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边疆是如何走向封闭的

2022-01-22维舟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草原文明医生

维舟

《东欧：草原边疆1500-1800》

作者：[美]威廉·麦克尼尔

译者：八月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8月

定价：88元

现在常有人说，海洋是国与国之间最好的交通道路，它对所有人开放，没有税收关卡，为贸易、不同文化和思想的交流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自由空间。也因此，在不同国家里，往往都是沿海港口城市领风气之先。

然而，这是相当晚近的现象，阿克顿勋爵在《近代史讲稿》中说，葡萄牙人“在欧洲人当中最早知道海洋是联系人类的四通八达的水路，而不是障碍”。在历史上的绝大部分时期起到类似作用的，并不是海洋，而是欧亚大陆腹地的广阔草原。

在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地球上的主要文明几乎都在“旧”大陆的边缘：中国、印度、伊朗、阿拉伯、欧洲，而从长城直达东欧的大草原，是连结所有这些主要文明的几乎唯一全天候大通道，所以“丝绸之路”的出现绝非偶然。正如威廉·麦克尼尔在《东欧：草原边疆1500-1800》开篇指出的，“对那些掌握了马术的游牧者来说，这一片草的海洋本身就是宽广和一成不变的公路”。

然而，新大陆被发现之后，世界历史发生了一个延续至今的大转变：原先被视为阻碍的海洋逐渐成了大通道，而曾在数千年里开放、流动的草原，逐渐走向了封闭。其结果是，丝绸之路上的跨文化交流和国际贸易从原先的洪流慢慢萎缩成了涓涓细流，一度孕育了辉煌文明的中央欧亚，一点点变成了死水微澜的穷乡僻壤。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传统的历史叙事，大多将舞台的聚光灯打在那些“新英雄”头上：那些海上的冒险家们开辟了新赛道，海运以其自由、通畅和低廉得多的成本，逐渐取得压倒性优势，最终使得欧亚草原通道边缘化了;然而，威廉·麦克尼尔以一种大历史的视野发现，这也与近代国家之间互动的内在动力有关，正是这使得草原边疆从开放走向封闭。

虽然现在我们看来，“开放”才是好事，但对近代早期的各国来说，这并非必然。显而易见的一点：一个开放、流动的草原边疆，对任何定居文明来说有时是机会，但更多时候可能是危险。在热兵器壓倒骑兵之前，游牧民族对分散的农业人口享有难以动摇的军事优势，可以不时奔袭农业定居点。一个无法控制草原边疆的定居文明是没有安全感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祖先建造了长城。

这种不可控的风险在历史上曾大大阻碍了东欧各国的文明进程，因为只有一支职业军事力量才能成功应对游牧民族带来的危险，但对这些物产并不富饶、又无险可守的平原来说，这样一个军事机器的成本高到难以承担。更糟的是，即便是那些成功的征服者，往往也意识不到自己对治下农民的索取应当有所节制，有时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甚至是一种赤裸裸的掠夺关系，而这显然不利于社会可持续发展。

从16世纪初起，形势终于出现了变化，但并不是统治者变得仁慈了，而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单靠粗放的掠夺其效益已经逐渐递减，且不论会造成多大破坏，收获的战利品可能还无法抵消军事行动的成本。如果把草原边疆的战争和贸易看作是经济交换的两种不同手段，我们会发现，根本性的危机是原有模式的好处变得越来越可疑，从而难以维持下去了。

奥斯曼帝国就是一个典型：它所有的组织形态都服务于更好地进行战争，吸引了无数出身低微但野心勃勃的人才，也确实依靠其高效、灵活的战争机器不断扩张，成长为一个大帝国。然而，越到后来，它的扩张就越困难，容易吞并的领土都早已吞并，剩下的要么是沙漠、荒原无利可图，要么是像西欧那样的地域，财富满地却很难征服。此外，出征的行军距离越来越远，投入更大，收益却更小了。到1570年，奥斯曼帝国的扩张能力已逐渐衰竭，在欧洲战场陷入僵局。

如果说文明是一个有机体，那么当它不再向外探索，甜美的和平很快就会变成苦涩的停滞。奥斯曼帝国的撤退直到1699年才确定，但问题是：在那一百多年的僵持中，当奥地利等欧洲诸国获得安稳的时机，完善自身的官僚机构和军事机器时，奥斯曼帝国却很难实现自己的范式转型，它既无法在战场上取得决定性胜利，也迟疑着不愿现代化，结果逐渐落伍于时代。

这样，在1650～1740年间，奥地利和俄罗斯等官僚帝国逐渐取得了胜利：边疆的安定和新技术使原本荒废的土地得到开垦，人口缓慢增长，租税收入更多，这使得组建一支训练有素的常备军成为可能，而配备了枪炮的职业步兵更能经受乃至重创旧式骑兵。新的模式终于以其不可阻挡的优势，在一个又一个地方获胜。税收取代劫掠成为维持统治体系的主要来源，而这寻求的不是边疆的开放，而是获得对每一块土地的控制权。

对新兴的奥地利和俄罗斯这两大帝国来说，边疆空置的土地既是危险（难以防卫）又是机遇（农业移民带来新的财税收入），这促使他们谋求“移民实边”并控制边疆。在不可阻挡的动力面前，欧洲的草原边疆逐渐失去了开放性，到1800年已不再有无主的空地，武装起来的大帝国沿着边界线对峙成为常态。两三千年来曾是欧洲地理长期特征的开放草原边疆自此一去不复返了。

乍看起来，这像是“现代化的胜利”，但却代价高昂。在那之后，边疆固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危险，但也变得更为封闭，跨越边界的自由流动逐渐成了往事，这通常意味着每个跨文化的族群都只能二选一了。在民族国家的对峙中，不仅商品、思想难以穿透日益坚固的边界线，原本的多元文化也正在变得越来越单一化。

同时，原先的缓冲地带也不复存在，草原被驯化，新崛起的俄罗斯帝国凭借着对无数人力的掌控，不仅遮蔽了奥斯曼帝国，也超越了奥地利，成为欧洲的东方地平线上的庞大身影。这不仅撼动了东欧的国际均势，也为百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埋下了种子。

“和平”只是在各方力量之间达到的一个脆弱的暂时平衡，在彼此交流、妥协的空白地带消失之后，板块之间一旦出现碰撞，破坏力将以早先那种低烈度的冲突所无法比拟的规模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