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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雪

2022-01-22朱盈旭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白雪大雪红薯

朱盈旭

大雪,二十四节气中,最像小妇人。

白雪横窗带仙气,有诗意,雅得过分,十指不沾阳春水。色温生动了烟火气,热腾,又质朴,最民间。

枯黄的草叶拴住一羽、两羽……白的雪铺就白的衾,怎么会衾寒枕冷呢?鹅毛般的雪花瓣正燃烧着爱情呀,仙女集体思了凡,爱上了北方苍郁的汉子们。织女恋上牛郎的草窝,一冬无粮也不嫌弃。

天庭无情味,人间好生动。端正好光阴,安分守己呢,生儿育女吧。

旧光阴里的大雪节气,重情重义,刻骨也铭心。少年透过贴着窗花的木窗棂,看大朵大朵的雪渐渐堆满对面的黑瓦檐。娘在灶间里咳嗽,湿柴生闷烟,定是呛得她满脸的泪涕。红薯粥单薄的香味在茫茫白雪气里打旋儿,少年抽了抽冻得红红的鼻头,饥肠寡淡,却神思正茂密,想起《红楼梦》里,大雪那一天她们的奢华。

彼时,少年像被摄了魂魄似的,痴想哪怕若能做个暖香坞里,那个被嫂嫂称为“心冷口冷心狠意狠”贾家四小姐惜春的三等小丫鬟,也心甘,也情愿:捧个漱口的盂,净手的盆,也好啊!尚能落得了一身脂粉香气和玲珑笑语,也能穿香而过,像兰汤里沐了浴呢。那颗泊在贫寒里的心,也能往妩媚里靠一靠,不至于太悲情呢!

大雪里少年的痴心妄想卑微到了雪泥里,冬眠的种子,来春也苏醒不了,长不出羞惭几株。鸿爪雪泥,多年后,我对遥远光阴里有那种念头的少年,嗤之以鼻。

大雪里,湘云和宝玉架火烤鹿肉呢。火红的炭,皑白的雪,喷香的鹿肉,锦袍裘氅的少年,富贵闲适的人生。

雪花探着身子想飞进来,旧木窗前有点妖气,戏弄十三四岁的少年,猝不及防脸蛋上就被亲了一口,冰冰凉凉,柔滑的香。少年时的雪花是有香气的,分明是小女子手帕子冲着情郎颌下一甩,含羞带媚,一股子幽香。雪花有体香。

彼时,窗外大雪窗内冰。捧读书页泛黄的红楼梦,我十指冻僵,根根像娘挑出来扔给小白兔的红萝卜,又细又硬,窝里胖兔子的三瓣嘴拱一拱,一兔脸的嫌弃。

书里的他们锦衣玉食,百般的金尊玉贵。可我,连一瓶城里堂姐姐那样的雪花膏都没有。她只赏了我用剩下的旧瓶子,旋开盖子,指尖探一探,少半个指甲盖就能触到了底。终究是平日里舍不得用,宝贝似的压在粗布褥子下。

过年穿新布衫罩旧袄,才配得上雪花膏。娘细心地给我编一条四股的麻花辫,油黑发亮,搽了一点她极珍贵的桂花头油,梢头扎一朵红绒花。对着小镜子细细地涂了薄薄一层雪花膏。齐齐的刘海,红脸蛋,咋看着就像旧社会的童养媳呢?一副小娘子的味道。

把大观园里的小丫头们对照了个遍,都带几分书香和灵气呢,唯独我没有。居然不如她们的丫头们!我不委屈,不怨艾,也不自卑,突然觉得自己是《红灯记》里的铁梅,提篮小卖,一股子红气,根正苗红好家风:“奶奶,你听我说……”

豪气万丈一低头,绿漆斑驳的小木桌上,一碗寡淡的红薯粥。再低眉看看下地窖掏红薯时弄得一身掸不净的湿泥,倏忽间,自卑就邪恶地狞笑着迎面走来了,我缩了缩瘦小的肩头,像躲在梅花后的小乞丐,衣衫褴褛,还能挣扎着直起灵魂清贵的小腰身么?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望梅止渴吧。想一想红楼梦里,大雪天里有鹿肉也就罢了,居然连“诗情画意”这雅玩意,也给大观园里的一团贵气锦上添花!看呀,大雪天她们从栊翠庵落得一支支梅花插瓶。贾母老太太也跟着凑热闹,雍容富贵牡丹之姿,又诗情饱满,白雪世界里颇有老梅花之意。好一个仙境般的大观园,雪花如小仙,不羡瑶池羡人间,不顾羞涩,铺天盖地,投怀送抱。

看看身上娘给做的青布对襟袄,黑布软棉裤,突然就想起那十来位千娇百贵的女孩,她们一色的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都是羽缎羽纱的,映着琉璃白雪,好不旖旎啊,羡煞!特别是黛玉: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

那么孤清纤弱的女孩,裹在一团避雪华裳里,几多娇嫩嫩的美,团宠的怯态,好不让人生怜。

白雪为媒吧。十来位女孩儿都冰清玉洁,无一人妖气。我就让宝玉的眼睛一直放在林颦儿的一举一动上。隔着白雪翻飞的羽翅,趁着曹翁打盹儿的当,我愣生生的给纸上兀自加了一笔,给宝玉一个爱意直白的特写。我愣头愣脑,莽撞又自信。粗通文墨又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妄想,更是因为偏爱林妹妹,什么宝钗、宝琴都走开。我在旧柴门里隔空抛一根红线,牢牢拴住一对玉儿的手腕,渡红尘中有缘人。莫笑少年狂!营养苍白,精神明亮,大眼睛少年哟!

我彼时,洋洋得意。忘了娘小灶屋里一声声带着愠色的呼唤。起床了,喝汤,热气蒸腾的红薯汤……那年那月,大雪,带着一股红薯味儿,贴心又贴胃。

漫天大雪载着我的痴想,孟浪,漫无边际,载歌载舞。饥肠辘辘的少年和村庄,丰衣足食的却是少年茁壮的理想。那理想热气腾腾,日月璀璨呢。

倔强啊少年,勤奋啊少年。对所爱捧出倾城的喜欢,像雪花,明明艳艳扑向我的村庄,抱着饥渴板结的土地,滋润啊滋润,土膏像木讷的汉子渐渐有了回应,一点点舒展,松软开来。雪花和土地千万颗爱情的种子啊,貌似冬眠着,却在热烈的孕育。只待春风一起,便掀掉白被子,抱出一地铺的绿娃娃,农夫像公爹,又羞又喜,宠溺万千呢。

我在自己逼仄的一亩三分地的王国里,自立为“女王”,摇曳着满头的珠翠,下旨:造良辰美景,姹紫嫣红开遍。造一座你侬我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新红楼。林妹妹和薛姐姐各得好姻缘。从此后林妹妹面如桃花,不再珠泪儿暗洒闲抛,实实在在,一把摸得着的“木石前盟”,新鲜鲜的一枚小妇人,小富贵添丁进口,儿女绕膝呢;薛姐姐也不再芳心暗渡,无须借薛姨妈之口、赖头和尚之嘴,说什么“金玉良缘”了,终于觅得了如意佳婿,举案齐眉去了,扮公宠婆爱的贤妻良母去了,各得其所。

她们的好日子。白雪从大街小巷倾巢而出,红红的软轿子,汩汩滔滔的唢呐,热烈的红鞭炮谄媚,讨喜,白雪上艳艳绽落千朵红玫瑰。

夜半,一朵雪,两朵雪,雌雄情话。我在大雪里忙里忙外。我不是送旧帕子的晴雯,也不是操碎心的袭人,不是痴忠的紫鹃,不是口嫩语拙的雪雁,我就是庄公梦蝶。我是少年的曹翁小书童,替曹翁着了急,自作主张,在《石头记》上涂鸦,信手,孩子气,初心是好的,愿望是好的,的确符合中国人观剧的心:福禄寿喜,花好月圆,皆大欢喜吧。

大雪似乎要掩了柴门,柴门还未醒来。吱扭一声,是爹娘披着棉袄轻轻咳着在扫雪。我的梦戛然而止。热乎乎一碗红薯粥。

小篱笆院是大雪襁褓中的婴儿,黎明即啼,新鲜鲜的好听。

大公鸡,小黄狗,鸡飞狗跳,热气腾腾的人间,万般美好!我繁华的梦,随着我故作文人书生的风雅状掩卷,而止,虽藕断丝连,但肉体还了魂,从曹翁的宽袍大袖里偷偷看尘世。

大雪里,摇摇晃晃的灶屋,纤纤细细的炊烟,爹爹佝偻着高高瘦瘦的身躯,娘亲一张不施粉黛不失清丽的脸。柔软的小白兔顿时从心里跳了出来,带着我千般万般温软的爱恋。我不羡煞遍身罗绮的大观园。我深爱我的爹娘,我贫瘠的篱笆院,我生锈的大铁锅,我深深的红薯窖,我屋檐下吊着的冰凌和红辣椒,我冻得缩肩缩背的大白菜……

我大雪的少年,阔绰得情味横流,烟火浩荡啊!

彼时,少年的心里一团火啊!我深爱的娘,大雪染不白的青丝,夜夜好繁忙,女红上了灯花。我深爱的爹,大雪染不白的黄牙齿,一管旱烟袋,指点家事,如指点他的一檐江山。

大雪,小烟火炮制节气之气,生活之气。爹娘不知道红楼,只知道红薯。大雪之下的一窖红薯,是我们兄妹六个的好口粮。

“碌碡顶了门,光喝红黏粥”。白雪满天飞,天冷不串门,只在家喝暖乎乎的红薯粥度日啊!红薯粥,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细粮少,红薯凑。娘在黄昏里,指挥我和哥哥们下地窖掏红薯,我是金贵的女孩呢,胆子小,怕蛇,怕黑呢,只在窖门口和娘一起提溜绳子拴住的红薯篮子,扯着哥哥们又黑又脏的袖管往上拽。

压水井里的水,大雪天里冒着热气。把沾了泥的红皮红薯洗净了,放进大铁锅里烀。各家各户吃红薯的方式和时间都相同,开村民大会似的,老槐树上的大铁钟无须撞,也早就不撞钟了,那已是久远年代的旧事了。可黄昏时烀红薯的香气,听到拉钟似的云集来。顿时,淹没在大雪色的小村子,被红薯香味攻城略地般占领了。

猴孩子们扯着一角棉衣襟,包住刚出锅烫手的红薯,高高地站在村头土坟包、石磙上摇旗呐喊,扮小鬼,扮张飞,扮山妖,少不了偷出来的爷爷的瓜皮帽、娘的绿头巾、姐姐的红肚兜……如鬼怪出洞,四方震动,鸡犬不宁,喝了烈酒似的欲上房揭瓦去,把五脏六腑十五六年长出来的壮气都撕破了口子倾泻出去。

雪旷村子瘦,任由青春撒了野,撒了欢,一场大雪全了少年的心。惊得雪后觅食的鸟雀“轰地”一下四处里散,不甘心呢,时不时扑下来,眨着小黑豆鬼机灵的小小眼,飞快地抢食少年们洒下的红薯皮。

大雪里一群光脚穿棉鞋的少年。袜子太奢侈,那是城里人的物件,矫情。天黑回了家,少不得挨一顿骂,娘扯了干柴给烘烤湿透了的新鞋和棉裤脚。

娘除了烀红薯,还精心地熬制红薯白米粥。我们兄妹六个端着大瓷碗满村里蹿,直到各自收集够了满碗眼馋的目光和哈喇子,方才自在回家转。我有一个做裁缝的姥爷,每年大雪的馋冬,会给我娘一小袋极珍贵的白米。村里的小妇人们各种理由来讨要,娘大大方方地赠与,一脸白雪公主般的纯净圣洁,更像赠人甘露的观音娘子。

哪个少年敢说没吃过我家的白米?多年后回家乡,偶遇胡子拉碴的汉子们,当年儿时的小伙伴,还亲昵昵地喊我白米公主。我霎时就挺了挺依旧婀娜的小腰身,一副被故乡娇宠的公主霸气范儿。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大雪节气的风俗之一就是腌肉。“未曾过年,先肥屋檐”,说的是到了大雪节气期间,腌腊肉,灌香肠。

极淡极远的年代,食能果腹,粗茶淡饭也是一户好繁华。腌腊肉,灌香肠,村子里百家能有几家有?寥落如晨星,即使有节余,也不做吧。孩子们的食欲禁不起挑逗,与红薯,与粗粮,那是糟糠之妻长厮守,就像凤姐说的,她和平儿是“一对烧糊了的卷子”,不能见美人,黄脸老妻见惯了的,等一日遇了腌肉腊肠这肉香香的美人,偶尔亲近了那么一两回,还不得是贾瑞遇见了凤姐一般难以把持么?即使凤丫头不设相思局,瑞公子也会得下相思病。抓耳挠腮地想,坐卧不安,魂不守舍呢。

彼时的穷孩子和贫村庄,安贫乐道,肠胃清寒,而大脑清晰呢!他们是雪被下的种子,暂且冬眠呢!等春风。

少年的大雪前,村人们已忍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饥荒,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呢,三五个月的光阴不见油星子,攒着一点丰腴过了大雪过大年呢!七大姑八大姨呢,人穷礼节不能穷,瘦骨也凛凛呢!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馋呀!馋的吃饭直咬腮帮子。我家那四个牛犊子似的哥哥,清汤寡水食肠更宽大,个个饭碗换成了盆。一簸箩锅饼一顿净,粗粮、红薯都告罄。愁得爹一袋接一袋,旱烟抽的一间屋子烟熏火燎,呛得花脸猫跳到窗台上,冲他愤愤不平地叫。爹黑着脸,一鞋底子砸过去,它怪叫一声,破窗而逃……

终究是娘出了面,去镇子上姥爷的裁缝铺子帮了几天工。熬红了眼睛,带回了一袋玉米面,一布兜鸡蛋,一块猪肉。家里过年似的欢腾开了。娘是千金小姐,是织女,是阳春白雪,嫁给了爹,像嫁给了牛郎,从金窝窝住进了牛棚呢!

娘是爹的白雪公主。住在简陋的屋子里,住在爹的心尖上。一直是。

哥哥在柴门内覆着厚厚白雪的一角落,扒拉好半天,露出墨绿老迈的菠菜,挂着碎硬的冰碴子。送菠菜去呀,再抱上檐下失了水灵的白菜。避开爹严厉的目光,溜着墙角跑出去。大雪呀,大雪……大雪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村野出俊鸟,小家子气的女孩,青布小袄黑棉裤,黑溜溜的发,白生生的脸。清秀不水灵,像大雪里的一朵瘦梅,寒气里蜷缩枝头未舒展,等阳光呢。大雪的眼睛冬天也荡着春水的涟漪,我见过,楚楚动人,勾魂摄魄。哥哥的魂儿被勾了去。村里论辈分,他喊她“雪姑姑”。

他涨红着脸喊得生涩又费劲。

我突然觉得哥哥像金庸笔下的杨过,大雪是小龙女么?

大雪没有小龙女轻纱一样的白衣,也不是冷若冰雪,小门小户的女孩,也清丽也碧玉呢。哥哥正是情窦盛开时,对雪姑姑动了真情,堤防溃决呢,情意如潮。爹古板,守旧礼。同村同姓怎能婚配,且不说还乱了辈分!老脸往哪搁?大雪也染不白一世的好清名。

可雪姑姑雪地里一身青布棉衣,分明是玲玲珑珑一朵梅。

她唤着哥哥的乳名,软语又低声:“牛儿,你喜不喜欢我?”最深的妩媚和楚楚。

刹那间,村规的陈腐律令交了械,像白胡子的族长颓废地仰天一声叹,威仪被侵略,一地碎片。

柔软的往往是世间最锐利的武器,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雪姑姑泠泠玉语,耳边似乎只听小龙女柔声对杨过道:“过儿,你过来。”

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的手,轻轻的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

爱情,一旦冰清玉洁,前世今生,便美得不像话。

那个青布斜襟袄的大雪,冰清玉洁的女儿态,却又风情万种。

她绣的鸳鸯戏水鞋垫儿,缝做的天青色小背心,桃花灼灼的手帕子,都妖娆,都风情。声音也婀娜,会撒娇。哥哥顶风冒雪的给她寡母买草药,送白菜,甚至偷了娘做的腊肉。

我趴在木窗上看白雪飘飘,看发了情的哥哥春心荡漾,似乎一副天荒地老、白首不分离的架势。

终究雪葬了那一段缘。关于哥哥和雪姑姑,多年后,爹绝口不提他心中的那一段“孽缘”。至于棒打鸳鸯的“罪魁”,生生拆散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爹一直坦荡着呢,无愧无惧。他这副模样,哥能忍么?雪也能忍么?

前世姻缘由天定。谁说的呢?《小二黑结婚》里三仙姑说的。读书、看电影有点杂,小脑袋里枝角横生,张冠李戴,也是有的。我才不信呢。到底是激情如春潮,退潮了,沙滩上水中月雾中花,明明白白露了原色。就明明朗朗,大浪淘沙摆在那了,你看吧,自己看吧!要还是不要?

月老自有好安排。哥哥娶了大雪外可人心意的女子,雪姑姑嫁了比哥哥还威武的军人。都是良缘,幸福着呢。多年后,两家的儿女还联了姻。

可惜,爹已不在人世多年,要不然呢?

旧年的大雪节气,有村意,回味动人。当初,少年大雪里深埋下理想的绿种子,不屈亦不惧!如今呢?长成了织锦的日子,一直在华美,在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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