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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界(短篇小说)

2022-01-22李志强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掌柜李家鬼子

作者简介:李志强,河南郑州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在《奔流》《鸭绿江》《滇池》《热风》《百花园》等报刊发表作品50多万字,著有小说、散文集共5部。

李家堡处在大山褶皱里。

据传说,他们原本是草原人,不知什么原因迁徙至大山里。族人在一场与当地豪强的厮杀中,男人死伤大半,老人妇孺被堵在院里。当地一李姓村民制止了屠杀。为记住这份恩德,族人改姓李。

李家堡的天是灰的,风整日地刮,天空昏黄如一张大幕始终罩着。

在一个雷电轰鸣的日子,暴雨冲了山脊,重重的山体倒下,泥石流猛烈滚动着,将山峁搅动翻转,随后疲倦地停下。族人伏地恸哭,他们的洞穴毁了,庄稼没了,粮袋空了,小村又一次面临消亡。

就在一个暴雨天里,人们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

一个母亲死了,埋在泥地中,人们拖出一个婴儿。

村人渴求生命,祈祷上天能拯救他们。

转眼,那個满地打滚乱跑的孩子,长成了汉子。

汉子叫李狗,身材精壮,一双鹰样的眼睛,闪着光炬。

李狗和所有村人一样,没读过一天书,没有任何技能,终日田间劳作,他吃玉米饼、喝小米粥,是地道的山人。

就是这个汉子拯救了村人。

一天,李狗手中的锄头停住了,在翻开的土地上,他看到一件东西,他惊异地伏下身去,双手深深嵌下,捧出一个坚硬的匣子。雨后的土地松软,还带着泥浆,他用坎肩擦去泥巴,使劲揉了几下眼睛,他愣愣地呆住了,那是一盒黄澄澄的金子。李狗跪倒在地,双手捧起,浑身抖动,久久不起。

李狗是李家堡第一个有钱人。

李狗将金子埋在窑洞里,他要买房购地,添置骡马,想打孔新窑,甚至想娶妻生子。

李狗去了集镇,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集镇客栈里,几个贩马人,大酒大肉地吃着喝着,还有妖娆的女人给他们温酒。他们带着成捆的绫罗绸缎,他们的钱袋哗哗生响,店老板小心伺候着,脸上堆满笑容。李狗从他们的谈笑中得知,他们是从内地去草原的客商。李狗很想再听些什么,忽听有人说道:“为富不仁,薄俗之情,富者好聚,仁者好施,施不得聚,道相反也。”李狗回身,见一白发老者端坐。老者长须,不慌不忙地吃着口袋里的干粮,就着一碗开水。老者说的什么,李狗听不懂,于是问道:“先生此言为甚?”老者扫他一眼,“这位后生是做什么的?”李狗说自己是闲人,随处走走,想找点买卖做。老者慢慢说道:“看你这后生气度不凡,此生要么为王,要么为寇,如何?”李狗心慌,急问:“何出此言?”老者捋下长须说道:“我看你已久,从你的眼神里,却是贪婪与强悍。”李狗大惊,似如芒刺背。老者再不多语,径自去了镇子东头。李狗急急跟上,那是一条朝西大道,道上有车马,还有肩搭行装的赶路人。

李狗站在道口,听着马队的铃声,痴呆如梦。

李狗改变了主意,买了一车粮食,赶回了家。

族人在村头跪倒一片,人们眼巴巴看着李狗。

炊烟浓浓升起,村人支起了大锅,紧紧围着汉子,眼泪流在碗里。

秋天过去了,山峦一片暮气,小村草叶继续黄着。

李狗走了,他扔下锄头,肩搭一个口袋,向西边大道走去。

西域非常遥远,山峦与大漠连绵,山的轮廓极淡,雾蒙蒙的,荒凉的风穿过戈壁,衬出空旷和萧瑟。

李狗大口呼吸着山里的空气,人如马儿撒开了缰绳,雏鸟离开了巢穴,羊群躲过了豺狼,这才是李狗想要的生活。而大山如一间囚室,它太窒息沉重了。李狗啃着店家的饼,伏身喝着山泉,感觉是那么香甜。

李狗走累了,为驱赶孤寂的情绪,便一路唱起情歌。

“红缨缨大马你骑上走,妹妹送你到村口口,三年呀五载你要回家转,莫让妹妹等得愁;红缨缨大马你骑上走,三哥哥一路威风抖,明天回家看看我亲亲,再掀妹妹红盖头。”

李狗遇上一场从未见过的大风。

那是一个山口,黄风从那里刮来,一开始地上响着哗啦啦的石子声,接着就是一股黄澄澄的怪物滚动而来,它百米高,千米宽,扫荡着地面,见首不见尾,极快地掠过地面。他想躲避风口,拼命往一侧方向跑,可风却像一头猛兽,把他一下子卷入口中,又一口吐出他。他在空中飘浮着,升腾着,不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狗跌落在一座烽火台上,身体卡在一个残存的峰燧上。天完全黑下来,他醒过来,人又冷又饿,又昏了过去。

终于,他听到骡马声,发现自己还活着,骡马队在他身边停下。

李狗是跟着这支商队走出大漠的。

一天,他们终于走进一个很大的镇子,人们说这里叫包头。

这里有许多商家,有山西人、江南人、京城人。各种铺面充斥街头,有盐、茶、布、棉花、针线、米、盐、糖、果等,还有他不知名的绢、缎、绸,等等。内地商人用这些与口外人的马、牛、羊、骡、驴、羊皮、皮袄等进行交换。

李狗被这些新奇事物迷住了,他想到了买卖。

夜晚,他与先生分手,先生赏他几块大洋,要他好生取个方便。

李狗的梦开始了,他在牲口市买了羊,在城边找了块地开始养羊。

草原水草茂盛,暖风轻拂,转眼小羊长成了,开始是十多只,后来变成几十只。一天,羊圈旁停下一辆木车,车上人来借水喝,客人不停地看这群膘肥的羊。李狗说:“先生,这是俺自家饲养的,您买几只吧?”商人说:“快过年了,全要了,只是这次车装不下,先装几只,过段时间再来取剩下的。”李狗答应下来。商人按三块大洋一只羊,买完了所有的羊。

年过完了,不见商人来取羊。李狗有些焦急,转眼这些羊已养得滚瓜溜圆,放这里既不能杀也不能卖,他着急了。李狗干脆处理了羊便去了城里寻先生还钱。李狗转着街市,突然被人叫住了。原来,此人正是那个买羊的商人。商人说:“我其实不是老板,那天买羊回来,老板就中风了,因伺候老板不得出门。”说完便拉着李狗去见老板。

李狗见到老板时,愣了半晌。原来老板竟是两年前在路上的救命恩人。老板早认出了他,只是不慌不忙,躺在床上慢说原委。老板姓戴,山西同乡,自大漠遇上李狗,看这汉子老实忠厚,一路上对他服侍周到,便有了心事。戴老板这些年身体不好,已有归乡之隐,眼看家业无人接手,只想寻个厚道人来打理。戴掌柜有一堂侄在店里打工,可此人不学无术,好吃懒做,承接不上家业,于是有心看上了李狗。

李狗明白了,原来贵人买羊便是对他的考验。

戴掌柜是开皮货店的,也搞点金银珠宝,李狗留在店里当伙计,一晃就是两年。他学会了店里的业务,进货卖货,识别货品成色,还学了算盘,粗账也能知道个大概,尤其与戴掌柜相处和睦,让戴掌柜很是喜欢。第三年头上,戴掌柜称自己久病缠身,思乡心事,着实要走。他叮嘱再三,待他走后让李狗主掌生意,执意将贵重物品交代于他。李狗不敢推辞,只等掌柜早去早回了。

话说,店铺里戴掌柜的那个堂侄,自打李狗来后,就生出妒恨来,总是对李狗挑三拣四,骂骂咧咧。一天李狗聽叔侄二人争执,堂侄借酒发疯,说戴掌柜亲信外人,失了亲情,逼戴掌柜赶走李狗。

那晚,李狗睡不着,他想熬过些时日,待戴掌柜回来,一定告辞,另寻他路。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李狗正惶恐不安时,戴掌柜突然回来了。

戴掌柜讲了一路险恶,不仅有拦路盗匪,还有熟人身影,想想不放心,只好拐了回来。李狗将自己要告辞的想法说了出来。戴掌柜长叹一声说:“狗儿啊,这钱财你不喜欢吗?我已将家产委托于你,并告病还乡,也许根本回不来了,你何不拿去一走了之呢?”李狗慌忙跪下,说他从没有过这个心思。

该来的早晚会来。

晌午太阳还照着,可刚过晌午,太阳就不见了。

天变得吊诡,西北风低吼着从西边赶来,树叶尖叫着滚过店面。

李狗早早关了店门,人躺在东偏房,风从窗外吹来,还带进来雪粒,外边地面已发白,雪下来了。他冷得睡不着,就睁着眼睛想戴家的事,突然他隐约听到院里有脚步的沙沙声。他趴到窗口一看,见几个黑影在雪地里踉跄走来,其中有两人直向戴掌柜的正屋奔去。

很快,李狗听到屋里传出嘶哑的呼救声。

李狗在店家已五年,除了看铺子、干杂活、学业务外,还悄悄学了点武术,那时街对面有个老人,年轻时曾在街头耍刀卖药,会点武术,李狗没事时就跟着老人比画几下。原来戴掌柜不喜欢李狗弄这个,自从堂侄有了外心,李狗再去比画时,也就不再言语了。

自从戴掌柜卧床后,店里招了个老妇人,伺候戴掌柜的起居。

这当口,屋里传来老妇人的喊声:“狗儿啊,救命啊,杀人了!”李狗惊得冷汗直冒,他有过准备,在兵荒马乱的日子,指不定哪天就有盗贼上门打劫,他抄起门后的砍刀,就朝正房冲去。一个黑影正挥刀砍向老妇人,李狗一刀朝那人劈去,那人哼了一声便倒了下去。另一个人正在箱子里翻找银子,不待转过身,李狗又劈了一刀,那人的一只胳膊就掉下来了。

李狗不见另外二人,便突然想到小院的西屋。

原来,西屋墙角有个地道,那是戴掌柜挖的暗窑,里边藏着金银珠宝。李狗反应过来,仄身又冲进西屋。此时屋里二人已听到动静并手执尖刀冲出来,可他们看到李狗手中的大刀,竟吓得退回去了。原来说先杀李狗,再来取银子,可二人心急西屋的银俩,没把李狗放眼里,现在看李狗这么凶狠,再不敢想银子了。两人喊道:“二掌柜,我们平素无仇,这是你家堂侄的主意,你放过我们,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李狗哪听得这些,手执大刀,趟开马步,堵上门口。

李狗虽是个粗人,可也不傻,心想盗贼常年行走江湖,都是有些手段的人,刚才怒杀二人是乘对方不备,现在真拼起来,却不知凶吉。他灵机一动,“你们走吧,我不杀你们,但你们俩要用腰带捆了手再走。”

李狗言中了,当二人双手捆住往外走时,突然一下抖开绳扣,两把尖刀直捅李狗的心窝。李狗已料到这一手,练武老人曾讲过解扣,自然懂得这个套式。就在二人尖刀抵近时刻,李狗的大刀就抡上去了,尖刀不如砍刀硬,两人扑通一声倒在血泊里。

李狗砍杀四人,自己也吓傻了,一下子瘫坐地上。

足足几分钟,李狗才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堂屋。这时戴掌柜还有一口气,李狗大哭道:“恩人呀,我杀人了,我是活不成了,你如果命大,明天去报官,我救不了你了。”李狗边给戴老板磕头,边转身要走。戴掌柜喃喃地说:“……报官,杀我者系堂侄……”戴掌柜又指指西屋,“财宝你拿走吧,我用不上了。”

李狗舍不得掌柜,可戴掌柜眼看性命不保,但他今夜杀了人,跳黄河也洗不清了,而且他绝不能要这些财宝,那便成了他图财害命。

李狗对着戴掌柜,伏地嗑三个响头,直向屋外奔去。

李狗几天几夜奔袭,一路跑到了绥远。

李狗没有拿戴掌柜的家财,只揣了几年的工钱,骑走了戴家那匹雄壮的白马。他不知疲倦地跑着,忘记了时辰,顾不上吃喝,终于人疲马乏,白马再也跑不动了,一头栽倒在草甸上。当李狗醒来时,人已躺在一座蒙古包里。见他醒来,一个女子举起皮鞭狠狠抽在他身上。

女人死死地盯着他,说:“你这个野汉子,怎么偷了我家牛肉?”李狗什么也记不清了,乞求说:“我是赶路人,饿得不行了,若拿了你家的肉,那白马留给你吧。”女子起身拉开门帘,“滚!”那晚,李狗踉跄着消失在夜色中。他又一次摔倒了。李狗又被女子拖了回来。

女子煮了一锅羊肉。

女子看清了,这是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虽然人已疲惫,却有一双生炯的眼睛,眼里充满求生的渴望。在昏暗的油灯下,女子烫出热酒,捞出大块羊肉,要汉子陪她喝酒。女子讲了她的身世,她是个待嫁的女子,父亲将她许配给了牧民的儿子,今天已去亲家催办婚事。女子不甘心,她要逃婚,离开草原。

李狗笑了,他大胆看向女子。女子是那么美丽,那微蓝泛黄的眼仁,金色的头发,还有那火辣的目光,他想天下竟还有与自己一样的逃命的可怜人。

女子忘记了说话,呆呆地望着木讷拘谨的汉子。

兩人喝干了一壶酒,喝的热了,都脱下皮袄。

女子哭了,汉子也流了泪,他们醉了,唱起了歌。

“……山羊绵羊一搭里卧,我和哥哥一搭里坐……”

“……莜麦开花铃铃多,谁不知哥哥没老婆……”

“风雪再狂,埋不住狼群的脚印。狼王再凶,斗不过勇猛的猎手。”

“太阳火热,晒不干河流,路途在远,比不过男儿的情愁。”

两人唱累了,就说酒话。

汉子说:“歌是翅膀,马是伴当。”

女子说:“男人是野狼,女人是羔羊。”

汉子说:“是男人,就能找到天堂。”

女子说:“男子是骏马,是好汉就能跑过乌云。”

两双手交织在喝空的酒碗上,啪的一声碗碎了。

桌上的酒壶倒了,桌台的油灯灭了,胸膛里的火燃烧了。

两人搂抱在一起,如滚落的山石,夜幕中的雷电,融化的雪水,冲堤的大河……

天终于亮了,女子说:“走吧,父亲就要回来了。”李狗说:“你跟我走吧。”女子说:“我怎么跟你走?”李狗答不出话来。女子狠狠地说:“你是个杀人犯?”李狗神色大惊。“你,你咋这样说?”女子睥睨着看他,“在草原,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人,你身上有血腥,我闻到了。”

太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远处响起了父亲归来的马蹄声。

汉子跪在女人面前,紧紧抓住女子的手。

李狗回来了。

李狗还带着个金灿灿的婆娘。

村里人围上家门,人们惊叹,那个口外淘金的汉子,如今回来了,还带回了老婆和钱财。

忽拉拉,女子也神了,一连生下三个“小狼崽”。

李狗这个冒险家,期盼的好日子来了。

李狗性情大变,一夜成了强人。李狗要大干一场,创一份家业,还要成为李家堡的头人。

李家堡山尽头,有一道山脊,高大开阔,那里没有什么,只有起伏的山峦,天地的灰蒙,丝毫没有吉兆之气。

李狗听说民间有位大师,他要拜仙求道,便揣上银子寻去。

大师果然厉害,身穿羔羊皮坎肩,黑裤布袜,行走飘逸,静坐生风。待李狗说出心事,大师手一挥,便跟李狗去了李家堡。大师在李家堡的山头站定,自语道:“此地有乘龙之气,李家后辈不可限量。”又将手中的一根大针插在地上,称此为寻龙点穴。接着将身上的坎肩翻了过来,往有蓬草的地上一扔,说,“此为白羊卧绿地,子孙早及第!”李狗佩服,千恩万谢,快速递上银子。大师说:“且慢,我还有话要说,今此我来,也算泄露了天机,你李家富贵之日,必是我落魄时,到时还要倚仗李家为我养老。”李狗心知先生要敲他一把,便不改色地说:“莫说李家出富贵之人,即使不出,李家赡养先生一生如何?”大师大喜,更大胆言称,说:“李家好命,我为你家求福,也见成效,可见已有贵人路上走来。”李狗哪听得这番玄乎夸耀,连说大师福星高照,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李狗搀扶大师下山,摆酒伺候谢恩,此话不表。

时过年景,天外飞来一片祥云,果然如大师所言。

一天,村里来了位客人,李狗看着面熟,可又想不起。

来人温存面善,慢慢说道:“还记得十多年前在沙漠里带你走西口的人吗?”李狗大惊,连声急问:“你莫非是戴掌柜的村人?”

来人带来一个好消息,戴掌柜没死,伤好后,又经营几年,便卖掉铺子,告老还乡,回了阳寿县。说着,中年人从肩搭上放下一个包袱,那是戴掌柜托付送来的一半家产。李狗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喊着:“贵人啊,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啊!”说完号啕大哭,长跪不起。

李狗的日子如日中天。

他赶上了好时候,此时的李狗,已购买了大车和骡马,置办了百亩土地,还投资了小煤矿。他的财产日积月累,转眼他已不再是普通农民,至少可称百里之内的富豪大户。村里人钦佩李狗,自拥他为头人,凡事听他说派。

此时,草原女人的三个儿子也像地里的野草,忽忽疯长。李狗懂,这些“小狼崽”不能变为“野狼”,便一一将娃娃送去了学堂。

李狗飘了,他要建个大宅院,娶亲成家,传宗接代,庇萌子福。

李狗约一工匠朋友,说出自己的想法,想要依山而建,占地数千平方米,且青砖高墙,飞檐翘瓦,华壁拱门,藏风聚气,接地通天,吉祥富裕的三进院。工匠是见过世面的人,直说切切不可,言之:“你非官人,又非望族,如此高调,人不留余,难免惹了是非,还是平安为好。”李狗听话,按匠人进言,将三进院改成了竖井式四合院,前后用工两年,花银千两,大院建成。

也许匠人走南闯北,或是闻到了什么风声。李家堡的大院,建的不是时候,它没有带来富贵,却惹来永不平静的生活。

天空轰出一个炸雷,接着隆隆巨声由远而近。

外边回来的人说出一个恐怖的消息。

最吊诡的说法是,日本鬼子来了,他们脑袋圆肥,上尖下鼓,塌鼻子,眉如芽,牙呲黄,耳朵上还挂个帘布。这些鬼子,习性刁蛮,喜花姑娘,还爱火烧房屋。李狗不信,心说这是什么鬼头,莫非成妖了不成。村人恐惧,惊慌失措,围着头人求他去探个究竟。李狗就往外走出县界打探消息,这事还是真的,李狗听到了炮声,他站上山头朝下看,大道已有甲虫样的铁壳车,还有头戴亮闪闪钢盔的鬼子兵。李狗望了许久,天幸,鬼子没来李家堡,而是在附近的矿山那边与人干上了仗。

鬼子没进李家堡,李狗刚想松口气,可有人找上门了。

乡里成立了维持会,会长平素与李狗有生意来往,他要举荐李狗当保长。李狗不依,他知道维持会是给日本人当差的,要给他们送情报、催粮抓夫的。李狗说啥也不干,会长就拉着他去给日军说。李狗的倔劲上来了,说:“咋地,我怕见日军么?”他把自己捆了去见日军,说:“你杀了我吧,你们不杀,别人也会杀掉我这个汉奸的。”鬼子是个“中国通”,笑眯眯地为他摆酒,拍着他的肩头说:“你的为皇军效劳,好处大大地。”李狗知道说啥都不好使,便端起大碗喝酒,好让自己灌醉了闭嘴。李狗灌下几大碗酒,人已不省人事。汉奸骂他不识抬举,日本人也恼火,抡起拳脚把他打了个半死。

李狗躺在地下,被人在委任书上按了手印。

李狗當了保长,就身不由己了。

前门没挡住日本人,这后门又被人敲开了。

这回是游击队找上门了。游击队直接问他:“喜欢日本人吗?”李狗说:“喜欢个狗屎呀。”游击队说:“那你得为老百姓办事。”李狗说:“我能办啥事呀?”游击队说:“有些事不由你,你好好当你的保长,别祸害老百姓就行了。”李狗心知自己在刀尖上跳舞,可没想到这么快。当晚,游击队就来了一队人,说前方打仗要运输物资,要征用大院的骡马大车。李狗这次急了,说用大车还会不会还回来。游击队说暂时征用,抗战胜利了再还也不迟。李狗恼了,骂他们是敲诈民财。游击队说他是汉奸,李狗自知理亏,只得让游击队把骡马大车赶走了。

李狗把骡马大车送给了游击队,日本人说李狗私通八路军,逼他去讨回那些骡马大车。李狗没招,又是那句老话,“你们杀了我吧,我现在啥也没有了,只有这个大院了,你们要就搬走吧。”李狗虽然说的是气话,却惹翻了鬼子,鬼子直接把他关进了大牢。

李狗在大牢里没待几天,传说他会轻功,撬窗逃走了。

李狗不敢回村里,只好藏进大山里。李狗早就在山里挖有藏身洞,口小里大,里面有粮食,有铺盖,还有点碎银子。村民们记着头人的好处,当年李狗施粮舍粥救全村人的命,村民不会看他受难不管的,他们不仅没有告发他,还会去山里丢几个馍馍。又过了些日子,李狗虽然没有饿死,可也半人不鬼了,黑脸长发,蓬头垢面,昼伏夜出,人瘦了许多,村里人见到他,都吓得扭头就走。

游击队不怕,县大队来个潘政委,很惦记他。

潘政委要发展地方武装,可村民们心散,斗争力量太弱。李狗闯过江湖,又接济过村民,在村民中有威望,他想利用李狗的影响力,让李狗出来牵头抗日。

潘政委想出个妙招,只一回合,李狗就被逮上了。

原来这山里传说有鬼,李狗为保一方平安,曾进山捉鬼,可多日下来,却从未见过鬼。村民夸说:“鬼也怕李狗呢。”

话说当夜,月光明亮,山野清风,李狗正在山里溜达,突然眼前闪过一黑影,此物有两人高,头大如斗,脖子细长,一伸一缩,还吐着长长的舌头。李狗汗毛乍起,暗想难道真撞上鬼了!李狗握紧砍刀,盯紧黑影憋口气,突然跃起三尺,挥起砍刀朝鬼劈去。不料,这鬼有魔道,见来人出手太猛,扭头就跑。李狗哪儿肯放过,撒腿追去,眼看恶鬼被追上,只听扑通一声,李狗栽了个大跟头。正当李狗栽得头晕眼花,不知东西南北时,几道黑影把他扑倒在地,用网罩上了他。这时“恶鬼”猛然甩掉头上的高帽,大喊一声:“老哥,休要见怪,俺是县大队老潘,对不住你了。”那晚,潘政委说话和气,反复向他讲抗日战争形势,还说了游击队征用骡马大车的原因,那是县里要给八路送军粮。“你抗战有功,我们记着呢。”

有国才有家,只有打走日本鬼子,老百姓才有安定的日子。就在李狗思考之时,潘政委说出了一件大事。不待潘政委讲完,李狗便瘫坐在地上了。

几天前的一个深夜,李家大门被轻轻叩开。

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带进来一股凉气。

原来是李二回来了,他已别家3年,在省城读书时参加了共产党,日本人攻打太原城,他随地下党跟鬼子干上了。太原没守住,李二受了伤,一路奔回老家。草原女人见到一身血渍的儿子,抱着儿子大哭起来。李二问:“爹呢?”娘说:“你爹不愿给鬼子做事,鬼子把他关大牢里了。”李二吹灭窗台上的油灯,捂上娘的嘴低声说:“娘,我这次回来,路上被人看到了,这事怕会走漏风声,我明天早上就得走。”

草原女人抱着李二,一番哭泣。李二推开母亲,“娘,儿子没事的,鬼子不会来这么快的。”可李二大意了,原来,李二回家的路上碰见过维持会长,那是爹的朋友,两人路上撞见,话没多说,打了招呼就过去了。

第二天,两个村民打扮的人来到村口,他们打听李狗的家住哪儿。一个村民就带路去了李狗家。一切都来不及了,谁知二人身后还悄悄跟来一队日本鬼子。李二听村头有人声,拉起娘就跑,可娘没跑几步就摔倒了。娘要儿子快逃,她却扭头往回跑,她要去拦鬼子。李二一手没拉住娘,娘一骨碌滚下山去。

李家屋后有条小路,李二喊了几声娘,听着头上的子弹啾啾声,只好顺山脊逃走了。鬼子围上草原女人,把她拖到村中央。李二的娘性子烈,她说儿子杀了人她来抵命。鬼子二话不说,就把她吊起在大树上,接着召开村民大会,逼草原女人找回李二。李二的娘怎会交出儿子,日本人恼羞成怒,使劲用鞭子抽打她,直到草原女人被活活打死。日本人在李家大院放了把火后走了。

李狗听了这番变故,哪里受得了……

李狗真正开始抗日,就是杀那个维持会长。

李狗找到潘政委,告诉潘政委维持会长是告密人。李狗说他认识这个姓侯的维持会长,当年从口外回来,姓侯的在山上包矿,李狗就承揽了运石料的活,两人算得上是生意上的朋友。

潘政委说这个维持会长在为鬼子办事,伤害了不少村民,游击队几次锄奸都没能锄掉他,他枪打得准,普通人近身不得,只能找机会除掉他。前文说过,李狗也练过身手,他决定带两个族人兄弟去侯寨。李狗知道姓侯的多有心机,先去探了情况,村人说这姓侯的去山里打猎了,摸不准啥时才能回来。李狗在村口等到天黑也没见人。原来,李家堡一事后,姓侯的叮嘱村人凡生人来,就说他进山里了不见任何人。李狗不等了,直接摸去侯家小院,他让两个族人上去敲门。俩族人有点怯,说:“还是喊上潘政委他们一起来吧。”李狗骂道:“我就信咱这族人,你们若是怕了,就别再说是李家堡的人!”俩族人吓得不敢吭声。李狗一脚踹上俩人,“孬种,现在就滚!”俩族人只好喊一声:“走,拼了!”李狗摸出酒壶,三人一气干完,摔了酒瓶子。李狗刚走进院子就撞上了姓侯的,那人只盯他一眼,就飞身冲回屋内,李狗扑上去,姓侯的回身一个摆拳,李狗一躲,那人趁空儿从门后抄起猎枪,回头就是一枪。李狗与枪口迎个正着,用手一推,枪口斜面而过,子弹轰一声打出去了。李狗没等姓侯的开第二枪,就死死抱住对方,姓侯的一个胳膊夹头朝前一甩,李狗就栽屋里去了。姓侯的转身冲院墙跑去,眼看人窜上墙头,李狗飞扑上去,抱住那人的一只脚,用力一拉,那人在墙上蹬了几下,扑通一声摔了下来。两族人见两人厮打,无法下手。现在看李狗把人拉下来了,这才醒来,冲上去将人摁住,然后捆了。

李狗把人送到了游击队,区里开公审大会,因姓侯的罪大恶极,人拉到屋后山坡就毙了。

在山西太谷一带,据说有个秦大刀,组织了300余名抗日青年,专杀为日本人带路的汉奸帮凶以及日军零散兵丁,曾一夜间斩首100多个罪大恶极的汉奸。

秦大刀听了李狗的故事,很欣赏他,便让人约李狗吃饭,想亲自与他唠唠。秦大刀问李狗哪年参加的革命,李狗说还没参加过革命。秦大刀说:“不如我们一起抗日。”李狗说:“好,凡是杀鬼子、汉奸的事我都干。”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李狗在太谷一带组织个自卫队,但归县大队管。

一天,李狗正蹲房檐下抽旱烟,见有人往村中央跑,有人说桂花嫂出事了。李狗就跟着过去,只见桂花躺在里屋,要死要活地哭。原来,桂花外出走亲戚回家,路上被两个日本鬼子拦住了,俩日本鬼子原在河边钓鱼,中午烧火烤鱼喝酒,见到过路的桂花,就兽性大发,强把桂花拉桥下施暴。

李狗带上几个村民向河边赶去。

日本鬼子发泄完兽欲,河边敞着怀,正继续喝酒。

李狗赶到,火一下蹿起来。可他见日本鬼子身边有枪。李狗就借过村民的扁担,戴顶草帽就下到了河边,装作去河边打草。俩日本鬼子喝的头晕,哼着小曲,也没注意到李狗。当李狗走近二人时,日本鬼子才发现不对,问:“你的什么的干活?”没等话声落地,李狗抡起扁担就劈了过去,一个鬼子一声没哼,就一头栽到了河里。另一个鬼子愣会神,酒早已吓醒,撒腿就跑。李狗抡起扁担追去,又一扁担把人打翻在水里。村民们从桥上冲下来,一阵柴刀乱砍,俩日本鬼子便尸首分家了。

李狗杀了鬼子,惹下了大祸。

这俩日本鬼子就在不远处的炮楼里驻守,被杀的人还是个小队长,里边还有三个日本鬼子,八个伪军。眼见天黑了,鬼子少了两人,这肯定是瞒不住的。李狗这时没了主意,他便去见老潘。

潘政委毕竟有文化,思考一番后,想出了一个主意。

傍晚,一队村民抬着两副担架一摇一晃地来到了炮楼底下,担架上的两人分别是李狗和潘政委,两人早已换上鬼子军服,并用白布包了脑袋。村民说这俩日军喝多了,他们给送回来了。楼上的伪军见鬼子回來就放了桥。待人刚过了桥,李狗和潘政委突然从担架上跳下来,直扑碉堡大门,伪军一愣神,李狗挥起短刀,那兵脖子上就蹿出一道血光。抬担架的队员一窝蜂地冲进了炮楼,三个鬼子正在睡觉,来不及拿枪,就被李狗结果了性命,剩下的见状吓得都跪在地下。李狗说:“你们是中国人,今天就饶了你们。”说完让手下将他们绑了带走。

那晚,日军碉堡火焰冲天,半边天都被染红了。

十一

李狗的名气越来越大。

最精彩的是一场除奸惩霸的战斗。

话说,离李家堡三十多里地远的地方,有个龙家镇。

龙家镇是个风水宝地,龙家世代为官,石狮门楼,长廊阔庭,房百间,地千亩,远近闻名。到了这一代,龙家生出个龙富贵,此人一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龙家财势渐衰。

日本人来后,龙富贵有了救命稻草,不仅投靠了鬼子,还自愿当了保安团长。最让人恨的是,他带着日本鬼子到村里搜捕八路军,一部分村民逃了出去,一部分没跑掉的村民躲进了地道。在龙福贵这个大汉奸的指点下日本鬼子找到了地道口,向地道内的村民喊话无果,便将麦秸秆点燃后扔进地道里,结果躲在地道中的村民全部被浓烟呛死。村民们的财物也被抢劫一空,所有的房屋全部烧毁。

提起龙富贵,村人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龙富贵杀了村人,也不敢在村里住了,一家人都搬到了县里。可他有个爹90岁了,死也不走,说就等在小村咽气了。龙富贵拗不过爹,只好任了他去。

李狗跟踪过龙富贵,此人平时耀武扬威,头上扣个礼帽,脸上挂副黑眼镜,腰里斜挎着盒子炮,身后还带着几个狗腿子,平日出行都是带足了人手。李狗几次要下手,皆不能成行。

一天,有消息说龙富贵经常出没在一家鸦片馆。李狗抓住机会,悄悄来到鸦片馆。那天馆里灯光很暗,只挂着几盏鬼火似的油灯,李狗见堂屋两边各有厢房,每间房里都有烟鬼,可瞅遍了所有人,仍不见龙富贵的影子。

正当李狗想撤时,突然听到女人的叫声,李狗寻着声音摸去,见后宅还有个小屋。李狗不管房里是谁,一脚踹门进去,只见一个妖艳的女人正坐地上抹眼泪。李狗用刀抵住女人问龙富贵在哪儿,女人吓得指着炕下的一个洞,说他不给钱,从那里跑了。原来龙富贵选在这家抽烟,就是因为小屋有暗道,刚才听到外面有动静,就从暗道里跑了。

李狗抓不到龙富贵,急得抓耳挠腮。

终于,李狗又有一个机会。据龙家镇的线人说,龙富贵的老爷子要过90大寿,龙富贵要给老爷子祝寿。原来龙富贵只是放风试探,他只托人给老爷子带回了寿糕和钱物,而自己人根本没去,李狗扑了个空。

龙富贵鬼点子多,料定游击队已撤去,在夜里,他坐着一辆小马车趁天黑摸回了家。龙富贵见了老爷子没多说,拉着老头就走,要将老头带到县里。可老头死活不走,两人在街头拖来拽去的,惊动了村人。李狗接到线报时,龙富贵的马车已跑出20多里地。李狗掂着枪冲进龙家时,老爷子正躺在床上大喘气,家中没有其他人。李狗不肯放弃,站在街心团团转,忽见一大树下拴着一头骡子,李狗骑上骡子就朝村外追去。龙家镇离县城30多里地,李狗把骡子抽得四蹄生风,渐渐看到尘土下的马车。这就怨那龙富贵大意了,眼看马车到了县城边,可龙富贵一路赶得太急,马儿竟跑虚脱了,前腿跪下,车子翻在路边沟里。李狗骑骡子追上来,掂起枪打了过去,龙富贵哪肯认命,趴在马车辕上与他对射起来,李狗的骡子不是战马,听见枪响,原地打转不敢近前。李狗跳下骡子,直奔龙富贵而去。马夫见李狗持枪奔来,为了保命,他猛地扑倒了龙富贵。李狗立马冲上去,两人将龙富贵捆了。

龙富贵被活捉了,村民们奔走相告,还没进行公审,龙富贵就被村民打了个半死。

十二

李狗连杀鬼子汉奸,鬼子已对他恨之入骨,还专门成立了特工队,声称要围捕李狗,不论死活,格杀勿论。

李狗这次大意了。

鬼子精密策划了一个行动。那天,李狗陪着潘政委去了镇上,来到镇上一间茶馆时,突然,埋伏在店里的鬼子一拥而上。一时枪声大作,李狗几人无处躲藏,边打边往后房跑,最后逃进茶馆后房,李狗看再无路可走,便砸了窗户逼潘政委从窗口跳出去,他和队员们火力掩护,终因寡不敌众,所有队员都牺牲了。

李狗身中三枪,躺在血泊里。

李狗心想,鬼子正在悬赏他的人头,他要毁了自己的尸身,决不能受其污辱。于是他用劲全力,在鬼子靠近时,拉响了身上的两个手榴弹……

李狗被日本人杀害,成为抗日烈士,军分区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

那天,李家堡的人跪在山头为李狗立了个衣冠冢,恸哭不已。

十三

幾十年过去了,李家堡归于平静。

李家的坟地还在,在一座高坡上,坐东朝西,山顶有阔地,背倚大山,左右皆有起伏的山岭陪伴,如手臂相挽连绵无边。几经风雨吹打,坟地的松柏早已不见,坟头也小了许多,远看如是一个小土堆。

2015年,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大会在北京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突然有人发现,老兵车上有一个人很脸熟,经打听那人是当年在平阳县大队工作的潘政委。老人现居东北,已离休。市委举行抗日战争纪念活动时,特邀请潘老来参加。谈到李家堡的李狗时,潘政委虽已90岁高龄,只稍微顿了一下,便清楚地记起李狗。市领导说,当年也查过资料,只是没有李狗过多的资料记载。潘老说,当年许多杀鬼子除汉奸的事,都是秘密行动,为保护同志,没有过多的宣传。潘老说到李狗的救命之恩,还说了李狗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后来,潘老打电话托家人,找出那本晋中抗日回忆录,里边有关于李狗的记载,他强烈表示,一定要做好这件事,还原历史真相。

在阳平市抗战胜利纪念活动中,潘老讲了李狗的抗日故事,省市新闻单位也先后做了系列报道。不久,李家堡收到好消息,市委决定,李狗可进阳平市烈士陵园。

在空旷的大山里,一只大喇叭放着歌:

黄土坡上的情

沟里头的那个爱

是谁唱着那动人的歌

唱着你兰花花

…………

谁让你那思念的人

爱着你兰花花

兰花花兰花花

老人们说,那是李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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