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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脸

2022-01-22常小琥

上海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师哥老金师姐

常小琥

大伙儿交换意见时,金少声却往外走。

他们只好告诉体操队的教练,让孩子们散了吧,我们还要去下一所学校。

教练追出校门口,堵住众人。

“这片儿好苗子全在我们小学,你们一个也看不上?新杂那么牛逼呢?”

老师们面面相觑。也是,经“文革”这么一折腾,上两届学员早就废了。这些天看过的学校,能吃杂技这碗饭的更是凤毛麟角。每人心里自然空落落的。

“我这儿还有个小子今儿没来,他发烧了。”教练又说。

老师们全不吭气,瞄金少声。

“我这就把他从家提溜过来,好赖你们看一看他。”教练拧着脖子,直勾勾地盯住金少声。

“不必了。”老金仰头,看白漆木匾的校名,“下礼拜我们再来。”

那孩子身短瘦溜,目似點漆,睫毛丛密,小脸不笑也带有酒窝,老师们进屋时他正单蹦儿一人站在中央,鼻尖通红。那间教室凉得拔人,加之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四面暗幽幽的还伴有烟灰般薄雾。教练把桌椅推到旮旯,腾出一片空地,金少声随众人坐成一排,两眼不停打量小孩,像是他很容易融进墙面那道黑影里。

“叫什么名儿啊?”有老师问。

“路昆!”男孩小细嗓带点儿齉鼻。

“几岁了?”

“九岁半!”

“你这身子没好利索吧?”老金插了一句。

小孩墨黑眼珠骨碌一转,扭头看他。

“你都会什么啊?”老金又问。

“那要问您想看什么啊?”小孩又答。

“先活动活动!”有坐跟前的老师提醒,大人们倒先松了松身子,互相对一对眼神:这孩子不挼。

“翻跟头行吗?”老金再问。

小路昆用力扒掉身上棉袄棉裤,喘息中,跨栏背心上可见肋杈子在鼓动。教练让他站在一块方砖上,朝他脚下指了指。

“原地小翻儿,不许出这圈儿!”教练说。

他屏住气,身子一提,接连跳起后空翻。随着太阳升高,小孩身体在金光中被映得通红,像是暗房里越发鲜艳的胶片,或者是一个回转的火轮。跟着数到两百以后,老师们不再说话,足足二十分钟,教室里只听见手脚墩到洋灰地的闷响。此时正值隆冬,小孩又病了几天没练功,后面的跟头能看出身子发飘、腿下没根。尽管速度明显慢下来,可这时人已经翻懵了,想收根本收不住。眼见小孩就要窝到地上,老金登时起身,大步过去上手一抄,把小路昆稳稳抱住。

“他在什刹海体校武术队学一年了,最高纪录二百五。”教练说。

小路昆被老金从怀里放到地上,像只小鸡子一样,两腿哆嗦。他抓着老人的袖子,还没回过神,教练又发出指令,让他拿顶。众人愣住,见这孩子已经大头朝下,纷纷围上去让他站好答话。教练不以为然,示意他倒着也能答话。

“为什么要学杂技?”有人问。

“为国争光!”汗水倒灌进男孩眼睛,也不眨动,“我也想出国拿金牌!我也想见周总理!”

“莫斯科电影厂拍的《“新杂”在苏联》,我们组织学生看好几遍了。”教练说,“培养民族荣誉感。”

透过很多双鞋,小孩瞧见刚才抱他的老师,同样颠倒了个,独自坐在把边的椅子上。

“老金。”有人喊,“亏了听你的又跑一趟,这孩子不赖!”

老金点头,若有所失。

路昆原本是自新路的小霸王,胡同里出点什么篓子,警察先上他家了解情况。这孩子十句话有九句是瞎话,但这次的回答至少一半是真话。那年月杂技被总理定名,和乒乓球共为新中国外交名片。“新杂”又总被派往亚欧社会主义兄弟国家演出,就连中美关系破冰,也有杂技演员一笔功劳。当然这些真话全是教练教的,小孩儿想的还是要翻跟头。小路昆喜欢翻跟头,他喜欢孙悟空,他觉得所有玩儿杂技的祖师爷都应该是孙悟空。

团里培养孙悟空们的头半年,统一从腰腿顶、小武术、毯子功这种基本功练起。团长还把对面京剧院的老师叫来上形体课,云手、拉山膀、跑圆场、丁字步,一戳一站,正规坐科。在嗡嗡作响的练功房里,路昆每天都能见到号称“平地抠饼,对面拿贼”的老先生,比如古彩戏法大师杨小亭、飞车大王皮德福、空竹大师王桂琴、把式匠朱国全,还有郝树旺的坛子、熊飞飞的腾空飞杠、小耳朵徐云川的耍花盘和关玉河的千斤担。这帮奇人异士总在他头顶有去有回,如受到操控一般。他盼着自己也能在攒底的集体车技里,当最上面那个尖儿,齐天大圣也不过如此。

一天,孩子们被轰到后院集合,团长招呼各科师傅过来挑人。由于早年间磕头摆知、签拜师帖的那套老礼儿被视为“四旧”、“毒草”,他就在新杂搞了这么一出“官派”场面,让师徒当众配对儿。

新杂院子确实挺杂。紧挨着传达室,是专为外国学员盖的封闭式二层小楼。靠东边一排是食堂和锅炉房,二道的垂花屏门把边是宿舍楼、爬山廊和砖木阁楼,四周铺设雕纹砖石。中间一个沙土院儿,建有东西南三个练功厅,北边是四层红砖的行政楼。这里处处都是到此止步,还被老瓦盆、旧石槽和春凳杂物搭出亮亮暗暗的隐秘隔断。青白色冷日下,路昆在内的五十名学员,一水儿的练功服白球鞋,在院心处两棵干老条垂的大杨树下站成三行,令大院儿显出少有的肃静。路昆年纪和个头最小,自然站到第一行排头兵位置,看老师们两手背后,从自己面前相继走过。

路昆终于看见老金了。这半年他总听人念,老金在莫斯科的世界青年联欢会上,为新中国夺得第一块金牌。团里每个孩子都声称亲眼见过那块金牌,只有路昆没见过,但是此刻老金离他最近。他的黑眼珠一直盯着老金看,好像他能带自己一个跟头翻到莫斯科。

老金身形魁岸、站姿笔挺,像塔一样。他头上卷曲着浓密的灰发,长方脸上鼻梁高挺,还架着副贝母色镜片的圆形角质眼镜,一双微鼓的乌黑大眼,令他宽慈中略带狡黠,很像后来日本电影里的老牌帅哥三国连太郎。总之和其他老师相比,这位怎么看都不像玩儿杂技的。

看到老金并不走动,路昆伸直脖子朝他挤眉弄眼,恨不能原地再来个小翻儿,可贝母色眼镜偏挡住了老金的意图。正在此时,有人冷不丁照路昆后脖子一拍,抬眼看,却是一位锥脸黧黑的师傅。

这位关老师是团里的车技大王。原来这半年他们早就暗中观察,哪个孩子卖相不错,哪个协调性好,见老金没动,他就从后排过来挑中路昆。这小子心中除去得意,还有止不住的失落。他又瞥向老金,却见贝母镜片让到了一边。关老师薅脖子叫他,“怎么着爷们儿,等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呢?麻利儿的!”团长也说,“跟关师傅好好学。”在师哥师姐注视下,路昆从老金身边被提溜走。这回老金没像上次那样,把他拦住。

路昆哪里知道,这帮当年撂地圆黏子的大王们,尽管摇身一变成了文艺工作轻骑兵,可是思想上进步有限。各科师徒仍靠血亲维系,山头林立,没人傻到把家传的真东西往外掏。团里知道这些祖宗在教学上要留一手,所以明确规定艺人子弟不准进校,老师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对付差事。表面看关老师是车技头一把,这又是团里攒底的大节目,可实际上关家还有八瓢孩子,都憋著成年后进新杂上班。这能耐如果传给路昆,他倒是齐全了,人家孩子去哪儿吃饭?

关老师辛苦,自打收了路昆,便要在家和团里两头奔波。对于这位不行磕头礼的学生,老先生也是煞费苦心。他把路昆搁在一个三十平的道具库里,学独轮车,算是领他进门。老师告诉他,就算只有一个轱辘的车,方向也要靠自己找。

插图/戴未央

道具库是从练功厅里辟出的隔间,无窗无暖气,如在棺内。小路昆每天被关在里面,暗弱钨丝灯下,听师哥师姐在门外练功。他身边则堆满团里的木偶,木雕笑容,面孔逼真。路昆把它们摆好,在空地上架起圆桌,自学“骑车过桌”。他反复练习登台阶蹦桌,又从桌上连人带车翻落在地,从一米高的台面摔下后,脑门被车把砸出鹅头似的大肿包,只有木偶可作见证。晚上他捂着脸,一头扎进宿舍。师哥们怪他一练功就见不到人,害他们满世界找,还说准是老师给他开小灶吃,避讳人看。路昆知道,根本没人找自己。

那晚伴着剧痛,他硬是把脑门上的大包给揉下去了。

托老师的福,他也被团里带去演出,还总能碰到老师的孩子们。老师带孩子上台时,画好了妆的他就跟自己聊天。关家只演攒底的集体车技,全家人用扛龙头的手法,车上使出双飞燕和双层倒立,在台上垒出移动长城。眼见小师妹的独轮还会高车踢碗,七八个瓷碗如劳燕归巢般被小脑袋稳稳接住,台下叫好时,小路昆全明白了。很快关师傅放话,这孩子玩儿心太野,练功惜力。老师少有褒贬自己学生,众人意外。团里也觉得每次演出,犯不上为一独轮节目多运张大八仙桌,只好把他混进集体活做背景。没了道具的路昆,再也不用到处求人运桌子上车,没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用上车了。

他又躲进道具库里,和木偶待在一起,起码它们会对他笑。他没有放松训练,既然老师说他不努力,必是自己有不努力的地方。他甚至对着一个个木偶亮相、握手、鞠躬谢幕,找在台上感觉。直到某天门被打开,他看到那个像塔一样的身影进来。他认出那是老金,他甚至有些恨意。

老金去找老关要学生,按常理不合规矩。

“这孩子心浮气盛,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老关说。

“我听说了。”老金说,“这得狠治。”

“您教不了他。”老关说。

“我自己孩子不吃这碗饭。”老金说,“算是您帮我忙。”

路昆终于能转投老金学艺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在宿舍显摆,就听师哥们说这人身上背有政治污点。他在团里最小,师哥们爱他护他,怪他换老师不长眼睛。小孩哪懂什么是政治污点,能听懂的,只是有次老金带队到北欧演出,临行前跟老婆吵架,走嘴说了句,“你再来劲我出国就找个蓝眼睛黄头发、臭胳肢窝的大妞儿不回来了!”本是在天桥撂地时养成的毛病,如今却成了他“企图叛逃国家”的铁证。隔天练功棚挂出“狗特务金少声老婆揭发他出国不回来!”的大字报,老金也从夺金英雄变为专政对象,不仅撤销了演出队队长的职务,就连节目也全被撤换。很快他又被调到马戏队,在驯兽场里搞卫生,兼任教学工作。

开课当天,就有个宽下颌、穿墨色制服的文书,手拿纸笔,对着他们边看边记。老金正要纠正路昆的动作要领,却被文书打断,“你是拿过金牌,为国争光了,但这个荣誉先是国家的,其次是团里的,最后才是你个人的。”老金怔住,两只眼睛被镜片放大,显出空洞。“没有组织拯救,你什么都不是,能明白吗?”路昆赶紧放下动作站好,望着那塔一样的体魄。老金手扶眼镜,头一点一点。文书凑到路昆面前,歪着脑袋告诉小孩,“以后除了练功上的事,不许跟他谈别的。”他又拍了拍他的小肩膀,“每次下课后去我那儿,汇报他在课上说过什么。”路昆和老金对望后,老金替他说是。

很多画面在路昆心里翻涌,他无法把老金和电影里的叛徒联系上。更大的麻烦是,老金节目已被撤换,给他当学生,登台梦想岂不彻底黄了?他再也不想站到侧台,眼巴巴望着别人表演。他想在台上翻跟头,翻到最高的地方。

路昆终于能和师哥师姐们一起,光明正大地练功了。他每天和大伙吃早饭,看时间表,找自己的练功厅。前四十分钟是基本功,到了九点孩子们抄起道具,跑向分好的场地练节目,之后再换第二拨孩子进来。路昆练腰腿跟头顶时,老金坐上条凳,慢条斯理地卷关东烟。他卷得并不好,别人是斜着一卷,舔瓷实了抽;他撒上大把烟丝一夹,却卷个扁卷。路昆还算惬意,只因是他唯一学生。他知道老金是靠皮条爬杆夺下金牌,等他学会这一科,为国家再拿第二块时,谁管你师父是不是叛徒?俩人每天能练到全团下班,没有人的新杂,原来这么大。

路昆注意到,只要文书一走,大厅关门,老金就不是老金了。他让路昆对着练功镜盲走、学猛禽捕食、学提线木偶。路昆两眼清澈,擅长假笑。老金却要求他不许动头,手伸展到什么位置,眼珠子再跟着瞪过去。一度老人干脆走过来,用那被烟丝熏黄的手指,抠他每一个小动作。他还要路昆回家去练口技和五官移位,次日检查作业,合格再去食堂打饭。

路昆知道这种文活属于马戏,他妈带他去西四的地质礼堂看过,演员和狗一起表演,逗观众笑。他担心学这种活,被别人看到。见他做不到位,老金就站他面前充当镜子。为了让路昆清空自己,师徒俩脸对着脸一起五官移位,师父给什么动作徒弟就模仿什么。大到四肢的摆动幅度,细至锁眉弄眼,连呼吸叹气都要同步。

沙色余光下,汗水在地板泛起晶光。路昆眼看那张慈悲面孔和明亮双眼在哭,嘴里却对着自己伸舌顶腮、撇嘴抽搐地笑。前一秒老金还是欣喜若狂,后一秒又伤心欲绝起来。直到他眼镜歪斜、头发披散,进入某种难以判断的谵妄状态,像另一个人。

人脸毕竟牵连内心,文活这么个练法,竟比别人的武活更耗气力。老金很快又坐上条凳卷起烟丝。

“师父,咱每天这是干什么呢,咱不会犯错误吧?”路昆问。

“这叫滑稽戏。你小子灵份儿,模样也好玩儿,天生就是干滑稽演员的料。”老金手抖、大汗,令纸卷又松又潮,更难抽了,“刚我那套哭不出的笑,没几个能跟下来的。”

“那咱几时学皮条爬杆?”路昆问。

“我已经不练那个了。卖傻力气的活,意思不大。”老金说,“注意看了吗?团里的杂技演员只会在台上假笑,可这对滑稽戏来说远远不够。咱每个表情都要有潜意识,观众在台下看得明白,才能相信你的人物和动作,所以你要会用五官说话。”

“可是我想爬到所有人头顶翻跟头,像孙悟空一样,您见过我翻跟头。好像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我喜欢那种感觉。”

有烟丝掉落。路昆上手卷烟,看着老人。

“你现在才是孙悟空,这科你是头一份儿。”老金低下脸,从滑下去的贝母眼镜上,翻起眼睛看他,又露狡猾笑容。

“那这滑稽戏,”路昆递烟,“能拿金牌吗?”

“你都成孙悟空了,还稀罕一块金牌?”老金问。

“您先让我看看吧!团里只有我没见过那块金牌。”路昆说。

“看它干吗?”老金闭眼,深吸一口徒弟点的烟,嘴里吧唧吧唧,香味扑鼻,“那玩意儿早被他们没收了。”

路昆心说完了,金牌都能被没收,说明他是叛徒没跑儿了,而且将来自己的金牌也留不住。

新杂各科老师要礼要面儿,只在背地里蹿腾徒弟们干仗,话一听就是师傅的味儿。待听不下去或者见血了,大人们再出来打圆场,找回台上丢掉的脸面。奈何路昆太小,师哥师姐们只能把他拿来宠着,摆出家长威严。新杂食堂,国家供应,鸡蛋酱肉、肉松牛奶,全是高营养高蛋白,他们把好吃的菜夹给他吃,把好听的话说给他听。

路昆这才知道,老金在资本主义国家的法国登过台,观众席里还坐着卓别林看他表演。他们说当时这俩特务一准是在接头,否则老金怎么回国后就写报告,一再说节目间不能让观众看空场,撺掇团长同意他弄串场滑稽。可他写的节目要么是讽刺社会主义大团结的《抢椅子》,要么就是在困难时期表现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喝假酒》,这都是里通外国的证据,后来团长干脆让他进“牛棚”写检查了。

路昆展示五官移位,逗大伙儿笑,他们却为小师弟可惜。多好的苗子,错认叛徒为师,还净学讽刺工人阶级、抹黑社会主义的玩意儿。别说这东西上不了台,就是上得了台,串场滑稽算什么正经活?不过是我们铺地毯、换服装、支爬杆时,你上去逗个乐,还没人给你报幕。路昆侧目,看他们的僵硬笑脸,嘴角微微上弯,半开半闭间,分不清谁在讲话,比“百鸟争鸣”的口技还逼真。他犟脾气被点起来,双唇打嘟,吧唧着嘴学老金抽烟。见众人不语,他嘴里又含半口水大笑,看大伙儿散去。

老金把路昆领回道具库,这样耳根子清净。他指着遍地的木偶问他,你以前被关在这里,仔细看过这些傀儡的脸吗?路昆摇头。老金说,你要记住这里每一张脸,记住这些傀儡的五官,把他们转化成表演动机,将来到台上释放。

师徒俩要完成一段新节目。暗涩灯光下,老金拍球,震得人心底发麻。路昆冷着面孔,掌心朝上,要球。老金对着那些傀儡,做满不在乎状。路昆气得上蹿下跳,过来抢球。老金那副塔一般高大的身体于无声中避让,如舞如醉,路昆分毫触碰不到。接着老金背对着他,昂首挺胸,原地拍球。路昆像貓一样压住步子,看准篮球,向前翻轱辘毛,把球打飞。眨眼间,他把自己蜷成篮球跳过去。于是老金一边对着那些傀儡,拍徒弟脑袋,路昆一边在师父手心下,随节奏起蹦。师徒俩绕场一周,如影随形。这节目老金没写脚本,全在脑子里诞生,他提醒徒弟,时刻牢记哭不出的笑。于是路昆对着练功镜和木偶,每天笑着眨眼、悲伤,笑着发怒,这令他感到压抑。当他从道具库里走出来,觉得师哥师姐们全在笑他,他也想对他们笑,可是不知该用哪一种笑。

老金又训练路昆抱住篮球,跳上自己肩膀,把球放到他头顶后,踩球站稳。这也是老金发明的高潮段落,世界难度。可是路昆害怕,就算他能扶墙暂时立住,只要师父两手从球上松开,他就会立即栽下。师哥师姐们说,你跟他绑在一起练?他自己都上不了台,你跟他练个什么劲儿?再说这玩意儿没法上台,因为它太特殊了,哪个科愿接在你们后面?路昆不懂,老金何苦练一个没机会上台的节目,而且他受够了被他当球拍。

“您还是教我能在大厅里练的活吧。”路昆索性坐在地上,“您不想登台,我还想呢。”

“王八蛋不想登台!”老金正用针线给徒弟缝练功裤,一张嘴烟卷掉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去当人尖儿吗?以后我来给你当底座儿。”

“可我不想踩您。”路昆把烟又从地上捡起来,塞进师父嘴里,“不想让别人看着我踩您乐。”

老金叼住烟,两眼失神中,又露出半哭不笑的模样。

“爷们儿,滑稽耍的是‘帅卖怪坏’,你天生就是那个坏。”他继续缝针,声音变得粗哑,缓缓地犹如自言自语,“你踩我,我高兴。”

“可是滑稽戏真能拿金牌吗?”路昆又问。

“你怎么又他妈绕回来了,金牌是你用嘴问出来的?”老金掸掉裤子上的烟灰,让他换上,“咱爷儿俩能上台就有戏,事在人为嘛。”

“太好了,等我们的滑稽拿了金牌,您可别再交给他们。”路昆站了起来。

老金看着徒弟,眼神藏在眼镜里,又吧嗒着嘴抽起烟。

“小子,那不是你该想的事儿。和我比起来,你能登台更重要。”

团里调回一头科的老学员,指派老金负责教功。这人大名彭辉,中等个头,长得脸似银盘,一对粗大眼眶里,嵌有白眼珠,嘴厚如泥。按老礼他得管路昆叫师哥,可新社会不兴这么论,况且彭辉早在十年前刚建团时就已入学,是变戏法的世家,眼下是从南苑外的团河农场插队回来。别看人家半路改攻杂技,可基本功比起路昆只强不差,这令他在老金面前压力陡增。不过他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以后在食堂听闲话的,就不光只有自己了。特别是一旦吃饱,众人更要起哄让彭辉变个小戏法。每到此时他就挂出一副恭顺与冷笑交织而成的表情,令大伙无趣,散开练功。

路昆问他,师哥怎么才从农场回团?彭辉说当年在鸡舍里,他专为农民表演戏法,施展几次,军代表却逼他讲出机关。那等于砸他家传的饭碗,誓死不干,于是每天拉砂子扛水泥,被强留至今。路昆又问为何回团还不演。彭辉说多少年没演过了,回团里也是一样,再说演了师兄弟自然缠着要学。索性忘了,忘了好。师哥笑笑。

每天练完基本功,老金便不管彭辉,由他在道具库研究戏法。彭辉也会看师徒俩合练滑稽,想从中学些表演套路。这人识货,很快从外面买来带把儿的大前门给老金敬烟,想学五官移位,出门便绝不跟其他人来往。

学艺的儿徒,若论师父疼不疼你,得看师娘留不留家吃饭。老金乐意把徒弟领回家,一来两口子可借此少打几架,二来把练功厅搬到家里,不用防人。老金有一女,大名金月琴,路昆知她不在行里,可仍喊她师姐。师姐眼窝深且眉骨高,浓黛睫毛下,双眸如水中净月,极深情状,随她爸。一条麻花辫,在身后如钓钩般跃跃欲试,平常讲话下巴颏对人,言语间充满肯定句式。唯身形矮短,算一明显缺陷,快十八了,个头只比路昆略高。但在她面前,师兄弟俩像是道具一样任由摆布,她若踢碗,俩人负责扔碗;她若拿单手顶,俩人扶稳条凳,彭辉还要护住左右。行里人讲“一看您这活就是师娘教的”,以此褒贬对方所学属于左范儿。彭辉说月琴确实是跟师娘学的,但咱师娘就是椅子顶大王。这话一箭双雕,捧人于无形。月琴翻起眼睛白他,却抿嘴乐。

“师姐将来要进新杂吧?”路昆问。

“让你们长长见识得了,我可不干这行,”师姐说,“太熬人了。”

“那你学戏法吧!”彭辉说,“我们是祖传的宫廷戏法,伺候老佛爷的。”

“拉倒吧你,闹革命先收拾你们这行,欺骗工农兵,罪大恶极。”师姐说,“我要学的,说了你们也不懂。”

老金家住里仁街西北口,砖石裸露的弧形围墙下,一座有木架支撑的青堂瓦舍。露筋的枣木门板、被砍伤的箱形门墩,以及藤萝摇曳的葡萄架,在空寂素白的天幕下,光影婆娑。初秋时,孩子们吃完饭在当街乱窜,兄弟三人也趁老金打盹,使个小武术(彭辉底座、师姐二截儿、路昆当尖儿)叠立在树下摘石榴。快得手时,老金眯着眼,嘟囔着慢点儿啊,吓得三人摞着调头就跑。

在老金屋里,路昆没见到他和总理的合影,或者是戴金牌的纪念照,或者什么演出海报。桌上有的只是草帽、烟叶、杂瓣子和鸡毛撣子,还有个笸箩,老金就是用里面的针线给他缝裤子。他悄悄拉开老黄铜锁当,从抽屉里一沓材料底下,翻出一张炭笔的宣传画。上面是个穿燕尾服、手持文明杖、戴领花和高顶礼帽的大个子,挺腰招手,身前有只乌鸦落在路牌上,牌子写着“资本主义”四字。边上竖排大字:“狗特务金少声死路一条。”名字还被打上黑叉。路昆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把抽屉咣啷推回去。

傍晚他们围坐在院心里,坐在高矮起伏的瓦陶片和梅竹图案的花牙子雀替下,吃师娘手擀的芝麻酱面。老金却在老灯伞下,架着眼镜,又拿针线缝他的皮球,如在团里般沉默。只是听到女儿讲话,他会露出一口白牙,少见的没有心事的样子。父亲面前,月琴同样满脸骄慢、出言无忌,人却不再乱动,像长在椅子上。

有次路昆交出饭碗,让师娘添饭,师姐却忽然看他。

“知道么?你被关小黑屋的时候,我爸每次回家都要念叨。有次饭没吃完,又回团里看你。”

路昆不语。

“老师真想给他好东西。”彭辉接过话,“教这小子学表演动机,提醒他多在活里用潜意识动作,这都是往他兜儿里塞钱呢。可惜新杂没有人认。”

“这都是他去苏联学来的。那儿有个叫波波夫的小丑演员,和卓别林齐名,当年他们一起在莫斯科比赛,还成了朋友,没想到如今不能提这人。”师姐说,“回国后,新杂给他开了三次批斗会,被俩硬气功演员从身后揪住脖领子,架到舞台上。他们说他是文艺黑线里的黑尖子、黑干将,还押他回来抄家,我们差点被斗死。我妈把波波夫送他的徽章和画全烧了,还让他别再碰滑稽戏了,可他哪里肯听?”

“原来老爷子不得烟抽,缘由在这儿。”彭辉自己嘀咕。

“他也被关过小黑屋,专案组命令他在里面写交代材料。”师姐紧紧地看着路昆,“现在团里有没有人,又说他什么了?”

“没有。”路昆说。

“那你就把耳朵支棱起来,他脸皮薄,忍惯了。要是谁再冲撞他,你年纪小,别硬来,回家告诉我。”师姐给他夹菜,胡撸他后脑瓢,“我去团里跟他们闹。”

路昆闷头吃饭,脸扎进碗里。

老金的皮球终于缝好,他在球里塞满了棕,用胶带封住,外面安个小铁碗。有这道门子,球放头顶,徒弟就能踩住。不过路昆去侧台捡球时,量活的彭辉要把这个假球给他。为了配合徒弟踩头,老金先要平躺在地,路昆旱地拔葱,老金膝盖屈起接住徒弟。他抱球再蹦的同时,老金翻身,徒弟飞檐走脊一般,落到师父背后。最后一蹦老金挣命起身,徒弟跳上肩膀,始终像网一样罩住老人。这套三蹦站肩的动作,耍的就是个斗榫合缝,有齿轮咬合的美感。

此后每到师徒碰面,老金一句“上脑袋!”路昆就要像猴儿一样蹿上师父头顶,单摆浮搁地立住。为了在球上保持平衡,他要时刻绷紧腰眼,稍不留神脚脖子就会转筋,手一扶墙,彭辉就要点他。老金嘱咐,怕他扶惯了会有依赖。

身为底座,铁碗扣头、双脚坠肩,即便承受小孩身量,老金也难消化。长此以往,凹痕血印那是外伤,眩晕痉挛才如釜底抽薪。更大问题,两条腿的膝关节不得不用绷带紧紧勒住,才能吃住劲,而且双目在眼镜后鼓起,有碍观瞻。眼见自己从半小时一下地,到后面越练越短,老人越歇越久,路昆心里轻松。彭辉却不再敬烟,请老金坐下。他说底座儿他也能来,老师示范几次就好,真压断脖子,吃饭就不香了。于是彭辉扛起路昆,老金专练这个尖儿,俩人轮流盯他的站姿、手臂位置和发力要领。甭说半小时,一小时他也下不了地。

那时团里每天给老师们上政治课,严禁体罚学生。老师们心里含糊,坐科学艺,不打不骂还要学真东西?好在老艺人们懂得变通,拿顶时再遇到屁股裹不紧、勾脚面偷懒的学生,甭管男女,照大腿里帘一掐,立刻长出一条滚烫的青紫色大捋唇,不怕你不长记性。踢腿时老师人手一根藤条,仿佛它自有尺度,随便一撩,腿踢到位就过去,没到位的肯定挨打。

唯独老金,教学时只拿卷烟,带有知识分子的黯晦消沉。也许是怕徒弟一下课就去告发,路昆没有挨过打,可他却自认最受迫害。原来有几科老师看这小子上手快,都爱抱着他在自己队里玩儿。甭管钻圈、踩跷、顶碗,跟在师哥师姐屁股后面,样样他都耍得起来。从上海大世界过来的老哥儿仨,在团里专教小武术,他们找路昆单聊,说你费劲巴拉学个串场滑稽,不如来我们这科攒底的正活,最高纪录十三人蝶式站肩,在台上跟孔雀开屏一样。我们把尖儿留给你,也不耽误你管他叫师父。路昆回来,老金也装不知道。

眼瞅师徒三人合练一年,站皮球上,路昆默数着被荒废的时间。偶尔他也去为师哥的戏法量活,帮他抛托(故意演漏)机关,俩人才能混个串场。赶上他们状态不盘道,一使起活难免别扭。历来底座都爱刺棱尖儿,谁让当尖儿的岁数小,被师哥骂几句正常。但路昆脾气属狗,更不懂别人难处,下地后逮谁跟谁翻脸。他能在食堂对着彭辉连踢带挠,师哥大他一轮,哪能还手,顶多按住师弟脑门,碰不着自己就行。

道具库里,哥儿俩私下打得像在热窑,老金一到,他们又浑然一体。滋要老金去上政治课,这俩又立即分开,去他妈的谁也不理谁。再合练时,老金站他们身前抽烟,一支抽完又来一支,熏得路昆在上面流鼻涕。老金忽然抬手一推,他连人带球摔到地上。

“你的脸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在球上过于正常,忘了我教的潜意识动作。”老金说,“你忘了滑稽演员不能只会傻乐,忘了每次上球两条腿要一直哆嗦。尤其是登台表演的时候,否则观众看不出你害怕。”

师哥搀扶下,路昆咬牙站起,他的脚踝崴到地上,疼得冒汗。

“你抱球的姿势也不真,观众一看就知道我们用了两个球。”老金从地上捡起他缝的皮球,递给徒弟,“你要用肢体语言跟道具合二为一,否则观众就不会相信你的表演。”

“哪儿来的观众。”路昆低头嘀咕,“这东西根本上不了台。”

老金目光笔直,盯着徒弟,直到彭辉把球接过去,他半天才眨一下眼。

“你去别的科晃荡我不拦你,滑稽戏本就不该有门户之见,所谓博采众长、天马行空,你外面学到本事,回来我叫你老师都可以。就怕你这么下去什么也学不好,糟蹋的却是我的东西。”老金手指夹烟,在徒弟脸前戳来戳去。

彭輝拍拍师弟,提醒他别还嘴,同时重回位置扎好马步。路昆却梗着脖子,全身硬邦邦的,小脸像极了被踩在脚下的皮球,胀得发紫。老金还要张口,徒弟却把头压低,身子一蹿,使了个钻地圈的动作,撞向师父肚皮。老金能在滑稽戏里躲过徒弟抢球,眼下却躲不过他这一撞。他仰面退步中脚下拌蒜,摔了个老头钻被窝,头还磕在条凳上,极响。彭辉叫嚷着去扶老金,很多老师也涌进来瞧个究竟。文联系统里,徒弟打师父虽不鲜见,但在新杂还是头一桩。看着老金的贝母镜片上开出两道新裂隙,众人纷纷劝慰:至少咱也出了个“反师道尊严”典型。一旁,路昆被彭辉单手勒上墙犄角,双脚离地。

那天还没下班,老金就离开了道具库,径直走出新杂大门。彭辉说咱俩完了,金老师一定去搬救兵了,师娘和师姐很快就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后来知道,老金从新杂一路走到内城紧靠城墙的一个大水坑,站到半夜才回家。那里常年能看到自杀后漂上来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可是谁也不知道老金去那里做什么。

新杂接到任务,要去人民大会堂给外国元首表演。更大震动,上级要求节目单上有滑稽戏,点名要看金少声演。团里安静了。

路昆想不通,身为叛徒的老金,早就是不许登台的看管对象,怎么还能被点名,上大会堂演滑稽?他心里为当时顶撞师父感到懊悔。

新杂连日组织学员开会,要求发扬新杂人特有的拼搏精神,彻底实现零失误。由于师徒合练的《拍皮球》没有通过,老金只能独演一个节目《快乐的炊事员》,路昆彭辉就被招进大集体节目加练,失误一次重练十次。回道具库里,他也暗暗观望,害怕老金反攻倒算,令他精神紧张到小便失禁,尿一度流到师哥头上。

被点名登台的老金,并没有团里要求的那种振奋。他一不提当年进中南海怀仁堂演出,总理当面定名“杂技”的往事,二不传达失误就是犯罪的会议精神,他仿佛成了团里唯一的哑剧演员。放走徒弟后,他把自己关在了道具库里,彭辉说他见过金老师又在搞创作,一个伟大的节目就要诞生了。食堂里也有人说,“叛逃国外”就是句玩笑,老金当年跟随新杂演遍祖国大地,矿山、油田、山洞、树林,大大小小上千场都打不住,人民大会堂还没完工呢他就参加过“群英会”了。压根没人相信他真会叛逃,而且那也不过是个别人在以讹传讹,今后大家不要提了。

演出前夕,每天有辆墨青色、圆头圆腚的斯柯达克罗莎型客车,接新杂的小演员去小礼堂。孩子们一下车先吃早餐,再溜达到专为贵宾演出用的小礼堂,一起适应场地、装台,晌午再坐车去北京饭店吃饭。新杂食堂按说标准不低,和这里竟不可同日而语,菜心鲍鱼、金钱牛里脊、香酥去骨鸭,还有猴蘑扒盏菜,吃得路昆腮帮子发酸。喝冰糖莲子时,他问我师父吃什么,师哥师姐们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守着各自的碗。众人饱食后,捷克车拉他们回团睡午觉,下午又送到小礼堂。就这样,路昆在北京饭店连吃三天,餐桌上没重过样。

演出头天傍晚,师兄弟在道具库里试新彩衣。老金进来,坐木箱上。

“饭店好吃么?”老金问。

“好吃,尤其是水晶馒头!”路昆说。

“水晶馒头?”老金问。

“师哥给起的名儿!那小馒头特白,蒸出来是透明的,摆上桌能把整个餐厅都照亮了。”路昆忽闪着长睫毛,酒窝笑成花生粒,“一进嘴里又软又甜,比富强粉做的好吃多了。”

“多久没练功了?”老金问。

路昆不语。

“金老师,我们在小礼堂也排练来着。”彭辉说,“小武术,白给一样。”

“拿个顶我看看。”老金对路昆说。

路昆用手顺顺喉咙,使劲咽下几口气,打嗝。

“金老师,他刚吃了十个水晶馒头,现在拿顶还不全倒出来?”彭辉说。

老金对着路昆弯起眼睛,又做哭不出的笑脸。孩子一愣,这才跟着笑。

“小子,终于要上台当尖儿了,还是人民大会堂。”老金说,“这下称心了?”

“我不会给您丢脸的。”路昆说。

老金摆手,眼中神采透出贝母色镜片。

“犯错误不丢脸,没人可以零失误。哪怕从上面掉下来十次,舞台也会接住你,只要你把节目演完。”老金说,“丢脸的是那些无视失误的人。”

这个说法和团里宣传的不一样,哥儿俩不敢应声。

“我知道耽误别的老师教你,你记恨我。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偏留你练滑稽?”

路昆低头,左思右想。

“你想过么,咱们杂技人吃尽苦头,为国争光,为什么反不如京戏评剧风光?”

“为什么?”彭辉问。

“咱没人物没表情,没有那张人脸。每个坐在台下的观众,全是来看惊奇特、看意外的。可是演出一结束,没人记得你是谁。”

老金把路昆搂到身边,用手捏住他后脖颈。他喜欢这样,路昆也喜欢这样。

“小子记住了,咱不做夺金牌的工具,咱只要自己的脸。就靠滑稽戏为这一行留下脸了,这只有你能做到。”

“金老师我们记住了。”彭辉说。

“以后就是你扛着我喽。”老金像是拄拐一样,撑住路昆肩膀站起身。

路昆抬头望着老金,张开嘴,却讲不出话。他只会蹦高骂人。

“干这行要指望观众吃饭不假,可我们不是要饭的。水晶馒头是好吃,可吃多了,很多动作你就做不出来了。”

老金摘下眼镜,在身上拍了拍,从上衣兜里摸出半根烟。

“换好衣服就出去吧。”老金说。

“您不一起走?”彭辉问。

“让我给您量活吧。”路昆盯着老人看。

“我这个活,你量不了。”老金说。

那晚在小礼堂,路昆踩上师哥肩膀一亮相,就听台下掌声四起,像是师娘的面条溢锅了。他并不知道,小礼堂当时只有半座儿,半座儿里又有一半是警卫。至于哪个是总理,哪个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元首,他更看不见了。他只知道身穿彩衣,在攒底的集体节目做人上人的感觉太美妙了。

回到自新路的师父家里,路昆趴在师姐床上,浑身遍布着兴奋褪去后的疼痛。他裤子又漏了个洞,师姐正对着他的后屁股缝线。

“师父说,他的活,我量不了。那天在小礼堂,我倒想看看他使的什么活。”路昆顿了顿,师姐并没搭话。“可是我在侧台一直站到集体谢幕,也没等到他的节目。”

他忽然感觉针尖扎到自己肉里,疼得小屁股蛋一裹,比拿顶时还标准。

“我看见他了。”师姐说。

他回过头,师姐却错开脸,把他按了回去,叫他老实别动。

“他空心穿着逃荒时的旧棉袄和破棉鞋,身上系一条麻绳,二十级台阶一个平台,他走到一半后坐在地上。当时你们所有人都进去了,但是他坐在地上。两名工作人员,低头紧盯这个光着身子穿黑棉袄、腰上缠一块包袱皮、裤脚用绳子系住的老头。他们绷着脸问他,你是谁,怎么跑这儿要饭来了?他说我是滑稽演员。你怎么坐在这里?我不知道。他说。接着门口有走出来的、转身回去的,还有握着枪的,紧张得像是踩了地雷。你知道,现在特务很多。”师姐说。

路昆把脸扎进枕头底下,憋得心里闷沉沉的。

“那是我头回看他演滑稽。”师姐说,“那张摘掉眼镜后,五官移位的脸,还有跟醉鬼似的双臂向后架起,弯成飞机的身骨。他让他们进去通报,他金少声来了。我现在还是觉得他不会演滑稽戏,但他又是最好的滑稽演员。我以为我就要为他收尸了。”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没看到?”路昆问。

“你们团谁也看不到,只有我能。”师姐说,“因为我是他闺女。”

新杂有能耐大、散淡惯了的老先生,受不了长久的按时练功、上下班的拘束日子,或者由于节目丑陋不雅、道具过大,也不适合发展要求,被淘汰出去。比如《螺旋式飞车》和《自行车钻火圈》,每次演出除了带一辆德国产的线闸自行车,还要运送一个六米高、直径四米的圆桶,观众还得扒着桶沿观看。而且自组的飞车走壁队只有一个演员,内容也过于惊险,所以团里演出基本没份。老不登台演员就废了。当然,有人登不了台还不是技术问题,比如金少声。眼见几位老伙伴相继离开,但是他不能走,他还要带徒弟。

师徒俩一起进了演出队,跟着文化局去石家庄慰问。绿皮车慢,慢到他们足以看完一朵又一朵云在天邊聚散。看累了,路昆就拿出三个土豆练起抛接球的手技,漂亮肌肉在云下烁烁发光。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在台上给您量活?”他问。

“没有人告诉你吧,我以后也不能上台了。他们说我还没有平反。”老金说。

路昆没说话,他知道不能上台,对于一个演员的滋味。

“以后我当你的观众。”老金说,“我在台下看你。”

“您什么时候才能平反?”路昆问,目光透过翻飞的土豆看向老人。

“还不知道。”老金皱缩起那双善于伪装的眼睛,做出可惜状,“你长大了,个头儿太大,演滑稽就困难了。”

“那怎么着?要不然您把我锯了。”他依次接住土豆,看老金,“您信不信,我就是半拉身子他们也演不过我。”

老金咧起嘴,大眼睛乐成两道拱桥。

慰问演出,同行单位还有京剧院、曲艺团、评剧院、河北梆子和歌舞团,由文化局带队过去赶大集。众人到那才知道,每个团占一个大棚,头顶的席棚全用麦秆搭成,脚下是一个破木台。老乡们在集上各走各的,爱看不看,像是早年间在天桥撂地。即便如此,也是杂技台前观众最多。

演出结束,路昆和师哥们忙着换服装收道具,老金去茅房解手。出来时一不留神,碰倒京剧院一花脸的皮箱。老金笑着说,“小伙子对不住,我没看见。”花脸在台上抡铜锤可以,讲话却没个轻重,骂骂咧咧半天后,竟让老金把箱子舔起来。寸了,这一幕正被在乐队打扬琴的姑娘撞见,她一路小跑回来,说外边不知道哪团一孙子,欺负金老师!路昆正蹲在台口,跟台下的彭辉斗嘴,一听这话两眼发直地冲出去,彭辉和其他学生也接连跟上。

过去讲“好武艺打不过武把子”,没人敢跟京戏武生递葛。所以花脸和京剧院的武生们见对面赶来一伙人,个个架着翅子肉,乌泱乌泱站成一片,心里不免纳闷。两拨演员码好位置,局长团长夹在中间。彭辉拦住路昆,众人理论。

“孙子,你丫满嘴炉灰渣子是吧!”路昆说,“今儿小爷我就给你掏一掏!”

花脸问你们哪儿的,彭辉亮出新杂招牌,武生们一听对手是杂技演员,已走掉五分之四。

“我们也回去吧,显然这是一场误会。”团长笑中皱眉,看着路昆,“不要让领导和乡亲们看笑话,不要再丢新杂的脸!”

可是师哥们知道,只要路昆这狗怂脾气上来,不让他打着人今儿这事完不了。所以他们虽比路昆劲儿大,可谁也没玩儿命卡着他,加上这小子身手灵活,刺溜一下挣脱开,骑着花脸就打。

“金少声人呢?”团长见铆不动他,伸直脖子吼他师父,“金少声!”

此刻老金早被众人挤到后面,听团长叫他,忙伸出双臂挤进队伍,搂住徒弟。

“这就是你护犊子护出来的小混蛋。”团长说,“不给你平反是对了!”

路昆趁金少声这片刻的松动,一脚踢飞花脸的衣箱,由里面甩出两件绣蟒的官衣。接着他立眉瞪眼,脸贴团长。

“怎么着,真以为自己成嗨腕儿了?”团长说,“难不成你小子还敢动我?”

“杂种操的!我打你还他妈看黄历?我师父干什么了你不让他上台?他干什么了?”

老金终于没能按住徒弟。只见路昆胳膊肘发力,照着团长胸口就是一拳,师哥们这才在慌乱中把他四肢锁住,还有人捂嘴。他们像是抛接球一样,把小师弟交替传送到队伍尾巴。

彭辉蹲到地上,把散开的官衣捡回箱子里。老金接过衣箱,拿给花脸,扶对方起来。

新杂积极淘汰糟粕节目和荒废的老演员,各演出队补充年轻学生保持活力,可在上千人的中山音乐厅连演半年,场场爆满。别说是鲜鱼口的吉祥戏院、广和剧场,就连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剧场、工人体育馆的万人演出,那也是几个售票口被群众队伍围得里外三层,包粽子一样。路昆有了师弟师妹,但他依然是最得宠的小子,只要他一出场,山呼海啸,辉煌程度不虚八个样板戏。

他成了新杂的二台柱。一场晚会十五个节目,中间要有他四段滑稽,才能串成一个整体。别人的节目他也能伸一条腿,以至于来不及化妆和换服装。可是一个队平常有近三十个节目,相当于多一半的师哥上不去台。尤其是顶坛子、蹬桌子这些卖傻力气的活,年头和功夫比谁都足,一演出就被舞台监督筛下来。没办法,观众爱看他们漂亮的小师弟演滑稽,晚会的每段高潮也要靠他顶上去。

这当然得益于站在他身后的师父。既然不能登台,老金便整日盯着徒弟练功。他深知自己这辈人的能耐,顶头不过是技巧赢人。在波波夫的表演体系里跌跌撞撞半辈子,练成哭不出的笑,也不大好使。他只好绞尽脑汁,把各门杂技融进滑稽戏,打磨结构、设计意外,还要画出脚本。从简单的《抢椅子》《抢帽子》《打嘴巴》《跳跷板》,到用哭不出的笑模仿悬丝傀儡,老金把滑稽当成一门艺术,眼看着路昆的脸一点点完整、立体,直到成为一个人。路昆也盼着,何时能跟师父同台演出,他习惯了老金在身旁压阵,心里面踏实。

身怀各科绝活的路昆,技术形体可以假乱真。光是《抢帽子》一招,在他弯腰伸臂,眼看手指就要捡起地上的帽子时,他却用脚尖快速踢走。捡和踢同时完成,快到在观众眼前形成视觉差,以为地上的帽子像魔术一样会自己飞走。再说金牌项目皮条爬杆,正活表演前路昆要先从后台蹿出,单手抓杆,一条胳膊带动身体,空中绕杆连转三圈,本行师哥都拿不下来。可每次身体腾起,按照老金设计,他必须松手,像一把戳在地上的刀子那样,将自己摔出去,动静还要响彻剧场。为此他苦练各种摔法,他知道只要摔得越重,观众笑声就越热烈,那是一个急需笑声的年代。

当徒弟在台上摔跟头时,老金坐到台下检验观众反应。身边路昆父母,看儿子出来进去,全团最忙,高兴极了。他们问老金,怎么别的演员都在天上像孔雀开屏一样,我儿子却总摔到地上?老金说因为他是滑稽演员,使命不一样。

终于老金告诉他,假如你不懂表情和动作背后的动机,哭不出的笑和摔跟头都不过是为了模仿而使出的怪样。你不该模仿我,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出息,咱们吃就吃在模仿这个亏上了。路昆问,您不管我了?老金说其实我也不会表演,可我知道滑稽戏里摔跟头是為了讽刺。这需要你走到外面,去讽刺你能看到的一切。记住你是个艺术家,你不是真的傀儡。

路昆被赶到街上,整天盯着别人的脸。巡警侉子追上来,以为他是盲流,他立眉竖眼,嘴里吧噔吧噔装聋哑人,轻易把警察骗走。各大影剧院哪里演话剧舞蹈,他第一个溜进去,买点头票看。杂技演员看芭蕾,传出去新鲜,他就请师姐一起去看。看着舞蹈演员在台上单腿鹤立,师姐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看的,就是穿得真少。师姐没说话,眼含泪光。

回去路上,俩人绕着新杂的胡同兜圈。师姐像是自有方向,八字步脚下生风。路昆跟在身旁,意识到自己已高她一头,不由心满意足。

“我不进芭蕾舞团了。”师姐忽然开口,鼻音浓重,“他们说我跳芭蕾有股杂技味儿。”

“不去更好。”路昆一脸充悦,想拉师姐的手,“他们那几把活才没看头。”

“全赖我爸,非要干什么滑稽。”师姐两手攥拳。

路昆不语。

“我要结婚了,你师哥跟你说了吗?”师姐扭头问他。

“结婚?”路昆止住步子,“你为什么结婚?”

“他想去‘北歌’,结了婚,我户口也能跟着落进去。全市的文艺团体,一看我是金少声的闺女,跟他妈除‘四害’似的撵我。既然跳不成芭蕾舞,我就挑个靠拢组织的单位,‘四害’还有平反的时候呢。我告诉他,去‘北歌’就领证,否则免谈。”

师姐转身昂头走道,只是八字步明显收敛,改两手背后,像是巡视一般。

“他又为什么要去‘北歌’?”路昆追上去问。

“你是不是跟我爸学傻了?人家当然许给他分房提干了,他还能自己去给国家领导人变魔术。在新杂他算什么?谁节目时长不够了才找他救个火,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师姐说。

“想不到魔术还能变出这么多好处,难怪他变得神出鬼没了。”路昆说。

“他也在权衡,备不住拿对方提的条件跟你们团长聊聊待遇,再说新杂也不一定放人。”师姐抬起眼皮,瞥了师弟一眼。

天空残留着少许丝绒质感的云霞,暖意重新浸入安静氛围,沿着护城河沿,不觉中姐弟俩已离新杂很远。

“你现在不用道具库了?”师姐再次打破安静,“我和你师哥打算合练魔术,用你那块地方好不好?”

“你不是讨厌魔术吗?”路昆说,“再说有什么好问的,反正你们什么事都背着我。”

“阴阳怪气,这不是有老爷子管着你么。爱听不听啊,老头儿爱滑稽戏,你就跟他面前演戏。把他稳住了,不耽误你出去走穴、跟团长吃饭。你的道具小、能耐多,在新杂还有进步空间,别再为了不切实际的想法,连累身边的人。现在到处都提倡解放思想,谁和谁还深仇大恨?”师姐讲完叹气,“我就是血的教训。”

在长长的河沿,路昆想到师父曾被自己撞翻,气得半夜跑到这里,如今他开始体会到相似的困惑,难掩心中黯然。

“师父说,摔跟头是为了讽刺。”路昆说,“你明白讽刺什么吗?”

“听他给你说山呢。你们团长正扩招新学员呢,他还组建了艺委会班子,编《新时代杂技艺术理论与实务》。要我看新杂早晚要统一调性,凡是观众反响差、道具成本高、内容低级不合时宜的节目,都会被消失掉。”师姐说。

“随他们便,反正谁节目也少不了我。”路昆说,“我只惦记着师父早点平反,我还没在台上给他量活呢。”

“傻帽儿,京剧、芭蕾舞、相声小品,各家已经拉开架势抢地盘了。新杂需要宏伟盛大的集体节目,需要有夺金实力的高难技术,不需要艺术家。”

“这全是彭辉跟你说的吧。”路昆说,“你以前不也说师父是滑稽大师么。”

“我以前还觉得全世界处于水深火热呢。团长就因为滑稽门有了你,才有底气停老头的演出。真为你师父好,就干出点儿成绩。”

路昆发现他被师姐带到灯火通明处,两人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听钟声报时。他认出这里是北京站,在站前广场他们显得格外渺小,还被武警注视。

新杂陆续接到出国演出和比赛任务,团里选拔节目,从柔术、中幡、走索,到蹬花伞和训白鼠,团长看着演员身穿一件件龙纹唐装、犀牛胄甲和束腰绑腿,看着金丝线绣的偏襟上衣和一丈彩绸的流星锤从头顶舞过,眯眼喝茶。轮到路昆上来,团长差点没被呛死。只见他脸蛋抹着腮红、嘴部勾线,穿起自制服装——一半绿色警服,一半红色背心,表演滑稽戏《二鬼摔跤》。这是他专为和师父同台写的节目,可是老金还没平反,路昆只能一人分饰两角。通过五官移位,他用不同侧脸表演两个人吵架,当警察骂哑巴时,还朝中央的团长使个眼色,好像他们是一伙的。哑巴起急却说不出话,另半张脸开始哭不出的笑——双眉高高翘起同时咧开嘴岔子。高潮段落,路昆两条胳膊左右互搏,连续摔出漂亮跟头,绿警服和红背心翻滚在地,还有口技逼真表现挨打和哀嚎的环境音。主席台鸦雀无声。

团长当场给出意见:让丫写检查,限期整改。

当天路昆站团长办公室门前,骂了三个小时,他说你宁可让白鼠出国也不让我演是吧?我操你姥姥!团长在屋里憋得小便失禁,隔著门喊,你小子能耐大是吧?信不信我养废了你!这是杂技演员最怕的一句话——好吃好住,登台无路,逼你自废武功。对待老金,就是这招。既然路昆想学老金,怨不得团里一视同仁。师哥们看不过去,分拨去找团长,说他毕竟还小,要停只停讽刺滑稽,犯不上把人毁了。后经领导决议,新杂全年的慰问演出都分给路昆,以此帮他将功折罪。

路昆被编进了广播艺术团的演出队,他几乎每个月都在最艰苦的地方和老山前线慰问。当攒底的集体车技绕场时,他望着最上面那个尖儿,五内俱焚。他知道在这里师哥师姐谁也不需要在节目前加滑稽,或者让他演个小段儿串场。他们习惯了整齐划一地演传统活,各科的难度和花样也比他深。他每次临场发挥或者假装抛托,才是累赘。

由于腰伤发作,他开了张假条,不再慰问演出。晚上他和师哥师姐们一起坐大厅里看电视,上面播着彭辉在中央电视台演魔术。

“你们谁能看懂他的机关?”有师哥举手指向屏幕,“想不到玩儿道具的活也能成腕儿。”

他们又回头看路昆。

“你怎么没去慰问?后面还有三个军等着你呢。”

“你们丫怎么不去,凭什么累大爷我?”他两眼盯着电视。

道具库一直空着,师姐和师哥搬到一起,早不用着他这里。

他干脆回家泡起病假,几天都不去团里上班。炎炎烈日下,团长蹬车找了过来,但这回是路昆不给开门。

“我正式通知你,明天回团里开会,准备去美国。”团长拽不开把手,拍门。

“你挨他妈什么骂?又骗我慰问去。”路昆躺在床上喊,“大爷累了!哪儿也不去!”

“这次真不是慰问。”团长说,“你先让我进屋。”

他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眯着眼,团长在地上转磨。

“上次出国演出,咱们团里跑了俩。”团长身子歪过来,低声说。

路昆滋溜坐正,挠了挠刚刮的光头。

“咱们团学生太多,他们肯定走不了。明天开完会你抓紧办护照,否则这次任务完不成。出国人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个不行,少一个也不行。”

团长眉头紧皱,朝他点了个头,起身要走。

“我师父能去吗?我保证他不会跑。”路昆一把拉下他,点火敬烟,“我负责盯着他,我小时候就盯过他。”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团长把烟推开,肉嘟嘟的肿眼泡翻了起来,“他可还没平反呢。”

路昆垂着脑袋,把火吹灭。

路昆依旧不能演讽刺滑稽,他在国外负责给演员加餐。到美国一下飞机,众人被当地华商和留学生接走,领着他们吃饭、买东西、看录像,还有人让他们留下。彭辉拉着路昆跟他们说,把这小子交给我。哥儿俩脱离团长视线,自驾福特野马,在州际高速公路飞驰。

“我跟你师姐结婚,你不高兴了?”彭辉说,“说真的,你要是想留在美国,我帮你申请永居证。这里六旗集团的Magic Mountain老板是我朋友,他的马戏团每天有四个时间段演滑稽。他还有个漂亮女儿,你真该见见。”

路昆反戴着鸭舌帽,坐副驾驶位,玩起了汽车的收音机旋钮和真皮座椅,车内发出鼓噪的黑人音乐。他所难过的,好像一切都属于表演机关,被彭辉隐藏起来,有神秘用途。

“被老爷子领进这一门可够倒霉的。”他把话岔开,“如果不干滑稽,我早成武打明星了。什刹海体校一个武术队的李连杰,演个《少林寺》就火遍全国。”

“如果没有老爷子,你注定是一个少年犯。是他救了你,是他在用滑稽戏改变你。”彭辉说,“我们都是这么想的。”

路昆戴上灰绿色蛤蟆镜,别过头去。师哥紧握方向盘的同时,笑着看看师弟。

“当年我在农场被欺负,也和你现在一样。我本该比所有人先回新杂,那时我问自己,如果不会魔术挨整的就是别人了吧,或者这么坚持到底值不值?”

路昆面朝平静的漫无边际的深海,望向蓝色峦纹上蒙着的那层银灰暮霭,维持笑容。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能想到最好的答案就是不知道。”彭辉说,“每个人都想戳穿我的机关,可是一夜之间,所有人又想看我骗他们。”

“操。一夜之间。”路昆咳了口痰,打开车窗,吐了出去,“如果滑稽也能像魔术这样,一夜之间登上大雅之堂,今天开跑车的人就是我了。”

公路开始弯曲,绯色夕阳透过彭辉那一侧的峡谷,洒进车里,令两人身上如同燃烧一样。彭辉暂时放下了话,随着跑车飞速行进,铜棕色的层崖峭壁,依次展现出巨石嶙峋的一面。

“我没你能忍,我随时可以离开。”彭辉说,“可你能坚持到现在,说心里话,我没有想到。”

晚上,洛杉矶华人商会设宴,彭辉着长袍、披彩单,演古彩戏法海碗变鱼。路昆终于能在脸上涂银白色油彩。随着肩上大褂一抖,师哥先来个空碗取水。路昆向师哥要鱼,彭辉摆手犯愁,海碗再入大褂,须臾间,一尺的玻璃碗已有金鱼欢蹦乱跳。喝彩中,路昆手捧鱼缸拿单手顶,向观众展示。

掌声持续,师哥把手蘸进鱼缸,对空气弹指。遍地开花般,观众席里接连站出无数美国小丑。按照设计,身穿礼服的小丑们从四面八方走向路昆,上台击掌,变幻醉人微笑。他们演起卓别林的无实物擦玻璃,还一起抢椅子。路昆很久没演抢椅子了,做起动作却快如闪电。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多滑稽演员,还和自己一模一样。他能感觉到血管正激剧跳动,同时仿佛又不知自己是谁,心里极度孤独。

路昆转身,朝师哥使个眼色,做出要使对头顶的意思。彭辉扎好步子,两人双手相互攥住,试一下力。随后师哥屈臂,稳稳承住师弟。只见路昆双腿绷起、慢慢离地,直到身体升过师哥头顶,舒展四肢,如一束花朵绽开。众小丑和观众掌声雷动,还喊起他们听不懂的洋文。

师哥仰头看他,“再问你一次,想不想留下来?”

他看到师弟那张哭不出的笑脸,肌肉颤抖不止,眼珠充血,咬牙却不答话。

深夜,路昆背靠走廊墙面,独自坐在地毯上喘气。淡橘色灯光下,他脸上的妆花了,但迟迟没有擦掉。他始终闭着双眼,歪着头一动不动。

路昆回国不久,新杂内外,特异功能者俯拾皆是,社会上美其名曰“科学主义”。所谓沉渣泛起,一拨捞不到演出的硬气功演员,也冒出来成了学界领袖。过去在天桥管这一科叫“大腥买卖”,和杂技的“尖买卖”以示区分,借喻里面有“托”。這伙人从大力金刚指、掌削鹅卵石、灯管吊人、踩鸡蛋,到银枪刺喉、汽车过身和钢筋铁骨吞宝剑,没有他们不玩儿的。前面表演全是铺垫,靠后面卖膏药和大力丸挣钱。当然,吞宝剑两面不能开刃,演员平日用木头和菜帮子给嗓子眼捅大,练就神经麻木。头撞石碑的石头更要敲酥,底座的铁架把石碑卡好角度,反作用力下一磕即碎。至于手指钻砖,事先要在砖上钻个小洞,把砖末和水再填回去,表演时找准位置手指一钻就簌簌地掉砖面子,瞬间可钻出洞眼。诸如胸口碎石等等,概莫如此。这行虽也练功,但主要是忍功。当初组建新杂时,这一门的人也来应考,结果无一录取。后来为了艺人团结,才勉强归马戏队管,却始终上不得台。

如今他们被大使馆、科研所和电视台远接高迎,聘为顾问名医,又组成“气功团”去英美做报告,成为国家象征,自然也想在新杂继承正统,在各科面前打翻身仗。正好此时的路昆没有演出,他不想继续在串场活里,为了迎合别人,无谓地洒狗血、摔跟头,为此他反复提出要演自己的节目。等他在办公室和练功大院里骂也骂了、闹也闹了,师哥师姐躺在车上,手摇着脚蹬子与他擦肩而过,仍没人搭理。他只能回家泡病假,或者把道具库反锁起来,和新杂的五朵金花幽会。

大师们把他请为座上宾,席间好意劝他入伙,更不惜动用人体生物能为路昆隔空斟酒。“你小时候我就想教你气功,可惜你师父拦着,其实都是马戏队的谁看不上谁啊。如今我的徒弟遍布全球,比十个新杂还多,你师父又不管你了,还得说咱爷儿俩有缘。凭你的滑稽为我量活,行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就叫‘腥加尖,走遍天’。有假有真才能站得住脚!”见路昆不动声色,大师举杯跟他桌上酒盅一碰,先干为敬。所有人喝完后,路昆绕过面前的酒盅抄起酒瓶,一饮而尽,面容痛苦。

路昆去看师父,他很久没有看师父了。他特意到王府井的建华皮货,花一百四十块钱买了件立领的蓝色小牛皮夹克,又穿上从红都定制的高跟三接头皮鞋、紫罗兰色的喇叭口裤子,腕子上戴着美国买的英纳格,还借来一辆绿色的加快轴凤头车,驮了两箱二锅头,尼龙网兜里揣两条万宝路,去看师父。

推车进院时,师姐帮忙把东西卸到地上,说自己正在往新杂调,躲来躲去还是要干杂技。路昆说,还是师哥有本事。师姐又说,老爷子跟北屋看报呢,你今天别多说话。路昆活动五官,提起笑脸,推门进屋。

他一眼看到地上放著脸盆,师父正两腿挺直并拢,弯腰蜷着双臂洗手。

“师父,我看您来了。”路昆去取毛巾。

老人转头瞧瞧徒弟脚上的皮鞋,接过毛巾,擦干双手。

“你穿这裤子是上我这儿扫地来了。”老金笑笑。

“那您给改改,您改过的裤子我穿着舒服。”路昆说。

“我可不想改你这个,我也改不了。”

老金坐藤椅上,继续打量徒弟。路昆花衬衫上敞开三颗纽扣,露出毛乎乎的胸脯,袖子正好卷到手腕上方,卡住手表。

“真晃人嘿。”老人用贝母眼镜挡住那双善于掩饰的大眼睛。

路昆磨蹭过来,师姐也赶紧站到一旁。

他从衬衣兜里又取出一块手表。

“这是去美国演出,当地游乐园老板送的一批表,镀金表盘、双日历。”路昆说,“团里每个人都有。”

“昆儿有出息了,”师姐说,“心里知道惦记您。”

“新鲜玩意儿。”老金仍然盯着徒弟手腕。“可是我们文活演员,身上从来干干净净儿的,因为在观众面前显贵是大忌。灯光一打,还刺观众眼睛。”

“这不是没有观众么。”路昆说。

“我就是你的观众。”师父取下眼镜,严峻双眸中渗入黯然,看向徒弟的脸。

“赶紧摘了。”师姐提醒。

路昆迅速把表从腕子上褪下来,放进屁兜里。老人头上像是洒满银霜,尽管精气神挺足,但皱纹已如麻线一样勒在面额。师父越上岁数,徒弟见到就越犯怵。

“师父,我错了还不成么。”路昆说。

“是我错了。你最近跟那帮干腥买卖的挺对路?在团里上班三十多年,我从没见他有过什么超自然能力,也没见他练过这种神功。早见过的话,你也犯不着跟我苦练三年拍皮球,耗到现在才认人家这个门。别怪师父,你知道,尖买卖和腥买卖永远不是一家人。”

“这是谁毁我呢?”路昆瞪大眼睛,疑惑中转头看向师姐。

老人把报纸拍到桌上。他看到一幅跨版照片,大师在表演隔空斟酒,坐旁边眯眼观看的人就是他,配以醒目标题:《万有引力在气功大师身上失灵》。

“爸,昆儿也不能和他们弄僵吧,这说明他会做人了。这是好事。”师姐说。

“嗯,会的真多!”老金点头,脸又变出笑意,“他还会锁道具库、泡病假、在练功大院骂街,这么多能耐,哪样儿是我教你的?”

路昆仰起头看屋顶,使劲咽唾沫,脖子上青筋毕露。

“爸,他也有他的难处。”师姐说。

“滑稽是我的使命,这总是您教的吧?”路昆问,“我不想总给别人当混儿。”

“小子,将我?”老金猛然站起,身姿依然挺拔,“你小时候,没份儿登台,自己知道跟道具库搭个桌子练功、学谢幕。你瞧你现在,就算让演滑稽了,你能登台吗?我说过,哪怕是掉下来十次,舞台也会接住你,只要你把节目演完了。因为演员是要活在台上的,上一天台就美一天,上两天台能美一星期,你连舞台都敢丢哪还来的使命?”

老金背过身,拿起笤帚扫炕。

“有些人一上台就卖惨、卖委屈,可这不是滑稽使的活。滑稽从不卖委屈,不卖别人不能忍受的痛苦。你觉得你冤,胳膊折了怎么样?藏袖管里,难受劲儿别到处散。到了演出的时候你演不了,那才是这行的耻辱。咱爷们儿要脸要面儿,别忘了你是艺术家。”

路昆说句“我回去了”,出门就推着凤头车要走,师姐前后脚跟了出来。

“你师哥月底回国,团里要去西亚北非演一个月,让他带着你。”师姐说,“老头儿太久没见你,他怕你打退堂鼓,才把心里想的一股脑全倒出来,你要会听好赖话。”

路昆扭头望向里屋,看到老人在揉报纸。

“还是那句话,想跟老爷子同台,你自己要先在台上立住了。回团去认个错,后面的事我想办法。”师姐说。

路昆的肘关节里,确实有块软骨头掉下来了,连着后面的筋膜,每次伸直就发出嘎巴声,挺疼。杂技演员都横,四人桌圈,同时蹿出去,落下来并到一起,一师哥手腕被屁股压折,腕骨翘起来了,照练。有个老师跳板,后空翻两周砸下来,左脚踩歪,低头看,腿肚子跑前边去了,他照着墙一踢,硬是给正了回去。路昆也忍了一年半,终于胳膊伸不直了,才去友谊医院找大夫。大夫说你迟早要做手术,躲是躲不过去的。可这样他就赶不上去北非六国的集训了,国家级代表团,节目不能随意更换。况且在新杂这么多年,人体早就变形到极致了,所以他选择和从前一样,继续忍受。

西亚北非六国,第一站塞浦路斯。半开放式剧场,观众席带顶棚,舞台露天。彩排时演员心里嘀咕,因为杂技就怕露天演出,除了场地大小会对发挥有影响,更麻烦是无处“找罩”。这行里的“罩”是指在视觉宽度和高度上的参照,普通剧场内可把幕沿子当罩,但露天的大阔场却极易让演员失去准星。

那天路昆和师哥们有个钻圈的集体节目,排在第五场演。候场时,彭辉打开道具箱提醒大伙,上台后注意他的手势。路昆却拧着眉,看着身上穿的绸料彩衣,两眼犯愣。钻圈,他笑笑,我是艺术家,最棒的滑稽演员,却要跟你们一起钻圈。师哥们回头看他说,你小子跟住了我们。我早晚要演自己的节目,比你这玩意儿绝。路昆盯着彭辉,轻声说。长年为师哥量活,他对他的机关已无兴趣。彭辉点头说,艺术家,钻圈前别想没用的。

钻圈是传统活,扔块饼上台,连狗都会。可是与以往钻地圈、桌圈不同,这次彭辉站舞台中间,手持特制罗圈。此圈随着他上下摆臂,可瞬间变成正方、三角、五星等图形,且仅一人肩宽。前三把活,师哥们配合圈形变化蹿进蹿出,漂亮且连贯地使出侧体穿、团身穿、背身穿以及双人对穿动作,过圈时仿佛骨头能缩小。最后轮到路昆,本该是他从侧台跑过来的同时,彭辉把圈扔向两米高的空中,他在圈下哈身,双肩和脖子一缩、脚面绷直,在那圈变成菱形的瞬间,身体一颠,翻个三百六十度跟头,像箭一样从圈里射出,接着滚轱辘毛潇洒落地,节目达到高潮。

可不知何故,这个练过上万遍、闭着眼都能蹦过去的动作,路昆那条胳膊却刚好磕到道具,还把圈撩飞了。台下的掌声早早鼓起了一半,此刻却在骤停中发出“呜”的长吁。

罗圈滚出去很远,路昆站起身后追着圈跑了半天,才拿回来还给师哥。彭辉眼里充满不解,一直看着师弟重回侧台重新助跑。正常情况下,演员再钻一次肯定能找补回来,可是第二次他又失脱了,甚至到第三次还钻过不去,台下已经响起骚动和哗笑。你他妈耍我呢?这不是演滑稽,你现在是钻圈演员!彭辉瞪眼骂他。可是路昆脑袋里全空了,相比起国内的剧场,这个露天舞台太大了,仅是从侧台跑到演区中间的距离,他就呼哧带喘了。而且这明明就是平时训练的圈,在没罩的时候一看,却失去原有比例,像紧箍咒一样反复收缩。

第四次他不仅连人带圈砸到舞台,而且一屁股坐在圈上,圈一倒他还跟着躺了上去,后腰当即被硌出个大鼓包。他在台上疼得打滚时,却听到台下尖笑频出。彭辉不敢再骂,他说我的圈不变形了,你就按常规套路钻过去吧。他在路昆脸上寻找答案,却拿不准他是否听见了。其实全场最难熬的人是他,因为师弟好歹能溜回侧台,趁助跑前喘口气,可他始终要站在舞台中心,简直是度秒如年。

面对忽远忽近的罗圈,热汗像疾雨一样流遍路昆全身。他边运气边提醒自己,我不是滑稽演员,我不能摔跟头。他心底又回响起师父的教诲,哪怕掉下来十次,舞台也会接住你。他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可是他的身体又本能地不想钻那个罗圈。失脱到第八回时,他早不知道该怎么做动作了。团长和局长从观众席里走过来,师哥师姐们全挤到侧台看他。这时台下“呱呱呱”地响起有节奏的掌声,观众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励他。路昆正想范儿呢,脑袋越听越懵。有位老师在他身后说,你当年怎么顶你师父来着,你看那圈儿像不像他的肚子?再顶一次呗。第九次,他像一头公牛那样,几乎是胡撞过去的,什么动作也没做。

后台为演员备了个一人高的灰铁桶,桶里装满水和冰块。路昆回来后,站在旁边脱衣服。绸料子被汗沤塌,粘在身上,他死活脱不下来,也没力气脱。局长、团长和师哥师姐们凑过来,一起扒掉他的彩衣。他在所有人中间,无力地发起呆,任由自己从上到下被扒光,然后一猛子扎进冰水里。没有人埋怨他,也没人安抚他,大家知道劝了也是白劝,太丢人了。只有彭辉说,谁都有鬼打墙的时候,这没什么。但是路昆扎进去后,头一直没有出来。

为了能够成功改制、适应市场经济,团里开了个“认清形势——保护新杂传统文化”的研讨会,旨在划清哪些节目要保留,哪些要废除,一次性达成共识。每个演员一进会议室,就要去主席台前领一张表,路昆走过去时,团长瞄了他一眼问,你师父呢?路昆笑笑,我说了算数。随即他弓着身,点了个头,去找座位。坐好后他看到了师姐,她当上了编导部的副主任,正在听团长说话。接着他环顾会场,发现这次来的各科老师都已年过半百,只有自己是替师父来的。他和他们点头,暗暗高兴。

师姐正张罗着给老师们发笔,她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看他。路昆低头,扫了一眼表格,很多字不认识。“我现在点一下名。”团长说,“今天参会人员有弹弓的方盛、顶碗的常小林兄弟、耍花盘的袁士海、扔飞叉的刘清源、蹬伞的赵连弟、硬气功的白连启,还有小武术的成氏五兄妹,今天来了两个……哦,还有串场滑稽的金……路昆。这些人都是长期演不上节目的,不过你们放心,这种情况不会继续下去。这次会议说白了就是要定下来,谁留谁走。”

团长看看大伙儿,没有人说话,仿佛所有人都能接受任何结果。

“新杂坚持不懈地推进精神文明建设,致力于培养有文化、有道德、有纪律的表演艺术家。祛除杂技表演中残忍、低级、丑陋肮脏和不健康不卫生的节目。”师姐站起来念发言稿,洪亮嗓音,如警钟长鸣,“诸如已被证实是骗术的气功节目《吃玻璃》《开磨盘》《汽车过身》《大卸八块》,以及至今滑稽戏里还有的《打嘴巴》《擤鼻涕》《放屁冒烟》,绝不可继续在舞台上毒害观众。请各位前辈放心,咱们也要与时俱进,共识是要通过科学调研得出的。你们桌上的表格里面,已经写出所有问题的答案,各位只要根据自身情况,选择认为正确的答案,最后自己的节目是改是停,由领导们根据分数决定。”

路昆这才明白,今天坐在这里,以及刚才师姐看过来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想到要替师父做这样的决定,想到他再也不可能给老人量活了,他感觉两眼有些眩晕,而且手脚发麻。

老师们相继端将起手中表格,郑重地捧到脸前,有人眼泪落在上面。

路昆趴在桌上,仔细看那张纸,那上面问他什么文凭、会几门外语、是否入党,其他内容他一概看不懂。他正要下笔,替师父答卷,师姐却把他的表收了回去。她告诉他,你的表回头我给你填。

后来师姐告诉路昆,你可以开新节目了,属于自己的节目。她说经研讨和打分,这次开会的节目一个都不留。倒是为了加固中朝友谊,团里决定引进朝鲜马戏团的蹦绳节目。师姐说,你练出来就是全国头一份。路昆问,谁来教我?师姐说,整个国家都没人会,哪来的老师教你?路昆不语。师姐又说,拿下这个活,我保你三年内直升队长、五年开科收徒,更重要的,夺金指日可待。路昆不语。师姐又说,你不是一直想演滑稽戏么,只要这节目练成,想怎么使滑稽,谁管得了你?路昆不语。要不我把你那张表填了,师姐又说,到时候什么都晚了。路昆说,我练,但是你别告诉师父。

交到路昆手上的,只有几页文字资料和照片,介绍蹦绳的历史沿革和伟大精神。不过专业演员,看照片就能记住动作要领,加上路昆个头没长起来,身体也灵活,练这个正合适。他需要用一个节目,拯救另一个节目。

那时正值演出市场繁荣开放,西方的霹雳舞、摇滚乐、Disco和交响乐迅速虏获人心。对于杂技,老百姓已不买账,认为是土老帽才看的无聊玩意儿,更有“看了一个团的杂技,等于看了半个中国的杂技”的说法。失去政府扶持的新杂演员,多在小剧院演旅游专场,演员心里清楚,不过是糊弄老外,糊弄自己。从前一场晚会下来,往往身上已是一道湯,水着下台。现在什么活也没使,刚出去台下就已掌声如潮、闪光灯频闪,演着演着,自己都疲了。

那时有本事的,尚可走穴挣点外快;能耐差的,干脆找路子转业;中间一拨半死不活的,没演出就窝在团里。当年团里公派拜师的学生们,现在说起谁找领导喝酒送礼,申请调离,像骂逃兵。互生怨嫉中,三锅炉水都喝没了,也不练功。坐科出身,创新更是大忌。一听路昆要另起炉灶,独创节目,平日哄着他惦记传他能耐的老师,没一个肯搭这手,还吹胡子瞪眼,说他有欺师灭祖的嫌疑。

师姐还要负责其他选手冲金,只能兼管他训练、拉保险。她先帮他借来练功楼顶层的小剧场,那里舞台高出地面两米,挑高足有十米,比观众席的顶子还高一倍,堪称全团制高点。至于道具,路昆要自己坐四小时车,去大兴县的胜利麻绳厂,买三米长的白棉绳,用肩膀扛回来。他把棉绳两头穿上铁环,再折过来,拿三个卡环卡死后,缠到两边木架上,又跟钢丝挂住,让钢丝在舞台上生根。

棉绳受力面极小,但质地坚硬、绷劲十足。路昆试着踩在绳子中间,先往起颤,四五下后借势弹起,越蹦越高时,肢体打开,落回绳上。不过直上直下,算不得能耐,和从前一样,他还要翻各种跟头。这本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两脚在绳上空翻却有插翅难飞之感,况且很多技巧要靠自己摸索。

路昆就这样被关进小剧场,灰白色照明灯映射下,四周异常暗寂。他每天要在高空中学会控制气息和身体平衡,这好像重回当年的道具库,在傀儡面前使范儿的状态里。直至他蹦到八米以上,前后空翻,不落绳上,仿佛永远停在空中。起初有师弟师妹们来看热闹,后来这些人什么时候又不见了,路昆全没在意。他太需要创造点什么了,那些被视为奇观的集体活,有太多程式、捷径和门子,只要循规蹈矩,这碗饭能吃半辈子。可一旦尝过讽刺的快乐,他再也受不了在假笑中做观赏性表演,受不了认命般钻一辈子圈。蹦绳就能用上他所有滑稽能耐,当他连极度危险的空中转体和三百六这种跟头,都熟练到不挂保险就翻,某种自由抒发之上的美感,足可点燃身上每一处躯壳。他感到自己真成了齐天大圣,带领观众上天入地。

他已有十个月没出过新杂大门,人像是长在绳子上。他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也感觉不到练功楼的日渐冷清。只有师姐偶尔来盯进度,还找来三个海绵垫铺在绳下。为了令蹦绳看上去更像一个完整节目,她还编了几个讨俏的动作。比如路昆要练习侧坐绳上,或者劈着腿落下来,骑在绳上翻个儿、打飙悠,这需要他学会把自己的蛋缩回去,否则会断命根。没练多久,他的裆部就被磨出血泡,一片青紫。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站在绳上的时间,比在地上走路的时候还多。

他不仅在空中翻跟头,还要表演五官移位,这时他俯视着师姐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看到她已经那么小了。他还想象着师父坐在下面看向自己的样子。可当他重新回到地上,反而显得无所适从。两腿无力地弯曲着,真像在走小丑台步,师姐嘎嘎笑个不停。她送给他一件皮革做的裤衩,让他这就套上。她告诉他,这是师父缝的。

那天清早,路昆照例先在舞台蹦几个前后空翻热身,落地时感觉身子有点歪。上绳后等一来劲儿,他又做个后空翻接转体一百八,十拿九稳的动作,却歪得更离谱,干脆从最高处摔下来。以往他也经常挨摔,绷飞了或者踩空了,他都犯过,好坏有海绵垫接着。可这次是大头朝下的坠落,当他反应过来时,眼瞅就要扎进两块海绵垫的夹缝里。好在他下意识地偏头,才把肩膀让出来先着地。啌咚一声闷响后,他感觉哪里一疼,直接就趴下去了。当他还想像平时那样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已无法动弹。他的半张脸陷在海绵垫里,只有右眼在恍惚中看着空荡荡的观众席、照明灯,和那件还没来及套上的皮裤衩。他像一条搁浅的鱼,张大口鼻扑哧倒气,同时两腿用力,撅起屁股。当他用尽全力也只是翻个身,仰躺在海绵垫上,看着高得吓人的屋顶。他感觉不到那半拉身子了,他大声吼叫着,叫声从剧场大门,又传回到舞台上。

师姐和众师哥们,先把人送到最近的建宫医院,大夫看了他一眼就说这伤治不了。一行人出门直奔北医三院,那里的运动医学科很有名。路上师哥们都怪路昆,又不是你一人没演出,偏要开什么新节目,这就叫活该。师姐问他,疼不疼?经过自新路时,他迷迷愣愣地看着车窗外面,也不回话。X光片显示,路昆的左肩胛骨是螺旋型粉碎性骨折,里面全是骨头渣子,根本接不上。至于那半张脸,也由于下颌骨骨折,致使嘴部肌肉大幅移位,无法闭合。术后他的胳膊要一直抬起,做举杯状,填进去的碎骨头才能待住。大夫说你的脸要去整形医院,用钢板和钢钉才能固定。

路昆顾不上脸了。他以举杯姿势,在北医住了两个月。他的半拉身体被石膏糊住,连脑袋里面似乎也无法转动。团长给他定了工伤,父母说没摔死就算不错。师姐没敢告诉师父,她编了个理由跟老人说,路昆出国学习了。看他平躺在病床上,左臂竖立,像被一根木棍插进喉咙,师哥们全都乐了。既然他伤成这样,那个奇怪的节目终于能停了。他问师姐,以后还能不能表演了。师姐说,那要等你师哥回国,看他能不能变个新的你出来。断了登台的念想吧,你能活着就是老天开眼。如果当时反应慢点,没偏那一下脑袋,断的就是脖子了,只能说你真是太幸运了。

路昆那张面孔上,永远留下了笑脸。为了不妨碍伤口愈合,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想滑稽戏的事,只是在夜里,有眼泪和口水流出。

出院后,路昆又恢复了三个月,然后他知道自己再也干不了杂技了,那条胳膊始终无法抬过脑袋。别说引以为傲的翻跟头,就连从前常使的捡帽子,他都做不出来。最大的问题是,他那张脸真的五官移位了,特别是半拉嘴像钩子一样歪向颧骨,纵起皱纹,槽牙也翻了出来。他没了酒窝,没有了杂技演员的漂亮模样。

团里只能把他调到小卖部去,那本是为了照顾职工家属的闲差,里面已经塞进三个结了婚的中年人,但是他们把进货的重活都交给他。路昆没有了从前跟师哥撒野的狗脾气,他明白他们的意思后,戴上鸭舌帽,低下歪脸,用一条胳膊去蹬三轮、扛酒箱子,进货时他感觉自己张不开嘴。还好他车技不错。

数九隆冬,白霜铺地,胡同里的土路都被冻裂个大口子。小卖部里没有啤酒了,他们让他去大栅栏进三十箱啤酒。回来时赶上菜市口铺柏油路,满街泥泞,车技再好,眼前的路也蹬不過去。风口处,他不得不跳下车,让粉碎过的肩膀吃上力,将三轮车推过坑坑坎坎,天黑才把三十箱啤酒拉回去,卸到店里。

团里在天桥有个练功场,冬天缺烧锅炉的人手,路昆提出去那里烧锅炉。和杂技相比,烧锅炉真简单,他日子过得也真难。除了整日无所事事,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学了十年五官移位的坏小子,终于意识到最难的是脸上没有表情。每次对着自己的脸,对着肩上那道蜈蚣一样的疤瘌,生平头一次有了羞耻感,为练过滑稽感到羞耻。

早上,他在锅炉房里挑火,屋外有人敲门,玻璃窗上,可认出师父的身影。

“昆儿,你师哥都来看我十几回了,我寻思你学什么去了一次也不来?”师父语气舒缓,好像还是对待从前那个混小子,“他来得越勤,我就越觉得不对劲儿。你明白吧,咱们滑稽人不傻,咱们多精啊。”

路昆直立起身,不敢走近半步,只是使劲看着那面毛玻璃。

“昆儿,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跟我怎么说的?你说就是剩下半拉身子,他们也演不过你,这话我可一直记着哪……”老人顿住,使劲嗽嗽嗓子。此时风声渐响,他只好贴近玻璃,声音变大且喑哑,“好孩子,人活就活这么个精气神儿。节目没了不丢人,以后咱就是不吃这碗饭,起码能耐在你身上,谁也抢不走。”

老人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身影开始一起一落,仿佛随时会消失掉。

“这些年家里攒下几摞书和笔记,我全给蹬过来了。你放心,我不进去,我都给你码在地上。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可不能胡思乱想,不能钻牛角尖儿。这滋味我受过,那没有什么用。”

他始终没有回话,直到师父离开很久,才出门把书搬了进去。

路昆还是离开了新杂,带着师父给他的书和笔记。那段日子他在几家民营剧团学做道具、画布景、给演员装台,全是些从前不入他眼的零工。他还看到很多人打着“新杂”旗号混饭吃,报幕时言必称是某位大王的徒弟。就是新杂保留的金牌节目,也被安个“世界杂技锦标赛冠军”的名头改改就演,他们还让他画到海报上去。车技站不了十三人,站三个也行;钻圈钻不了肩宽的,就改钻城门宽的;双头空竹轻得像是皮搋子,不仅抖不出声,扔高时掉到地上,也不耽误演员继续使范儿。他们对外宣称自己是新杂,在县城和乡下的票价就能翻几番。有次他们被同在一地走穴的新杂演员撞见,两拨人扭打在一起,各有胜负。混战中,路昆被小师弟踹了几脚,但是他们没有发现他,因为他一直捂着脸。

他也注意到一些滑稽演員。比如有一对专攻无实物表演的双胞胎,五官周正、绅士风度,自报家门是金少声弟子。他看了他们几个节目,活不错,技巧也新,但都不是老爷子的东西。尽管和师父失联很久了,但他每天读起老人的笔记,仿佛他就在身边。当他看到有人能不受叛徒师父的影响,公然以弟子身份上台演滑稽,他意识到可能自己连同笔记一起被师父放掉了。

双胞胎从会计办公室结完账,回休息室收拾东西,路昆前后脚跟进来,背靠墙站着。

“你们怎么不演《抢皮球》,怎么不使五官移位?”他问。

兄弟俩转身,见到那张歪脸同时哎呦一声,相互看看,像还在戏里。

“那是什么?”左边那人,可能是哥哥。

路昆拉了把椅子坐下,他点了颗烟,学老金的样子吧嗒着嘴,眯眼看兄弟俩。

“你们什么时候拜的老爷子?”他问。

“我们跟金先生是带艺投师。”右边的人说,“认识他之前,我们已经在法国拿过金魔杖奖了。”

路昆点头,抬手请两人坐下,他看到他们一举一动像是在照镜子。

“怪不得,一看就知道这买卖不是老爷子教的。你们在台上甩的包袱,全围绕双胞胎这个预设,没有这个身份,你们俩就不会演了。你们的笑也太圆熟太温良了,你们没见过他演哭不出的笑吧?”他越说越快,歪嘴跟不上了,就用手比画,“而且你们节目里还缺一样东西,讽刺。每当表演到该爆发的时候,到了该看到勇气的时候,你们全选择了沉默,连一个讽刺也没用。没有讽刺,你们演的就只是哑剧,即便拿了金牌,你们演的也是哑剧。”

兄弟俩再次互相看看对方,像是没听懂,但其实再明显不过,他们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他妈是谁。”右边的人说。

“别这样,弟弟。”左边的人说,“哥们儿,咱们没仇吧?还是我们挡着你的财路了?”

“老爷子到底怎么教你们的,还是你们把他的东西给改了?”

路昆吸烟,两根手指和烟卷能挡着他的嘴,却抖个不停。他很久没跟谁讲到师父,讲到滑稽戏了,一种久违的情绪向残破的脸上暗涌。他又很羡慕对方,能演独立的滑稽戏,不是给谁串场,也不是为谁量活。他却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

“你新杂的吧?看得出来。你说的那种滑稽,早就没人演了。你也看到了,观众就吃我们这一套。”左边的人笑笑,“反正也结完账了,不妨跟你多说几句。拜这个师,是你们新杂主动找我们的,我记得是那个很矮的女人?”

哥哥看向弟弟,询问眼神,弟弟连连点头。

“是她来请我们代表新杂,参加百戏奖大赛的。”弟弟接着说,“她说如果赢下冠军,金牌归新杂,奖金是我们的。她还说金先生就演了一辈子哑剧,我们和他才是一脉相承,所以夺金的可能性自然最大。”

路昆的脸像木偶一样定住,烟灰如同雪片般接连落在裤脚上。

“我们听懂以后也是你这个反应,这是新杂干的事儿吗?我不敢信。”哥哥说,“我告诉她,我们不缺奖金,重要的是这么干不合规矩。”

“但她确实是金老师的女儿,就是经她介绍,我们才见到金老师的。”弟弟说,“可我们还没答应她,搞这种小动作,要被除名的。”

“不过显然新杂是没人了。”哥哥站起来。

“新杂早就没人了。”弟弟也站起来。

他们拿起收拾好的东西,绕开路昆,走出房间。

“那老爷子呢,他好不好?”路昆问。

他们走得很快,没有人听见他在问什么。

从外人的嘴里,路昆得知了一些关于新杂的事。他知道团里已经发不出钱了,从前的义演,按规矩,演员们自愿放弃劳务费。可后来才知道,钱不仅全进了领导口袋,演员还成了往上报账的人头。这口气师姐自然咽不下去,在工人俱乐部的后台,她告诉团长,不把这次义演的劳务费发到每个人手里,我们绝不登台。团长说,罢演可是大忌,是重大演出事故,这么大责任你担得了吗?再说观众又没得罪你,你们先演,钱的事回去商量。当时观众已经陆续进场,可是师姐仍然拒绝演出,她说我认钱不认人,差一分钱我们都不演。团长说,来了这么多领导,你总不能让团里下不来台吧,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师姐像疯了一样拦住那些拿起道具的演员,她说我看谁敢动?领导们认为她这个状态,还是不上台为好。团长说,真没想到你还是金少声的女儿,你爸什么没见过?他这辈子没有误过一次场,更不会罢演。不管有什么想法,他绝不拿舞台上的演出发泄。这是艺德!你没有艺德!去把她爸叫过来。

老金是一路小跑进的后台,他看到女儿独自坐在木凳上。身前站着演出队长带着两个人,在盯着她。老金搬来一个凳子,父女俩坐在一起。“我早说了你吃不了这份苦,你偏不信。”女儿没有说话,头埋在双手中,像在认罪。

后来父女俩还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但他们是一起走出的工人俱乐部,有人专门负责,盯着他们俩一起回自新路的家,谁也没离开谁。

借着彭辉的面子,路昆调到了新世纪剧院,挂策划职位,实际上是白拿工资。他整天跟在一帮舞美灯光屁股后面搬东西,别的全插不上手,晚上还住在剧场,被同事当成吃闲饭的废物。有时彭辉谈完事会过来看他,师哥告诉他,自己和师姐离婚了。路昆翻身睡觉,把屁股对着他。师哥又说,团里终于允许金老师登台了,不过他年纪太大,只能上去报幕。路昆还是不语。师哥问他,你这样能睡得着吗?路昆说,我用你管?接着睡觉。

睡足了,他多半会跟着剧院里的明哥、英姐和琪姐等几个演员打麻将。从二四八升到大五一二,从三五百一圈赌到三五万块钱。随着本钱越下越大,明哥越赢越想赢,两个女人为了回本也总在掐架,至于路昆,经常三天两宿没合过眼,好像把白拿的工资全输光了,心里才痛快一些。

半夜在明哥家里,轮到他翻牌时,人却歪着脑袋睡着了。

“你醒一醒!”明哥说,“看牌啊!”

他举着那张牌,缩着眼睛,半天认不出上面的字。这时从电视里,他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他两眼一转,伸直脖子,让明哥躲开。

他在电视机上看到了师父。

老人瘦了,灰色面容上,皮肤干缩,嘴唇有些发绀,腮帮子也嘬起来。新染的黑发倒是梳理整齐,那双贝母色的眼镜也换成深褐色的大镜框。他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毫无疑问那是他的师父。

“该你出牌了!”明哥拿起遥控器,“想看电视回家看去。”

路昆瞬间夺走遥控器,明哥看了一眼他的脸,也跟着扭头看了过去。

“作为全国公认的滑稽大师,看到我们的幽默事业蓬勃发展,请问您老作何感想?”

“這门艺术能从那个该笑的时候不让你笑,不该笑时命令你笑的年月演到今天,其实不光是我一个人在坚持。”老人说。

“你们还打不打了?”琪姐问。

路昆的手指紧紧抠着遥控器按钮,像是随时准备关掉电视。

“还要有徒弟的陪伴,我才能走过那黑暗甚至是绝望的时刻。”老人扶了扶眼镜,用力抿住嘴。直到主持人把话筒挪开,才喘出一口气。

“请问您说的是哪个徒弟?”主持人问。

“哦,我只有一个徒弟。”老人说,“那孩子叫路昆。”

“哟,还跟你重名儿。”英姐说。

“他练新节目的时候受过一次重伤,后来就离开我们新杂了。”老人说。

“老爷子说的不会就是你吧!”明哥看着他的歪嘴,“你还会演滑稽戏呢?”

路昆的面部异常坚硬,神情黯然,两眼盯着屏幕一眨不眨。

“他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我就教他滑稽了。那时团里只允许我教串场滑稽,过去有句顺口溜,节目不够滑稽来凑嘛。可是我不能糊弄孩子,我得好好教他,让他将来能演专场滑稽戏。说起来也算是有点儿私心,总觉着带这么个孩子学节目,我也能保住工作,我也能安全一点儿。”老人把脸侧开,开始习惯性地吧唧嘴,努力稳住气息,他还伸手接过了话筒,“我是一边哄着他一边教学,我其实特别怕他跑了。当时如果没有这孩子在身边,我可能也活不下来。正是因为有他支撑着我,每天一起训练、交流创作,有他一直刺激我,滑稽戏这门艺术……我的意思是它是一门艺术,才能在我们这里生根发芽。后来我没东西教他了,也没有再见到他。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教的给忘了。”

明哥站起来说,“你以后别来我这儿打牌了,你们玩儿得太大了。”

琪姐还拿着牌,甩在桌上。她说这把她本来能和。

凌晨,路昆独自走上剧院的舞台,在上面翻起了跟头。他用一条胳膊,原地翻了无数跟头,翻到他喘不上气、汗水在地板流淌,也没有停。后来他才想明白,原来和师父学了那么多年滑稽,自己对于老人才是最重要的,那甚至已经超过了他对于滑稽的坚持。

路昆问师哥,你还用我量活么?师哥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他们的演出多数是儿童专场。为了回到舞台,路昆左右开弓,把脸涂上厚实的油彩、眉毛剃光、勾蓝色菱形眼影。想挡住那半拉歪嘴,他还必须把玫红色油彩画到颌骨处,连出夸张的“V”字形笑唇,再用半个乒乓球扣在鼻子上,穿黑白条纹绸布。他试着把师父笔记里的节目演出来,并让主持人郑重报幕,原作者是金少声。他抬起僵化多年的肩膀,再度用五官移位表演哭不出的笑,还对着孩子们自扇耳光,这些都是当年禁止表演的动作。他扇到脸上的每一记耳光,都能令身体飞速旋转、栽倒,然后又像不倒翁似的重回原位。他打的耳光如枪声大作,令每个孩子有被击中的感觉。

他还走下台,对着他们表演抢帽子的手技。草帽、解放帽和高顶礼帽,不同形状和质感的帽子通过他缭乱的倒换,来回扣在自己脑袋上。孩子们乐得捂着肚子,还有从座位上栽下来的。他还和师哥玩起了跳跷板,当师哥在对面坠下,他再次被弹到了空中。反复几次之后,他褪去了恐惧,像上次那样重重摔到地上,失败的效果反而引来孩子们更大尖叫。这一次他没有躲,全身都拍在地板上。当然在小丑戏服里,他给四肢都裹上了海绵。

在不断表演的过程中,路昆理解了师父。尽管以他现在的身体,很难吃下自己的节目,但他还是演了《二鬼摔跤》。与从前不同,这回他面对的全是孩子。他把两条胳膊包上海绵,手脚都套进靴子里,抓着拐子抡起来。忽然他向孩子们弯身,背上像是长出花树一样,立起一个老头和孩子。那是他这些年学的道具手艺,用木头、海绵和硅胶做出的人偶,连头发和服装都是自己缝的。他把自己藏进衣服下面,用后背驮着人偶,用四肢当腿。由于重量过沉,加上旧伤发作,他演起来相当困难。可他还是用抡、转、滚、磕、绊等古典跤技法,让人偶做出当年他和师父抢皮球的样子,在口技制造出的环境音下,老人把孩子推倒、孩子还用头撞向老人。他以自己的方式,如愿和师父同台。

师哥住院了。他在创作新节目时,被训练场的骆驼咬了一口,半条腿在细菌感染后成了绿色,大夫说他只能截肢锯腿。路昆整天守在师哥的床边,和多年来为他量活一样。

师姐也来看他,三人终于又见面了。

“你是来看他还是看我的?”师哥问。

“都看。”师姐说,“看他看你,都一样。”

“可我不愿意让你看我。”师哥说。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路昆说,“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吗?”

师姐也明显老了。尽管头上戴着假发,妆也过重,但面部难掩臃肿,两眼发灰,而且充满着淡漠。由于从小练习椅子顶,她站一会儿就有些犯晕,路昆赶紧把凳子让给她坐。

“我带老爷子去看了你的滑稽。”师姐挽住师弟的手,“他果然没有白疼你。”

“我涂那么厚的油彩,他都能认出我?”路昆问。

“没有,他认不出你。”师姐说,“他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他也病了?”路昆问。

“我在新闻上看到那个俄国的波波夫,又成了深受各国欢迎的滑稽大师,新杂还把他请过来做百戏奖评委。我陪着老爷子去新杂的政工处,想恢复他的职务级别。可他们说平反政策是落实给错划的右派,他没被划成右派,不属于平反范围。而且根据有关文件,行政处分不能撤销。”

路昆挤了挤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经过我再三要求,他们才给我看了原始的抄件,那上面记录着他是资产阶级思想极其严重、违法乱纪行为极其严重、个人品质极其恶劣。他们当着我们的面把三条结论又念了出来,还加重读那三个‘极其’。老爷子当时脸上已没有血色,他半哭不笑地张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这些记录。我拿着报道他去朝鲜战场慰问的《人民日报》,指着在新杂大厅展出的那块金牌,我说他是被总理点过名的演员!但是没有用。后来老头儿抱着那摞他亲手写的交代材料,找到练功场的锅炉房,他把那些照片、材料和报纸都烧掉了。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连我都不认识。”

“不认识你,是好事。”师哥说。

“骆驼应该啃你的脸。”师姐说。

“你就不该带他去,你想的只是自己。”师哥闭上眼睛,他有些困了。

师姐不再理会,只是看着路昆。

“趁老爷子还在,我为金氏滑稽申报了非遗传承项目,这么伟大的传统文化必须得到发扬和继承。”师姐说,“既然是传承,就要有徒弟。他干了一辈子滑稽戏,连个正式收进门的徒弟都没有,说不过去。”

“我就是他徒弟。”路昆说。

“但你没有拜师仪式,没有见证人。我现在才知道,这很重要。”师姐说。

“当时国家不许搞这一套,我是团里公派的,新杂就是见证人。”路昆说。

“新杂见证的,老爷子是罪人。我申请的非遗传承,要请引保代、摆知签帖,还要带老爷子和那个波波夫会面,来个寻找有缘人。我要让媒体来见证,他们都是跨越半个世纪的滑稽大师。你要借这个势,给老爷子磕头拜师,那才算数。”

“我都这副样子了,还要搞仪式?再说他已经不认识我了。”路昆说。

“你不拜师,怎么收徒?金氏滑稽的非遗项目申请下来,最大获利者就是你。”师姐说。

“我不会往下传的。师哥受伤了,他无法登台,我以后也没地方演了。”路昆说,“说出来你别笑,有次我在观众席里假装难过,伤心地哭。有个小男孩儿过来摸我的脸,他竟然在安慰我。我想,至少这些孩子看过我的滑稽,他们能记住多少,就是多少吧。”

“我就问你一句,拜师仪式上,这个头你磕不磕?”師姐问。

“师姐,我一直很听你的话,但这次我想听师哥的。”路昆说,“你容我问问他。”

师哥睡着了。

在自新路的万寿西宫,路昆找到了师父。老人坐在轮椅上,被保姆推到马路边晒太阳。他没有戴眼镜,而是扶着头发愣。路昆走过去告诉保姆,自己是老人的徒弟。对方不信,她说这些日子,很多人都来认他当师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师父,我是昆儿,您还认得我吗?”

师徒俩还是见上了这一面。可保姆站在中间,令路昆想起他们的第一节课,同样有个文书在监视和记录。这令他有些话难以张口。

“不认识了。”老人仰起脸,小心地望着他,仍在努力回想,“您是哪位?”

路昆蹲下身,努力闭上自己的歪嘴。老人认真辨认起他,那双大眼睛还如最初那样明亮、慈悲。

“他什么都不记得。”保姆也瞥着他的脸,“你别浪费时间了。”

路昆笑笑,两条腿轻轻跪到地上。

“您还记得吗?是您把我从小黑屋里领出来的。”他说。

老人瞪愕地对着他,强烈哆嗦中,摆动起又瘦又皱的手。

“我小时候踩您脑袋上练功,我还用头顶过您呢,您都忘了?”他问。

老人听完所有的字,又面带歉意地摇头,嚅动着嘴角朝他笑笑。

“这个您还记得吧?”

路昆抬起脸,露出哭不出的笑。

几乎是同一时间里,老人随他变出相同表情。

师徒两人脸对着脸,一起做五官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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