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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毒糖果中辨认钻石

2022-01-22廖伟棠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印第安科恩失败者

廖伟棠

李欧纳·科恩离世已经五年了,这五年的世界日益灰暗,就像他晚年的作品一样,幸好他看不到这预言成真。我更愿意遥想1960年代初叶,蛰居在希腊小岛只写诗和实验小说的那个李欧纳·科恩,那时他才26岁,那时的世界和他一样都似乎格外年轻,格外无邪。

实验小说指的是《美丽失败者》这本一度惊世骇俗的书。我说科恩无邪,是针对《美丽失败者》中被指为淫邪的性描写而言,古语说“诗三百,思无邪”,无邪指的是写作者的创作念想之单纯,而不是文字上的道德洁癖。更何况,科恩在性之外别有所哀。

《美丽失败者》表面上看起来一团乱麻,混杂着亨利·米勒《南回归线》、萨德侯爵《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鲍里斯·维昂《我要在你坟墓上吐唾沫》等等“邪典”滋味的色情书写實验,但这一切的底下,是刻骨铭心的忏悔录,既是自身的忏情,也是对加拿大历史的忏悔。

这次重读,我更看出了末日的当下意义。去年的加拿大,除了疫情的困扰,最大的丑闻是原住民寄宿学校虐杀儿童的黑暗历史浮出水面,再次勾起这个前殖民地国家那些尚未和解的仇和冤。而这一切的源头在于殖民史上白人传教者与印第安人之间的残酷冲突,在五十多年前科恩、翁达杰、阿特伍德等敏感的加拿大作家已经触及,《美丽失败者》在性与毒品的解放背后,其实有一半的篇幅有关于此。

2021年5月,加拿大发现了215具原住民儿童遗体,他们是加拿大最大的寄宿学校的学生。之后,另外两处类似墓地浮出水面,拉开加拿大对寄宿学校学生死亡事件调查的序幕。这样的坟墓的数量不断增加,目前已超过1100座,这引发了加拿大全国的愤怒和反思,这些政府资助的寄宿学校是白人政府要同化原住民儿童、摧毁原住民文化和语言的政策的一部分。

“为什么不给历史喂些糖果?”当年科恩反讽的质问,今天听来分外刺耳,历史被喂了太多有毒的糖果。

在《美丽失败者》里,女主角“阿-族”印第安女孩伊迪丝的经历和那些凄惨的同胞孩子非常相似。“我”是伊迪丝后来的丈夫,他接下来巨细无遗地描述了伊迪丝被四个白人性侵的过程,最后他承认这也许只是他出于嫉妒和性变态心理的狂想。但读者看来,这狂想不啻是印第安少儿的不幸命运的缩影。

随着对他们情史的展开,我们看到伊迪丝本来可以拥有自己族人特有的对世界的敏感、选择与众不同的情欲体验,但都被“我”否定和破坏。一如本书的另一女主角,印第安“圣女”凯瑟琳被天主教的宗教催眠毁灭。

后者的事迹更为触目惊心,科恩把他所获知的宗教史记载的圣凯瑟琳的“奇迹”以充满激情的半虚构文字,还原到17世纪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女性身上。

“那是在加拿大,一个晴朗的日子,一个刻骨铭心的夏日,世界已有二十亿年历史,但加拿大的青山秀水却显得十分年轻。奇怪的鸽子在可格纳瓦加上空盘旋。

——呜呜,那个八岁的心灵在低声哭泣。/那心灵在聆听,那心灵不老也不新,说也说不尽。”

这一段动人的开头之后,就展开了加拿大印第安人被宗教狂热所吞噬以及绝望反噬的历史——虽然在整个北美洲的种族灭绝中这不过是芸芸之一。伊迪丝与凯瑟琳互为镜像,后者的殉难在前者的自我解放中以另一种悲剧延续着。

印第安女性以外,和“我”与伊迪丝都有性关系的另一位主角F明显是一位白人成功男性,他的放纵和忏悔带着诗的面具造就另一种幻觉。相对于“我”这位情欲和道德上的双重失败者、输家,F是可悲的胜利者。

“哦,F,”科恩问,“你觉得我能学会如何在一堆杂乱物体中认出钻石么?”“它们都是钻石。”F回答。

在这本书里能看到科恩最后一张专辑《你想它更黑》的黑暗,但也能看到他日后走向禅宗的一些端倪,上面这段像禅师对答一样的顿悟就是证明。也许,认出黑暗历史中的钻石,才是科恩之后的加拿大作家在今天最困难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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