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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一劲松
——记中山大学中文系易新农教授

2022-01-28刘第红

师道(人文)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学老师

刘第红

2020 年10 月2 日,国庆黄金周的第二天,我去中山大学看望中文系龄齿最高、已过米寿的易新农教授。暌违二十几载,虽近在咫尺,竟缘悭一面。一恨时光倥偬,从不肯停下匆匆的脚步;二恨工作如麻,缠得我透不过气来;三恨自己不才,无颜拜见恩师。我下定决心,要利用国庆假期去做一次探访。一联系,机缘是凑巧的。易老师大病初愈,刚好从医院回到家中,而随后,他将启程去美国定居。上天都不愿见到我和他错失见面的机会。

上个世纪90 年代,我在中山大学学习时,易老师是《外国文学史》的授课老师。记忆中最深的,是他讲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形形色色的小说人物,跌宕起伏的情节,融汇人间百态,他顺手拈来,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人间喜剧》包含九十余部作品,易老师一部不落、全部看完。对于课堂上引用的原文,他一段一段、反反复复地背,滚瓜烂熟,成竹在胸。因此,同学们说他是“电脑式博闻强记”。

最令我感动的,是外国文学史考试那天,他不是监考老师,却一直站在考场外,默默地等待。我答题答了多久,他在外面就等了多久。考完后,同学们鱼贯而出,他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身影,迎着我径直走来,眼里满满的殷切的目光。通过考试,大抵是没有问题的,我对自己有信心,他对我亦有信心。在这一点上,师生达成了默契。所以,他没有过问我考试的情形,只是说:“走走走,吃饭去!”他带我到桃李园餐厅,请我撮了一顿。每每回想至此,我就情不自禁,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是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承受过无数次的冷漠,却难以承受一次温暖。

1979 年前后,教育部委托中山大学举办全国高等院校戏曲培训班,由王季思先生主持。当时仅有讲师职称、主攻外国文学的易新农也被邀请到了培训班现场。参加培训班的学员来自全国各大学,其中不乏名牌大学。易老师在中山大学的同班同学宋绵友任教于南开大学,亦是其中一位学员,“委屈”地成了同学的“学生”。易老师发挥他的学术专长,首先介绍以亚里士多德《诗学》为代表的西方悲喜剧理论。他侃侃而谈:“比如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借以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净化)……’”接着,他结合理论,分析《普罗米修斯》《安提戈涅》《美狄亚》等作品。当时是副教授的黄天骥,在培训班上开设了关汉卿戏曲专题讲座。他们的讲课得到了学员们的“纯手工点赞”,尤其是通过研讨古希腊悲喜剧,拓宽了中国古典戏曲教学与研究的视野。主持者王季思先生本人亦有收获,他后来主编的、成为他学术代表作的《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最初的念头正是在此次培训班上萌芽的。西方戏剧分悲剧喜剧,中国古代戏曲也分悲剧喜剧,“这个可以有”!王季思先生原来并没有悲剧喜剧概念,是易老师的思路启发了他。要知道,王季思先生在全国文学史界赫赫有名,他与游国恩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成为全国高校文科通用教材。

我也是易老师这一思路的受惠者。撰写毕业论文时,易老师是我的指导老师。因为我对儿童文学的兴趣,便将安徒生童话作为选题对象。为此,我专门买了安徒生童话全集。易老师指导我读丹麦文学史、读有关安徒生的传记,查找关于安徒生童话的论文。最后,我选定的论文题目为《论安徒生童话的美学价值》。这个选题在当时还是有一定新意的。在论述安徒生童话的美学特征时,我提出了“悲剧美”与“喜剧美”的概念。如果说《海的女儿》是悲剧美的代表,那么,《皇帝的新装》则是喜剧美的代表。既然古代戏曲可以借鉴古希腊的悲剧、喜剧的理论,为什么现代童话不可以借鉴呢?我的写作思路,易老师是认可的。当然,这只是论文中的两点,远非论文的全部。论文完成后,交给中文系另外一位老师评审,结果却只得了个“良”。在合格线上,分“优”与“良”两个等级。易老师似乎有点闷闷不乐,为此“耿耿于怀”。我反过来“安慰”他:“反正在合格线上,结果都一样。老师给我的论文评为‘良’,其实是在鼓励我,说明我还有进步的空间。”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对我寄予的“优秀”的厚望。

相对于外国文学,比较文学是一门新兴学科,迅速发展成当代文学研究的显学。易老师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挑起了中山大学比较文学的教学重担。于他而言,这也是一个全新的领域,需要他重新学习,不断钻研。为了提高教学质量,为了把教学与科研结合起来,践行以研促教,他一头钻进比较文学的科研工作中。比较文学研究,需要研究者博古通今,学贯中西,需要研究者广博的知识、开阔的视野以及开放的思维。关于“影响研究”,他和陈平原合写了《〈玩偶之家〉在中国的回响》,独立撰写了《易卜生和中国现代文学》;关于“平行研究”,他撰写了《〈战争与和平〉与〈三国演义〉史诗风格比较》《中西历史小说比较研究》;关于“主题学研究”,他撰写了《西方叙事文学中追寻主题及其文化内涵》;关于“原型研究”,他撰写了《从“英雄历险”原型母题看〈罗摩衍那〉》。实话实说,这些论题,作者如果没有“两把刷子”,是招架不住的,是论不出子丑寅卯来的。

易老师的比较文学课堂,不仅知识丰富,内容充实,更有思维火花的闪烁、智慧大门的开启。他善于运用启发式教学,培养学生宏观的视角、“比较”的思维。听他的课,学生受益匪浅,受用无穷。中文系1987 级学生王红雨赞曰:“易老师的最大特点是不灌肚肠,而吊胃口,帮助学生开启智慧大门。”中文系1988 级学生陈俊文感慨:“这简直是上了一堂生动形象的人生教育课,它对我的影响将是深远的。”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这是典型的启发式教学思想。可以说,孔子是启发式教学的“祖师爷”。对于教师而言,启发式教学应该成为他们的法宝。

敲开易老师的家门,易老师竟认不出我了!岁月啊,是一把怎样的雕刻刀,在我的脸上刻下了太多的沧桑!而易老师虽然也遭受了疾病的折磨,却像一株苍老遒劲的青松。尽管我的面容已然变得“陌生”,但是交谈仍然是亲切的。

易老师退休之后,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三传”的写作中。“三传”是指三部传记,分别是《叶启芳传》《容庚传》《近代藏书家王礼培》。虽然传主有别,但精神传承却一以贯之。

《叶启芳传》传主,从教堂孤儿到中山大学知名教授。传记把叶启芳的一生放在波涛汹涌的历史洪流中考察,让读者在重温20 世纪中国史过程中感受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骨。该传记记述的不仅是一个人,更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传承史。

《容庚传》传主,颇具传奇色彩。他带着古文字书《金文编》初稿拜见著名学者罗振玉,罗振玉视其为奇才,推荐他以中学学历直接入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研究生。随后,《金文编》出版,震动四方,享誉海内外,赢得“古文字的‘新华字典’”的美誉。他青铜器研究方面的集大成之作《商周彝器通考》则被考古学家视为“圣经”。在中山大学,他是堪与陈寅恪比肩的大师级学者。容庚先生既是易老师的老师,又是易老师的同事。易老师主攻的外国文学专业与容庚先生主攻的古文字专业,两者不太沾边,井水不犯河水,但同在中文系,容庚先生渊博的学识、严谨的治学态度、独立自由的学术精神、敢言无畏的风骨、刚正不阿的品性,深深地感染了易老师。借《容庚传》的写作,除了向老一辈学者致敬、弘扬优良的学术传统之外,易老师还有更深的考量。他说:“借此写容庚传的机会,让我们反思中国式的思维或中国文化的缺失,应是不无裨益的。容庚传所记载,都出自已有文献资料,特别是容庚个人档案。为容庚作传,亦是希望借容庚一生的记述,为中国现代文化史留下一些鲜活的史料,当代读者或后人可从中窥见中国历史长河中的一鳞半爪。”

说着说着,易老师捧出了《近代藏书家王礼培》。他不知道我要来,家里所有书籍毫无保留地捐给了中山大学图书馆,书柜里空空如也。这书,也许是他家里唯一的一本书。如果我早点来看易老师,大概能得到一堆赠书。不过,我想,对于书来说,图书馆是最好的归宿,好比一个四处流浪的人回到了温暖的家。易老师非常谦逊,称我为“学弟”,在书的扉页上写下“学弟雅正”。

《近代藏书家王礼培》传主,是易老师的外祖父。为外祖父立传,是他的夙愿。王礼培出身名门,叔祖王錱是湘军创始人之一。他是清光绪十九年举人,曾参与“公车上书”,是清末民初湖南数一数二的藏书家。他爱书如命,藏书汗牛充栋,宋元珍本、明清刻本、稿本抄本琳琅满目,典籍盈架。他藏书的一部分被另一湖南人购得,藏于上海江湾寓所,1931 年惨遭兵燹,令人扼腕长叹。另一些藏书则流落到了五湖四海。2010 年,国家图书馆举办古籍特展,北京大学图书馆“大熊猫级”藏品——宋版珍品《淮海集》引领风骚,它正是王礼培的旧藏。当那一天,易老师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发现台湾“中央”图书馆和傅斯年图书馆所出版的善本古籍题跋辑录,其中有王礼培藏书题跋影印真迹时,他心中的喜悦啊,比美国东西两边太平洋和大西洋加起来还要大。自此,他看到的每一朵浪花,都有了诗词歌赋的韵味,他踏响的脚步,全部是平平仄仄。美国图会图书馆给他提供了优良的条件,一天复印50 页资料,全部免费,即便是隔一个星期再去,桌子上摆放的东西原封不动。易老师的饮食受梁漱溟影响,七小时内不进食。别人进图书馆分上半场和下半场,以午餐为界,他一进去就是全场。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他为写作该书积累了大量宝贵的资料。

王礼培诗艺著作《小招隐馆谈艺录》、诗集《小招隐馆后甲子诗编》涉及历代诗文,内容丰厚精深。王季思先生曾对易老师说:“你把这两本书都读通读进去了,你的中国古典文学也就通了。”写作该书的过程,也是他重新出发的过程。过去,他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外国文学专业上,而在晚年,他悄悄地实现了华丽转身,转向中国古典文学。

五四时期,中国传统文学一度受到冲击,王礼培等传统文人、乃至新文化运动的旗手胡适等学者,仍在竭力维护中国文学的优良传统。在此,我无意否定五四运动伟大的历史贡献,但认为它也有“矫枉过正”之嫌。王礼培之所以孜孜于藏书事业,正是出于维护、保存几千年来中国优秀传统文学、传统文化的目的。他在《谈艺录·论历代文派》中说:“处今日文运百六阳九之会,吾甚惧乎文献之无征也,又甚惜乎壮盛之精力亦耗于斯也。延其将丧,及其未坠,穷源究委,开悟来者,其后死者之责乎!”拳拳苦心,跃然纸上。易老师为王礼培立传,除了告慰他外祖父的在天之灵,除了秉持对传统文学的尊重与敬畏,又何尝不是在延续中华民族的文脉呢?

没想到,易老师还给我出了一个字谜。“左边是天,右边也是天,拿去中间两根擎天柱,是地不是天。”他的父亲英年早逝,母亲带着他们兄弟姐妹住在外祖父家。这是一个充满浓郁书香的大家庭,生活中洋溢着传统文化的气息。该字谜正是他外祖父让他猜的,谜底为“非”。“非”字左右都是三横,可看作乾卦“”,乾为天;“拿掉中间两根擎天柱”,即去掉“非”字的两竖,可看作坤卦“”,坤为地。没有《易经》的八卦知识,是猜不出这字谜的。

西方文学起源于以希腊和希伯来为核心的“两希文学”,融汇人文思想、人道主义以及现代心理学、存在主义哲学等潮流,迤逦而来,奔流不息,汹涌澎湃,波谲云诡,气象万千;中国文学起源于“诗骚”,融丰富的神话传说和民间“说话”传统,注入“史传传统”,汇入以儒释道为中心的思想洪流,还有现代启蒙思想、革命文化的加持,一路奔腾,勇往直前,浩浩荡荡,气势磅礴,波澜壮阔,云蒸霞蔚。最终,西方文学与中国文学汇合在世界文学的泱泱大海……无论是西方文学还是中国文学,都离不开各自传统与历史文化的强大支撑。西方文学如果离开了古希腊罗马神话、荷马史诗,离开了基督教,那是不可想象的,正如中国文学如果离开了古代神话、离开了儒释道不可想象一样。对于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文脉,我们焉能不赓续呢?鲁迅有言: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易老师以他的学术阅历启示我,一个人的阅读视野要广,不仅要向外看,向西方学习,更要向内看,向传统学习。

告别易老师,诗圣的两句诗倏地蹦上舌尖:“青松寒不落,碧海阔逾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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