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小曲钞》论略

李雄飞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广东 湛江 524088)

《京都小曲钞》，道光年间(1821—1850)京城无名氏抄录，后辗转收藏于民国年间的北京国剧学会，现藏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为蓝格抄本。原书不分卷，分上下两册，无目录序跋等，竖排抄录，每首始于顶格书写，每页15行，每行25至30字，单面书写。框长25厘米，宽13厘米，厚1厘米。此本上册收录64首，下册收录125首，合计收录京都小曲189首；无序号，无曲谱，标注曲名的有【西调】5首、【倒搬桨】4首、【叠断桥】3首及【黄鹂调】【跌落金钱】【盼五更】【边关调】【满江红】【呀呀哟】【渔家乐】【雁儿落】等各1首，标注题名的有《美女思情》《饯别》《怀德别女》《月下来迟》各1首，曲名题名皆标的有【西调】《寻钗》《苦团圆》《思凡》各1首及【黄鹂调】《拷红》1首，其余165首既无曲名，也无题名，仅留歌词。

一、《京都小曲钞》里的小曲来源

《京都小曲钞》里的小曲，本质上是明清小曲，是对道光年间京都之“街市小令”或“市井之谣”的收录与编撰之作，很好地体现了其时京城之民间文艺的创作风貌。其中第23首《独坐无聊》出自明代小曲【罗江怨】[1][2]卷一，第100首《小寡妇儿身穿孝》、第158首《冤家进门你请坐》、第159首《脸上一口牙齿印》等3首[1]，出自明代小曲【挂枝儿】[3]234-235；135-136；64，如：

脸上一口牙齿印，咬你的是何人？咬的是你的肉，疼的是我的心。为甚么问着你就不答应？你快快说原因，你快快说原因。若不说，我今和你拼了命，我今和你拼了命。[1]第159首

冯梦龙辑录之《挂枝儿·欢部二卷·问咬》则记云：

肩膀上现咬着牙齿印，你实说哪个咬我也不嗔，省得我逐日间将你(来)盘问。咬的是你肉，疼的是我心，是哪一家的冤家也，(咬得你)这般样的狠。[3]64

包含如上4首的96首小曲可在乾隆六十年(1795)京都刊印之《霓裳续谱》或道光八年(1828)玉庆堂刻印之《白雪遗音》中找到原型[4]，它们相互之间的对应情况，见表1。

例如：

情郎门前一棵椒，二八佳人从此过，摇上两摇，嗳，两眼往上瞧。花椒刺儿扎了奴的手，莺声燕语唤郎瞧，快些与奴挑。仔细瞧，慢慢儿挑，刺儿虽小肉儿娇，疼呀疼呀，疼的我难熬，嗳，血珠儿出来了。(重一句)[1]第67首

《霓裳续谱》卷七则记云：

【剪靛花】情哥门前一棵椒，二八佳人从此过，摇上两摇，两眼往上瞧。花椒刺儿扎了奴的手，莺声燕语唤郎瞧，快些与奴挑。(重)仔细的挑，慢慢的瞧，刺儿虽小肉儿娇，疼啊疼啊，疼得我难熬，血珠儿出来了。[4]355

表1中，9首小曲具有曲牌名称，匿名的87首小曲分别在乾隆、嘉庆与道光初年里找到了旧有曲牌名称，加上曲集里的其他曲牌及笔者通过序列、格律等一一推断、确认与统计曲集里剩余匿名小曲的之曲牌名称，发现《京都小曲钞》里只有58首小曲不见出处，应当是道光八年(1828)之后出现在京都的，不到本集小曲总数的30%。有131首小曲可以在《霓裳续谱》里找到曲牌名称，超过本集小曲总数的70%，其中有【寄生草】系列60首(含【寄生草】47首，【寄生草】牌子曲3首[注]起首是【寄生草】，末尾是【寄生草】或【寄生草尾】，中间是其他曲牌的连串演唱，谓之【寄生草】牌子曲。【怯音寄生草】 牌子曲、【平岔】牌子曲之结构原理同此。，【怯音寄生草】6首，【怯音寄生草】牌子曲、【垛字寄生草】【矮调寄生草】【便音寄生草】各1首)，【岔曲】系列22首(含【平岔】12首，【平岔】牌子曲4首，【平岔带戏】1首，【起字岔】2首，【数岔】1首，【数岔】牌子曲1首，【岔曲】1首)，【呀呀哟】10首，【剪靛花】7首，【西调】【边关调】(又名【西调鼓儿天】)、【倒扳桨】各6首，【扬州歌】【叠断桥】各3首，【黄鹂调】【跌落金钱】【满江红】【盼五更】【双劈破玉】【隶津调】【北河调】牌子曲、【粉红莲】牌子曲各1首。且《霓裳续谱》里的【寄生草】(含【矮调寄生草】【怯寄生草】)与【西调】【垛字寄生草】【平岔】及其牌子曲，在《白雪遗音》里分别变成了【马头调】【马头调带把】【起字呀呀哟】及其牌子曲，《霓裳续谱》里的【边关调】，在《京都小曲钞》里变成了【叠断桥】，《霓裳续谱》《白雪遗音》里的【剪靛花】【银纽丝】，在《京都小曲钞》里分别变成了【倒扳桨】【盼五更】，这说明同一曲子的名称在清代前期也在发生衍变：【寄生草】【西调】衍出【马头调】，【平岔】衍出【起字呀呀哟】，【叠断桥】又名【边关调】，【剪靛花】又名【倒扳桨】，【盼五更】等汇入【银纽丝】。看来，明清小曲的稳定性较高，在京城传播中变化并不很大。乐师艺人为了方便传唱和被人们理解，在吸收其他地方小曲时，会将原本的词语替换成方言土语，造成了各区域流传的小曲大同小异。明清虽有文本记录词曲，主要还是依靠“口传心授”，曲词随着传播次数的增加而产生变化。[5]

表1 《京都小曲钞》与《霓裳续谱》《白雪遗音》相似小曲对照表[注]《京都小曲钞》之编号、曲牌名及其篇目按照从始至终的顺序编排，无题小曲以首句代替。

二、《京都小曲钞》里的小曲题材

(一)情歌

《京都小曲钞》主要辑录道光年间京城市井流传的情歌，它们皆以浅近之语肯定了追求爱情是人的自然本性，计有142首，达到总量的75.1%。其中有相思曲83首，占据情歌总量的58.5%，一般以大家痴女、高门怨妇的幽怨为主，如：

相思害得奴酒醉，吃了袋香烟，我懒怠磕灰。红绫被，独自一个我实难睡。起了金风，吹得檐前唰啦啦的梧桐叶落，惊散了鸳鸯会。归南的宾鸿，叫得我伤悲。呀，无奈何双手拉被，我去蒙头睡。恨将起来，银牙咬碎了红绫被。[1]第76首

歌者通过“金风”“梧桐叶落”“归南宾鸿”等意象，唱出萧索、冷清的秋天气息。孤寂的环境加深了凄清之感，映衬伤悲。“吃”“睡”“吹”“惊”“拉”“咬”，形象地描写出女性从懒怠到寂寞，从无奈到伤悲，怨恨不已之心理。这种强烈持久的思念，使得春花秋月触动闺中佳人敏感脆弱的神经，引发她们的无奈、哀伤、失落。这些女子的生活似乎都由徒劳无望的相思构成，情郎很少出现，纯而又纯的“爱情”多是柔弱卑屈之女性的一厢情愿。[7]

表现追求爱恋的小曲，《京都小曲钞》里收入55首，占情歌总量的38.7%，如：

和风细细，开放了桃梨。闲行转过小桥西，见几个俏佳人，袅袅婷婷，整整齐齐。乌云整，巧梳洗，杏子眼，柳叶眉，我那爱死人的鼻似悬胆，是那牙排玉。风摆起薄罗衣，金莲小，步儿轻移。我那玉美人，临行又把那秋波递。瞅着佳人归去也，闪得我呆呆呆呆，无无情趣。空撇下万种风情，好叫我意乱心迷。[1]第26首

歌者尽力歌唱良辰美景里几个美人身姿绰约，唇红齿白，面容娇媚，步履轻盈，秋波暗送；男子却看得呆滞傻笨，只能在美人离去后意乱情迷，后悔不迭。而剩余情歌中3首歌唱少女恨嫁，1首歌唱邂逅有情郎，希望与之结为连理，占据情歌总数的2.87%。

《京都小曲钞》的情歌之所以如此之多，主题出现如许偏离，应该是“相思幽怨”与“追求爱恋”除了能够直接表达当时青年男女的主要恋爱生活之外，还能够间接表达编者、歌者与部分听众抱负难施、壮志难酬的“象外之意”“言外之情”，也适合歌坊秀女表达委婉曲折、复杂多变的感情，以此作为商业性演唱而招徕观众。

(二)集曲

《京都小曲钞》里有少量小曲出自戏曲、小说、诗歌中的题材、人物、唱词。计有曲目39首，占总量的20.6%。此类小曲曲词文雅工整，为文人之作；有的并见于后世的曲艺、歌谣里，孰前孰后已难知晓。其中源于戏剧的32首——《北西厢》13首，《碧玉簪》4首，《孽海记》4首，《拜月亭》《义侠记》与戏名连缀各2首，《慈悲愿》《金印记》《红拂记》、匿名戏、凤阳花鼓戏各1首；源于小说《三国演义》、诗歌《警世》各1首，有1首小曲略同于后世京韵大鼓，分别有2首小曲略同于后世秦安小曲及绕口令、颠倒语等歌谣(见表2)。

表2 《京都小曲钞》部分小曲来源表

例如：

西风起，梧叶纷飞。碧云天，黄花地，晚来时，谁染霜林醉，点寒烟衰草迷离。一派荒凉，千般冷落，这才是离别滋味。满怀心事谁知，空叫我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暗自伤悲。终日里似醉如痴，强把白淋淋闷酒一酌，共饮樽前，细问归期。霎时间车儿投东，马儿向西。我与你再会时，两下里一递一声长吁气，一递一声长吁气。[1]第16首

而元代《西厢记》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第三折则有：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凄迷……

【朝天子】……白冷冷似水……拆鸳鸯在两下里……一递一声长吁气……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

【耍孩儿】……先问归期……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里成灰……[6]

(三)生活歌

《京都小曲钞》也有反映底层人民生活的小曲，计为8首，占据总数的4.3%。有的歌唱丫鬟长期被“姑娘”“姑爷”打骂，有的歌唱寒冬乞丐祈求衣食，有的歌唱守边士兵想念父母妻女，有的歌唱一个传说，篇幅较长，如《乾隆年间闹哄哄》展示李树庭与成氏在书房偷情，最终成亲，说明清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对传统道德的冲击和腐蚀。个别小曲描绘渔家四季悠闲恬适的生产生活，也有歌唱城市男女的家长里短、闲情趣事，颇具生活情趣，如：

姐儿好吃酸葡萄，葡萄架儿搭得高，探不着，急得奴家只发燥。叫丫环拿板凳儿，奴好跐着。跐倒了板凳儿，折了奴的腰，这才是为嘴伤身惹人笑，这才是为嘴伤身惹人笑。

余论

由上可见，《京都小曲钞》里的小曲，有的仅有曲牌，有的仅有题目，个别既有曲牌，也有题目，绝大多数则既无曲牌，又无题目；众多小曲的排列杂乱无章，毫无次序；加之曲词讹脱衍倒太多，锤炼不够，也无句读标志；同一名称之文献仅见于此本，未见刻本之类。这些都在说明每首曲词应当录自口传，抄录者的学养明显不高，疑似曲师本人或民间艺人；曲本可能是某个曲部所用的底本，并未经过高水平文人的点订与推崇，社会地位低微，更多地保留了原始文本的基本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