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伢子
2022-01-26朱文庆
朱文庆
难道孙悟空打翻了老君的炼丹炉?火烧云漫天扑地,把院子映得红彤彤的。马伢子不见了……
下午放学,我刚跨进院门,就看到沾着几绺马毛的小笼头孤零零地挂在南墙的木橛子上。“马伢子呢?马伢子怎么不见了……”我大声地问娘。
娘正在南屋摊煎饼,杂粮糊糊在热鏊子上“吱吱啦啦”,满灶间弥漫着热气。我看不清娘的脸,但听清了娘说的话。
“什么?”像迎头被泼了瓢凉水,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怕什么来什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听到我回家的动静,槽边的老马用前蹄扒拉着圈底,那墨玉镶白边的眼珠子满是怨气地瞪着我。见我不理它,老马又刨又尥,碗口大的铁掌扑腾得粪便粉尘纷纷扬扬,呛得我鼻子痒痒的,眼泪鼻涕一齐流。
老马啊,你是不是觉得找到了能帮你评理、平事儿的人?但我的脑袋瓜涨涨的,没个头绪。虽然早有预感,但我仍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想起了马伢子在老马身旁时,就像雪堆边一团烧红的炭。枣红、栗红、酡红、酱红……我想尽了所有红色,都没法准确地形容出它到底属于哪一种红。它的鬃毛浓密,风一吹,就像燃烧起来的火苗。它常常跟着老马去野地里撒欢儿,“嘚嘚嘚”地跑东跑西。它也喜欢在我屁股后面跟着,有时还在我背上蹭痒痒。有一次胆大,它跟着我去了学校。一些男同学见了,立刻凑上来,握着它毛茸茸的下巴颏儿,瞅那几颗刚拱出来的豆瓣状的奶牙,还学着集上的牲口贩子问道:“几颗牙?”“齐口了没?”“几岁口?”我见状,忙扳着它的脖子,把它的头搂在怀里,右手拍拍它额头中间眉心上的毛旋儿。它似乎明白我示意它回家,不要再在这里挨“欺负”,便用上嘴唇拱拱我的手背,用温热柔软粉嫩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心,随后便像领了奖赏一般欢快地离开校园,往家的方向跑去。那毛茸茸的痒,带着一股热乎劲儿,直往我心里钻。
还有一回,马伢子在学校干出了“出格儿”的事。那次,它独自溜达到校园里,站在了我们教室门口。数学老师侧身在黑板上写公式时,马伢子突然把教室的门拱开了。门“吱呀”一声,老师头也没回地问:“谁呀?”自然没有回应。老师扭身一看,冷不丁吓了一大跳。全班同学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有几个笑出了眼泪,还有的上气不接下气,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老师手里的黑板擦就像惊堂木,把讲台桌拍得“啪啪”响:“安静安静!有什么好笑的?”老师走到门口,推马伢子的头和脖子,让它离开。但任凭她怎么用力,马伢子就是不肯挪地方。没办法,老师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我们。在大家极开心的笑声中,我快步跑过去,拍拍马伢子的脑门说:“快走,我放了学就回家吃饭!”它像听懂了似的,扭回头很不情愿地走了。下课后,一帮调皮蛋围过来冲我喊:“放学回家吃饭喽!你家小马喊你吃饭喽!哈哈哈!”
回到家,我跟爹嘟囔:“能不能把马伢子拴起来啊?差一步它就进屋上课了。”爹乐着说:“等它长大了就得干活儿了,趁着还小,就由着它玩吧。”我想了想,和爹商量出一个办法——用旧腰带给马伢子做了一个小笼头,要是它再去学校转悠,被问起来,就说是它自己挣脱缰绳跑出去的。
前两天,语文吕老师布置了作文,要求写一写自己身边熟悉的人或事,怎么写都行,可以自由发挥。不用说,我肯定是写马伢子。趴在院里的磨盘上,我连草稿也没打,一气儿就写出来一篇《我的小马驹》。
没想到,今天的语文课上,吕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来到教室,拿起最顶上的一本说:“我给大家念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小马驹》。”大家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朝我射了过来,我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也从来没这么兴奋过。吕老师的朗读声就在我的紧张和兴奋中响了起来:“小马驹是我们家的新成员。它浑身长着红色的细毛,像一朵落在院子里的红云。虽说它是匹小马,但其实呢,它也像我一样,是个调皮的‘孩子’。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也会‘耍赖’和‘撒娇’,也有很多的‘心事’想对我说。每天早上,它都会用嘴把磨盘下挡鸡舍的木板推开,把鸡群放出来陪它玩。我想,在它心里,一定也有屬于自己的美丽世界……”
吕老师边读边走下讲台,细长的手指轻轻翻页。她经过我身边时,我瞟见本子上有好多句子下面都画上了漂亮的红圈。
作文本发下来,我看到吕老师给我的评语是:“真情流露,情景交融,生活中酿出的蜜格外香甜。继续认真观察生活、感悟生活,你会有更多不一样的收获。优秀!”我把作文本抱在怀里,想赶紧回家告诉爹,让爹和我一起高兴!我还要把这篇作文读给马伢子听,它一定会听懂的……
但是,马伢子听不到了。它还那么小,才六个月大,他们怎么忍心瞒着我把它给卖了呢!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管它三七二十一,我一定要找回马伢子!我打开圈门,抓起缰绳,拽起老马就走。娘的喊声在我身后响起,我也没搭理。
马伢子,这会儿你会在哪儿呀?
我牵着老马到了黑老婆崖下。这道崖横在村子的东北方向,崖下的沟底有片乱坟岗子,常有睁一眼闭一眼的猫头鹰站在树上怪叫,听得人头皮发麻。老人们说,以前南沂山上的狼到村里叼羊,都是从这儿走,天黑了来,天亮前回。所以,这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来。这么一寻思,我觉得心尖儿都颤了几颤。
天色渐暗,附近有水流声传来,不时还能听到受惊的蛙儿蹦跶着逃进溪水里的声音。老马用“吧嗒吧嗒”的蹄声敲打着沉寂,时不时还“咴咴咴”地叫上几声,像是在呼唤走失的孩子!
“爹!我考上了!”
前天晌饭时,上坡干活儿没几天就晒成了“小黑老鸹”的姐姐脚不着地地赶回家来,把“高中录取通知书”递给了正在喂猪的爹,那神情简直像电视上递交国书的外国大使。
我忙放下手里的碗筷,凑上去看——真的,那校名上还盖着红彤彤的大印呢!这时,爹压低了声音说:“这大半千的学费,上哪儿淘换去呀!”
对啊,当时我怎么没往心里去呢?准是为这事。马伢子——学费!学费——马伢子!
我强忍住泪水,没让它往下流。其实我明白,爹也是爱它的,像我一样,也许比我爱得还深。
去年收秋时节,马伢子还没有出生,但老马已经怀上它好几个月了。我和爹赶着老马拉地排車,上西山岭运玉米秸。
带着棒子的玉米秸十多根一捆,我和爹一捆一捆地抱到车子上。几十捆玉米秸垒得老高,老马就像拉着一座“小山”在山路上移动。爹在前面驾辕,我在后面跟着,爬坡时好帮着推一把。路本来就窄,下坡时,可能是右面的车轮轧偏了,“小山”猛然侧翻,落到了半人深的沟里。老马四蹄一个劲儿踢蹬,无奈被车辕夹着,还有绳索纠缠,怎么也站不起来。
我一时间傻在了那里。爹急得头上的血管要胀破头皮,忙“扑通”一声跳进沟里,拍了拍沟沿上的老马说:“别动!”老马似乎听懂了,立刻安静了许多。爹迅速拔出别在腰间的镰刀,把车辕上的绳索一根根割断,接着一咬牙拽起了车辕。老马摆脱了束缚,很快站了起来。我立刻抓着老马的笼头,拽着它走了几步——有惊无险,谢天谢地!
这时,爹蹲在那里抹起了眼泪:“这马是咱一半家当,没伤着腰椎和大胯,真是祖宗显灵了!”
我朝老马的屁股上拍了拍,老马得到指示,“嘚嘚”地往家里走去。
到家后,爹把鲜玉米棒子剁碎了,拌在草料里。老马好像吓坏了,也饿坏了,低头猛吃。爹把挂在南屋墙上的艾蒿摘下来,用火柴点燃,院子里顿时溢满了艾叶的清香。我知道爹的心思,他是想点燃艾叶给老马安安神。
晚饭后,爹找了个马扎,坐在马槽前,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坐到半夜。娘喊他回屋睡觉,他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呆呆地坐着。露水敲打着梧桐树叶,那声音在深夜里响得惊人。秋后的露水最凉了,我怕爹冻感冒了,跑到院子里,把爹往屋里拽。我明白爹闷在肚子里的心事,除了担心老马,他更担心的是老马肚子里的小马驹。
爹自夸体壮如牛,是铁打的硬汉,但后来还是感冒了。娘在他的脊背上拔了十多个火罐,印子都是绛紫色的。爹端着大白瓷碗大口大口地喝水,说是败火。
挺过了感冒之后,爹不再安排老马下地干活了,还天天把豆饼、鲜玉米棒子给老马备好。直到马伢子顺利出生,他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见到马伢子时,爹这个“接生婆”高兴得像个孩子,心里的甜蜜劲儿都溢了出来,阳光般在脸上荡。他轻轻地抚摸着马伢子的后脑勺,那神情就像是在抚摸我。
马伢子出生后不久,下了一场大雪。那天,爹冻得脸红红的,不但腮帮子青,鼻梁也青,鼻子尖却通红,像个辣椒似的。一进屋,他就把炕上铺的粗线毯子抽了出来,嘴里还嘟囔着:“屋里做饭,一天三时动烟火,用不着铺这么多。”他的自言自语,好像是预备着用来应付娘的阻拦的。来到马圈里,他把毯子披到马伢子背上,怕掉下来,又找细绳子系好,说是给它做了一件过冬的衣服……
“哎哟!”只顾回忆,忘了看路,我滑倒在鹅卵石上,右腿膝盖钻心地疼。膝盖磕破了皮,血冒了出来,泪水也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我知道,自己流泪不是因为膝盖的疼痛。
“卖马不卖缰”,我的马伢子肯定是像小孩一样,眼里噙着泪花,被买家强扭着换上笼头和缰绳的。买家拽着嚼子勒着它的嘴,嘴角勒出的血和着口水挂在它的下巴颏儿上,它再不想去,也只能一步步地被拖着走。血滴子红在了它远去的路上……
好疼啊!我觉得那些血分明是滴在了我的心上!马伢子是踩着我的心一步一步走远的,我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半睁着眼的月牙儿爬得更高了,黛蓝的天幕又增了些许亮色。两边的沟坡和远处的山峦,都被月光映出了半明半暗的轮廓。沟里起了风,打着旋儿。茅草起伏,从身边延展到看不清的天边。这种水边的野草摇晃着叶片,互相摩擦,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草秆断裂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脚步声和喘息声。我分辨了一会儿,知道是爹来找我了,便故意扭过头,执拗地不去看他。
爹急促的喘息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的心跳得厉害,似乎想撞断肋骨。
爹扳过我的肩膀,我看到月光映着他头上晶亮的汗珠,那凹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闪着亮亮的光。
“‘高出地皮,矮起磨脐’的小伢,你懂什么?当家主事,什么滋味都得受!”
我感到,内心深处的自己被爹这几句话顶了个趔趄。
沉默了一会儿,爹接着说:“现在日子好多了,搁旧社会,要是缺钱,别说卖个马伢子,卖房子卖地的都有!”
爹见我愣着不说话,一把从我手里抓过缰绳,倒背着手,牵着老马往回走。跟着爹走的老马时不时“咴咴”两声,像是在呼唤马伢子,也像是在呼唤我。
没有了马伢子的夜,异常寂静,只能偶尔听到老马打响鼻的声音。翻来覆去,我怎么也睡不着,老觉得心里缺了一块,空得慌。我想让马伢子凑到窗棂前,用大眼睛往炕上瞅;我想要它把头伸进来,“吸溜吸溜”地舔我……
这时,爹猛地起了身,披上褂子,像往常一样去给老马添料,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在老马咀嚼草料的声音里,爹回到炕上,仰面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我知道,爹白天去西北崖的田里锄苗,晚上又去找我,累得很。他打起了呼噜,声音拉得很长,感觉有他锄的地那么长。
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脑袋也一下子开了窍……
对不起,我的马伢子。我暗自下了个保证:以后无论什么时候,绝不在爹跟前提起马伢子,因为爹心里肯定比我更想留下它。
马伢子,等着我!等我长大了,就挣钱把你赎回来!让我们耐心地等着、盼着,好吗?
窗棂外,月光像豆
儿,给梦铺上了一层金黄……也许,是梦给月光镀了一层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