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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弦切切

2022-01-25俞妍

广州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曲子

俞妍

1

晚饭后的时光甚是无聊。盛秋雁点着一个个微信公众号,孟鹤忙着刷抖音。两人像陷在淤泥里的两颗土豆,都不挪一下位置。孟鹤喜欢看熟人的抖音,窥探熟人的生活似乎是他每天的必修课。像楼下超市的老板娘,每天必定出现在孟鹤的手机里。别看她平日里骑三轮车风风火火地装货卸货,却是玩抖音跳广场舞的高手。盛秋雁常常在超市门口,看到她对着平板电脑,旁若无人地扭臀摆胯。“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靡靡之音,在她摆动的姿态下显出另一种滑稽。

孟鹤突然爆发的青蛙笑吓了盛秋雁一跳。抖音里,那超市老板娘身着蕾丝白色睡裙,唱呀跳呀,身旁蹦出一个P上去的小鲜肉来。她捏着红丝巾,跟他打情骂俏:“我的小老公呀,年方二十八呀,妻老夫年少呀,开心乐陶陶呀。”那搞怪的样子让人喷饭。

“这世道,五六十岁的老女人玩起骚情来,也够生猛的。”孟鹤呱呱叫着。盛秋雁没有笑。跟着孟鹤看多了,她已厌倦超市老板娘的那一套。她不明白孟鹤为什么对这么无聊的游戏乐此不疲。孟鹤赋闲在家已有三个月,自从他就职的表哥开的洗衣机公司倒闭后,他再也没有出去工作。他说像他这样的年龄,不做生意,还能干什么呢?他准备做淘宝,专卖小家电。看时下的经济形势,淘宝还像以前那样容易做吗?盛秋雁没有发表意见。对于孟鹤的规划,她不支持也不反对。前一阵子,孟鹤刚失业,时常为衬衫领子上的污迹,河鲫鱼上的辣油面露怒容。他挥舞着胳膊,不知打向何處的凶蛮样,好像被来路不明的毒蜂叮咬了。这阵子总算安静下来,能陷在沙发里打哈欠刷手机了。

“我去散步。”吃完饭,盛秋雁披上外套,准备下楼。孟鹤正开启自拍模式,照自己的脸。盛秋雁知道,趁她不在时,他也在偷偷拍抖音视频。他到底在拍什么,她没多大兴趣。自从儿子寄宿读高中后,他们对彼此的感觉越发像屋子里的老物件,只在用的时候才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即便两人在朋友圈里各种自恋式地“晒”,彼此也很少点赞,像很多算作“好友”的陌生人,明明看见了,仍然随意划过。

楼下小超市的老板娘果然又在门口跳舞了,手机搁在啤酒箱上,手指搭在腮帮忸忸怩怩在唱“我有一帘幽梦……”。盛秋雁从她身边走过,忍住没有笑出声。晚风拂来,老板娘的裙摆漾动起来,她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压住。

2

学校的散步时间安排在下午第三节课后。四百米的环形塑胶跑道上,一些中年女同事甩甩手臂扭扭腰肢,顺走倒走,算是运动了。盛秋雁不想凑这个热闹。她喜欢找一条林荫小道,一个人走。阴雨日,她就选择实验楼的长走廊,塞个耳机,听APP里的小说。

这几日,耳朵里灌满了刘子鹭发来的乐曲。那些曲子,据刘子鹭说,都是他自己写的,一个叫柳莺的年轻女孩用笛子或洞箫吹奏的。盛秋雁年轻时,曾经是俞逊发的发烧友,这些年虽然兴趣转移,但当年的功夫还是在的。当一段曲子进入耳朵时,她能很敏锐地感知到哪个音吹破了,哪一小节气息不稳,哪一段情绪不够。

“要是配上伴奏音乐,听起来更深情了。”盛秋雁道,“你们有没有见面呀?”明明问过好几回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假装好奇。“从未见过,只是网友嘛。”刘子鹭每次都是同一句话。“这么热衷演奏你的曲子,这姑娘喜欢你吧?”“喜欢我?人家小丫头一个,喊我大叔呢。”“这样子呀。”盛秋雁打了一个贼笑一个奸笑一个憨笑的表情发过去。

与刘子鹭已快十六年没联系了吧。去年加微信后,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从前怎么样的呢?盛秋雁坐在学校北教学楼的河道边,仰起头闭上眼。日光如雨丝飘落,一点点渗入皮肤,血流似乎加快了。那时候,她和刘子鹭也像这样坐在灵湖的堤坝上,摆弄手中的乐器。彼时,盛秋雁刚刚学二胡,拉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都像“雌狗雄狗”地傻叫。刘子鹭在一旁纠正她的拉弓姿势。屡教不改时,他佯怒地打她的手背,脸上却挂着笑。他笑的样子很可爱,眼睛似月牙闪着光,即便是男孩子也会被他迷倒。盛秋雁说不清他怎么看自己的,只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总是那么开心,那么无猜无忌。

有一个夏夜,刘子鹭骑摩托带她去灵湖,被一个戴红袖罩的老头拦住了,凶巴巴地问他们什么关系。什么关系?盛秋雁吓住了,低声道:“没关系呀!”“我女朋友。”刘子鹭说得很干脆,像鱼吐泡泡,没有半丝犹豫。“我就知道。”老头儿嘟囔着,“黑灯瞎火地去湖边,一定在搓拉三(谈朋友),可不许下湖游泳!”他吆喝着放过了他们。之后的路,盛秋雁缩成一个刺猬,原本攥紧刘子鹭T恤的双手,也松开了。“我女朋友!”二十年后,盛秋雁想起这么理直气壮的理由,似有花香沁入心肺。

有人在长廊里拖地,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长着一双温润的马眼,穿宝蓝色长袖T恤,T恤下摆塞在深青色长裤裤腰里。他双手拄着大拖把,盛秋雁来来回回走,他也来来回回拖。地上的拖把痕,像大毛笔写的字,湿了干,干了又湿,像在完成一种仪式。盛秋雁突然想起,前几日有人在喊他“老lan”,盛秋雁搞不清是哪个“lan”,澜、览、岚,还是兰……在他们姚镇的方言里,这几个词都散发出奇怪的气息。这个扫地老头,应该叫“老蓝”吧。虽然“蓝”姓在姚镇不常见,但他适合叫老蓝,干净,清爽,又有那么点落寞,像装着满腹心事。用“落寞”这个词来形容一个扫地老伯,似乎不妥,可盛秋雁想不出更贴切的。倒是刘子鹭,再过二十年若叫他“老刘”——一个喜欢搞点音乐的老头,是不是像三进荣国府的刘姥姥那么可笑?

“这一首吹得怎么样?”刘子鹭又发来一条。盛秋雁笑道:“吹到心里去了。”

3

刘子鹭的新曲子一直在手机里循环。孟鹤问这曲子谁吹的,盛秋雁抬头瞥见孟鹤映在墙上的影子。那二郎腿打着节拍,后脑勺的马尾辫随节拍晃动着。盛秋雁想起孟鹤读大学时是校摇滚乐队的主唱,追求盛秋雁前曾与声乐系的女孩相恋一年。那年夏夜,盛秋雁在桥城上林坊的音像店门口,看见一个长发男孩抱着吉他在唱:“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他忧伤不羁的声音像从老式留声机里流出来,盛秋雁再也走不开了。

孟鹤说,现在玩音乐的人真多,可惜像样的实在太少了。他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打游戏。盛秋雁没有问他进驻“阿里巴巴”的事。这种事没个半年,怎么会有起色呢?他肯定会拿这样的话来搪塞。

盛秋雁自顾去卫生间忙碌。马桶壁又发黄了,淋浴房里的地砖上粘满了卷曲的毛发,那种长发,一看就是孟鹤的。盛秋雁好几次提醒孟鹤,能不能剪掉长发,洗脸台盆和淋浴房的下水管都堵住了。孟鹤嬉笑着,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耳垂说:“艺术家的气质都是从头发里冒出来的。”盛秋雁打掉他的手。她不知道是时光让她麻木,还是他身上泛着动物气息的汗酸味让她失去了欲望。很多个夜晚,他的鼾声涌来时,她睁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不断上厕所,不断喝水,最后不得不用安眠药麻倒自己。

手机震动,刘子鹭的头像出现在左上角(盛秋雁最近发现,若有人发的微信特别多,微信提示符号会自动转成他的头像)。“我喝醉了,你能不能出来呀……”刘子鹭用语音说。盛秋雁吓了一跳,赶紧关上卫生间的木门,问他怎么回事。他似乎没看她的文字,又发来一条语音。“不能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的舌头打着卷儿,像是麻倒了。盛秋雁丢掉马桶刷子,把脏衣服扔到洗衣槽里,扭开水龙头。自来水激射在衣物上,水珠四溅。

这话太耳熟了!

二十年前,临近冬至的寒夜,刘子鹭也像此时这样打来电话。“我喝醉了,你能不能出来呀?”他大着舌头嘟囔,“秋雁,你出来好不好?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他的喉管剧烈振动着,听起来像有一窝蜜蜂在疯闹。他问她,要是一切重来,他们会不会走在一起。她哆嗦着,半晌说:“现在说这话有用吗?你已经领了结婚证……”“为什么我们错过了?为什么‘缘’字偏偏要有两个折?”他像个任性的孩子纠缠着。“我现在过来,我们一起去灵湖好不好……”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呀!”盛秋雁压低嗓音喊,这个疯子已挂下电话。四周一片死寂,清冷的空气里,壁灯如孤月挂在墙头。床头摊着张爱玲的《半生缘》。盛秋雁透过泪眼,读到这一段:“曼桢说:‘世钧,我们回不去了。’……曼桢又说:‘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她拿起夹在书中的圆珠笔,用力画了这几句。许是太用力,红色的划痕刺穿纸页。窗外的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整间屋子似乎都在震动。盛秋雁猛然想起这个冤家如果真的过来,只需要半小时。她不敢想象他醉醺醺地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疾驰。她必须穿好衣服下楼去等,甚至应该沿着马路迎上去。她摸到了床头柜上的眼药水,她想把眼睛滴亮。眼药水滴下来了。左眼。“啊!”犹如利刃扎入,刺痛万分。她捂着眼睛尖叫起来。原来,她误拿了风油精……

“秋雁,”又一条语音发过来,带着酒气的浊重。“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告诉我。”他的声音似乎清晰起来。其实,如果不喝酒,他的声音亦如他的眼眸清澈,即便已隔了二十年的时光。

“如果你与一个人彼此相爱,你会不会抛下家庭,跟着他远走高飞?”洗衣槽里的肥皂泡一团团卷起来,飘到眼角边,噗地爆裂了。“你说什么?”盛秋雁用手背擦擦眼睛,眼睛像当年误滴了风油精,酸涩得难受。“如果你与一个人彼此相爱,你会不会抛下家庭孩子,跟着他远走高飞?”对方重复道。“不会。”盛秋雁的眼睛模糊起来。“为什么?这边的生活已经看到头了。”他像一头犟牛带着无理取闹似的理直气壮。“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激情很短暂,等一起生活了,都是平平淡淡的。”盛秋雁艰难地说着。她用清水冲洗眼睛,眼角溢出多余的水,滴落在手机屏上。对方的语音突然消失了,改成了三个字:“知道了。”

盛秋雁像被抽了血,無力地站起身,倚着门框,等待这醉鬼接下来的问题。但是,这三个字后,他再也没有发来任何信息。卫生间里,只有自来水的滴落声,像加大了分贝。

焦灼地等了十多分钟,盛秋雁蹒跚着走回房间。孟鹤洗完澡出来了,学野猫喵呜叫着。盛秋雁用被子裹住全身,一动不动。一刻钟后,她听到旁边的被窝里吱嘎吱嘎的闷声,她很清楚孟鹤在做什么,但她憋住气,抱着被子装作已熟睡。

4

一直没收到刘子鹭的微信。自从那次醉酒后,他像一艘巨轮消失在海洋里。盛秋雁发现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每日仰卧在躺椅上午休,总是听到手机有声响,惹得她不得不伸直手,摸手机翻看。其实,她的猫耳朵老早就能分辨出短消息、微信、百度消息的提示音,却像得了强迫症,唯恐错过刘子鹭的任何一条信息。

微信朋友圈,已经翻烂了,每五分钟翻一遍的频率只是为了寻找他的气息。晚上临睡前,界面总是显示社交已超三小时,她想要的却什么都没有。直接进入他的空间,他偏偏设置了“仅三天可见权限”,只看见一首《湘江》的曲子还浮在圈中。那个女孩在用洞箫吹奏,仿佛带着慵懒迷离的声气,却又深情款款。刘子鹭还写了一句:湘江水是相思泪,清到梅花也不如。没过一天,那首《湘江》也沉到朋友圈的水底去了。

寒露前的一个午后,盛秋雁拉开躺椅刚刚躺下,北窗传来一段弹拨乐器的声音,旋律深沉质朴,如泣如诉。盛秋雁起身走到北窗。但见河对面的柳树下,有人坐在草地上弹拨三弦琴,定睛一看,竟然是老蓝。“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盛秋雁听出来了,那是一首经典旧曲《知音》。读小学时,剪着童花头的音乐老师教过他们这首曲子。她把歌词写在小黑板上,捏起小竹棒点着词,教同学们一句一句哼唱。那个年轻姑娘穿着白色连衣裙,仰着白皙秀美的长脖颈,宛如白天鹅。盛秋雁读中学后,突然传来她喝毒药自杀的消息。一时间,小镇人们传闻,她怀上了有妇之夫的孩子……

北窗的风拂在脸上,盛秋雁的发丝凌乱了。她举了手机,拉近镜头,给老蓝拍了张照。“猜猜,他在弹拨什么曲子?”她给刘子鹭发去图片,又回到躺椅躺下。北窗外的旋律越来越热切。“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手机里,什么信息都没有。盛秋雁咽了咽酸涩的口水,迫使自己闭上眼。那曲子隐约在耳边拂动。她感觉自己像浮在水里,一点点下沉,下沉。

下课铃响了。盛秋雁像从梦里爬出来。起身时,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坐倒在躺椅上。只听“嘎嘣”一下,躺椅带着她的身体瘫倒在地,不锈钢脚绷断了螺丝。一个同事推门进来,盛秋雁忙起身指引她看北窗老蓝弹拨三弦琴。同事道,她早知道老蓝有这手。“老蓝命苦呀,年轻时当民办教师,没转正,四十岁不到就死了老婆。听说他跟他老婆还挺恩爱的……后来没办法,又娶了个女人,后来的女人还带来个儿子,家里常常闹得鸡飞狗跳的。”盛秋雁应声唏嘘,收起她绷断螺丝的躺椅。

“嘟嘟滴答”,手机震动,是微信的提示音。盛秋雁冲过去抓起手机。果然,手机左上角出现刘子鹭的头像,急急点开来,只一个字——“嗯”。

5

翻阅日记和信件都是那日半夜的事。彼时,夜的魔衣覆盖在屋顶上,屋内,孟鹤已鼾声冲天。盛秋雁试图把刘子鹭写的乐曲与当初的时光片段对应起来。他最初发来曲子的那会儿,她曾跟他开玩笑:“当年你教我的二胡,我都还给你了。”“我当年教过你吗?我怎么忘记了。当然,你可以再学哟,我的那些曲子也可以用二胡演奏的……”

是真的健忘了,还是羞于表达?一份旧信中,他分明用画音符的蓝钢笔在信笺上写着“秋雁,你是最懂我的人了……总有一天,我要写出最动听的曲子,让你来演奏。”盛秋雁辨认着这页快要模糊的字迹,又摸到信封里硬邦邦的一截,是枚半个手掌宽的小梳子。二十年前的某一晚,他从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兔头形的塑料小匣子,塞在她手心里。小匣子内装着月牙状的小梳子。多年后,小匣子早已尸骨无存,只留下断了很多梳齿的小梳子还塞在信封里。盛秋雁拨弄着残存的几根梳齿,仿佛它们就是乐器上的琴弦,奏响着一段难以言说的旋律。

头顶昏黄的壁灯像一只忧郁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盛秋雁摩挲着梳齿,眼睛模糊一片。她突然想起老蓝弹拨的如泣如诉的三弦曲,楼下超市老板娘疯狂的骚情动作——这个世界,每一个孤独者都在寻找可以倾诉的对象,每一个过着庸常日子的人都在怯生生地展露幽秘炽热的内心。

信件和日记,放回原处。那个柜子堆满了杂物,它们就躺在杂物下最隐秘的角落里。她又翻出儿子曾经练习的二胡,擦拭松香,调弄琴弦,试图拉出当年刘子鹭写的一段旧曲。可是,多年没有碰触,连最基本的指法都生疏了,只听见反复拉响的“Do Sol Do Sol”,连最起码的“雌狗雄狗”都拉不出来了。

像眼睁睁地看着一朵鲜花慢镜头似地枯萎,盛秋雁默默起身蹑步回房。孟鹤依然酣睡中,像个婴孩双手捏紧拳头举到头顶。多少年了,他身上这种混杂着顽童与颓废青年的气质一直没有衰退,即便睡觉也如此。如果让他重新弹拨吉他,哼唱“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这样想着,在他身边静静躺下。

6

孟鹤不在家。盛秋雁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吸了几口觉得索然无味。她点开抖音,进入孟鹤的主页。孟鹤的主页里居然什么都没有。她又进入楼下超市老板娘的抖音。最上面的一个小视频里,老板娘卖萌地唱《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盛秋雁笑起来。旁边已有三十多条评论,盛秋雁发现第一条是孟鹤写的,“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盛秋雁突然鼻子发痒,连打几个喷嚏。

天色还早。寒露后的黄昏,空气里还残存着丹桂的余香,让人心生忧郁。盛秋雁找了一条全新的路散步。她隐约记得那条路通往向阳小区。刘子鹭就住在那个老小区里。那一年,他儿子还没满月,盛秋雁买了奶粉和婴儿包去探望。宝宝熟睡着,看不清眉眼,他妻子侧卧在被窝里,露着半张羞怯的瓜子脸。“我老婆呀,现在已经很胖了……”有一次,谈起彼此的家庭,刘子鹭这样说道。说不上嫌弃,但总覺得有些乏味了。“你老公呢?”他问。“差不多吧。”盛秋雁也不想多说。他们扯了几句孩子的事,就换了话题。

向阳小区的南边曾经是县城最热闹的解放街。盛秋雁依稀记得老街上奇怪的店名,什么“嘿嘿”水果店,“八戒”女装店,“外星人”球馆……二十年前,刘子鹭骑摩托车带着她,慢悠悠地穿行在人流里。

现在的解放街已不如往昔热闹了。沿街的店铺有一股老照片的陈旧感,空气里混杂着抖音神曲与烧烤的焦辣味。就在两个月前,刘子鹭谈着乐曲,曾邀她吃烤鱼。他说老街上有一家烤鱼店,生意非常好。“你请我,还准备请谁?”盛秋雁当时这样问。“当然只请你啰!”他不假思索。“那不太好吧。”“有什么不好?我与你,谁跟谁呀。”隔了二十年的时光,当年最炽热的感情早已淡去,她与他,俨然是薄酒相敬的故交了。

盛秋雁的眼睛迷糊起来。她试图寻找他说的那家烤鱼店。她甚至有一种强烈的第六感,此刻,他就在烤鱼店里等她!

“盛老师。”有人喊她。盛秋雁像怀春少女被看破心事,一下子怔住了。“这么巧,在这里碰到您。”原来是老蓝。盛秋雁松了一口气。老蓝依旧穿着干净的T恤,手里提着几个红纸糊的纸钱箱。“你家在这里?”盛秋雁问。“我去永福寺,我以前的女人今天六十岁阴寿了,给她做点佛事。”他喃喃道。“哦哦,这样子呀。”盛秋雁赶紧打住。她觉得老蓝的眼睛似乎跟平时有点不一样,想起同事说他四十岁不到就死了女人,那应该也有二十多年了。她很想问他,那三弦曲弹得真不错,该是为前妻而弹吧,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街头的路灯逐渐跳亮。在那些绚丽的店铺招牌中,盛秋雁又走了几步,却没有找到那家烤鱼店,不觉恍惚起来,好像自己处在梦境里,又似乎都只是胡思乱想后的幻觉。她靠着一棵梧桐树,呆立了一会儿,踏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踽踽回家。

7

天气越发凉了。校园里的银杏树开始泛黄,池塘边的几丛芦苇由白色渐成枯黄。盛秋雁披着羊绒披肩,穿着长到脚背的棉麻裙子,一个人走在校园里,听着刘子鹭写的曲子,有种走到天涯尽头的茫然。

河对面的柳树底下,隐隐传来弹拨三弦琴乐曲。又是老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似乎有人在哼唱。盛秋雁目测了一下路人,搞不清是哪一位发出的声音。音色不是很亮,音也不是太准,却透出奇特的韵味。盛秋雁点开微信朋友圈,给整个场景拍了个小视频,题名“三弦切切,发了出去”。

有人秒赞,几乎抢红包的速度——是刘子鹭。盛秋雁小腹一阵痉挛。随即,他的私信也快马加鞭发过来了。“忙不忙?”沉默了一个月后,他竟如此随意地出现了。“不忙。”盛秋雁顿时双眼模糊,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出事了。”他说。“什么事?”“我与她的感情,被我老婆发现了。她逼着我远走高飞。”头顶一个霹雳。不是雷声,是一架飞机低空驶过。

“她?”她哆嗦着问道,其实她的心里早有一个名字晃动千百次。刘子鹭很自然地报出“柳莺”两个字,盛秋雁仍感觉天旋地转。刘子鹭继续说道,其实他们还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但真的彼此深爱。可是大家到底不是年轻人了,中年人的爱情,怎能说走就走呢?

原来如此……

盛秋雁靠着一棵银杏树喘气,就像跑了很远的路,累得快要呕吐——千山万水后,最后竟又回到了原点。几片银杏叶旋舞而落。盛秋雁记得二十年前,她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在解放街缓缓行驶,头顶的梧桐树叶也这样轻舞飞扬。那时,他们何曾想到二十年后,时光会带着他们走入新的故事。

刘子鹭还在一厢情愿地倾诉。他说,这件事,他一个人承受不住了,必须告诉她。“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盛秋雁问。“除了你,我还能告诉谁呢?” 刘子鹭理所当然道,“我们的关系不一样呀!”

“是的,我们的关系不一样!”盛秋雁苦笑着。河对岸的三弦琴声飘过来,翻来覆去的同一句:“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

上课铃响了。盛秋雁像一只落水狗一拐一拐跑向办公室。办公室里,一个同事也没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叼着烟靠在阳台上四处张望着。他问盛秋雁,有个叫李星的孩子是不是在八(7)班,他是他父亲。盛秋雁颓然地点点头。男人听闻后,扔掉烟蒂直奔八(7)班教室。不久,八(7)班教室里传来震天的哀号声。

一切都猝不及防。孩子们吓呆了。盛秋雁呵斥着冲过去。高个子男人将李星推到墙角,猛扇他耳光。盛秋雁奋力拉扯男人的胳膊,根本拗不过。男人的胳膊肘袭击过来,她一个趔趄,脑袋撞在墙角,耳朵嗡嗡作响。眩晕中,她似乎看见有学生跑出教室,又有一个男同事急匆匆赶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去医务室的。走到三楼平台时,她蹲下身,埋头抽泣起来。这个朝西北的楼梯,少有人走动。西北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漏进来,吹得背脊阵阵发冷。她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究竟怎么回事。

那三弦琴的曲子隐隐传来,一声声像凛冽的风刺入耳洞。盛秋雁像坐在过山车里,头晕得左右摇晃。她捂着耳朵,泪珠在脸上撞击着,喉咙也控制不住地抖动。

“你说我该怎么办?”刘子鹭不识相地又发来一条。

8

时光像一阵风,一吹就散了。

两年后的初夏时分,金鸡菊在路边摇曳,殷红的醡浆草铺得满地都是。盛秋雁穿过中医院的百草园,去六楼骨伤科照顾母亲。一周前,母亲为外甥女捡球摔破了膝盖。

几天没来,盛秋雁发现母亲的邻床多了个瘦削脸型的老妇人,身边还有一位两鬓斑白的老男人整理着床头柜。

“盛老师,您也在这里!”老男人转过头来,竟然是老蓝。盛秋雁很吃惊。老蓝指了指瘦脸妇人说,他的老太婆前两天打扫卫生,从楼梯上滑下来,摔断了大腿骨。她想着这个老太婆大概就是老蓝的继室。盛秋雁整理柜子,又绞了热毛巾给母亲洗脸。那边,老蓝也忙着照顾他的老太婆。瘦臉妇人想小便,老蓝把床边的帘子拉上。隔着帘子,盛秋雁听见瘦脸妇人的哼唧声,又听到尿液激射便盆的声音。

夜深了。盛秋雁拉开折叠床,平铺在母亲与瘦脸女人的床位中间。老蓝在瘦脸女人床位的另一边也拉开折叠床。晚上九点多,护士量完体温后,盛秋雁就熄了灯。

夜的黑,在病房里显得有些怪异。塑料百叶子窗帘拉得不是很严密,有月光透进来。病房门虽已关住,底下的缝隙还是漏进了走廊外的脚步声。瘦脸女人喝水,小便,一阵折腾后,渐渐响起了微鼾声。

老蓝没有一丝声响。这让空气里涌起一股幽秘又鼓胀的情绪,像一粒深埋地下多日的种子从土壤里拱出来。盛秋雁盯着天花板上吊扇的轮廓,往事随气流旋转起来。这两年来,她默默承受了刘子鹭轰炸式的倾诉,陪他度过那一场中年劫难,直到他与柳莺渐渐淡开。去年年底,刘子鹭请她在解放街吃了一顿烤鱼。一起来的,还有刘子鹭的老婆。十七八年没见了,他老婆依旧很秀气,虽说比年轻时胖了些,身上并没有中年大妈的市侩气,只是看上去比年轻时开朗了。夫妻俩吃着烤鱼,也不忘玩闹,时不时咯咯笑着互相取乐。盛秋雁尴尬之后,心头漫起一丝酸涩的欢喜。那晚,从来不喝酒的盛秋雁,也喝了半杯啤酒。起身时,整个人像刚刚滑翔落地,有点分不清方向。但她坚持没有让刘子鹭送,她找了最好的理由——不许刘子鹭酒驾。刘子鹭便像兄弟一样拍着她的肩膀送她上出租车。坐进出租车后,盛秋雁开始默默流泪,但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她觉得,这件事她没有做错。刘子鹭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她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她想,之后的日子,她也不会主动去联系刘子鹭,连他的朋友圈她都会设置成“不看他”。

那晚回家后,盛秋雁开始胃痛。吃了胃药也不管用,最后还是孟鹤带她去人民医院挂急诊。急诊室外,孟鹤搂着她,一边帮她揉肚子,一边给她看抖音。楼下的超市老板娘已成了桥城的网红,都在接广告了,孟鹤也不像以前那样殷勤地给她“送花”。“她现在很‘骚’,已经不寂寞了。”孟鹤哈哈大笑,说,现在真正懂音乐的人太少了,要不他也去拼个网红。那把吉他还是可以拿出来拨弄拨弄的。他嘻嘻笑着,哄着盛秋雁又打屁股针,又挂盐水,一直折腾到后半夜。第二天,盛秋雁醒来时,孟鹤已在电脑前忙淘宝生意了。厨房里飘着香气,炖锅里正熬着莲子小米粥。

一阵巨鼾突然响起。老蓝睡着了。两年前,老蓝突然没来学校做工了,换了别的老头打扫三楼卫生。那个老头嘴唇棕黄,鼻孔里露着鼻毛,灰扑扑的衣服让人怀疑从来没洗过。他来后,厕所的气味越来越重,走廊地面到处都是脚印。那时,盛秋雁才知道老蓝的继子与人打架,抓进去了。他继子的那小作坊缺人,老蓝不得不回去顶壮力做活。“真是个苦命人呀!”一位同事说。盛秋雁记得那日路过老蓝的值班室,竟然看见一把三弦琴挂在墙壁上。他大概走得急,都来不及带走。盛秋雁很想进去,取下这把三弦琴随意弹拨,到底还是阻止了这个念头。

9

第二天一早,盛秋雁醒来时,老蓝已不在房间里。附近的广场上,有人在舞剑,飘进来的音乐很悦耳。“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盛秋雁听出来了,是她曾经很熟悉的旋律,心头不免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那一年,刘子鹭试图快刀斩乱麻,那个为他吹奏曲子的姑娘千里迢迢来找他,他避开了。第二日,他又偷偷调出她一路走向他单位的监控,反复看着,忍不住掩面哭泣。盛秋雁在微信里,翻看着刘子鹭发来的监控,眼里也碧波翻腾。她说不清为他难过,为他们难过,为他妻子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她只痛彻地感到人世间的无奈与悲情,总有太多的情不自禁,又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也许只有逝去,才会成为永恒。就像老蓝的内心,一直盛开着他亡妻的魂灵……慢慢地,那种疼痛感开始退去,心也轻松安静下来,好似煮沸后又慢慢凉下来的酒一点点渗入肺腑。

“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广场上的歌曲在不断重复播放。盛秋雁静静听着,回头看隔壁床的老太婆。她原以为老蓝跟继室关系不好,没想到他照顾老太婆如此细心。看得出来,这二十年来,他们也是相濡以沫的——这似乎与他心里悼念前妻并不矛盾。

护士进来后,老蓝也拎着两袋包子走进来。盛秋雁指了指窗外,问老蓝现在有空时,是否还弹拨三弦琴。“您弹拨这曲子真好听呀……”她感慨道。老蓝望了望床上的老太婆,笑着摇摇头,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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