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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生命中延伸的钢轨(散文)

2022-01-22刘长春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候车室铁轨火车

作者简介:刘长春,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我爱你中国铁路》获哈尔滨局集团公司文学大赛一等奖。小说《扶贫那些事》获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文学大赛三等奖。散文《巡道班的故事》获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我和祖国七十年”文学大赛三等奖。作品散见于《人民铁道》报、《哈尔滨铁道报》《科尔沁文学》《北方人杂志》等。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走进火车站时,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绝望。

候车室里,黑压压的人群像一条搁浅的巨大鲸鱼,我怕靠近它,怕它瞬间吞掉我。在这个连成一体的黑色脊背上,我找不到任何缝隙。售票窗口,小到只能伸进一只手,那一刻,我流下了无助的眼泪。

从列车时刻表上,我知道火车再过二十分钟就要进站了。这时,华灯初上,站台下,几座信号灯向远方闪着绿的红的光。一列火车从远处传来长鸣声,随后,就隆隆地驶进车站。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售票口,努力搜寻父亲的身影。

一列客车停靠站台边,但它与我无关,我回家的列车,全系在父亲的车票上。他带着我,在站前旅社住了两天,参加完了铁路技工校考试。最后一科考完,已是下午三点多,父亲便领我急匆匆赶往车站。

现在,候车室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已经无法找出父亲,只能乖乖地等待。我想上卫生间,可不敢去,我怕走开的瞬间,从此就会和父亲失联,失去和世界联系的线索。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茫然的时刻。这年,我刚满十五岁,第一次坐火车离开家乡这么久。

终于,父亲手里攥着两张车票,汗流浃背地跑过来。拉着我,像救火队员一样,奔向列车。每节车厢的车门前都堵满了人,大家拼命往上挤。不知谁朝我喊道:“小学生,快从窗口爬上来。”我个子小,蹿了两蹿没有爬上去。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脚,往上一掀,我借着力,顺势爬进车厢。向下看,见是父亲,他抓牢车窗沿,身子一纵,小半截上身钻了进来。可脚下腾了空,蹬了半天,还在那儿悬着。旁边的一个壮汉过来帮忙,他抓住父亲的胳膊,费了好大力,总算把父亲拉上来了。终于走上了回家的路,我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我再次窒息了。车厢里比候车室里还拥挤,我感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爬入了这节车厢。

哐当一声,列车开动了,驶离车站信号灯时,好像是个弯道,车厢急剧左右抖动了几下,车上的人立刻偏倒起来,开始向左倒,紧接着又向右倒,中间的人没有地方扶,像随风摆动的芦苇一样,毫无依靠地倒过来又倒过去,只是比芦苇重得多。两边有座位的人,也好不到哪去,承受着站着的人反复倒过来的压力。

上技工学校以后,我才晓得火车出现这种情况,多半是线路有严重的三角坑造成的。好在有惊无险,蒸汽车头嚎叫了一声,又哐当哐当向前驶去。

我来铁路技工学校的第一年寒假放假,怕买不着车票,便提前一天来到火车站。佳木斯是我们这儿最大的城市,候车室的屋顶很高,天棚的吊灯似乎从没有亮过,但室内依旧敞亮。座椅上坐着各样的人,男女老少的衣服几乎是清一色的灰蓝,我走进售票厅,里面人头攒动,喧嚣震耳,不禁令我想起那次父亲买票的情形。这里虽然叫厅,其时也只是一间大房子而已,但比起县城的候车室,它要大上两三倍,即便如此,也容纳不下全城的出门人。更严峻的是来自候车室之外,购票的人都排到了车站广场上,扭成了几股弯弯曲曲的长队,最后,收成几束拥进挤爆的大厅。广场上寒风凛冽,可人们似乎觉不出寒冷。等我终于排到了售票厅里,还没有进入象征着购票保障的单行铁栏,售票窗口便出现了拥挤。

大约两个月前,母亲来学校看我,带着一根洗衣棒。她蹲在学校锅炉房的水龙头下挥舞着洗衣棒为我洗衣服。全然不顾头发和鞋袜被溅湿,叫我有些难为情。因为那个锅炉房正对着女生宿舍的大门。为了拆洗被褥,她还去找女生借东西,惹得女生们指着她的背影叽叽喳喳,好像在耻笑我。那时候,有个母亲来看望总觉得有点丢面子,何况母亲来自乡下。

离开学校前,母亲提出去看火车。来的时候,母亲一路站了七八个小时,可能是第一次坐火车,母亲下车后呕吐不止,再加上下雨,便没来得及看看火车长啥样。

母亲那一辈人中,除了大舅,没有人看到过火车,母亲去世多年以后,大舅被表弟接到北京,坐了高铁。大舅打电话给我,说:“坐高铁的感觉真好,那车快得像离弦的箭一样,可惜你妈走的早。”我放下手机,禁不住忆起母亲,原来,思念也是一种凄苦。

我们学校位于市郊,要想看火车,得步行十多里路,但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我爽快答应了。一路上她微笑着,似乎这点路途算不得什么,我很少见母亲脸上有这种神情。

我们爬上一道山岗,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处大斜坡上面。斜坡下面有一处铁路道口,两根黑白色的杆子直直地立着。我说:“妈,咱们就在这儿看吧,啥时候栏杆放下,火车就来了。”

我们找块石头坐下来,我的脚由酸变成了痛。我想,母親的脚也一定很痛,她穿着布鞋。母亲来那天就穿着这双布鞋,下车时天空还下着大雨,整个车站找不到落脚处,到处是泥水,可母亲照样冲出检票口,任由雨水淋湿全身。我拉着母亲往汽车站跑,母亲说她必须吃点什么,不然还会呕吐。我们踩着泥水穿过两条街道,买了两张煎饼,我和母亲坐上了车,一人一个煎饼慢慢地吃着。我发现我和母亲的习惯是一样的,上车前一定要吃饱,这使人安心。

大约十多分钟后,我们看到道口栏杆缓缓落下。在看不见的地段,火车发出鸣叫,不一会儿,火车一节节的奔驰而过,看上去是严肃的铁灰色。直到火车拖着长长的黑烟消失在视线之中,母亲的脸上还挂着微笑。

正想着,突然,前面的人群一阵骚动,有警察维持秩序,我得以顺利接近售票口,警察们的监督,成了最可靠的保护者。我掏出学生证,故意露出“铁路技工学校”几个字给他们看,心里说:“瞧,我是铁路学生,时刻注意自己的举止,不会做任何不规矩的事。”还好,我买到了车票,终于登上回家的列车。

但第二年暑假,我在检票口领略了比买票更严峻的事情,更让我胆战心惊。

那天在佳木斯站,我送完同学便有些心慌,因为站台票不知怎么找不到了。我担心自己出不去而被扣下,顿时觉得天塌地陷。自从上学后,一次次进站上车,一次次查票验票,即便没买到票,在车上还可以补。可出站没有票,却是第一次,面对检票的出口,我不敢去想后果,拿什么证明自己买过站台票?

站在铁轨中间,我仔细观察,策划如何逃出这个车站。北侧的陡坡可以爬上去,坡顶就是货物处。但细一看,这根本不可能,边坡覆盖了光滑的水泥,顶上垂下来几条植物细弱的蔓须,只能供一只蚂蚁,或者顶多一只松鼠攀缘。我听人说,顺着铁轨一直往前走,不要泄气,不要被铁轨的长度吓倒,最终总能走出去的。

这个念头一闪现,马上被我否定了。因为我坐火车时,曾看见有胳膊上戴红袖标的人站在铁轨尽头检查,万一被堵住又怎么解释呢?那意味自己是真正的逃票者,再也不会有人相信你丢了票。

我沿着轨道继续走,试试碰碰运气。走了大约半里路,忽然发现一段围墙的连接处比较矮,而且墙外是高出围墙的土坡。可最终,我还是没有下定那种惊心的决绝,心里的惊涛骇浪像售票窗口的人群,瞬间涌起又凝固,就是无法迈出那一步,宁肯束手就擒。

幸好,我的手指在裤兜底部触到了站台票。那次丢票的恐惧,一直保留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许多年后,我每次检查线路途经检票口,望着旅客们手持车票,井然有序通过时,那份恐惧才逐渐消失。

我从铁路技工学校毕业后,也成了一名铁路员工。我的生活离不开火车,我喜欢把脸贴在车窗上,在那个世界里尽量往前走。我不知道跟着一列我没有搭乘过的车,会走到什么地方。那些在火车站工作的人,有的提着钢锤和扳子敲敲铁轨,听听声音。有的坐在调度室里控制信号,调动进出站的车。他们的心如果随着火车走动,会经历多少次出发又折回。

他们的外表看起来没有变化,心里却装下了太多的到达和分离。我乘火车通勤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车站的助理值班员,他三十多岁,黑脸,身材高大威猛。他每周末从那个小站坐火车来济南看妻子,结婚十年,一直两地分居。他喜欢下象棋,每次在车上都和我下几盘。据说他在站上是高手,却总输给我。我想到那个小站的情形,像我在火车上看见的,一排红顶和外墙漆成黄色的平房,房后有菜園的篱笆,爬上瓜豆的藤蔓。一个穿制服的人站在空空的站台上,目送火车经过,似乎这是他人生的全部职责。

去年,他的小站因为建高铁而被拆除。五月份,我们去那个小站施工,晚上,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房里。窗下就是铁轨,望着那些延伸出去的铁轨的微光,我想起了他,听说他调到济南工作,彻底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我真为他高兴,是啊,高铁改变了许多铁路人的生活轨迹。真希望再见到他,一起享受坐慢车下象棋的快乐时光,可这些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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