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住着神仙
2022-01-25刘梅花
刘梅花
下雪的时候,面对窗外白茫茫的雾气,我坐在书桌前慢慢写鬼故事——有个老牧人住在自家的百年老屋里,每晚都能听见一个声音下了楼梯朝自己走来,咯哒咯哒,声音又轻又柔和,像小脚的祖母在走动。可是,响动到半夜,他睡得稀里糊涂时,又听见另外的声音,像有人在劈柴,又像黑藏獒在咬骨头,咯吱咯吱。又像是一匹被封了口的马狼,想要把尖利的牙齿插进羯羊脖子里——可是它的长嘴头很软,没力气,流着湿漉漉的清涎水,滑得根本衔不住羊脖子。
但是马狼不死心,还是吭哧吭哧搬弄自己的软嘴头,在羯羊脖子里胡蹭。而羯羊不敢动,生怕被马狼活吞了,一个劲儿哆哆嗦嗦抖着,根本停不下来——这是马狼封口的日子,它最后肯定吃不掉羯羊。老牧人迷迷糊糊地想,却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像一只旱獭突突突从窗子底下跑过去,皮毛颤抖,突然把鸡窝里偷来的鸡蛋掉到地上,啪,轻微的碎裂声……
诡秘的声音来了——这天晚上,老牧人钻到破席子卷儿里,躲在门背后偷窥时,发现一个古怪的东西,看不到腿子,秃而圆的脑袋,眼珠子发出蓝幽幽的光。浑身好像是皮毛,又好像是一个硬壳,又厚又湿,甚至黏糊糊的,贴着地板向前挪。它还拖着尾巴,尾巴梢子结了个疙瘩,下楼梯的时候就发出咯哒咯哒类似脚步的声音。
旧楼梯上的杂物——柳条蔀篮啦,笟篱啦,红铜火盆啦,在黑夜里好像都活了,想从旮旯里走出来,伸出很多触手,乱舞着,企图抓住这只怪东西。就连卷着老牧人的破席子,也蹿出来一条胳膊,左右摇摆。最吓人的是老牧人自己,也觉得身体逐渐变形,变薄,变成一个扭曲着身子的黑影贴在墙上,想躲开那个秃头的怪东西……
这种故事也太吓人了,最好不要给我女儿看到——朋友看了稿子抱怨道,为什么要写鬼故事?别的不行吗?
可是,她难道不知道吗?世间的话,无非三种:人话,鬼话,神话。虽然谁也没有见过鬼,但鬼话连篇的人多,听得多了,写鬼话比较容易。想起来说人话也不难,但把耳朵打发出去一天,也听不到几句,所以写起来很难。至于神话,古人写绝了,尤其葛洪,像我这样愚笨的后人,岂敢胡咧咧。神仙的事,随便能写嘛,真是的。
说起葛洪,原本就是个道士,而且医术好得有些过火。不过,依着葛洪的想法,医术再高,他死了就终结了,还不如当作家。于是一边炼丹行医,一边著书,写了许多神仙留给后世看。他说:此为先师所说,虽然深妙奇异,但有见识的人还是爱读的。
不读则已,一读简直收刹不住——整个冬天,我也假装自己是有见识的女人,读他的神仙传。
每逢读书入迷时,突然就想到我爹——幸好他供我上学,识得几个字,不然要错过世间多少美好。
被打出篱笆的树
古时有个县令,人称伯鸾,官做得很好,百姓都喜欢他。老天也帮他,该下雨时下雨,该霜冻时霜冻,每年都五谷丰登。连瘟疫啦,猛兽啦这些祸害都不曾出现,叫他安安稳稳做官。
伯鸾做官之余,捯饬道术。他的朋友说,神仙这种事,世上并没有。伯鸾笑道,天高夜黑的大风之夜,你不出去,以为路上没有行人。同理,你不过是凡俗之人,见识有限,自然不知道深山老林里藏著修道成仙的人。
怕人家笑话,伯鸾偷偷修行,不必叫人知道。不过,他觉得单单自己得道,也没什么趣儿,就和妻子樊夫人一起修炼道术。
得闲时,夫妻俩切磋道术。伯鸾坐在堂前,叱咤一声:火起!即刻,东边的客房稀里哗啦燃烧起来。樊夫人轻轻一笑,低声说:雨来!随即大雨倾盆,灭了客房的大火。
庭院里种着两棵桃树,枝叶披拂,婆婆娑娑。一棵是伯鸾的,一棵是樊夫人的。某天闲得无聊,伯鸾对自己的桃树下咒令,说,揍它!这棵桃树立刻伸出枝叶做的爪牙,抓另一棵的脸。樊夫人正从廊下走过,见此,也下咒令说,打回去!两棵桃树踢零哐啷厮打起来,抓头挠脸,撕破衣衫。不过,伯鸾的桃树打不过,几次被打出篱笆外面。
读到此,我几乎笑得腮帮子抽筋——伯鸾那棵可怜的桃树,趔趔趄趄还没站稳,又被踹心窝子一脚踢到篱笆外面。
这还没完。两人吃饭,伯鸾对着盘子吐一口唾沫,“嗵”的一声,一条鲫鱼跳出来。趁着伯鸾还没说出话来——他看上去总像是正要说话的样子——但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听见他的声音,或者喝干一盅茶的时候,樊夫人就拨开他的话匣子立刻上阵了。她也来一口,噗——盘底哧溜冒出的水獭蹿过来,啊呜一口吞掉鲫鱼。去你的破鱼。
两人进山采药,路遇猛虎。伯鸾装作没看见,而樊夫人用一根绳子,绑住老虎的头,牵回家,拴在床脚下——也不知道樊夫人怎么想的,床脚系老虎做什么,笑得一杯茶喝不下去。
伯鸾每每和夫人比试,一次也没赢。后来嘛,两人得道成仙,要飞到缥缈的太虚境界。县衙门有一棵巨大的皂荚树,伯鸾拔起皂荚树,骑着大树飞升。樊夫人坐在床上,顷刻飞到半空——那个骑着扫帚的女巫和坐在飞毯上的巫师,大概是跟着我们的古人学的本事。
想来神仙幽隐,与世异流,没有烟火气息才对。可是伯鸾这个神仙,实在可爱,隔着书页,似乎都能听见他顽童一样咯咯咯的笑声。
柴桑闲野岁月深
神仙都喜欢孤独,不过是饮露食英,深居简出,不和凡人往来。神仙嘛,要保持空寂清宁的时光,抛却人间七情六欲,忘掉所有的悲喜交加,无我无人无外物,空旷地活着。
可是,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就有这样一位神仙,和我的想法一样——这么说,有点脸皮厚,神仙想的我怎么能够着呢,不过是随便吹嘘一下而已,我也是个很爱吹嘘的人。
此神仙叫彭祖。到了商纣王时,已经活了快八百年。他年幼时,遇见犬戎之乱,成了孤儿,流落到了我们河西走廊,一路颠沛流离,竟然到了西域。到达西域时,已经一百多岁——奇怪,一个孤儿竟然能活得这么长寿。
一百多岁的彭祖迷上了修道,洞悉了长寿之道,一下子活了几百年。他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养生之术秘而不宣,隐在尘世,根本不去世外云深处。天天和普通老头儿一样,闲居在家,静坐,喝茶,看花,不关心世间一切琐碎之事。
隔那么几年,彭祖穿着野葛布单衣,裹着野葛布头巾,走出村子,三走两走不见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反正三五年后,他又出现在村子里,和别人一样烧茶煮饭,坐在屋檐下看天空雨水滴答——他在屋檐下端坐,好像和别人一样。但是细细看,他离地两尺,坐在空气里。有时候他走着,猛然停住,让人觉得路边似乎伸出透明的手,一把拉住他——老兄,别来无恙乎?
彭祖七百多岁的时候,纣王知道了这件事,发了疯要从他嘴里掏出长寿的秘诀。彭祖不喜银钱,纣王便打发一位名叫釆女的女子去做间谍。釆女虽然两百多岁,但驻颜有术,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娃娃脸也罢了,连神态都格外稚嫩。
釆女有个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抬起长睫毛的大眼睛盯着对方看,事情达不到目的不罢休的习惯。她的天真无邪可能半是故意,半是不经心——男人们基本喜欢这样的女人,看上去又傻又天真,还很美。当然,釆女实际上非常老于世故。她活了两百多岁,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
可是彭祖也是快上千年的老妖,道行深,自然看透了釆女的那点小把戏。不过,他还是装作认真的样子,接受釆女的采访。因为他在尘世间厮混,说到尘世间的事情,纣王不都管着嘛,招惹他做啥呢?
釆女问,神仙是什么样子?
彭祖回答道,神仙能隐身,隐于众人之中而不被人觉察。也能飞,腾云驾雾。也会幻术,随便变成一只鸟儿。以元气为食,或者芝草为粮。神仙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人间悲喜哀乐,一点感情都没有。空,玄,静。
彭祖说话的时候,釆女恨不能全身长出耳朵来倾听。她笑道,你这么长寿,应该是神仙,所以我来求教。
彭祖说,我不过是得道之人,才不想做神仙呢。我天天都吃美味的食物,也穿华丽的衣裳,喜欢女人,偶尔也去做个官儿,不失人间之乐。修道为的是筋骨结实,老而不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才好呢。
釆女说,那你教授给我长寿之法,你也知道,是纣王打发我来的。说完,盯着彭祖看,恨不能把眼珠子粘到他身上去。
彭祖长叹说,活几百年其实也很累啊。我这几百年里,总共失去了四十九位妻子,死了五十四个儿子,女儿还不算,遭受了无数生活的磨难,往事真的不堪回顾。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面容愈来愈干衰,肌肤失去弹性,心气失和,也很痛苦呢。实际上活几百年怪疲劳的,趣味不算多,你要长生的奥秘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话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啊。
可是釆女却说,纣王是不会有这些烦恼的,可以舒服地活着,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只要得到长寿的秘籍即可——釆女不是嚼舌根的行家,但也把纣王的一些想法透露给彭祖,其中一条就是,纣王的脾气不好,一旦自己得不到的,就会毁灭掉,人神无惧,所向披靡。
死缠烂打的间谍釆女,费尽周折得到了彭祖的道术,回去传授给纣王。
彭祖传授的养生之道,说保养寿命的根本,在于心气平和,不要伤害自己。冬暖夏凉,起居随四季变化调节。五谷五味不可贪,使得身心契合自然。音乐入心,花草养眼,读书陶冶性情……凡此种种,皆可养生——當然还有别的,咒语什么的也有,不然纣王怎么肯相信?
而且他还告诫说,对女色要远,因为女人能惑乱心神。可是纣王有一大批女人啊,倘若纣王独身修行,那一大批女人可怎么办?甚至让人怀疑,釆女就是这群惑乱心神的女人中蹿出的一个。
其实釆女很清楚,纣王想长生不老可不就是为了女人嘛,不然歪歪唧唧学个什么趣儿呢。纣王自以为学会了道术精要,就派人去追杀彭祖——就像落水的狗爬上岸,急于抖掉身上的水一样,他派出大批杀手四处伏击。并且捎话说,既然你活了几百岁,活得那么疲劳,不如成仙去吧。世上长寿的人,有我就够了。
纣王高高在上习惯了,可是一想到彭祖几百岁,便觉得自己卑微矮小,才活了几十年,虫蚁一般,不如除之而后快。
可怜七百七十岁的彭祖,一路西逃,不知所踪。有人说他飘然而去,果然进了仙界。有人却说并没有,在流沙的西边见到过他,喝茶聊天,自在得很呢。
彭祖得道了,纣王没有得,只学了一点皮毛。所以纣王死掉了,彭祖仍然逍遥。
一念恋红尘
彭祖有个朋友,也算忘年交吧。因为彭祖才开始修道时,这位叫作白石生的道人已经两千多岁了。对,你没有听错,就是两千多岁。好像历史上有个太监称九千岁,不过是妄想罢了。
白石生虽然长生不老,却只是道人,不是神仙。他不肯修炼升天的道术,只是求得永生的乐趣,享受人间情趣。他居住在白石头山上,煮了白色的石头为果腹之米,所以人们就叫他白石先生。不过呢,白石生才不单单吃石头呢,他和凡人一样,吃肉喝酒,煮五谷杂粮。长得很精神,仙风道骨自是不必说。
彭祖才开始修道,不过一百多岁,道界里还算是个童儿。就去拜见白石生,两人喝茶聊天,谈论神仙之道。彭祖问,你都两千岁了,为啥不服药成仙,去天上逍遥快活呢?
白石生笑笑,说,你懂什么,天上的生活很乏味呀,哪里能跟人间比呢。人间有美酒,有美女,有美味,这才是快活无比。
彭祖说,天上都是神仙,品味自是人间不可比的,就算下个棋喝个茶,说说天道人道,也有精神上的快乐,凡人岂能比得。
白石生说,当然也对。不过,你要知道,天上那些神仙,尽是些修道多年,极为尊贵的仙人。他们可不是一般的清高,个个需要仰视才行。像我这样道行的,若是去了,顶多也就是个端茶送水的,得唯唯诺诺伺候他们,打杂捞毛,要比在人间辛苦多了。我在人间,被别人尊敬,按照我自己的意愿过日子,才算是真正的逍遥呢。
彭祖恍然开悟,自此他也不打算成仙了,一心求得长生,在人间厮混。
有一次在深山,白石生问他,你听见一种声音了吗?彭祖伏地,听见一种声音,很含混的,嚓嚓,簌簌,索索——听起来好像一团柔软的东西在动弹,软鸡蛋那样,没有头和四肢,扭来扭去蠕动。
听见了,可是,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彭祖问。
白石生回答说,是我们谈话的声音吵醒了它,原本蛰伏在乱草窠里——此乃修仙失败的狐狸,心太急,走火入魔,把自己炼成一团,七窍都裹在皮毛里。这会儿听见别人讲道,心不甘,所以爬出来。
那家伙太臭了,根本没有修仙的必要。彭祖一想到成仙后要遇见骚狐狸,立刻这样啰唆了一句——如果白石生在听的话。
白石生甘心隐居在人群中,有成仙的能力而不用,根本不受天庭的诱惑。彭祖效仿他,也享受人间之趣,着华丽服饰,得正常男女情爱,不亦乐乎。
不过,依照我的想法,白石生不想飞升做神仙,大概是童年的阴影所致。白石生年幼时,穷得几乎要乞讨,靠养猪放羊,勉强度日,动不动饿倒在山野里。想想看,这样的孩子长大,修了道,有了金银,出门有高贵的车马,身上有华丽的衣裳,桌上有美味佳肴,过着有尊严的生活,怎么舍得去做清寂的神仙呢?
彭祖也有相似的经历,他幼年是个孤儿,遭受了无数磨难,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好不容易得道了,不为生计发愁,自然也不肯放着好日子不过到天上去打杂跑腿。在人间好啊,过一日舒服一日,飞升做什么呢?
说这些神话的是谁?葛洪呗。他说,世间有百家之书,我就单单抄袭古之仙者给后世想看的人看。此为先师所说,虽然深妙奇异,但有见识的人还是爱读的。
虽然说故事是葛洪师父说的,不过,我们还是能从神仙的气息脉络里看到葛洪的影子。葛洪年幼时家里还算富裕,到他十三岁时父亲去世,自此家道中落,越来越穷。穷到什么地步呢?简直不可名状:饥寒困瘁,躬执耕穑,承星履草,密勿畴袭……缺衣少米,家里的篱笆坏得不像样。常常需要拨开杂乱的草木出门,又要推开杂草进屋。家中数次失火,收藏的典籍都被焚毁。他背起书篓步行,到别人家抄书,卖木柴买纸,借火光读书。葛洪成为医学大家之后,声名远扬,而且非常擅长心理治疗,那些不快乐的人都能被他治好——毕竟,他曾经是个最不快乐的人,知道心结打在哪里。所以葛洪写的神仙传里,时不时跑出来一个神仙,藏着他自己。
一个人,藏匿一辈子,也摁不住年幼时的伤痕。即便给你讲神仙的故事,自己的影子忍不住晃蕩其间——这确实是忍不住的事情,比如你读到这儿时,也有我自己的影子在文字里晃荡,我也是个孤儿啊,比葛洪能好到哪儿去?况且葛洪的神仙故事里,也被我忍不住加进去一些东西,我也喜欢编故事啊。所以真真假假,你读读就好,完全不必较真。
恍若一梦不见家
丹溪一户人家,有个十五岁的孩子皇初平,进山放羊。半途遇见一道士,拐了去学道。皇初平跟着道士住在山洞里,修道四十年,不想家。
他的哥哥很想念,找了几十年,不曾见。后来在街上遇见了那个道士,一打听,原来弟弟在修道,就跟着他找到了弟弟。
兄弟相见,悲喜交加。哥哥问,你当初是放羊走丢的,我进山寻找了好几年,总觉得你就在山里。
皇初平说,没错呀,我的羊,还在东边山坡上。哥哥出门一瞅,山坡上都是白石头,鬼影子都不见。皇初平出了石洞,站在高处,叱喝一声:羊起!于是,满山坡的白石头蠕动起来,顷刻变为羊,数万头之多。
哥哥大为惊讶,说你已经神通如此,我也跟你学道吧——哥哥或许并不喜欢道术,但觉得那数万头的羊诱惑太大,一群接一群,只须呵斥一声即可。
哥哥便抛弃了妻子儿女,一心学道,饿了就吃松脂茯苓。活到五百岁的时候,道行了得,尤其隐身术。坐在石头上,凭空消失。大白天在大路上走着,谁也看不见。兄弟俩都童子面色,日中无影,总算得到正果。
奇怪,两个穷人家的孩子,学这些无用的道术做什么呢?
成为神仙的兄弟俩不想待在深山,要回家了,回到自己的乡村过寻常日子。不过,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俩回乡后发现,五百年的时光,亲族皆不留,一个都没有了,村子也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村子,无痕可寻。可怜的两个神仙,无家可归,只好又回到了山洞里。皇初平改名叫赤松子,哥哥改名为鲁班。
为啥要改名呢?大概他们痛哭了一场。爹妈都没有了,这个俗名还有谁会呼唤呢?当初狠了心离家学道,等世间多少岁月恍然而过,一回头,才发现内心深处,家仍是最初的牵挂。便是多活了五百年,一千年,那又如何?亲人一个都不剩了啊。
其实以我的看法,这并不是神仙的故事,而是个成长故事。弟弟是个很有心气的小孩,生在穷人家,离家修道大约是为了改变困顿的生活,给亲人温暖富裕的日子。看看他的羊群就知道了。
亲人是什么?就是支撑着光阴的骨头。朋友给我讲过一件事。他奶奶在世时,脾气刁钻古怪,常常虐待儿媳妇。后来嫌弃儿媳生不出男孩,连同两个孙女都撵走了,连多余的衣裳都没给一件。做儿子的害怕母亲,也不敢说,忍气吞声又娶了母亲新指定的媳妇。
当时生产队要去深山里拉羊粪,正好路过前妻娘家门前。每次赶着牲口路过,两个破衣烂衫的女儿站在门前,哭着喊爹。被奶奶打怕了,也不敢到跟前,只是远远看着爹抹眼泪。前妻隔着庄门,在门背后哭——她根本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因果报应,因为婆婆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后来,他再去拉羊粪,门前哭着喊爹的女孩剩下一个了,另外一个得了急病,无钱医治耽搁了。贫穷孤独的女孩瑟瑟立在风里,等爹路过时,哭着招招手。
新儿媳又生了两个女儿,婆婆仍旧死命地打,要打得她生出男孩来。快要被打得没命时,终于生了个男孩,便是我这位朋友。
朋友小时候,他爹每逢喝醉了酒,哭得肝肠寸断,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去世后,母亲才告诉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流落在外,母女俩孤苦伶仃。
朋友找到了那个山村,那家人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好在母亲还知道名字,找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了失散的姐姐。他说,我就是让姐姐知道,她有亲人惦记啊。
他给我讲当时见面的情景,眼睛里闪着泪花。姐姐母女见到他,哭得一如当年的父亲,痛断肝肠。这个世界,还有人在寻找她们,牵挂着她们。而他的母亲,见到姐姐,也是激动得手哆嗦个不停,那个破衣烂衫的女孩,终于回到了亲人的怀抱。朋友说,亲人是什么?就是打断骨头,筋还连着。
另一位神仙,叫吕文敬,家里很有钱。平素喜欢神神叨叨,吃一些草药求得长寿。有一天带着一奴一婢,在太行山中采药,遇见了三位神仙。聊了几句,甚为相投,就跟着仙人采药去了。两天之后,仙人们传授给了吕文敬长生不老的秘方,升腾而去——那一奴一婢去了哪里呢?不知道。
谁知,山中一日,世间百年。老吕出山,已经是两百年时间了。他找回家,满目旷野,沧海桑田,昔日的家园早已荡然无存,子孙也杳无踪迹了。
老吕虽然成了神仙,绝非了无牵挂,非要找到自己的家人,逢人就打听。这一天,有个姓赵的人说,我们村里流传着一个说法,说从前有个叫吕文敬的人,带着一奴一婢,在太行山中采药,一去不归,叫豺狼吃了。你问的,是不是这个人家?都两百年了,只是传说而已。
老吕激动地哭泣着说,正是此人啊,快告诉我他的后人在哪里?
姓赵的乡邻说,吕文敬的后代,有个叫吕习的,住在城东北十里的地方,是位道士,你去找他。
虽说是沧海桑田,但故乡的旧模样还是没有变。老吕找到了那户人家,叩门。家人隔着门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吕文敬答道,这是我的家啊,很久之前,我上山采药,遇见几位神仙,我就隨他们去了。如今得道下山,谁知世上竟两百年了,一路打听,才找到家。
吕习正在屋子里,听到祖先回来了,惊喜得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光脚冲出来说,仙人,你可回家了。我爹我爷爷我祖爷爷辈辈口口相传,说咱家祖先并没有被豺狼吃掉,而是得道成仙在深山了,叫后人一直等着。想不到是真的,你竟能想起家,亲自回家来了。
吕习看到自己的祖先,简直惊喜之极,扑到吕文敬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哗啦啦地淌。亲人是有气味的,闻得到。
也不知道吕文敬流泪了没有——不是说神仙不许有情感吗?想来肯定哭得一塌糊涂,世间两百年的时光,自己的家还在。
总而言之,吕文敬就在家里住着,把得道成仙的秘方传授给家里人。年纪已经八旬的吕习,之前是位老叟,如今得了道,返老还童,年轻得不得了。
后来嘛,吕文敬的子子孙孙都修了道,都成为神仙了,没有一个老死的——他当初进山寻道,可不就是为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
说到底,吕文敬这个神仙传里,也藏着一个葛洪。
父亲去世那年,我也不算很小了,但是我每次出门在外,就有一种幻想,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父亲会突然拨开人群走出来,吭吭咳嗽两声——就算时光过了三十年,也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思念。大概葛洪也有这种感觉,他守在破屋子里,期盼有一天他的父亲突然回来敲门——吕习连两百年前的先人都可以等得到,不是吗?大概,葛洪也喜欢把时光退入遥远的过去,和父亲重逢。
喜欢葛洪的神话,因为有凡尘的温暖,在大雪天里读最好不过了。于是,把自己写了一半的鬼故事也写得暖和一些:那个咯嗒怪物被逮住了,却原来,是一只硕大的耗子。皮毛上糊着一层泥壳,粗沙沙的,釉结成壳,看上去无比骇人。
老牧人记起小时候祖母讲的故事,说耗子偷油,掉进油缸里,爬出来,滚了一身尘土,变成个泥壳壳耗子。却原来,百年前先祖修造房子时留了一条暗道,里面存放了清油和粮食留给后人。后来年岁久远,后人忘了这事。然而一群耗子找到了暗道里的清油,所以才弄成这个鬼样子。老鼠们顺着暗道,一路摸索到老牧人的百年老屋,闹腾起来,才有了各种声音出现——这是逝去的亲人,用另一种方式与后人重逢。
责任编辑: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