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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义存现句的制图分析*

2022-01-25

语言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论元中心语句法

康 兴

日内瓦大学语言学系 瑞士 日内瓦 1205

提要 文章尝试以句法制图为理论框架,结合前人研究成果,对广义存现句的生成机制及表达存现意义的功能中心语进行制图分析。核心观点是,不同类型的广义存现句受到不同句法层级的偏称算子的管辖,但它们有着相似的成句条件。文章从存在封闭影响下的存现句中内论元的允准条件、体标记下的存现算子、模态词层级下的存现算子以及ExiP下的显性存现算子四个方面,对广义存现句的基础生成和偏称量化语力的获取方式进行分析和探讨,并以此绘制存现句句法特征地貌图。

1 引言

存现句作为人类语言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句法结构形式,具有若干值得关注的句法特征,比如存现句的动词具有非宾格特征、动词后NP具有非有定性特征等。存现句的这些特点又与汉语所谓“领主属宾句”(郭继懋 1990)有共同之处,司富珍(2002)对它们进行统一研究,提出了“广义存现句”的概念,认为包括处所句、时间句以及领主属宾句在内的表示存在、出现或消失的几种广受关注的句式均可统一界定为“广义存现句”。任鹰(2009)也认为,“领属”与“存现”有着明显相似性的语义范畴,可纳入同一认知框架用同一句法格式表示。本文认可广义存现句的基本思想,并以广义存现句为研究对象,尝试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进一步探讨相关句法生成并为之提供制图分析。

在广义存现句视角下统一观察处所句、时间句和领主属宾句,可以发现它们在基本构式上具有平行性:处所句的基本结构为“处所词语+存在/出现/消失义谓语动词+名词短语”,时间句则由“时间词语+存在/出现/消失义谓语动词+名词短语”构成,领主属宾句的基本结构为“领有词语+存在/出现/消失义谓语动词+隶属词语”(郭继懋 1990)。这三种不同形式的“广义存现句”,它们的谓语动词均为不及物一元谓词,都表现出非宾格性质,居于动词后位置的内论元是其唯一论元,句首出现的不同成分(即句首处所成分/时间成分/领有成分)均不构成存现句的外论元。因此,表面上不同类别的三种存现句,其构式实质上都是“X+广义存现义谓词+论元”(X为处所成分/时间成分/领有成分)的广义存现构式,因此理应得到统一的理论解释。

基于以上认识,本文从广义存现句生成的允准条件、存现句中名词性成分的非定指特征以及VP内偏称量化语力的获取等几个方面,对广义存现句的基础生成过程进行研究和探讨,提出如下假设:表达存现的功能中心语处于“左缘结构”(left-periphery)范围内;一般认为的情态助动词“有”实则并非属于模态词序列,而是一个受存现算子约束的存现标记,它处在左缘结构的高层位置。不同类型的广义存现句在生成过程中受到不同句法层级的偏称算子的制约,因而在表面上有所差异,但它们仍具有相似的成句条件。据此,本文主体部分结构布局为,第二节讨论广义存现句的句法生成及其语义解读,第三节探讨存现算子的句法层级,第四节观察左缘结构中的存现标记及其层级。

2 广义存现句生成的允准条件和语义解读

2.1 广义存现句生成的允准条件

关于存现句的句法生成及其论元成分的句法语义解读,学界以往曾从多角度进行过富有启发的阐释,比如功能主义的“话题空位说”(Rando 和 Napoli 1978),认知语法的“糅合说”(沈家煊 2006)以及生成语法框架内的“移位说”(徐杰 1999,潘海华和韩景泉 2005)等。Huang(1982)、Cheng(1991,1997)指出,汉语中的wh词(如“什么”“谁”)属于极性成分(polarity element),在特定情况下可以不再表示疑问,而是传递量化信息,具有非疑问的量化语力(quantificational force),表达全称量化或偏称量化的意义。Cheng(1991)同时认为,存在义谓词“有”具有与存在封闭(existential closure)相似的句法功能,承载偏称量化语力(existential force)。这些研究从不同侧面捕捉到了存现句的若干重要特点,本文认可并将在下文的相关讨论中吸收其中的合理成分。当然,影响存现句生成的句法语义因素比较多,本文并不打算对所有问题一一展开讨论,而是把讨论的焦点集中在对广义存现句几个核心构成要素的讨论上,并为它们提供句法制图分析。

根据上文关于广义存现句的构成要素(“X+广义存现义谓词+论元”)的分析,除X外,广义存现句的其他核心构成要素还包括:表达存现义的核心谓词,谓词后存现论元,约束存现论元的存现算子。例如:

(1)a.动物园里有一只狼。(存在类广义存现句)

b.动物园里来了一只狼。(出现类广义存现句)

c.动物园里丢了一只狼。(消失类广义存现句)

d.王冕死了父亲。(领主属宾类广义存现句)

例(1)中的每句都是具备了三个核心构成要素的广义存现句,其中核心谓词分别为“有”“来”“丢”“死”,存现论元分别为“一只狼”“父亲”,这些例子中的存现算子的具体情况和层级将在后文做详细讨论。据此观察广义存现句的成句条件(或称“存现允准”),可以概括如下:

1)存现句主句谓词须是承载“存在、出现、消失”等存现义的一元谓词,如:“动物园里有一匹狼”中的“有”(表存在);“动物园里来了一匹狼”中的“来”(表出现);“动物园里丢了一匹狼”中的“丢”(表消失);“王冕死了父亲”中的“死”(表消失)等。

2)存现句中动词后的NP获取偏称量化解读,且通常是非定指的。如“动物园里来了一只狼”中NP“一只狼”具有偏称量化和非定指性特征,“动物园里来了那只狼”之所以不可接受,就是因为其中的NP“那只狼”违反了“非定指性”的允准条件。

3)存现论元位置上的短语需带有存现特征(可标记为[+E]),也需获取偏称量化的语义解读。

4)存现论元需被具有存现特征([+E])的存现算子约束。

三类不同的广义存现句之所以有相似构式,根本原因是在左缘结构层级中存在一个表达存现的功能中心语,该功能中心语带有存现特征(形式上可以标记为[+E]),从语义选择(S-selection)的角度来看,该功能中心语可以选择表示“处所”“时间”或“领有者(广义处所)”的成分来满足对存现特征[+E]的特征核查的需要。

2.2 广义存现句存现论元的句法语义

2.2.1 存现论元与“存在封闭”

在广义存现句的基本构式“X+存现谓词+存现论元”中,人们关注最多的构成要素之一是谓词后的存现论元。根据以往的研究,定指NP不能成为存现句的论元,这种现象被称为定指限制(definiteness restriction)(Milsark 1974,1977)或定指效应(definiteness effect)(Safir 1982,1985)。由于定指名词短语成分无法成为存现句论元,因此,存现论元位置上的成分必须是无定名词短语或具有偏称量化功能的疑问短语。这些论元成分只有在获得偏称量化解读(也称“存在量化”语义,与“全称量化”相对立)后,存现句才能被正确生成,因此,偏称量化语力的获取便不可或缺。

那么,这种获取偏称量化语力的句法语义机制又是怎样的呢?本文认为,句法制图理论的“一个特征一个投射”(one feature, one projection)的理念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前文提到,在正反问句和否定句中疑问词论元偏称量化语义的获取受到其句式语义的影响,但这二者又不应该是该解读得以获取的真正约束者。也就是说,为命题提供疑问语力的“吗”和提供否定意义的否定词,都不应该是偏称量化语力的始作俑者。本文以制图理论为理论框架,强调中心语在句法运算系统中的功能作用,并借用“存在封闭”(existential closure)的概念,试图重新解构偏称量化语力的获取问题。

所谓存在封闭,指的是在句法生成过程中有一种程序,启动这一程序会产生特定的封闭区域,这一封闭区域有双重效能:一是处于这一区域外的成分无法获取该区域内特有的语义信息;二是处于区域之内的论元成分则可以获得规则所赋予的语义信息(如偏称义/存在义量化信息)。“存在封闭”这一概念最早由Heim(1982)提出,在Diesing(1992:9-10)那里得到进一步发展。Heim(1982)认为,存在封闭的存在使未提升至限制子句区域的名词短语无法脱离核域(nuclear scope)的范围,因此会在核域范围获得其量化语义解读。如例(2)所示,存在封闭同时使其范围内的光杆名词短语获得偏称量化语力的解读。

(2)a.Lions have manes. b.Genx[x is a lion]∃y,y is a mane ∧ x has y

Diesing(1992:9-10)在讨论映射假说(Mapping Hypothesis)时也指出,VP 内的无定名词短语映射范围是核域(nuclear scope);VP外的无定名词短语映射范围是上层的限制子句(restrictive clause)。

图1 Diesing 的映射图

按照这一假说,[Spec,IP]处于限制子句(restrictive clause)范围内,而[Spec,VP]则处于核域(nuclear scope)。而存在封闭(existential closure)规则仅应用于核域内,因此仅有在VP范围内的名词性短语可以获得存在义解读,[Spec,IP]位置的名词短语无法通过存在封闭获得偏称量化语力。这一存在封闭机制用来解释汉语广义存现句中名词短语的有定性效应同样适用。由于[Spec,IP]位置可为定指名词短语,但谓词后的存现句论元位置则不允许出现定指成分,这解释了为什么例(3)c不可接受。

(3)a.那个客人来了。

b.来客人了/来了一个客人。

c.*来这个客人了/来了那个客人。

“存在封闭”的思想与Huang(1988)关于存在义“有”相关主语的句法表现的考察结论暗合。Huang(1988)指出表“存在”“完成”和“断定”的“有”虽然同为一元谓词,但承载偏称量化语

力的存在义谓词“有”不允许主语提升至IP层。尽管本文观点与这一说法不尽相同,但这一论述也证明存在封闭在VP内提供偏称量化语力获取的合理性。据此,我们将名词短语存现论元的允准条件归纳为:1)存现论元成分须位于存在封闭作用的核域范围内;2)存现论元成分须为无定名词短语(其特征标记为[-definite,+N]);3)存现论元语义上呈现偏称量化效应。

2.2.2 存现句论元的非定指特征

在存现句的相关研究中,存现论元的非定指特征一直广受关注。这种非定指特征并不为汉语所独有,Catherine Schnedecker(2018)注意到,法语中无定名词不可以出现在存现句宾语位置,并认为这种句子之所以不可接受,主要是篇章信息结构制约所致,即宾语位置的成分不能为旧信息。例如:

(4)a.Il arrive un homme. b.*Il arrive cet homme.

There arrives a man There arrives this man

这一看法与胡建华(2008)所提及的信息结构分拣论有相似之处,胡建华(2008)认为,一个句法成分被句法结构指派的特征要与信息结构对其作为信息载体进行信息分拣时所指派的解读保持和谐对应,非宾格句的论元成分之所以要以无定名词的形式出现在宾语位置上,是由于无定NP本来是承载未知信息的。

本文认为上述所引观点可以辅助说明广义存现句论元非定指特征产生的原由,但还有不少留待进一步解释之处。诚然,按照篇章信息结构的一般规律,未知信息往往为无定名词,已知信息则往往以定指名词的形式出现,但本文认为,信息的解读理应以句法结构的构建为前提,新旧信息之所以按照现有顺序排列,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结构上的必然性。因此,我们要知道的不仅是“已然如此”,更要解决“如若不然”的问题。从存在封闭和存现句允准条件来看,非宾格论元的非定指特征或许还有着更清晰明确的解释。由于“王冕死了父亲”“家里来了客人”属于广义存现句范畴,其论元也处于存在封闭规则应用范围之内,存在封闭要求存现论元必须是无定名词短语或可赋予偏称量化语力的疑问词短语。因此,此类句式的论元必须为无定名词,当定指名词出现在此类句式的宾语位置时,该句不合语法。也就是说,只有无定名词才能进入域内获取存现解读,而获取了存现解读的无定名词才能承载未知信息。非宾格句的论元成分之所以呈现非定指特征,其根本原因是在存在封闭范围内相关特征核查的结果,而具有定指特征的旧信息不能成为非宾格句论元,是这一结果的连带反应和必然结果。由此看来,存现句的论元允准,以存在封闭对其范围内成分的约束条件为因,以其论元须为无定名词为果,又因无定名词可以承载未知信息,信息结构方以现有顺序呈现。

2.2.3 疑问词短语存现论元

关于广义存现句的存现论元,还有一个现象值得一提,那就是出现在存现论元位置不只是普通名词性短语,还可以是疑问词短语。关于汉语的疑问词短语,蔡维天(1994)认为有两种可能的解读,即名词性解读(如表目的义的“为了什么”中的“什么”)和副词性特征(如表原因的“为什么”)。Pan(2011)提出,汉语中副词性的疑问词可视为算子的一种,因此不能再被其他算子所约束,也就是说,副词性疑问词永远不可能获得全称量化或偏称量化语力的解读,因而无法满足存现论元要求的允准条件。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副词性疑问词不会出现在存现论元位置。也因此,以下讨论到的疑问词短语主要是名词性疑问短语。

除存在封闭外,还有可以触发名词性疑问词偏称量化解读的成分。例如Huang(1988)曾指出,否定词后的疑问词短语会获得偏称量化语力,Cheng(1991)也认为,汉语中表达疑问的句末语气词(如“呢”)约束下的Wh词会获得疑问语力解读,而表达是否义的句末语气词“吗”则会驱动其约束范围内的Wh词获得偏称量化的存在义解读。

现在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是,Wh词获取存在解读的源头在哪里?是像everyone,someone这样的量化词自身内在属性的激发,还是纯粹由外在句法环境所赋予?根据制图理论“一个特征,一个中心语,一个投射”的局部简约性原则,结合“句子类型标示假说”(clausal typing hypothesis)来分析,可知,占据IntP位置表达疑问语力的句末语气词“吗”对句子的类型进行了标示,理应无力再对Wh词进行偏称量化语力的约束。但是,如上所述,表达“是否”含义的句末语气词的确是存现句论元获取偏称量化解读的影响因素之一,这一问题显然需要一个更加明确的论证和解释。

本文认为,汉语中的Wh词并非像一般量化词一样天然蕴含量化信息。与一般量化词不同,这些疑问短语不能通过量词提升(QR)来获得LF层的语力特征,而是必须受到某种功能性成分的约束才可以获得相应解读。观察下面例(5)中各句可以看出,疑问词的量化语义解读依赖于其所依存的句法环境。

(5)a.他丢了什么(I)呢?(什么:非定指,疑问解读)

b.他丢了什么(E)吗?(什么:偏称量化)

c.他是不是丢了什么(E)?(什么:偏称量化)

d.他没丢什么(E)。(什么:偏称量化)

e.他什么(U)都丢了。(什么:全称量化)

f.他都丢了什么?(什么:偏称量化)

在不存在偏称量化的约束成分时,如例(5)a,疑问短语并不具备无定名词的相关特征;当VP内的疑问短语被表揣测义的疑问词时,如例(5)b中的“吗”,或者被否定成分和表达是否义的疑问成分约束时,如例(5)d中的“没”和例(5)c中的“是不是”,呈现偏称量化(存在量化)解读,存现语力凸显;而当疑问短语被全称量词如例(5)e中的“都”约束且提升至IP域内时,呈现全称量化解读,表达全称命题;但当它封闭在存在封闭区域时,如例(5)f,即便同句出现“都”,疑问词短语获得的依然是偏称量化语义。这表明,疑问词短语本身并不具备内在的量化信息,其量化解读纯粹由句法环境和句法层级所决定,因此运用句法制图理论比传统的语义视角可以更清晰地推演其偏称量化含义产生的理据。

此外,句法制图理论还可以解释广义存现句中句末语气词相关的句法现象。按照句法制图理论,“一个特征、一个中心语、一个投射”的局部简约性原则,一个句子只能有一个同类标示句类特征的功能中心语。在“揣测疑问”“是否疑问”中,表疑问的句类特征已由句末功能中心语,如例(5)b中的“吗”或例(5)c中的句末空语类语气体成分,及其投射所呈现,疑问短语无法进入疑问投射系统中,当它处在存在封闭域内时,就自然只能凸显存现特征,具有了与无定名词短语相类似的偏称量化特征,即[+E]特征。在获取[+E]特征后,疑问词短语作为广义存现句的论元地位达成允准。

那么,疑问短语的偏称量化语力到底从何而来?上文已提到,否定句和是否义疑问句中的疑问词短语无法获得疑问语力,在不受疑问语力约束的情况下,它们所呈现的是名词性特征,并允准全称量化或偏称量化语力的解读。但是,无论是否定算子还是是否义疑问算子并不能直接赋予句子量化信息,即并不能决定句子命题是全称命题还是偏称命题。Cheng(1991)也认为,正反问句中的是否义疑问语力和否定成分并不是偏称量化语力的直接约束者,而是一个诱发偏称量化语力解读的“驱动者”(trigger)。那么,那正反问句中疑问词短语的偏称量化语力究竟从何而来?这一问题仍有待探讨。尽管疑问词短语的偏称量化表达与偏称量化算子之间的关系尚不明确,但可以确认的是,疑问词短语在是非问句和否定句中可获取偏称量化语力,被赋予偏称量化语力的疑问词短语也就具备了[+E]特征,因而满足了其成为存现论元的允准条件,为存现句的生成提供了基础。

至此,存现句不同论元成分的允准条件基本明确,但为存在封闭提供偏称量化语力的约束成分的句法层级仍未得知,下文将继续对约束存现成分的存现算子的句法层级定位进行探讨。

3 句法制图视角下的存现功能中心语案例分析:“有”、体标记及相关句法层级

上文已经讨论指出,疑问词短语本身并不具备内在固有的量化信息,它们只有在被表达疑问语力的功能性投射约束后才能获得疑问特征,被具备全称量化语力的无选择性约束成分(unselective binder)(如“都”)约束后才能获得全称解读(参见Cheng 1991)。同理,被存现允准所接纳的存现论元也必须受到具有存现特征的相关算子约束之后,其存现特征才能被核查。那么,哪些成分可以充当约束存现论元成分的存现功能中心语呢?

3.1 “有”的存在封闭效应和体标记功能中心语

Cheng(1991)认为在情态功能中心语投射范围(ModP)内表存在义的“有”具有与存在封闭相同的效应,它可以对AspectP中指示语位置的无定名词进行约束,从而赋予其存现特征,如图3所示。

图3 Cheng(1991)存在义“有”的句法分析

Paul(2012)则认为汉语表存在义的“有”和法语中相同含义的“il y a”本身就都可以用作偏称量化词,同时可将其约束下的疑问短语视为变量处理。

(6)有谁想吃什么吗?

在例(6)中,“谁”作为被“有”约束的疑问短语获得了偏称量化语力(即[+E]存现特征),“什么”在表是否义的疑问语力标记成分“吗”的驱动和存在封闭条件的制约下获得存现允准,因此该句合法且无歧义。

但我们发现,虽然存在义的“有”为AspP中的成分赋予了存现特征,但汉语中还有很多并不出现“有”字的广义存现结构,如例(7)a和例(7)c。对于此类结构,存现允准如何达成尚需进一步讨论。

(7)a.台上坐着主席团。 b.*台上坐主席团。 c.王冕死了父亲。 d.*王冕死父亲。

观察例(7)可知,此类广义存现句的合语法性与体标记的出现直接相关。学界曾结合成句问题就此做过讨论,但在体标记与偏称量化的关系问题上还有值得进一步观察之处。我们认为,有一种可能是,体态成分中包含限制偏称量化语力的相关特征,该特征是上述例(7)诸例所示广义存现句中存现特征的真正约束者。因此,体态标记中的这些存现特征实际上构成了存现义功能中心语,在存现句的句法生成过程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李钻娘(1987:21)指出表示消失义的动词, 如“死、掉、瞎、坏、落、破、跑、丢”等, 和表示出现义的动词, 如“出、来、多、折、闪、少”等, 实际上都是用来表示一种变化, 因此在这类句子中, 形如“了”的体标记是必不可少的。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体标记中包含有存现功能中心语的标志性特征(即存现特征+E)这一假设的合理性。

在讨论“王冕死了父亲”的生成时,胡建华(2008)提到,根据Huang(1987)的论述,汉语中表存在的“有” 可以对事件(event)或状态(state)的存在做断言(assertion),由此认为汉语中应有一个表存在的抽象动词“有”,并指出“王冕死了父亲”是由“王冕有死父亲”抽象转换而来,VP中心语(动词“死”)经过中心语移位嫁接在“有”上, 抽象的“有”实现为 “死”的后缀, 语音上实现为“了”。

(8)a.[TP 王冕[AspP[Asp’ 有[VP死父亲]]]]

b.[TP 王冕[AspP[Asp’ 死-了[VP 死父亲]]]]

本文认可胡建华(2008)关于抽象动词“有”的假定,并进而认为,这种所谓的抽象动词,实际上是体态层中隐性存在的存现特征的外化。此外,我们认为,这一存现特征约束者并不处于AspP节点下,对其句法位置,我们暂且沿用邓思颖(2003)和Huang(2007)的做法。邓思颖(2003:49-59)认为汉语体标记“着、了、过”都具有词缀特征,粘附于轻动词位置,VP内动词受词缀的强特征吸引,移位至vP的中心语位置。如图4所示。Huang(2007)继而认为,为了得到句法结构和语义解释合一的结构,“动词+体标记”的结合体在逻辑式层面移位到Aspect节点处(参见Huang et al.2007:41-8),如图5所示。

图4 邓思颖(2003)关于体标记“了”的句法分析

图5 Huang(2007)关于体标词“了”的句法分析

如果沿用这一做法,汉语体态成分生成的最初节点可以被定位于vP中的轻动词位置,据此,我们可将为存现句论元提供约束的存现算子定位在该位置。

图6 广义存现句中体标词的句法分析方案之一

当然,并非所有的体标记都有存在含义,也并非只要带有词缀性质的“着、了、过”的结构就都具有存现约束的句法功能。仅有表达“存在、出现、消失”等含义的非宾格一元动词(存现谓语动词),才可以携带[+E]特征,并与vP节点中的[+E]特征核查,从而构成存现允准。

(9)a.台上正坐着主席团。 b.*台上正坐主席团。

c.台上坐过主席团。 d.台上坐了主席团。

石毓智(2006)、李梅和赵卫东(2008:13-15)、李莹和徐杰(2010)均认为“正”“在”等位于AspP节点下,是体标记成分。由例(9)可知,当体标记“正”与“着”共现时,句子合格,且存现义不受影响。但当“着”被删去时,体标记“正”无法为存现句提供合语法性。这也进一步证明了“着、了、过”等体貌成分对存现论元[+E]特征的约束性。

(10)a.山里有座庙。 b.山里有了座庙。

按照上文的分析,例(10)a句中不包含显性的体貌成分便可完句。作为最小对比对,例(10)b“了”的使用使句子新增了“出现”义。从“功能中心语分裂”和句法制图“缩放镜”(参见司富珍 2002,2019)的角度看,这说明存现功能层本身也是个结构域,而非单一的投射层:存在义功能中心语和出现义功能中心语共现时,存在义居内,出现义居外。这一点笔者将在另外一篇文章专门讨论。在例(10)b中,表存在的动词“有”受词缀强特征吸引,发生中心语移位,存现谓词“有”与[Spec,vP]位置上隐性的存现算子通过指示语-中心语(Spec-Head Agreement)进行特征核查,存现句得以合法生成。存现谓词“有”的移位是由VP至vP的词汇层(Lexical layer)内部移位,因此,这与Huang(1988)所指出的存在义谓词“有”不允许主语提升至IP层的结论相符,同时也完全符合存在封闭为核域内名词短语赋予偏称量化语力的规则设定。由此可断定,存在封闭之所以能够为核域内成分赋予偏称量化语力,概由[Spec,vP]位置隐性存在的存现算子所致。

3.2 高位“有”与低位“有”的辨析

有些存现句中表达存在含义的“有”,必须在高于主语位置的高位出现,我们将占据句法高位的“有”标记为“有1”,低位(包括抽象概念)的“有”标记为“有2”。

(11)a.有谁吃过什么了吗? b.*有了谁吃过饭了吗?

c.*有过谁吃过饭了吗? d.*有着谁吃过饭了吗?

我们发现,例(11)中的“有”虽然同样具有存现义,但与前文所述的“有2”有所不同。首先,“有1”不可附着任何体貌标记。其次,它高于VP中内主语位置及其他VP内相关成分。由此我们可以确认,“有1”与以在句法位置上分属不同层级,“有1”居于小句左缘结构中,“有2”居于VP核心区域内的轻动词层,但二者都具有存现义[+E]特征。

4 左缘结构中的存现标记

“左缘结构”是句法制图研究的重要话题,最早由Rizzi(1997)提出,用来指屈折短语(Inflectional Phrase,简称为IP)上层的结构区域,即句子主语成分之前的结构区域。在经典的最简方案文献中,该区域由单一的标句词短语(即Complementizer Phrase,简称CP)来表示,但Rizzi(1997)等的研究则表明,这一“左缘结构”区域包含了多个不同的功能层级,因此CP实际上可以被分裂为多个不同的功能中心语,这一理论被称作CP分裂假说。

上文提到,Cheng(1991)曾认为在情态功能中心语投射范围内(ModP)表存在义的“有”同样可以表达偏称量化,ModP就位于IP之上的左缘结构当中。蔡维天(2004)也提到,表达偏称量化语力的“有”应是一个结构位置较高的情态助动词(modal verb),并且ModP范围内的知识模态词可以带句子层次的隐性偏称运符(implicit existential operator)。他将“有”分析成一个表存在的助动词,认为它在形式语义上等同于一个偏称运符(参见蔡维天2010)。

司富珍(2002)在对广义存现句进行分析时就曾讨论认为,汉语广义存现句中包含一种存现算子(对应于蔡维天所称“偏称运符”),并认为汉语广义存现句高层位置上存在一个表示存现的ExiP投射节点,其功能中心语Exi带有存现指示语特征(existential specifier-feature),存在算子需要移动到[Spec,ExiP]位置来核查Exi所携带的EPP指示语特征。根据司富珍(2002),功能层ExiP的基本框架如图7所示。

图7 广义存现句功能中心语基本层级制图

显然,表存现的“有”的确具有明显的偏称量化语力,表达存现功能的功能中心语应投射在TP以上的左缘结构当中也成为广泛共识。蔡维天(2010)将具有隐性偏称运符(即存现算子)的知识模态词定位于各类模态词之上的补词层(即左缘结构),而左缘结构是功能语类特别是言者视角(speaker oriented)类表达的集中区域。但表达偏称量化语力的“有”是否属于情态词仍然值得商榷,此外,情态层面上是否真正存在存在算子,也仍待考证。

Huang(1988)提出汉语情态助动词在深层结构里是主要动词,并从主语选择限制上区分了汉语中的提升情态助动词与控制情态助动词。此后,Huang 等(2009)进一步论证了将情态助动词分析为词汇动词的理据,并指出汉语中提升情态助动词主要包括“可能、会、可以、应该、该”,控制情态助动词则包括“敢、肯、愿意、要、能、能够、可以、会”。胡波(2015)将情态助动词的范围确定为:“能(能够)、可以、会、可能、必须、敢、肯、要、须要、应该(应当)”。可见,情态助动词并无表达“存在”的语义功能,将“有”列入情态助动词的范围并不合理。由此,本文赞同司富珍(2002)对ExiP的基本定位,并认为表存现的“有”并非一般认为的情态助动词,而是ExiP功能中心语约束下的高位存现标记。

(12)a.这道菜,他必定加过什么,所以那么好吃。(什么≈某些东西,无定用法)

b.*这道菜,他必定加过什么,所以那么好吃呢?(*疑问用法)

蔡维天(2010)认为,知识副词允准 例(12)中疑问词的无定用法, 却排斥其疑问用法。由此,蔡维天指出,知识模态词可以带句子层次的隐性存现算子,这个算子经由约束关系赋予疑问在位词(wh-in-situ)存在的意义。但笔者认为,首先,根据上文论述,情态层面无力承担表达存现含义相关成分的语义内涵,其次,例(12)允准疑问词无定用法的现象,或许还有更为准确的解释。

(13)这道菜,他必定什么都(U)加了,所以才那么好吃。(疑问词全称量化)

知识副词“必定”与疑问语力在语义上相矛盾,“必定”这一论断式表述的出现,势必会取消疑问词获取疑问用法的可能。这与否定词、是非问句的出现会取消疑问词疑问用法的现象并无二致。此外,观察例(13)可知,在知识副词和全称量词“都”同时出现时,疑问词“什么”被赋予全称量化语力,句子仍合语法。同一个无定成分不可能被同时赋予两种语力,由此可知,知识副词尽管可以取消无定成分获取疑问用法的可能,但无法对该成分赋予偏称量化语力。因此,在情态层面上,并不存在表达存在含义的存现算子。

(14)a.[ExiP有什么人[MPepi一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b.*什么人(∃)一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例(14)中,在知识模态词“一定”取消了无定成分获取疑问语力的可能,并在体貌成分中隐性存在的存现算子约束下,获取了偏称量化语力存现解读。但下层知识模态词的存在无法取消上层 “什么人”的疑问用法。而体态层级中的存现算子也无法对该成分进行约束,但疑问词短语“什么人”仍获得了偏称量化语力,正是ExiP的管辖使然。当ExiP指示语位置为空,ExiP中心语位置的[+E]特征无法被解读,因此例(14)b仅可被解读为疑问句,“什么人”的偏称量化语力无法读出。

(15)a.[IntP是不是[ExiP有谁[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b.[IntP是不是谁(U)都[MPepi一定[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例(15)显示,表达是否疑问的IntP的句法层级高于ExiP,但IntP并不能为其成分管辖范围内的疑问短语提供偏称量化语力。一个疑问短语只能被赋予一种语力,而在例(14)b中,IntP下层的“谁”仍可被“都”赋予全称量化语力,由此证明,不仅IntP高于ExiP,疑问词短语“谁”的偏称量化语力,也不是由ForceP或IntP约束产生,而是ExiP功能中心语特征核查的结果。在显性存现标记“有”的约束下,获得了[+E]特征,因而其约束范围内的疑问短语得到了偏称量化语力的解读。

(16)[IntP是不是[ExiP有谁[vPouter让[TP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Tsai(2015)将主语位置外的“让”分析为TP外致使义的外层轻动词,也就是说,例(16)中出现在“让”左侧的“谁”,既不可能与主语“他”同位,也不同指。如此一来,述语中既不存在允准话题的“语义空项”(潘海华和韩景泉 2005),高位的“谁”也无法得到TP下任何成分的允准。因此,ExiP辖下的名词性成分既然不是主语位置移位而来,也就难以被分析为主语。

至此,我们可将ExiP的句法层级定位在IntP与ModP之间,由此构成与偏称量化语力相关的存现句地貌图如下页图8所示。

图8 存现句特征地貌图

其中,ExiP中所持存现特征以其指示语位置上的“有”为语音实现,当出现显性存现标记“有”时,[+E]这一强特征吸引外主语位置的短语成分移位,以消除不可解读的存现特征。同理,当缺少显性存现标记约束时,存现谓词受vP位置的隐性存现算子所吸引发生移位,共同构成IP后存现结构。由[Head,vP]位置中隐性存现算子引发的存在封闭则为存现句论元的非定指特征提供允准,以此生成符合语法规则的存现结构。

5 结语

本文以制图理论为理论框架,结合前人的相关研究,针对存现句显著的非定指特征,对存现句的生成方式和句法结构进行分析和探讨,初步明确了不同句法层次内存现特征的产生方式以及隐性或显性存现算子的句法位置。此外,本文认为表存现义的“有”并非情态助动词,而是一个显性的存现标记,其句法层级位于左缘结构当中,并进一步指出,情态层面上并不包含提供偏称量化语力的隐性存现算子,并由此绘制了“ExiP作用域>vP隐性存现算子作用域”的存现特征分布地貌图。

由于篇幅所限,还有一些论题未能展开,比如广义存现句中的领主属宾类结构与保留宾语被动句之间的相关性,这一点学界有很多精彩的讨论,比如徐杰(2004)认为被动动词和非宾格动词在相关句法层面具有平行性和一致性,潘海华和韩景泉(2005)也提出了句末焦点说,指出动词前的非论元名词是基础生成的悬垂话题,而动词后论元则移位至TP指示语位置生成句末焦点。本文认可徐杰(2004)关于领主属宾句与保留宾语被动句之间在动词的非宾格性方面的共性,但由于本文焦点在存现结构的层级,因此对保留宾语句不予讨论。另外,关于广义存现句内部功能中心语的内部分层也由于篇幅所限未能展开,将在后续的文章中继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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