阻止。望各省督抚熟筹办法,俾各外国钞票得在通商口岸租界上行使外,其余内地均不得任令流入云。”[《内地禁用外国纸币》,《时报》,1908年5月2日,第2版。] 试图画地为牢,大幅限制外钞的流通区域。但此计过于理想化,不了解如水流般的货币,就很难设置地区性的防堵隔离带。于是清政府又谋另策,“嗣后外商所发票纸至五年限满禁止出票之时,一概不准行用”,改空间隔离为时间限停,并特别照会各国驻华使节,货币发行涉及中国主权,外国不得随意在华发钞。[《度支部咨覆农工商部文——限制外商发钞》,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92-1093页。] 外钞在华流通几乎是无远弗届,限禁需要各省的配合,只是事涉外交,所关非细,地方当局也有难处。“各省对于此项问题视若具文,置而不殊,不知此事若不实行,则外国纸币必难限制。因决定再与各省妥筹办法,务于一年之内切实通行,以为他日限制外币之张本”。[《清内币以杜外币》,《大公报》(天津),1910年4月30日,第5版。] 中外交涉你来我往,中方在限制外钞的同时,为平衡市场需求而增发钞票,引起列强抗议,宣称“票纸丛出,若不设法挽救,恐生极大之困难”,中方回怼:“惟查外国商人在我国发行纸票为数不少”,不能贼喊捉贼,并重申对某些外钞“至五年限满禁止出票”,且不准中国商民行用。[《外国纸币之前途》,《时报》,1909年9月18日,第2版。] 民国建立以后,民国政府继續推行这一政策。在1912年10月5日的总统府记事中可以看到“财政部呈拟定抵制外国纸币办法”。[《总统府十月五日纪事(12)》,《大公报》(天津),1912年10月7日,第2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政府专门开展对外国在华纸币的调查,限令各省按时完成。并且鉴于“外行既握中国经济上之大权,以抵押品之优厚,政治背景之巩固,其在华金融界,乃固若磐石”,数十年坚持不懈,力谋取缔外钞。[离离:《财部取缔外国银行纸币》,《铁报》,1931年3月13日,第2版。 ]
二、东北成为“主战场”
清季的东北地区并非货币经济发达的地区,但由于地缘政治的缘故,东北成为列强金融势力角逐的重镇,也是外钞肆行、民生受损的重灾区。最初是帝俄钞币的阑入,“羌帖”是时人对卢布的俗称,19世纪60年代开始流入黑龙江地区,光绪初年,已是“爱珲商贾行用皆系俄帖,且华商购办货物,必须以银易帖,始可易货,以致边界数百里,俄帖充溢”。[《盛京将军依克唐阿折——建议行钞票开银行》,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33页。] 1897年华俄道胜银行分行在哈尔滨设立后,“羌帖”更大范围地流通于市。中东铁路开工后,情况愈发不堪,从铁路沿线蔓延城乡,“惟查俄国羌帖通行于(黑龙)江省者,每岁约四千余万元”,[《度支部覆东三省总督黑龙江巡抚咨文——钱帖暂准发行》,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02页。] “俄国畅行纸币实为奉(天)省心腹之患”。[《时评》,《申报》,1911年8月7日,第6页。]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羌帖停止兑现,钞值陡然下挫。1917年以后,俄境“政府林立,又发行纸币甚多”。[崔显堂:《九一八前东三省纸币》(续十二),《小日报》,1947年7月24日,第4版。] 各类俄钞贬值加剧,“人民损失无算……胥视俄币如蛇蝎,盖受其害者深”。[志庭:《哈埠通信·外国银行发行纸币情形》,《时报》,1921年4月16日,第2版。 ] 货币的基本要求是具备高度的精确性和恒久的保值性,金银之所以成为货币,是因其品性的稀缺性和耐久性不会短时发生大的变化,其一般购买力也不会有急剧波动。纸币却不然,完全依赖信用,故货币信用以国家担保发行等级最高。如今旧俄钞信用崩塌,至1920年终成废纸。
俄国与日本均有侵占中国东北的野心,日钞与俄钞也形成竞争态势。甲午战后,日本势力大举侵入东北,横滨正金银行牛庄(营口)支店于1900年1月开设,1905年经日本政府批准,成为日本银行在东北的“央行”。日俄战争期间,受日本政府之命,横滨正金银行强制发行军用手票,发行总额为20 839.88万日元。战争结束后,日本政府命令横滨正金银行发行钞票换回手票,但到1911年还有1779万余元未收回。[金悦、姚斌、金伶:《清末日本对我国东北的经济渗透——以东盛和与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债务纠纷为中心》,《日本研究》,2018年第2期,第75页。] 日本的朝鲜银行也于1909年11月在安东(丹东)设立分行。横滨正金银行与朝鲜银行发行的纸钞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东北的主流货币,长期占据东北与内地汇兑的重要位置。“同所有在远东的银行那样,它可以办理汇兑,在这个与金本位相比之下货币值可变的地区,汇兑已是银行的‘日常业务’。”[章开沅、罗福惠、严昌洪主编:《辛亥革命史资料新编》第7卷,第78页。] 仅1906年至1913年,横滨正金银行在东北发行钞票即达3950万元;朝鲜银行“发行钞票(兑换券)总额为12521万日元,折合我国银元为112689000元”,[李焕章、刘嘉琛:《天津外资银行简介》,寿充一、寿乐英编:《外资银行在中国》,第190页。] 两家银行发行数额惊人。在此期间东北年度对外贸易数值约为7亿海关两,与这一贸易额相关的外汇业务,大部分由日本银行办理。难怪时人感谓横滨正金银行“之营业,不在发行,而在国外汇兑。即令发行缩减,亦与其银行营业前途无关”。[转引自焦润明:《日本自近代以来对东北资源与财富的掠夺》,《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第10页。]
重压之下,反弹愈劲,东北成为收回币制主权最积极的地区,进而演成中外对抗最激烈的地区,攻防双方,角色转换,几度易手。东北设立“官局”发行纸钞,以图争夺营垒,收复失地。1894年,奉天设“华丰官帖局”,后改名“华盛官帖局”,发行纸币,商民称便,但遇庚子事变,俄军大举入侵东北,继后,东北地区又成日俄的争抢地,“华盛官贴局”屡遭打击,惨淡维持。1898年,吉林将军延茂奏准在省城开办“永衡官帖局……官帖钞数仿照银元钞数开使……其赴局以元易帖,以帖换元者,悉听其便”,行用后,“流通颇广”。[《吉林将军延茂等折——设永衡官帖局》,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996页。] 1904年,黑龙江也设立官商合股的“广信商务公司”,“赴上海用西法印造精致纸币”,在当地“一律行使”,明确发钞宗旨是“窃维地方之盛衰,视乎商务之消长,商务之消长,视乎财力之盈虚,故欧美列邦,国无大小,莫不以廓商力争利权为第一主义”。[《黑龙江将军达桂等折——设黑龙江广信商务公司》,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998页。] 1905年冬,奉天当局更是大规模地建设银号,除了在盛京创设官银号外,还在营口、锦州、辽阳、铁岭、安东等处设分号。据统计,清末东北地区共建立省级发钞机构5家,即奉天的“东三省官银号”,吉林的“通济官钱局”和“永衡官帖局”,黑龙江的“广信商务公司”和“黑龙江官银号”,发行“大龙元票”“小银元票”“东钱票”“小帖”“整帖”等纸钞,仅黑龙江官银号的发行额就合银129万余两,广信商务公司则“官帖发行额约有三千余万吊”。[《清末各省官银号发行纸币情况表》,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10-1011页。]
中国在积极发钞的同时,还坚决抵制外钞。1921年,哈尔滨当局奉省公署和中央命令:“哈尔滨一带目前各行所发行之纸币渐次充塞于中东路,不惟收入上大有妨碍,且金融亦因之混淆”,鉴此,“所有外国纸币应一律取缔”。此令曾在北京向各国驻华公使提出,据称“除日本尚未允许外,其余各国均得谅解”。[《哈尔滨电令取缔外国币》,《大公报》(天津),1921年6月18日,第6版。] 但列强食言而肥,取缔令发布后,情况就有反复,就连小国葡萄牙都不同意,其驻华公使照会中国外交部,要求“请饬该地方官取消此项禁令”。[《国内专电:葡使等照会外部谓哈尔滨地方官取缔外国银行纸币》,《新闻报》,1922年4月23日,第4版。] 日本的反应更强烈,当“奉省当局根据东三省经济会议禁止外国纸币发行”时,朝鲜银行带头反对,其因在于“东三省之流行外国纸币,以朝鲜银行纸币为最多”。该银行“支配人”久保田抗拒不遵,“暗中反对奉省当局之禁令”,使得“禁令只能行于租税及一般商人之间,而不能绝对禁止外国纸币之流通,因有南满日人暗中表示反对,恐为不可能之事实”。[《银行界消息汇志:朝鲜银行反对东三省禁止外国纸币》,《银行杂志》,1924年第1卷第12期,第92页。 ] 反对者不限于葡萄牙和日本,而是列强的共同行动,北京外交使团认为禁令“有碍侨商营业,特在使馆召集会议,业由荷使欧登科领衔,致函外部仍请取消云”。[《哈埠取缔外国纸币:外交团提出抗议》,《察哈尔实业杂志》,1926年第1卷第4期,第11页。 ] 此类事件屡屡发生,朝鲜银行与南满铁路管理当局就曾反对东北地方政府禁用外国纸币的通令,“是南满铁路之暗中反对奉省当局之禁令,于此可证”。[《银行界消息汇志:朝鲜银行反对东三省禁止外国纸币》,《银行杂志》,1924年第1卷第12期,第92页。 ]
攻防转换之际,中方阻止了“大洋券”的发行,此乃中国近代史上不多见的外国在华发钞被成功拦阻的典型案例。哈尔滨原系沙俄势力范围,俄钞流行,但一战结束特别是俄国革命后,俄钞“顿成废纸”,“至民国八年秋,羌帖完全失败”,中国银行界挺身而出,弥补空缺,增发纸币,“市面金融始觉稳固”,不料京津等地发生挤兑风潮,波及东北。这时,“哈(尔滨)埠美国银行甚多”,[志庭:《哈埠通信·外国银行发行纸币情形》,《時报》,1921年4月16日,第2版。 ] 花旗银行趁机而入,1921年初“即拟在哈发行纸币,经我当地与美领事交涉无效,即由我驻美公使向美政府抗议,始为之打消”。不久,“此问题又提起矣。其原因北满总税关设于哈埠,凡中东路线及松花江流域各地分关,总税务司华荪氏由去春起皆由中国银行代办,改税款存于中行者,共达138万元”。华荪氏系美国人,借口挤兑风潮危机,中国银行准备金不足,连续发出“破坏中行之密电数通,遂拟向中行提款,后虽查得中行基本金充足,此议作罢”,华氏却未罢手,仍拟“将税款一律拨存花旗,即由花旗发行大洋纸币”。[《花旗银行拟在哈发钞的真相》,《银行月刊》,1922年第2卷第1号,第14-15页。] 这引起中方强烈反对,个中辩题不单纯只是发钞一事,而且牵涉多项中国的重大主权。关于币政,4月1日,哈尔滨交涉员公署向美国领事署发出第575号照会:“哈埠向无外国银行发行大洋纸币,与沪、汉等处情形不同。花旗银行拟发行大洋纸币,应即阻止。”地方当局的举措得到中央支持,专管印钞的印制局致电吉林督军孙烈臣:“在哈发行大洋券一事,此事于吾国币政主权均存妨碍,应请转饬交涉员妥为设法禁阻。”关于租界,中方提出虽然外国银行在华发行钞票,“事非一日,惟其发行地点均以租界为限”,但是“哈埠法权现经我国收回,似与从前租界不同”。东北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下令“禁止该项钞票流通,其理由为钞券流通系一种特权,只限于当地中国各银行享有,哈尔滨并非外国租界,外商不能发钞”。美方承认“哈埠向无外国银行发行大洋纸币”的情况“属实”,但又提出“不得因往时外国银行不以发行纸币为必要,而断其现时无发行之权”,强词夺理言称“本领事署当不认可哈埠之情形与他通商商埠有所不同。即或有不同之处,亦不可因此即视该美国银行于哈埠营业发行纸币为不合”,这是明目张胆地勒索此前从来没有的特殊权益。中方捍卫主权的正义行为遭到美方的无理纠缠,其特别“饬知,根据约章,该银行有在哈埠发行自有纸币之一切权利等情”,所以,“本领事署不能为贵员所请,阻止该美国银行发行将欲通用之纸币”。美方还夸大其词,申辩不许花旗在哈尔滨发钞“对于现行约章之明文义意,皆有所侵犯”。中方抗辩称,即使根据条约,美方发钞也属违约,更何况所据者都是一些对中国不平等的条约,是时,中国人民的废约风潮正一浪高过一浪。关于商贸,美国解释称“发行纸币颇觉为有益于商界,因可靠之大洋纸币加增大洋之交易,自能较前为便利”。除了面向官方交涉外,美方还对商界提出抗议称:花旗银行“乃最殷实,最有信用之银行”,中方商界发布抵制该行“纸币之通用”的“通告”,不过增加了“该美国银行及美商全体因之已受之损失而已”。同时中方担心“现各外国银行均有乘机觊觎之心”,害怕引起他国效法,中方以一敌众,难以应付。果不其然,美国的行动获列强支持,在东北有重大权益的国家采取联合行动,日本的横滨正金、美国的花旗,以及华俄道胜三家银行举行联席会议,“全体通过”所谓“备忘录”,指责中方“显然忘记了,自1905年12月哈尔滨开辟为条约口岸以来,外国商行和中国商行是享有同样权利和特权的”。故此,“在哈尔滨的各外国银行一致要求:须将现在施加于中国邮局、海关以及中东路等关于接受和行使外国银行钞券的限制全部取消”。[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编:《美国花旗银行在华史料》,中国金融出版社1990年版,第642-646页。] 1920年代正是中国民族主义步入高潮的岁月,在中方朝野商民的一致坚持下,外方的联合行动未能奏效,美国等的发钞图谋未遂,中国在近代货币战争中赢取了难得的胜利。
三、历史前提
时代的进步是成功抵制外钞肆虐的历史前提。首先是中华民族觉悟程度的提高,国人愈益认识到在新的历史时代货币所具有的空前重要性,通用纸币又是大势所趋,“窃维推行币制当以纸币相辅而行,既便人民之取携,复省国家之铸本,利益殊非浅鲜”。[《度支部尚书载泽等折——厘定兑换纸币则例》,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51页。] 起初,国人的认识存有偏差,觉得外钞行用方便,加上外国“银行类皆魄力雄厚,信用卓著,故其纸币亦极得中外人之信用”;[《中国逐渐采行金本位币制法草案》,《大公报》(天津),1930年4月19日,第4版。] 竟至于“尤视外国纸币为至宝,本国纸币之信用远不及之”,使得“外人恃其信用,以一纸易我金钱;而我国不能以一纸易彼金钱。国民乎,岂从此束手待毙矣乎!”[《时评》,《申报》,1911年8月7日,第6页。] 资本输出是19世纪末资本帝国主义全球扩张的重要方式,金融银行和“世界货币”是其重要工具,列强赖此在全球滥发钞币,空手套白狼牟取无本万利。“外国银行在我国境内发行纸币之结果,不但可使扰乱一地之金融,且足以使大宗正货流入外人之手。此诚可恐者也!”令国人惊悸的还有,外钞借此操纵中国的经济命脉,滋长投机空间,干扰货币市场。中国缺乏主流定准货币,极易发生金融风潮,“若一旦有变,则非但兑现无门,即我国之法律亦无从制裁之也”。[顾宝善:《对于外国银行发行纸币之管见》,《大陆银行月刊》,1923年第1卷第3号,第59-60页。] 外人操控发钞权,通货涨落全在他手,“从此国权将永沉于九渊”。[《出使美墨秘古国大臣张荫棠折——反对因四国借款延请美国顾问》,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215页。] 显然,此乃关系国计民生要项,涉及国家重大主权,货币不仅仅是钱票,还是国权象征和国脉所系,货币“可以在彼此互不相识的人们中间自由地流通,并因此而转移在其表面标明的一定数额的一般购买力的支配权……但在信用发生波动的时候,真正能作为货币的银行券只是‘法币’”,[[英]马歇尔著,叶元龙、郭家麟译:《货币、信用与商业》,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5页。] 这是近代钞币通货的定律准则。“国币”或“法币”并不是徒有虚名,行钞成为国家盛衰的法门,“夫以泰西各国之富,犹赖钞法以济用,则行钞之利可知矣。查日本维新以前,国势寖弱,行钞后而即转弱为强;俄罗斯昔时地广民贫,行钞数十年,国用充裕,至今赖以周转”。[《直隶总督袁世凯等折——主张铸造一两重十足成色银币》,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743页。] 外人对中国币权的操纵牵连甚广,外钞与租界、租借地、势力范围互为表里,金融财经与军事外交共同推进,构成了外国对华全面侵略的有机组成。侵略者以军事打头阵,撬开门户之后,经济金融跟进,而后者是更为深广的侵略,肆意妄为不受管制的外钞无处不在地植入城乡僻壤,掠取原料,倾销商品。危情促使民众产生挽救危机的认知,主权意识加强,“此事于吾国币政主权均存妨碍”,[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编:《美国花旗银行在华史料》,第644-645页。] 这些道理日渐成为民族共识和时代主调。
其次是中外大势的变迁。中国由传统社會步入近代,西学东渐的结果也使近代货币观念滋生,“倘任令各外国银行自由发行纸币,将来在我国各内地纷纷援例办理,流弊伊于胡底!” [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编:《美国花旗银行在华史料》,第645页。] 随着洋务等运动的开展和中外经贸的发展,国力有所增强,国有及民营银行雨后春笋般诞生。这些近代型的金融机构与旧式钱庄大有不同,既是外国银行的复制品和模仿物,又是有待成熟的新生事物。“国内银行之漫无设备,遂令外国银行坐着先鞭,今者国内银行但知为阋墙之斗,争利而不知生利,嫁祸而不知防祸,长此以往,则外国银行活跃之机会正多,又岂止发行一项而已”。[《外国银行纸币之激增》,《经济周刊》,1931年第41期,第5页。] 但很快,中外之间,世易时移,“学生”迅速比肩“先生”,中国近代型的银行业态蓬勃发展起来,自立自强的意识油然而生,“查银行为财政之枢纽,而纸币又为银行之枢纽”。[《户部尚书鹿传霖等片——议覆彭述请行钞票事》,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36页。] 统一币制、发行国币的主客观条件趋于成熟,并成为国民经济自主发展的必须。1908年10月4日,政务处上奏“窃维今日五洲大通,币制尤关紧要”;清帝批复“币制为财政大纲……中国财政紊淆,币制极宜厘定”。[《上谕——定一两重银元为本位币》,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763页。] 由是,币制改革成为清朝最后几年施政的重头戏,“季清之世,锐意改良币制”。[《全国银行公会建议案》,《大公报》(天津),1921年10月23日,第6版。] 随着构建近代货币发行监管机制的系列举措出台,以及较为独立的货币管理体系的初步构成,由“央行”统一货币发行的呼声日渐高涨。“近世东西各国大都委之中央银行独司其事,诚以纸币关系重要,倘发行机关不一,势必漫无限制,充斥市廛,物价因之奇昂,商务遂以不振,贻害于国计民生何堪设想。现拟将此项纸币一切兑换发行之事,统归大清银行管理”。 [《度支部尚书载泽等折——厘定兑换纸币则例》,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下册,第1051页。]
再次是官方与民间的联动。这是抵制外钞的必要条件,也是行之有效的成功之道。其间,执政者的作用不可忽略,国币发行乃政府特权。“即可以一国之岁入岁出,操纵自如……其信用缺乏者易生兑现风潮,或以种类繁多,使用者难辨真伪。总之,利之所在,弊必随之,要在当局者处之得法而已”。[顾宝善:《对于外国银行发行纸币之管见》,《大陆银行月刊》,1923年第1卷第3号,第59页。] 政府的发号施令与民众的相向而行缺一不可,货币既关乎国计,更关涉民生,政府相关法律法令的颁行,若没有民众的支持,任何上层设计都不可能落到实处。广泛动员民众的参与至关重要,抵制外钞呈现出官民配合、官商一体相得益彰的合作场景。在上海,“各华商因洋人不准以中国银行钞票完纳工部局捐税,特开秘密会议筹商抵制之策”。[《内地禁用外国纸币》,《时报》,1908年5月2日,第2版。] 在哈尔滨,“总商会通告传阅于哈埠商界,通知商人拒绝行使”外钞。[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编:《美国花旗银行在华史料》,第646页。] 在重要地区,财政部“饬令调查现在流行外国纸币共若干种,大略数目及价值之低昂等项,限两个月内覆告,以凭查核,尤注重东三省、广东、江苏及西北各处云”。[《通电调查外币之现状》,《大公报》(天津),1915年1月19日,第3版。] 在全国,“取缔外行纸币,其原因不仅在无限止的发行,有否准备,在以其捣乱中国金融也”,[离离:《财部取缔外国银行纸币》,《铁报》,1931年3月13日,第2版。 ] 这些措施在潜移默化地发挥作用,“惟近来外国银行纸币流通渐少,市上流行无多,不似昔日之活泼”。[唐:《北京之金融谈(续)》,《时报》,1917年1月7日,第5版。 ]
但外钞毕竟在中国大面积、无拦阻地流通多年,兹事关涉万千民众的行用、储蓄信用习惯的转化,绝非短期内所能完成,更由于外强我弱的国势依然,外钞在华滥行的局面有一个渐次收敛逐步受控的过程。1921年10月23日天津《大公报》刊文称:中国禁限外钞“条例颁布而迄未实行,纷纭二十载,治丝益棼”。[《全国银行公会建议案》,《大公报》(天津),1921年10月23日,第6版。] 1934年的法币改革是重要节点,从晚清到民国,经过国人数十年的不懈抗争,外钞自此基本退出中国的发行市场。即便在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的危局下,中国人也不屈不挠地对日伪钞币进行抵制。1939年,日本在其占领区试图使其操控下的银行发行“伪币”,在记者招待会上谎称“苏州河南岸各外国银行已接受华兴商业银行所发纸币云云”,上海非日资的外国银行及中方有关人员当即辟谣,“均向记者否认接受此种伪币”,同时揭破“进出口商或将以伪币交付关税”的谎言,驻沪领事团连同江海关税务司也反对日伪议案。这使得日伪被迫放弃所谓的“虹口币”(华兴币)“流通入苏州河南岸之努力”,日方“强迫外国租界中华籍居民接受伪币”的企图未能得逞。伪钞不仅在华东,而且在华北等地区也遭到同样下场。华北民众自发抵制伪钞,仍然信用国民政府的法币。日本在占领区内为鼓励民众使用日伪钞票,商品“均打六折”,并没有被中国民众认可。[《国内要闻:主要外国银行不接受“华兴”纸币》,《银行周报》,1939年第23卷第21期,第26-27页。] 大家结成同盟,呈现出一致对抗日伪纸钞的斗争场面。不过,限于中外大势没有得到根本改变,外币外钞仍在中国的部分地区流通,货币战争只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才彻底取得最终胜利。
责任编辑:吴 彤
Currency War: The Resistance of Modern Chinese to
Foreign Banks Issuing Banknotes in China
GUO Wei-d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 The trend of foreign banks issuing money in China was consistent with the route of foreign powers invading China, first from trading ports, then to the border areas, then to the hinterland of Beijing and Tianjin, and then to urban and rural areas throughout China, which resulted in the resistance of Chinese officials, gentry, merchants and people. Northeast China is an area of intense attack and defense between China and foreign countries. During the period of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with the awakening of the Chinese nation, China tried to recover its financial sovereignty. The main measures taken by China mainly include establishing China's banking system; actively issuing Chinese banknotes; restricting foreign banknotes in China. After the legal tender reform in 1934, foreign banknotes withdrew basically from the issuing market of China. However, the final victory of the currency war would not be realized until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Key words: currency; foreign banknotes; foreign banks; Modern China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2.0008
收稿日期:2020-06-27
基金項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古代丝绸之路的衰落与近代新商道的开辟研究”(17BZS01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郭卫东,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近代中外关系史。
① 《左都御史花沙纳会户部折——奏呈发行官票章程》,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上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49页。
② 《上谕——著停发票钞》《官票宝钞始末一》,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金融史料组编:《中国近代货币史资料》第一辑上册,第415、428页。
③ 顾宝善:《对于外国银行发行纸币之管见》,《大陆银行月刊》,1923年第1卷第3号,第60页。
④ 对此议题,学者已有一定的研究基础,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献可:《近百年来帝国主义在华银行发行纸币概况》,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焦润明:《日本自近代以来对东北资源与财富的掠夺》,《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金悦、姚斌、金伶:《清末日本对我国东北的经济渗透——以东盛和与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债务纠纷为中心》,《日本研究》,2018年第2期等。但上述成果或者因发表较早,未能参阅新史料,或者所论限于一时一地,因此该议题仍有较大的论说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