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孩子学习”:社交媒体使用中青少年对亲代的技术反哺研究
2022-01-28王波伟袁向玲
□王波伟,袁向玲
一、引言
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强调实施数字中国战略,指出要“加快数字化发展”,缩小数字鸿沟,提高全民数字化能力。据此,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部研究制定《提升全民数字技能工作方案》,提出实施“技能中国行动”,提升公民数字素养。在当下,具备数字技能与数字素养是生活在信息时代的必备条件[1]。然而,由于成长环境、学习能力、知识结构等多方面的差别,不同的“数字族群”特别是不同代际之间,存在着不容忽视的数字鸿沟。
范敬宜曾在《人民日报》发表评论《赞“回家问问孙子”》[2],该文提及的“向孩子学习”,愈加成为“全民数字化”背景下的社会常态。当下的“00后”青少年,在各种新媒体的使用中,是不折不扣的“技术达人”,影响甚至教会自己的长辈 “玩转”抖音、快手、知乎等新媒体软件,成为名副其实的“家庭技术能手”。以往作为“知识权威”与“技术典范”的家长,正面临着信息技术和数字语言的“水土不服”。让孩子教会自己,是当今家庭场景中常见的“技术反哺”现象。借由技术反哺,子代帮助亲代更好地融入数字世界。
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亲代在接受子代技术反哺时,很可能会面临情感、认知、身份的多重冲突。亲代接受子代的技术反哺,是具有一定内涵的“隐喻”——不仅是一种学习行为活动,更是一种态度、思维方式和理念转身性的对话(1)此观点参考巴赫金(M.M. Bakhtin)提出的“真正的对话是一种转身性的对话”的观点。。因此,反哺行为的达成更多取决于技术反哺的接受者,即亲代。鉴于过往研究尚未从亲代的主体性视角对技术反哺的影响因素进行系统考察,本研究以三度归因理论为基础,从逻辑和实证两个向度,分析、阐明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作用机制。
二、文献回顾与研究假设
(一)技术反哺:数字技能的代际传递
技术反哺概念脱胎于社会学与文化人类学研究。反向社会化、后喻文化与文化反哺,都曾被用于解释“向孩子学习”的此类现象。反向社会化和后喻文化,分别基于社会学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用以表达传统受教育者(后辈)向施教者(长辈)实施的自下而上的社会化与知识文化传递[3]过程。周晓虹结合中国文化与社会情境,对反向社会化和后喻文化进行延伸,用文化反哺描述长辈向后辈进行广泛的文化吸收过程[4]。此外,研究者立足于传播新技术的使用场景,认为文化反哺并不能突出当今数字技能代际传递的特质[5],以“数字反哺”描述后辈对长者的数字技术和新媒体使用的辅导和影响行为(接入、使用与素养)[6]。对比数字反哺,Correa指出,技术反哺更能凸显新媒体技能使用的反向传播特性[7],而过往研究往往将技术“窄化”处理为硬件或软件使用技能。沿用罗杰斯对技术的论断[8],本研究将技术反哺定义为:在传播新技术应用中,子代就使用的理念、知识和技能向亲代输出和影响,同时亲代积极主动地加以吸收的过程。
在家庭场景中,技术反哺现象日渐成为生活常态。不可否认,许多父母通过子女的积极技术反哺行动,才得以更快融入数字世界。早前研究发现,在电脑普及的初期,家长们所获取的使用指南多来自于子女[9],甚至近40%的家长在子女指引下才学会使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7]。学者们将积极主动指导家长如何使用新技术的子女称为“热心技术能手”(warm experts)[10]或“技术经纪人”(technology broker)[11]。既有研究聚焦子代人格特质、数字技能如何影响亲代行为,放大子代能动性,却忽略了技术反哺是一种互动行为。同样作为技术反哺的主角之亲代的人格特性、数字技能因素也会影响技术反哺效果。本研究力图从亲代主体性视角,探索社交媒体时代中国父母接受青少年子女技术反哺的内在机制。
(二)技术反哺接受意向的内外部归因
个体行为是内外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三度归因理论揭示,人的行为是一个复杂系统,通常是由行为者本人、促使行为发生的客观刺激物(行为者对之做出反应的事或人),以及行为者所处情境或关系三类因素所构成[12]。这三类因素可细分为内外部归因:行为者属于内部归因,客观刺激物与情境或关系则属于外部归因。技术反哺作为一种数字技能的代际传递行为,也是由内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技术反哺的接受者来看,亲代的文化水平、居住地、职业特征、个人爱好、对新技术重要性的认知等诸多内部因素,皆会影响反哺行为的发生。不过,对于手机这类新技术的反哺,有研究发现,亲子双方的年龄、性别和社会经济地位对技术反哺并无影响[13]。相较于反哺内容,居住地等人口统计变量对反哺行为的影响明显弱化[14]。因此,对于反哺行为的主体之一——亲代而言,人格特质可能是影响其接受反哺行为的重要内部因素。在这方面,评估个体学习能力与意愿的重要人格特质变量,即是开放性[15]。
开放性是个体喜欢或追寻新异的观念或事物的倾向[15]。既往研究表明,个体的开放性对其创新行为、持续性学习[16]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技术反哺本质上是亲代对新技术这一创新事物的学习,子代承担着指导者的角色,因此,开放性人格特质越明显的亲代,越愿意接受子代的技术反哺。据此提出如下假设:
H1 越是偏向开放性人格特质的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越强。
技术反哺是基于子代和亲代双方意愿的一致而产生的行为互动。已有研究表明,技术反哺双方的关系模式和技术素养,都是影响反哺效果的外部因素[17]。前者属行为者的作用情境,子代和亲代的关系模式不同,技术反哺的发生情境也不同;后者属行为者的外部刺激物,较之亲代,子代技术素养对技术反哺的刺激性更大。外部因素归因需要一定条件:只有当亲代对社交媒体持积极态度,且认可子代的技术优势身份,外部因素才能正向影响反哺行为。
个体开放性人格特质决定其对创新的态度[15]。社会心理学家英克尔斯(Alex Inkeles)和史密斯(David H.Smith)指出:“能够欣然接受在他周围发生的社会变迁,更自由地接受别人现在正享有的变化而带来的机会,不太固执、并对别人以新的或非传统的方式行事不太焦虑。”[18]个体的人格特质越倾向于开放性,其接受新事物的态度将会越积极。家长向孩子学习数字技能,接受数字再社会化,本质上是个体开发性的表现。由此可以推测,亲代开放性人格特质越明显,对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现代传播新技术的态度越积极。
在传播新技术采纳的研究中,态度是解释预测行为结果的重要因素[19]。亲代对社交媒体的态度,将决定其是否接触社交媒体及如何接触。研究发现,亲代对产品或品牌的态度,对其是否接受子代的反向代际支持有一定影响[20]。既往研究报告显示,相比无子女的成年人,拥有子女的家长群体更可能使用社交媒体,尤其是青少年家长[21]。究其缘由,乃青少年使用社交媒体,亲代会为拉近与子代的心理距离而接触社交媒体,甚至将其视为与子代沟通的工具。子代因其强烈的求知欲、对知识的敏锐接受力、对未来的开放型认知,会对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新事物率先掌握“话语权力”,故亲代对社交媒体的了解,有可能来自子代的技术反哺。综上所述,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H2 越是偏向开放性人格特质的亲代,对社交媒体的态度越积极;
H3 对社交媒体态度越积极的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越强烈;
H4 开放性人格特质通过强化亲代对社交媒体的态度,进而提升其接受技术反哺的意向。
在技术反哺这种互动模式中,亲代不再是绝对指导者,子代也不再是被动接受者,相反,子代能帮助亲代解决技术难题。由此,“回家问问孩子”与“和孩子一同学习”的现象在家庭中非常普遍。正如马克·波斯特(Mark Poster)所言,技术演进既提高了工作、生活效率,又带来了身份建构方式等更多元而深刻的社会文化变迁[22]。社交媒体使用的技术反哺,不仅提升了各世代参与主体的技能与数字素养,也导致家庭内部发生“静悄悄的革命”,即亲代的“去权威化”与子代拥有的强“技术话语权”。
中国家庭文化传统强调“父为子纲”,但同时也存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文化观念,亲代容易接受子代“青出于蓝”,甚至会引以为傲。开放性人格特质较弱的亲代,面对子代逐渐“强大”,可能依旧将自己视为知识经验传播的行为典范,不大可能认可子代的“技术能手”身份;反之,若亲代更具开放性,将更易于接受挑战、打破惯性思维及认可子代在家庭中的地位。子代在家庭中媒体使用创新代理人的角色,早已受到学界关注和认可[23]。综上所述,我们提出以下假设:
H5 越是偏向开放性人格特质的亲代,越认可子代家庭技术能手的角色;
H6 对子代家庭技术能手角色认可度越高的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越强;
H7 开放性人格特质通过促进亲代对子代家庭技术能手的身份认可,进而提升其接受技术反哺的意向。
亲子关系原指亲代与子代之间的血缘关系,后逐渐被社会学科延伸为亲子间的交互关系[24]。当新技术闯入家庭生活时,有学者认为其为亲子互动提供了提升亲子关系质量的机会[25]。还有学者提出,新技术的介入会剥夺亲子互动时间。比如,因亲代会对子代的网络使用行为加以管束,亲子关系由此将受到影响,甚至恶化,造成家庭代际冲突[26]。加之,当下子代往往比亲代掌握更多的网络知识技能,可以对亲代的使用提供指导。技术赋权带来子代家庭地位的提升,而家庭角色的转换易造成权力失衡,家庭代际冲突由此产生。因而,如果亲代更具开放性人格特质,亲子关系在双向沟通中提升的可能性更高,则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也更强。据此,提出以下假设:
H8 越是偏向开放性人格特质的亲代,亲子关系质量相对越高;
H9 亲子关系质量越高,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越强;
H10 亲代的开放性人格特质通过促进亲子关系质量,进而提升其接受技术反哺的意向。
(三)亲子沟通:从技术反哺意向到行为的强化机制
亲子关系建立在血脉相连的生物学事实基础上,亲子沟通是两代人对这一关系有效维持的关键[27]。亲子沟通包含父母与子女之间交换信息、观点、意见、情感、态度和资料,是以此达到共同了解、信任与互相合作的过程。研究发现,子代在试图说服家长采纳新传播技术时,会采取不同的沟通方式,如乞求、抱怨、宣泄等[28]。
有效的亲子沟通是促成技术反哺的重要因素。技术反哺是亲代和子代两个主体因技术使用而引发的互动,能够对双方和家庭产生影响,是世代亲密关系的黏合剂。朱秀凌研究发现,良好的亲子沟通是促成技术反哺的重要因素,亲子互动质量越高,大学生的反哺意愿越强[29]。同样,作为技术反哺的另一主体——亲代也可能会受到亲子沟通的影响。当亲代和子代处于和谐的交流环境和亲密关系时,亲代接受技术反哺的意愿更高,接受技术反哺的可能性也越大。
H11 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愿越高,反哺行为发生的可能性越大;
H12 亲子沟通在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意向与反哺行为的发生中起到正向调节作用。
综合上述12个研究假设,提出解释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理论模型(见图1)。
图1 解释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理论模型
三、研究方法
(一)抽样方式及样本
研究采用问卷调查采集实证数据,选取江西南昌、上饶、赣州作为调查区域。采用PPS抽样,按经济指标排序,基于等距原则分别抽取2个区,再随机抽取1个街道(2个乡镇),从街道(乡镇)中随机抽取2个居委会(1个村),然后随机选择家庭调查,每个居委会(村)抽取35-40户。如被抽中家庭有13-18岁的青少年,则对家长进行调查;如没有则往下滚动,尽量确保男女性受访者各半。调查以面访形式于2020年3月1日-30日实施。问卷回收后进行人工复核与审核。排除全部选择特定选项、填写呈现明显规律或出现明显异常值问卷,将问卷中“不确定”与“说不清”选项过多的予以删除。发放900份问卷,回收824份,有效805份。样本结构如表1所示。
表1 样本结构描述(N=805)
本研究利用结构方程模型(SEM)验证理论模型的适切性。样本规模会对检验结果产生差异化影响,使用最大似然法(maximum likelihood)对结构方程模型进行估计。Jackson提出可用N(样本数):q(被估计参数)法则确定样本容量,一般为20∶1[30]。研究中涉及7个潜变量,对应31个观察变量或指标,较佳研究样本数应超过620个。本研究回收的有效样本数符合该条件。
(二)变量测量
亲代的开放性参考CPAI、NEO PI以及CPAI-2[31]等量表,包括4个题项:(1)我认为学习和发展新爱好是很有趣的;(2)当我找到了做事情的正确方法后,我会坚持使用这个方法;(3)我经常会去尝试新事物;(5)我喜欢去我曾经到过和曾令我感到愉快的地方度假。回答方式从“非常不同意”=1分,到“完全同意” =5分(M=3.34,SD =0.89,α=0.87)。
亲代对子代家庭技术能手的身份认知参考“数字技术使用的家庭能手”(local experts)[32]与“热心的技术能手”(warm experts)[10]研究,借助3个题目测量:(1)孩子的使用水平明显高于我;(2)孩子愿意指导我的使用;(3)孩子多向我解释使用社交媒体可以带来什么好处。回答方式从“非常不同意” =1分,到“完全同意” =5分(M=2.43,SD=1.04,α=0.90)。
亲代对社交媒体的态度量表来源于Yi Mou和Carolyn[33]的研究,包含如下题项:(1)社交媒体非常有趣;(2)如果没有社交媒体,我的工作和生活将会有很大不同;(3)社交媒体是有效的沟通方式;(4)社交媒体可以提供资讯;(5)使用社交媒体会让我愉悦等。回答方式从“非常不同意” =1分,到“完全同意” =5分(M=3.35,SD=1.03,α=0.89)。
亲代接受反哺意向量表参考Venkatesh和Davis等[34]的研究,包含如下题项:(1)如果有合适的时机,以后有可能会接受孩子对我进行的与社交媒体相关的情感支持与行动支持;(2)我打算以后接受孩子对我进行的与社交媒体相关的情感支持与行动支持;(3)我希望以后能经常得到孩子对我进行的与社交媒体相关的情感支持与行动支持。回答方式从“非常不同意” =1分,到“完全同意” =5分(M=3.76,SD=1.35,α=0.87)。
技术反哺行为参考周裕琼[35]、朱秀凌[13]等人的研究,包含6个题项,题目2-6中涉及社交媒体功能的使用,具体为孩子帮助、演示或指导我:(1)孩子鼓励并试图说服我使用;(2)如何创建个人账号;(3)如何使用社会媒体平台获得资讯;(4)帮助我解决使用中的突发故障;(5)自由调整隐私设置,如联系人分组、屏蔽不必要的联系人等;(6)在社交媒体平台与人交流,如点赞、评论等。回答方式从“从不” =1分,到“非常多” =5分(M=3.18,SD=1.14,α=0.94)。
亲子关系质量使用Wamboldt[36]的亲子关系质量量表,包含5个题项:(1)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进行面对面交谈与在线互动等;(2)我与孩子相处的过程中,也学到一些有用的东西;(3)我对孩子在对社交媒体使用的尝试中所经历的失败持宽容态度;(4)孩子主动与我分享他/她的使用情况;(5)孩子坦然地与我分享他/她的使用感觉与体验。回答方式从“非常不同意” =1分,到“完全同意” =5分(M=2.89,SD=0.89,α=0.89)。
亲子沟通测量亲子间因社交媒体使用展开的信息分享,参考Palan[28]的量表,包含5个题项:(1)孩子反复和我说,他们想用QQ、微信等社交媒体和我交流;(2)向我举例论证其他熟识的家长都在用;(3)不停地念叨,直到我学会;(4)鼓励我多去尝试,不用害怕出错;(5)仅仅示范给我看如何操作。回答方式从“从不” =1分,到“非常多” =5分。所有题目均为正向计分,加总后取均值,得分越高,表示亲子沟通质量越高(M=2.98,SD=0.78,α=0.79)。
控制变量过往研究发现随着亲代年龄增长,子代对其媒体使用的影响显著提升,亲代性别、经济状况、受教育程度和职业也存在影响[32]。由此,将亲代年龄、性别、学历、职业与收入水平等作为控制变量处理。
四、研究发现
(一)技术反哺现象的描述分析
描摹青少年子代对亲代的技术反哺,目的在于获得真实、深入、丰富与生动的资料,并捕捉现象背后隐藏的特征与抽象意义,为后续的相关研究提供依据与素材。对“亲代参与技术反哺频率”的测量结果分析发现(图2),至少有七成(70.50%)受访者表示子代帮助其解决使用中的突发状况发生的频率是“较多”或“非常多”;其余五种情形发生的频率相对均衡,在三个层级区间占比均在30.00%左右。可见,参与六项技术反哺活动的比例介于61.50%~88.90%,整体而言,亲代相对积极地参与技术反哺。
图2 亲代参与技术反哺的频率(N=805)
当我们使用均值来衡量被访者的参与频率时,在1-5级量表上,“子女帮助解决使用中的突发状况”的频率最高(M=3.93,SD=0.99),基本达到了“非常多”的程度,即5级量表中的“4”,可见,子代更多是在亲代遇到棘手、临时性的问题时,给予亲代技术支持,而非是一种涵化或长期的技术反哺。其次为“与他人交流互动”(M=3.09,SD=1.29)、“孩子鼓励并试图说服我使用”(M=3.07,SD=1.29)、“调整隐私设置”(M=3.00,SD=1.29) 、“创设账号”(M=2.99,SD=1.23)与“获得资讯”(M=2.98,SD=0.67)。这与我们前期深度访谈的发现一致,亲代对社交媒体工具价值的需求更强,由此对参与“交流沟通”“隐私保护”“获取资讯”等类型的技术反哺活动相对活跃;而当亲子间有着彼此信任和积极的互动关系时,对于青少年来讲,鼓励并说服亲代使用社交媒体,可视为他们应承担的责任[37]。
基于人口学指标,刻画积极参与者的面貌。36—40岁的亲代更易于接受来自子女的技术反哺(49.20%);母亲虽经常被子女描述为技术“绝缘体”,但她们也往往最有可能接受子女的反哺(56.00%)。部分研究文献也证实,父亲往往拒绝子女帮助其使用网络,原因之一为惧怕潜在的技术权威倒置[38]。受教育程度处于中等水平的亲代(61.00%),更易于成为技术反哺的积极参与者。学历层次较高的亲代,接受来自子女技术反哺的概率相对较低(61.00%),可能是因为该群体对媒体技术的使用相对熟练。21世纪初期,子代劝说亲代使用互联网,但大多数家长多因经济原因拒绝[39]。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普及,硬件采纳的一级数字鸿沟已被逐步跨越,收入水平对亲代技术反哺行为的影响也渐趋弱化。但相对而言,中等收入水平的家庭更易出现技术反哺,占比达到63.70%;部分务农(24.50%)或者从事自由职业的亲代(31.00%),较为排斥技术反哺。综合而言,收入与职业相对稳定、具备大专以上学历的36—40岁女性,更易于成为技术反哺的积极参与者。
(二)亲代接受技术反哺的解释模型
本研究采用Amos软件,采取固定负荷法和极大似然法,对前述技术反哺理论模型进行估计运算,发现该模型的各项拟合指数均达到较好水平,满足结构方程模型的拟合要求。具体参数如下:X2=423.19,df=154,X2/df=2.75<5.00,显著性概率值p<0.05,达到0.05显著水平,拒绝虚无假设;GFI=0.92,AGFI=0.91,CFI=0.96,NFI=0.92,IFI=0.96,均大于0.9的标准值;RMSEA=0.06,小于0.1的可接受值。标准化路径系数见图3。
图3 技术反哺预测模型的路径系数
图3显示,亲代的开放性人格特质、亲子关系质量、亲代接受反哺意向等因素共同作用于因变量,解释力R2值为0.55,中介变量“亲代对社交媒体的态度” “亲代对子代家庭技术能手的身份认知”“亲代接受反哺的意向” “亲子关系的质量”对因变量的贡献度依次为0.51、0.24、0.29与0.26。研究证实,在预测技术反哺行为发生时,家长的开放性及各中介变量在其中发挥着作用。
如表2所示,开放性人格特质正向预测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t=0.29,p<0.001)、亲代对社交媒体的态度(t=0.71,p<0.001)、亲代对子代家庭技术能手的身份认知(t=0.26,p<0.001)、亲子关系质量(t=0.52,p<0.001),可见,开放性人格特质越显著的亲代,接受技术反哺的意向更强烈,对社交媒体的态度更积极,更加认可子代作为家庭的技术能手,亲子关系质量也就越高。因此,假设H1、H2、H5、H8得到支持。
表2 路径系数及调节效应检验 (N=805)
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受亲代对社交媒体的态度(t=0.44,p<0.001)、亲代对子代家庭技术能手的身份认知(t=0.10,p<0.01)、亲子关系质量的积极影响(t=0.16,p<0.001),表明亲代对社交媒体的态度越积极、越肯定子代的家庭技术能手身份、亲子关系质量越高,则其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更强烈。由此,假设H3、H6、H9得到经验数据的支持。
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越强烈,技术反哺行为越易发生(t=0.71,p<0.001),假设H11成立。将亲子沟通作为潜变量,由“亲代接受技术反哺意向”(自变量)与“亲子沟通”(调节变量)构造交互项(moderater),并将模型首次拟合运算后得到的交互作用取值λ和θ分别赋予潜变量,而后进行模型二次拟合(2)λ=(λx1+λx2)(λz1+λz2);θ=(λx1+λx2)2Var(X)(θz1+θz2)+(λz1+λz2)2Var(Z)(θx1+θx2)+(θx1+θx2)(θz1+θz2),结果显示交互项正向预测技术反哺行为(t=0.38,p<0.001)。由此,假设H12的调节效应得到支持,表明当亲子沟通行为发生频率较高时,亲代接受子女技术反哺的意向越强烈,技术反哺行为更易于发生。
为更直观地了解预测模型中潜变量之间的直接效应、间接效应及总效应,本研究采用偏差校正的百分位Bootstrap法进行检验。如表3所示,在亲代开放性与接受子代技术反哺意向的影响路径中,亲代对社交媒体的态度(t=0.11,p<0.001)、亲代对子代家庭技术能手的身份认知(t=0.07,p<0.001)、亲子关系质量(t=0.05,p<0.001)分别起到中介效应。多重中介效应值为0.23/0.29=79.31%,表明本研究模型的中介效应较为强烈。由此,假设H4、H7、H10得到支持。
表3 中介效应检验(N=805)
五、结论与讨论
数字素养是数字化社会公民的必备生存技能。提升公民数字素养,建设“数字中国”,每个个体都需要进行数字化思维的转变[40]。实现全民数字化思维转变,要倡导数字素养的终身培养[41]。在家庭场景中,子代对亲代的“再社会化”支持具有可得性与易得性,亲代接受子代的技术反哺,是亲代提高数字素养、走向数字化社会的重要路径。本研究探讨在社交媒体的使用中,促使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作用机制。
接受创新性事物,往往需要面对因新技术而产生的诸多不确定性,许多人因惧怕改变而选择逃避不确定性及风险。作为技术反哺的主体之一,亲代接受子代的技术反哺,意味着要认可子代家庭技术能手的身份,接受使用社交媒体所带来的可能风险。既有相关研究多聚焦于技术层面,如子代通过为亲代提供新的技术工具(如智能手机),或者为亲代提供数字技能(如微信使用方法)[7],考察亲代反哺意向与行为的发生机制。
本研究从亲代的主体性视角,探讨技术反哺的内在行为逻辑,注重反哺主体的个人性格特质对行为的影响。研究结果显示,亲代越是拥有开放性人格特质,接受青少年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越强;不仅如此,亲代的开放性人格特质对技术反哺意向的影响路径中,还存在多重中介效应——对社交媒体的态度、对子代家庭技术能手的身份认知、亲子关系质量在其中扮演中介作用。亲代是否接受技术反哺,需要经过内在的合理化过程,如对新技术焦虑、身份不适与情感失衡的自我调节。具体表现为,亲代面对创新技术(如社交媒体)使用中的不确定性会引发其技术焦虑,加之传统上亲代通常作为向子代传递“传世之言”或“庭训”的典范,由此,亲代接受技术反哺会遭遇身份的不适与情感失衡。如果亲代能进行“自我的合理化”,欣然接受技术反哺,本质上是对“血缘身份权威”的暂时性悬置,达成个体因技术能力与数字身份失序后的自我和解。因此,技术反哺不仅是因技术使用所促成的亲子互动,更是一种内置情感威权的亲子交流。其背后的行为逻辑可归纳为:亲代在应对“长者为尊”理念与“技术弱势”的现实冲突下,调适内心的多种不确定性,接受子代的技术反哺,实现亲子间“技术、情感和威权”的多重互惠。
亲子沟通在亲代接受技术反哺的意向与行为之间拥有调节效果。亲子沟通越频繁,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的意向越强烈,技术反哺行为越可能发生。人际互动是形成媒体使用经验的重要来源,但传统的媒体使用研究,较少讨论人际互动的影响。极少的相关研究,偏重于对“家长介入”的探讨,即家长如何指导子女合理使用媒体,以防御网络不良侵害的发生[42]。随着子代数字素养的提升,技术反哺现象在家庭中变得司空见惯。因此,通过观察和分析技术反哺现象,可以拓展家庭场景中的媒体使用研究,还可以将其与亲子沟通联系起来。这也进一步启发媒体使用中“家长介入”的传统研究,将所倡导的“防御式的保护”理念[43],转向关注家庭成员间的“积极式素养提升”理念。无疑,后者更符合当今家庭场景中新技术使用的现实状况,也蕴含着今后进一步理论创新的契机。
综上所述,本研究从亲代主体性视角出发,关注技术反哺意向与行为发生的内外部归因,归纳总结出技术反哺发生的层次递进逻辑(图4)。其中,亲代的开放性与自我的合理化过程共同影响技术反哺的发生,个体开放性也是自我合理化过程的前因变量。可从三方面展开上述逻辑:首先,偏向开放性人格特质的亲代,更加注重内心体验和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将更可能由对新技术与子代技能水平的双重“认可”转化为接受反哺的意向。其次,良性和谐的亲子关系,更能让亲代以子代的“青出于蓝”为傲,使得亲代接受子代技术反哺时对可能产生的诸多不适实现自我的合理化。最后,亲代接受反哺的意向切实转化为子代反哺行为,会受到亲子沟通的调节,沟通效果与子代如何在反哺过程中表达尊重的姿态、是否营造诚恳的氛围与是否持有同理心有关。
图4 亲代接受技术反哺的层次递进逻辑
本研究采用结构方程模型中的严格验证策略,结果显示,预测模型拟合效果较好,但该模型可能只是众多影响模型中的一种;后续研究可采用竞争建模或模型开发策略,以获得更优更全面的阐释框架。未来研究可以将中国文化的孝道态度与权力距离等纳入对技术反哺影响因素的探究。因银发族的祖父母更喜欢求助于孙辈,“老小孩”与“小小孩”之间的沟通亦值得关注。后续研究可从“隔代亲”视角出发,探索“向孙子学习”的隔代技术反哺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