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学框架下的侗语北部方言指示词研究*
2022-01-25姚小云胡素华
姚小云 胡素华
1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25 2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院 北京 100081
提要 指示词概念包括代词性的指示词和限定名词的指示词。侗语北部方言的指示代词系统为“近-远”二分,限定性的指示词系统为“近-中-远”三分。文章在类型学视野下,详尽地描写侗语北部方言指示词系统,从而探索其共时和历时的类型学特征。在共时层面,文章分别对指示代词和限定性指示词的语义、句法和语用功能等特征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将重要特征(如量词修饰语结构的语序和指示词的分化特征)与亲属语言进行了比较。在历时层面,分析了指示词的来源和语法化路径。认为近指代词源于处所附缀与近指限定词的共同语法化;中指限定词源于第二人称单数代词的语法化;限定性指示词进一步语法化为关系化标记和定指标记。研究成果可为侗语语法的深入研究和跨语言的指示词类型学研究提供启发和实证数据。
1 类型学视角下的指示词系统
指示词(demonstrative)是一个表达直指(deixis)的跨语言概念,它将语言和语境的关系明显地反映在语言结构中,也是表达直指的原型范畴之一(Levinson 1983:54)。Lyons(1977:637-646)认为指示词是基于通过“指向”(pointing)而进行识别或聚焦注意力,其概念解释涉及到指示语境(deictic context)中参与者的位置。Diessel(1999:2)认为指示词是具有特定的句法、语用和语义功能的指示性表达。在句法层面上,指示词可作代名词、名词限定词和地点副词;从语用角度看,指示词最基本的功能是将听者的注意力聚焦于会话情景中的实体,用于组织持续会话中的信息流,以追溯先行成分和激活会话双方共有的知识;从语义角度看,指示词可指示与视点具有不同相对距离的实体。Bhat(2004:2-3)将指示词归类为代词范畴,大多数语言的指示词可指代名词、形容词和副词等,以指称那些没有被实际命名但被指别的客体。国内研究主要是针对汉语,如高名凯(1957[1948]:105)认为指示词是表达指示范畴的那些语法成分,指示就是要指示其为“此”为“彼”的意思。据刘丹青(2017:400-410)以及甄珍和陈蒙(2018),指示词有现场指示(deixis)的作用,与说话人的相对距离是指示词经常具有的范畴义,且为指示词的核心语义,其他的用法都是从这一核心语义引申出来的。陆天桥(2013)针对壮侗语将指示词定义为将具体项目从一系列类似事物中区别开来的词类,其主要功能是为所指进行定位并表示相对距离的远近。指示词可分为指示限定词和指示代词两类, 作为原型的指示限定词的典型句法功能是做修饰语,而后起的指示代词则作中心语而鲜作修饰语。综上所述,指示词是以空间距离为核心语义,以指别功能为核心功能、句法功能多样化的一类词。
指示词系统主要有以下划分参项:1)所指与视点的空间距离。空间距离作为指示词的核心语义,也是指示词系统划分的基本参项;2)所指的类别。大致有指方所、指人或物、指时间、指性状或程度和指动作方式五类(储泽祥等2003);3)指示词的句法特征。依据指示词在小句中的分布特点,一般可分为代名性指示词、饰名性指示词、副词性指示词和认同指示词(Diessel 1999:58);4)指示词的形态(语音屈折)特征。在一些语言中,指示词的语音屈折形式不仅可作为其类型划分的依据,还可对其句法功能产生一定影响(陆天桥2013)。
本文在类型学的理论框架下,对侗语北部方言的指示词系统进行深入描写,并分析其类型特征,以期为侗语其他语法范畴的研究以及指示词的类型学研究提供参考与实证数据。
2 侗语概况及前人对指示词的研究
2.1 侗语及其方言
2.2 侗语北部方言指示词系统的划分
学界对侗语北部方言的指示词系统的划分不一致。龙耀宏(2003:109)指出侗语北部方言石洞话的指示代词分近指nai6/ai6和远指ka5两级。倪大白(2010:217)认为侗语北部方言的指示代词分近指nai6、中指a2和远指a5三级。这两种分类都将指示代词等同于指示词,划分标准不统一,忽略了有些指示词只指不代,只能充当限定语的情况。我们的研究发现侗语北部方言的近指示词nai6与中指示词a2不可作指示代词,必须与其他语素构成复合指示词才能作论元。近指示词ai6只作指示代词,可独立充当论元,而远指示词ka5/a5兼有指示代词与指示限定词的功能。因此,侗语北部方言指示词系统应是由指示代词与指示限定词两个次级系统构成。基于核心空间距离语义特征,侗语北部方言的指示代词系统以说者为视点作“近-远”二分,分别由近指代词ai6和远指代词ka5来表示;指示限定词系统以说者为视点,并参考所指与听者的相对距离,作“近-中-远”三分,分别由指示限定词nai6(近指)、a2(中指)以及ka5(远指)表示。
3 侗语北部方言的指示代词
以与说者的相对距离为语义参项,侗语北部方言(以下简称“侗语”)的指示代词有距离说者较近的近指代词ai6和较远的远指代词ka5两种形式。句法上,两者均可单独替代名词作动词的论元,如在例(1)-(2)中做主语,在例(3)中做宾语。
DEM:PROX 有 两 幢 房子 DEM:DIST 有 五 幢 房子
这有两户人家,那有五户人家。
DEM:PROX COP 3SG 父亲 DEM:DIST COP 3SG 老丈人
这是他父亲,那是他老丈人。
(3)jau2we4ai6,a2we4ka5.
1SG 做 DEM:PROX 2SG 做 DEM:DIST.
我做这部分,你做那部分。
DEM:PROX 真 暖 和 PRT:感叹
这地方真暖和啊!
(5)ka5u4, jau2kwe2ljaŋ1‘pai1.
DEM:DIST TOP 我 NEG 想 去
那个地方,我不想去。
指示词有指示特征(deictic features)与定性特征(qualitative features)两种语义特征(Lyons 1977:648)。在侗语的指示代词系统中,指示特征表明所指与视点的相对距离,形成近指和远指的二元对立;定性特征表明所指为处所或名物类别。如近指代词ai6与远指代词ka5在例(1)中分别指代距离说者较近和较远的处所,在例(2)-(3)中分别指代离说者较近和较远的人或物。
(6)mo6iŋ3kaŋ3pai1pjoŋ4, hau5‘ko5mo6pai1ka5we4maŋ2.
3SG 经常 去 凸洞 都 不知 3SG 去 DEM:DIST 做 什么
他经常去凸洞,都不知道他去那做什么。
4 侗语北部方言的指示限定词
限定词表达指称意义,具有定指功能。生成语法DP假说认为,具有指称意义的名词性结构是由限定词构成的DP短语,起指称作用的限定词是该结构的核心(刘丹青 2017:111)。侗语指示限定词系统为“三分”模式,由三个不同指示范围的指示限定词构成,即由表示近指的nai6、中指的a2以及远指的ka5构成。它们仅具有指示义,只指不代,需与名词或量词性结构共现构成复合型的指示代词或指示词短语,成为名词性结构才能指称实体和充当论元。
4.1 指示限定词的句法特征
侗语指示限定词主要与数词、量词和名词构成DP,即“数词+量词+名词+指示限定词”结构,以指示限定词nai6为例。例如:
(7)ja2pu1kn2nai6.
两 CL 人 DEM:PROX
这两个人
其结构形式如例(8)所示。
例(8)中,名词先与量词结合,再与数词结合,最后与指示限定词结合构成DP结构。另外,该结构可出现成分省略而不影响原义的情况,如例(9)a中可省略数词“一”、名词或量词,分别如例(9)b-d、例(9)c和例(9)d所示。
(9)a.ji3wu1kn2nai6b.pu1kn2nai6
一 CL 人 DEM:PROX CL 人 DEM:PROX
这一个人 这个人
CL DEM:PROX 人 DEM:PROX
这个人 这个人
在所指为非单数实体的DP结构中(如例(7)),数词不可省略,名词或量词依然可省略其一。例如:
(10)a.ja2pu1nai6b.ja2kn2nai6
两 CL DEM:PROX 两 人 DEM:PROX
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
在表达指称意义的结构中,唯有在DP结构中起核心作用的指示限定词不可省。DP结构的其他一些成分被省略了,但还保留着省略成分的意义,因而省略成分仍在结构中占据一个“空”位(用ø表示),如例(11)所示。
在DP结构中,指示限定词D决定了指示词短语进入DP结构并成为论元的句法特征。从历时的角度看,大多壮侗语的量词修饰语结构的语序类型在语言接触的影响下发生了改变,从原生的“名+量+数”结构逐渐演变为“数+量+名”结构。但也有部分语言仍保留着原始侗台语的部分特征,尤其是当数词为“一”时,数词位于结构末尾,如布依语、壮语、毛南语等(倪大白 2010;杨通银等和郝建微2017)。在这些语言中,数词“一”大都由指示词发展而来,故保留了指示词位于结构末尾的句法特征(梁敏1986)。若此结构进入DP结构,数词“一”因源自指示词且指示性较强而以空语音的形式出现,从而避免与指示词争夺同一个句法位置而导致句法结构派生失败(杨通银和郝建微2017)。以此反观侗语,一方面,侗语受汉语影响较深,其数量名结构的变异程度较高,整个数量结构(包括数词为“一”的情况)均已移位至名词之前;另一方面,侗语的数词ji3“一”借自汉语,与指示词无关且无指示义,对指示词的中心语位置没有影响,因而它的隐现是选择性的。
4.2 指示限定词的指涉特征
如前文所述,指示词有外指和内指的定指功能。在外指直接情景中,指示词的所指存在于会话现场,说者做出相应指示性动作以明晰距其不同距离的实体,故指示词的所指为定指的、谈话双方都能确定的信息,且首次引入会话中。例如:
CL 木匠 DEM:PROX COP 1SG 弟弟 CL 木匠 DEM:MED COP
jau2ko3, pu1aŋ3ka5i5‘jau4u1.
1SG 哥哥 CL 木匠 DEM:DIST COP 1SG 舅舅
这个木匠是我弟弟(距说者近),那个木匠是我哥哥(距听者近距说者远),那个木匠是我舅舅(距听者和说者都远)。
在外指大情景用法中,指示词将指称对象——定指的、会话双方共有的背景信息引入会话中。如例(13)中的nai6表示所指为双方共处的村寨,与直接情景中离说者近的情形一致。
CL 寨 DEM:PROX 极 好 住 PRT
这个寨子住着真舒服啊!
内指用法有回指用法(anaphoric)、语篇指示用法(discourse deictic)和认同用法(recognitional)。其中,回指指示词指称持续进行的话语中的先行成分,即指称对象存在于会话语境中,为旧信息。例如:
(14)jau2au3toŋ3wu1aŋ3, pu1a2/ka5lu5o3.
1SG 才 碰见 CL 木匠 CL DEM:MED/DIST 厉害 极、很
我刚刚遇见一个木匠,那木匠很厉害。
(15)pit4pai1ei3e1‘jaŋ3‘lai1li3a5, ku2a2/ka5wa5,
NEG 去 买 别人 烘 好 REL 蚂蚱 GENE DEM:MED/DIST 脏
自己 烘 REL 更 干净 去 买 GENE DEM:MED/DIST 傻 如果 PRT
别去买别人烘好的蚂蚱,那些脏。自己烘的干净多了,去买那些,傻吧!
指示词在语篇指示用法与回指用法中均可追溯成分,但在语篇指示用法中,指示限定词a2指其前的命题或言语行为,并具有衔接两个语篇单位的功能。例如:
3SG 嫁 都 NEG 给 1PL 吃 糖 GENE DEM:MED 好 QUES
她出嫁都不给我们吃糖,那样好吗?
认同用法中的指示词有修饰名词和激活共享背景知识的特征(Diessel 1999:105)。侗语的指示限定词ka5被用来激活会话双方共同的背景信息。例如:
2SG 得 看见 1SG CL 衣服 红 DEM:DIST QUES
你看见我那件红衣服没?
(18)ko1‘sit3‘lau5‘li3sa4ka5au1tu3tu5‘lja4.
怕 阴森 最 的 CL DEM:DIST 1PL 都 到 PFV
最恐怖的那个地方我们都到过了。
综上,指示限定词定指用法的语义特征可归纳如表1。
表1 侗语指示限定词的定指语义特征
此外,我们可根据指示限定词的定指语义特征推导出DP结构中NP的指称属性。侗语的不同指示限定词可标识所限定NP的不同指称属性。其中,近指限定词nai6可标识NP的外指属性;中指限定词a2可标识NP的外指属性和内指回指属性;而远指限定词ka5可标识NP的外指属性、内指回指和内指认同属性。可见,近指、中指与远指限定词的标识功能的区别也符合侗语北部方言指示限定词的“三分”模式。具体如表2所示。
表2 侗语指示词限定NP的指称属性
5 指示词的来源及其语法化过程
侗语指示词次级系统的划分存在差异,体现为指示代词作二分模式,而指示限定词为三分模式。这一差异在共时层面上主要取决于语义划分参项和语用功能的差异,在历时层面上与二者内部成员的来源和语法化差异相关。
5.1 指示词的来源
图1 侗语指示词nai6的演变路径
指示限定词nai6有向指示代词演变的趋势,但由于演变过程未能摆脱其他语素的限制,仅在与其他语素共同作用时才具有指代功能,未能扩展出单独指代名词的功能,故其语法化程度较低。
对于谈话双方而言,说者常用第二人称代词指代直接说话对象。在侗语中,第二人称代词形式为a2(单数)和au1‘(复数),而中指限定词a2的指示范围为听话对象附近,因此,我们推测中指范畴的划分与说话对象相关。如例(19)中,无论ku2u6“衣服”的所有者是谁,只要衣服与直接说话对象的相对距离较近,都由中指指示词a2限定。
2SG GENE 衣服 DEM:MED CONJ 3SG GENE 衣服 DEM:MED 乱 搅 PRT
你的那些衣服和他的那些衣服乱七八糟的。
侗语指示词的语法化与跨语言的研究结果较一致。Heine 和 Kuteva(2007:76-85)认为指示词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动词的语法化,如古汉语的动词“至”语法化为近指示词“这”,乍得语族Mupun语的动词dì(去)语法化为远指示词;另一个是源于副词,如法语的地点副词ici(这儿)和l(那儿)可与名词并置,进而发展成指示词。因此,从跨语言看指示词的来源总体上都与空间概念有关联。
5.2 指示词的语法化
指示词的语法化通常在内指功能中得以实现,并具有以下特征:一是直指功能弱化,不再将听者的注意力聚焦于外部世界的实体;二是失去不同相对距离的对立关系(Diessel 1999:118-119)。侗语指示词有语法化为关系化标记和定指标记的趋势。这与跨语言研究中指示词可语法化为定指标记、关系化标记、系词、连接词、标句词、数标记、领属标记等(Diessel 1999:115;Heine和Kuteva 2007:111)的研究一致。
侗语的指示限定词有虚化为关系化标记的趋势,其语法化路径不局限于内指用法和单一词的作用,而是与其他功能词共同实现进一步的虚化,即与量词或类指词共同语法化为框式关系化标记(bracketing relativizer)。例如:
(20)jau2ai5pu1/ku2ku3aŋ2tn3u4ja5‘nai6.
1SG 爱 CL/GENE 姑娘 穿 衣服 红 DEM: PROX
我喜欢这个/这些穿红衣服的姑娘。
图2 侗语框式关系化标记句法分布
(21)a.*jau2ai5ku3aŋ2tn3u4ja5‘nai6.
1SG 爱 姑娘 穿 衣服 红 DEM:PROX
b.*jau2ai5pu1/ku2ku3aŋ2tn3u4ja5‘.
1SG 爱 CL/GENE 姑娘 穿 衣服 红
例(21)a-b分别缺失量词/类指词和指示限定词,句子不成立。下例(22)为不使用框式关系化标记的情况,句子虽成立,但其结构类型已不再是关系小句结构,而是由主谓结构作宾语的补足语结构。
(22)jau2ai5ku3aŋ2tn3u4ja5‘.
1SG 爱 姑娘 穿 衣服 红
我喜欢姑娘穿红衣服。
中指、远指限定词都能与量词或类指词共同语法化为框式关系化标记。例如:
(23)a.jau2ai5pu1/ku2ku3aŋ2tn3u4ja5‘a2.
1SG 爱 CL/GENE 姑娘 穿 衣服 红 DEM: MED
我爱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
b. jau2ai5pu1/ku2ku3aŋ2tn3u4ja5‘ka5.
1SG 爱 CL/GENE 姑娘 穿 衣服 红 DEM: DIST
我爱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
我们认为,侗语指示词语法化为关系化标记取决于指示词系统的特点。首先,指示代词主要用于外指,指别性更强,直指功能不易虚化;而指示限定词更适用于内指,更容易起到语篇连贯的作用,其指别性更容易弱化。其次,指示限定词需与其他语素构成复合指示代词才可作论元,而名词前一般需加量词或类指词,指示限定词又后置于名词,这一句法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促成指示限定词与量词或类指词构成框式关系化标记。最后,内指用法中的指示限定词的指别功能弱化,空间距离指示的对立消失,故任一指示限定词都可语法化为关系化标记。
侗语的关系小句结构有有核和无核两类。例(20)、例(23)为有核结构,例(24)为无核结构。
(24)jau2ai5pu1tn3u4ja5‘a5.
1SG 爱 CL 穿 衣服 红 DEM: MED
我喜欢穿红衣服的那位。
此外,当且仅当核心名词在关系小句中充当主语论元时,核心名词才能被框式关系化标记关系化;若核心名词为其他论元,关系小句结构则使用借自汉语的关系化标记li3“的”,如下例(25)b。例如:
(25)a.*jau2ju5ti2pa3mit4a2pn2lai1nai6.
1SG 要 拿 CL 刀 2SG 磨 好 DEM: PROX
b.jau2ju5ti2a2pn2lai1li3pa3mit4nai6.
1SG 要 拿 2SG 磨 好 REL CL 刀 DEM: PROX
c.*jau2ju5ti2pa3mit4nai6a2pn2lai1li3.
1SG 要 拿 CL 刀 DEM: PROX 2SG 磨 好 REL
我要拿你磨好的这把刀。
由借自汉语的结构助词li3“的”引导的关系结构需前置于核心名词,这可能是因为受汉语语序影响,如(25)c中的关系结构后置不成立。
在很多语言中,回指用法指示词的直指功能消失,重新分析成定冠词(definite articles)(Diessel 1999:128)。侗语的指示限定词也可重新分析为定指标记,但其语法化不局限于回指用法。侗语指示词语法化为定指标记后不可用于回答“哪个”类的问题,即失去基本的直指功能,来源于不同指示词的定指标记之间无距离远近的对立,因此指示词nai3、a2和ka5都能语法化为定指标记。由于侗语的指示词后置于名词短语,故由其语法化而来的定指标记也位于名词短语之后。这与Himmelmann(1996)和方梅(2002)的研究一致,即侗语指示词语法化为定指标记后有两个主要的特征:一是用于独一无二的指称对象或专有名词代表的某一类指称对象;二是可用于由关联概念(frame-based)而确定的指称对象。例如:
(26)a.ta3wn1nai6i5jan6ta1.
太阳 ART 极 刺眼
太阳真刺眼!
真 讨 厌 太阳 ART PRT 刺 眼 死 PRT
真讨厌太阳啊,太刺眼了!
2SG 以为 雷 锋 ART 那么 好 当 QUES
你以为雷锋那么好当吗?
(28)nu5nu1‘ku2nn3nai6kwe2pi2a2, ku2ma1nai6/a2
看 如果 GENE 土 DEM:PROX NEG 肥 PRT GENE 菜 ART
怎么 那么 生 得 好 QUES
看这土并不肥沃,怎么菜长得那么好啊?
例(26)中ta3wn1“太阳”为独一无二的事物。例(27)中lei2woŋ3“雷锋”为特定人名,但整个名词性结构并不指称语境中或会话双方共享背景信息中的某个体,而是指称具有这一个体相关特征的一类人,即专有名词与定指标记相结合表类指。例(28)前半句的nn3“土”与后半句的ma1“菜”不同指,因此,在指称后者时,不能用回指指示词,而应使用定指标记标明其所指是由于概念关联而确定的对象,即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菜。
6 结语
如前所述,壮侗语的指示词可分为指示限定词和指示代词两类。指示词系统的发展大致分为三个阶段:1)未分化阶段,即指示限定词未分化出指示代词功能。如莫话的指示词均作定语,可修饰名词、量词等,而未有作论元的现象(李方桂2005;倪大白2010),又如布依语、毛南语、水语、通道侗语等(侗语南部方言)(陆天桥 2013;杨通银和潘萍2017);2)分化初期阶段,即部分指示词出现了分化或分化后的指示词仅具备指示代词的部分功能。如车江侗语(侗语南部方言)指示词的代词功能仅体现为充当主语(王均等 1984:359);3)完全分化阶段,即由原型指示限定词分化出句法功能完整的指示代词。如壮语、仫佬语、拉伽语等通过语音屈折的形态手段分化出一套完整的指示代词系统(陆天桥 2013),黎语的指示词兼作主语、宾语和定语(王均等 1984:709-710)。与侗语南部方言及其他侗台语相比较,侗语北部方言的指示词系统,即指示限定词“三分”和指示代词“二分”模式,应该处于侗台语发展的第二阶段,具体比较见下页表3。
表3 侗台语指示词分化的三个阶段
侗语北部方言指示词系统尚处于发展的第二个阶段,由可独立作论元的指示代词和起修饰作用的指示限定词两个次级系统组成。前者以所指与说者的相对距离为参项,作“近-远”二分,分别用nai6和ka5表示;后者基于所指与说话双方的相对距离,为“近-中-远”三分系统,分别用nai6、a2和ka5表示。可见,侗语北部方言仅部分指示词出现了分化现象。
侗语北部方言的指示词都有外指的定指功能,包括在直接情景用法和大情景用法中。就其内指的定指功能而言,指示限定词可实现回指、语篇指示和认同指等功能;而指示代词的内指功能较为单一,仅可回指先行处所词。
侗语北部方言指示词次级系统成员存在差异,这可能与各系统内部成员的来源和语法化进程差异相关。我们认为近指示代词来源于处所附缀和近指限定词的共同演变,而中指限定词来源于第二人称代词单数;指示限定词可语法化为关系化标记和定指标记,而指示代词未呈现出语法化趋势。
本文在类型学理论框架下系统梳理地侗语北部方言指示词系统,包括其共时和历时层面上的类型学特征,研究成果以期能为侗语其他语法范畴的研究和指示词的类型学研究提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