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的书法
2022-01-25周华诚
周华诚
老余炖的汤瓶鸡,一绝。
我千里迢迢从北京过去,一定要赶到他的小饭店去吃个汤瓶鸡。老余的小饭店在大山深处、国道边上,一路七弯八绕,才能在他的小饭店里吃上一顿。
放下筷子,我感到深深的满足:“道道菜都好吃!”
小饭店开了30年,如今已成风景。饭店老板兼首席大厨老余,是风景中的风景。老余技艺满身,会做菜还能聊天。会做菜不稀奇——一个大厨,没有几手绝活怎么行?手中的铁勺,那是安身立命的武器,舞得让人眼花缭乱,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能聊天,就不一样了。
老余聊天,就如说书一般,娓娓道来,使人如沐春风,如浴温泉。一席终了,宾主尽欢,来者神清气爽,依依拱手作别。老余有如此功力,那是因为:第一,老余有聊天的天赋;第二,老余肚里有故事。有时候,你真说不好食客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吃老余做的汤瓶鸡呢,还是为了听老余讲故事。
但老余最好的本事,乃是书法。40年前,老余还是小余,小余还是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小余老师在教孩子们识字的时候,认识到把字写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他开始学写字。后来,他离开村庄,外出打工谋生,不得不把手中的毛笔放下了。
1985年,老余从外地回到老家,跟妻子一道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名曰“春燕”——春天的燕子飞回来了。就此,老余开启了他作为一名厨师的生涯。从此以后,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老余的日子充满了人间烟火,充满了扎实的幸福。
几年之后,小饭店挪了个地方,转移到百步开外的一幢小木屋。老余把饭店的名字改为“途中”,一直用到现在。
我问老余:“‘途中’何谓?”
老余答曰:“活着活着,越来越明白,人生永远是在半道上。比方说吧,方圆百里,大家都知道我老余厨艺不错,这就到顶了吗?不可能。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开饭店挣了钱,日子过得舒坦起来,我就可以跷起二郎腿,闲坐着了吗?远着呢。人活着,哪里是为了挣钱?一天不干活,我一天就不痛快。干活日子过得充实。那我为什么还要写字呢?写字,那是我的爱好,是心里真正喜欢的事。后来我把这个爱好又捡起来了。我一拿起笔,笔墨一动,在宣纸上划拉出笔画线条来,嘿!我的精神就愉快了……你说,我是不是,每件事都在途中?”
老余见我点头,又说:“你再看看这个‘途’字。余,在走路。说明我老余一直是在路上。这是一种快乐。一路上看看风景,不是很好吗?”
现在老余一有空,就钻进二楼的书房,在那里练字。他一钻进书房,身上的烟火气就消失了,就有了书卷气,有了沉静气。他习的是王羲之的帖。我问老余:“写字跟做菜,相通吗?”老余说:“异曲同工。做菜要掌握火候,知道什么时候加料;写字要懂得运笔,熟悉笔墨的性情。”
这么一想,老余说得真对。做菜,写字,道理是相通的。说白了,都要有一种悟性,需要你对自己的工具非常熟悉。当你对笔墨与纸的关系或者对菜肴与水火的关系了解透彻、运用娴熟之時,这些东西就会成为你表达内心的一种工具。工具不重要,内心才重要。
这就是境界。这也是人生。
对老余来说,做菜的时候,锅铲就是他的毛笔;写字的时候,毛笔就是他的锅铲。做什么不重要,用什么心思去做,才是最重要的。
有一回,有熟客要接待朋友,想让老余煨好20份汤瓶鸡,第二天中午送到县城去。老余想来想去,决定不送。不送,不是因为老余“耍大牌”,也不是嫌路太远,更不是炖不出那么多鸡。真正的原因,是老余知道,他的汤瓶鸡只有在这个山高林密的路边饭店吃味道才正宗。他煨汤瓶鸡要用木炭火煨上3小时。快了,猛了,出来的味道就不对;煨好送去,肉老了,汤凉了,味道更不对——到时,岂不是要砸他的招牌?
所以也只好得罪一下熟客了。
现在,老余偶尔才下厨。他下厨不再是为了挣钱。就像他写字,不是为了搞艺术一样。有人说:“老余,你的字这么好,可以去参加省展、国展了。”老余摇头,说:“不去。人家王羲之、张旭,有没有参加过省展、国展?肯定没有嘛。”人家又说:“老余,你的饭店这么有名,怎么不多开几家分店,搞个连锁?”老余也摇头:“我只要一个小小的店就够了。”
老余说,做菜跟书法还有一个相通的地方,就是永远没有第一,也永远没有终点——都是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