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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溪河畔

2022-01-22彭文斌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杏花村玉山杜牧

作者简介:彭文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九部作品集。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井冈山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全国海洋文学大赛奖。

一片绿郁郁的树木前,“杏花村公园”五个字忽然跃入眼帘。我忍不住笑了,说:“怎么又冒出一个杏花村?”与我同行的玉山县作家协会主席王耀忠却认真地说:“县志里记载,这儿还真的有个杏花村,杜牧就是在这儿写的‘清明时节雨纷纷。”

我顿时懵圈,湖北麻城市歧亭镇的杏花村据专家考证是《清明》一诗的诞生地,安徽池州市秀山门外的杏花村也因杜牧的诗句扬名,山西酒都杏花村更是与该唐诗结缘,这么多杏花村,到底孰真孰假?

不过,冰溪河畔、浙赣交界处的玉山杏花村,的确具备了《清明》里的意境。虽然时值元旦期间,但河水清清,树影笼烟,鸟声婉转,阳光绵软,曲径通幽。这样的地方,适合诗歌的生长。

王耀忠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告诉我,《玉山县志》中有“玉溪杏花村作 杜牧”的原始记载,冰溪河亦称玉溪,对于杏花村的位置,县志上写道:“在县治西隅,其地临溪多杏花,故名。舊有歌馆酒楼,而舟楫多泊其下。”唐大和二年(828年)二月,26岁的杜牧登进士,授弘文馆校书郎,同年十月,尚书右丞沈传师出任江西观察使,推荐杜牧担任江西团练府巡官。次年清明时节,杜牧到玉山县巡差,在杏花村有感而发,写下千古绝唱《清明》,当时的落款是“玉溪杏花村作”,后被留存于县志。

千年后的杏花村已经难寻唐风旧光阴。冰溪河畔,一尊杜牧青铜雕像背对流水,微微仰首,似乎沉浸于纷纷杏花雨引发的无限遐思中,曾经的田园牧歌一去不复返。花坛间的空地上,几位居民正合着节拍跳舞,其身后耸立着一面歇山顶的青砖照壁,壁上中央位置镶嵌着一幅瓷砖水墨画,再现《清明》里的情景。王耀忠说:“我敢肯定这首诗写于江南,也只在江南才会有诗里的意象。”

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杜牧笔下的杏花村竟然跟赣鄱大地有着如此密切的缘分,尽管我曾经在阅读杜牧《张好好诗》时,了解过诗人在洪州府(今南昌)任职时的一些逸闻典故。不知为何,我愿意相信杜牧在1172年前的春天流连忘返于冰溪河畔,但见烟雨翠柳,江上轻舟,杏花烂漫,行人匆匆,好一卷人间春色。

河水奔流,阳光奔流,时间奔流。自然,唐代的杏花村湮没于光阴之海,大地上的事物,几乎无一能够逃脱时光的手掌。影子,仿佛挥着笔墨,在地面恣肆作画。一棵光着枝丫的杏树,守着杏黄色的泥墙,充满文人画意。草间,白霜似雪,却挡不住植物葱茏的梦想。亭台,长廊,房舍,观景平台,如今的杏花村公园俨然玉山县城的一处桃源。不管如何,我觉得挺庆幸,这个熙熙攘攘的世间,终归有人记得美好和风雅。

王耀忠忽然跟迎面漫步而来的老人打招呼,并热情地给我们双方做介绍。老人是位资深的摄影家,淡泊从容,退休之后,安享着平静的日子。老人的手粗糙,有一种沙砾的感觉,但很温暖。凝视着他缓缓消失于转弯处,我若有所思。

杏黄色的阳光里,我们站在小径上聊起杏花村遗址的话题。这时候,一位戴着黑色棉帽的男子走过来,他停下脚步,插话道:“‘牧童遥指杏花村指的就是这里,千真万确。”王耀忠看着我笑,说:“几乎每个玉山人都这样认为。”

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想,也许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其实唐诗里的杏花村到底花落谁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保留一颗唐诗的心行走。

我拉着王耀忠在青砖照壁附近的“牧童遥指杏花村”雕像前合影。阳光热烈,铜牛回望,又一个春天正整装待发。

一座红砖城墙屹立于冰溪河畔,仿佛一条卧龙,朝着武安山游去。

这是玉山县城的东南,1400余米的古城墙依然拱卫着浙赣边界,它如同一个风雨老人,一身沧桑,却目光坚毅,铁骨铮铮。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版《玉山县志》载,建于明嘉靖辛酉年(1561年)的古城“城围七里,高二仞,广丈有一尺,女墙四尺”。最初,玉山有城门六座,现仅存大、小东门和南门三座。

眼前的玉山古城没有平遥那么壮观,也没有万安那么完整。红砂岩条石磨蚀掉了棱角,铅灰色侵入原色,如同一方方横放的赣地乡村熏肉。野草从墙缝间钻出,葱葱绿绿的叶片上残存着白霜,也有稀疏的灌木摇曳着孱弱的身子。墙角经过修整,没有荒芜之感,倒有几分遗址公园模样。新年伊始的阳光显得格外慷慨,照得城墙透亮暖红,让人恍若面对一炉窑火。

漫步古城墙下,莫名欢喜,这些浸满历史烟火的故物,总是令我生发亲情。由于地处浙江、江西交通要津,玉山道中,留下无数迁客谪臣、旅人商贾的感怀和吟咏。宋代杨万里这样描绘此地祥和的景致:“村北村南水响齐,巷头巷尾树阴低。青山自负无尘色,尽日殷勤照碧溪。”多次出入闽赣边地的元代诗人萨都剌乘舟过玉山时,感叹道:“积雨千峰霁,溪流两岸平。野花多映水,山鸟自呼名。人语随乡变,官船带月行。江南数千里,无处不关情。”南宋范成大也在隆冬的羁旅中写了一首五言律诗:“常山多清溪,玉山富乔木。行色郁苍然,颇亦慰愁目。梅花隔篱见,珑璁照茅屋。晚来风刮地,想见飘香玉。”同是冬季,清代黄景仁的《自常山至玉山途中大雪》显然充满悲愁:“越山将尽楚山至,水行已穷陆行始。荒城破柝无五更,仆夫在门客齐起。出门朔风欲撼山,一里二里飞鸟还。沈沈车铃冻不响,寒云挂地雪满天。黄子仰天叫奇绝,怪事逼人何咄咄。昨日不寒今日寒,在舟不雪在途雪。纷纷四野晚更多,前村有酒当醉歌。任教压得玉山倒,乐游不惫当奈何。”这位黄庭坚的后裔只活到了34岁,一生穷困潦倒,漂泊四方,最终客死异乡。遭际不同,时代不同,心境不同,诗文里的玉山变得斑斓起来,旖旎生姿。

从小东门拾级而上,见城墙上面开阔平坦,折腰处,两个男子正晒着太阳聊天,一脸的惬意安详。远眺武安山,苍莽青黛,有楼阁隐隐,透着某种仙风道骨。王耀忠称,当年,画《步辇图》的阎立本曾经与武安山上的僧人交好,后遁隐于此山中,现存其墓。我真的讶异,玉山,到底隐藏着多少神秘往事?

阎立本故事的真伪,姑且不论。不过,玉山立县于武则天时期,县名最初曰“武安”,这背后的掌故,恐怕称得上拍案惊奇。很长的日子里,玉山无城墙,以开放的胸怀拥抱着冰溪河上的船只、驿道上的马匹,玉山的殷实富裕,令人称羡。于是,灾难来了,嘉靖四十年(1561年)夏,福建叛军窜入玉山,任意杀戮、抢劫、焚烧,小城惨不可言,哀声震野。一个多月后,巡抚胡松走进这座劫后余生的县城,见其凄凉状,当即决定免除当年租税,并“以溪为池,傍河筑城”。由于地方官吏更替频频,城墙的建设工程断断续续,历经十余年,总算完全竣工。终于有了城墙做屏障,玉山人的心头石块落地,城池里,重新荡漾起久违的笑声。

南门之上,建有阙楼,不高,更像一座驿道边的茶亭。凭垛口远眺,冰溪河由东向西蜿蜒,浪花淘尽多少风流。烟雨里的杏花村销声匿迹,而青峦依旧,大道通衢,高铁动车穿山越水驶入古县,不知又有谁在看这无边良辰美景,娓娓细说风雅颂?我这个看客,守着南门,目睹居民鱼贯而入,或者鱼贯而出,涌起一个念头,自己其实也是一块移动的砖头,终有一天,将嵌进大地的某个部位。

时近晌午,阳光携带着鸟鸣、冰溪河的呼吸声与我相遇。我用手机记下这样的句子:“允许身体一分为三,一部分坐在门阙听明清风月,一部分为红尘买单,剩下的部分,抱着城墙取暖。”

玉山县青年作家周腮艳轻轻推开那扇木门,吱呀一声,玉山清代科举考棚向我露出庐山真面。

四幢青砖瓦房,一百多间房舍,呈长方形两两对称,安静地蹲在那儿,好像一群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老人。阳光如水,流淌在整座院落。鹅卵石铺地,泛着光,偶有苔痕。十几棵桂树一字纵排于甬道一侧,块头不大,应该是种植不久。我猜想,后人大约想以此寄寓“蟾宫折桂”的美好祈愿。

绕着瓦房转,见其主体建筑基本保留了清代同治年间的建筑格局,与《钦定大清会典事例》的记载吻合:“考棚有堂,上设公座,堂外甬道东西两侧设考案。”这儿,当年为县童子试考场,每天试一场,每次共五场。每日的考题被标注于木板两面,由专人扛着缓缓行走于甬道上,遍示于考生。自唐至清,玉山县共有95人考中进士,其中清代23人。在时光的步道上,前人的脚印渐次被后人叠加替代,周而复始。恐怕没有谁说得清到底有多少人在这科举的起锚地开始转动命运的辘轳,也没有谁能够列出那些考生的详细名单。每个人的自传,终究要交给大地执笔。

清代的科举分为小试、鄉试、会试、殿试四个等级。小试即童子试,俗称考秀才,又细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其中县试、府试为童生考秀才的预备性考试,最后通过院试者,才成为秀才。县试考期是农历二月,由知县主持。玉山考棚最初由县令丁如玉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所建,后坍塌;道光十八年(1838年),知县张兼山筹资在原址重建,于咸丰年间遭到兵灾,板壁、号榭、几案悉数被焚毁;同治六年(1867年),时任知县王大枚设善后工程局,修葺如故。

有人说,这座幸存于冰溪镇内湖塘沿宝桥东侧的考棚是玉山文脉重要所在。地处吴头楚尾的玉山县历来崇文尚教,耕读传家,文化如冰溪河水滋养了一代代子弟。这儿,古时走出了北宋文学家杨亿、南宋状元汪应辰和高隐刘允迪等玉山籍名士,如今更是闻名遐迩的博士之县,六百多名博士遍布海内外。

我对于玉山所知失之浅薄,我为自己的迟到抱愧。

甬道尽头,是公堂。往南仰看,恰好见到武安山青翠的峰顶,状若金字塔。公堂、考棚的飞檐比翼,凝定无语,而青苔有痕。我站在一座拱券门前,似乎看见那些童生正襟危坐伏案疾书的样子。阳光里,传来风的低语,仿佛莘莘学子在读《劝学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无意得知,童子考试期间,官差每夜会敲锣巡城,高呼“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其声响彻宁静的街巷,仿佛向灵魂拷问,对于考生,则是一种心理测试,所谓心清者坦荡荡、心浊者常戚戚。我想,这声音也一定传到了冰溪河上的船只,月落乌啼,江枫渔火,熙熙攘攘的人世,骤然间风清气正。

人间巨变,科举取士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历史的尘埃淹没了多少前尘往事。唯有阳光不老,继续照亮玉山;唯有冰溪河不涸,继续滋润一座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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