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转身
2022-01-21范稳
范稳
第一章
1
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局前局长卓世民现在是一个等待死刑判决书的人。他的一生戎马倥偬、身经百战,无论是在战斗的岁月还是和平年代,他就是不断书写传奇的那一类好汉,死神常常都得绕着他走。卓世民曾经设想过倘能死得轰轰烈烈、壮怀激烈,不说像个英雄,至少也不枉为男儿。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将面临这样一种死法。
真是窝囊透了。卓世民不断回想那些被他送上刑场的死囚。有的早吓得三魂出窍、七魂消散,没有了人形;有的死硬分子会用阴毒、不服的眼光盯着他,说二十年后,等老子再成一条好汉,我们再过过招。有个连续作案的持枪抢劫犯,枪法精准,凶残冷血,身负四条人命。在抓捕他时被卓世民一枪打碎了一只睾丸。卓世民去死牢里审他,这家伙戴着四十公斤重的大镣,却还在做着复仇的梦,他恨恨地对卓世民说,好汉,你的准头够损的,让你爷爷在阴间再不能快活了。等老子出去了,取你的命根来赔。过去卓世民对这些人渣从无一丝怜悯,让他们伏法是自己的骄傲。现在卓世民却在想:当一个人真正面对死亡时,保持镇定是为了做人的尊严,表现出勇气则需要一点横蛮——横人不怕打,蛮汉不怕死。
一个月前,卓世民参加了单位组织的退休干部年度体检,半个月后体检报告出来,省厅老干处的副处长小唐专门开车来接他,随车来的还有刑侦局办公室主任小纳,他们说卓局,我们去省第一人民医院一趟。在医院的肝胆胰外科,科室主任副主任都在场。卓世民退休前两年,这家医院发生过一起恶性案件,卓世民带专案组搞了半个月,顺利破了案,医院还特地给省刑侦局送来一面锦旗。卓世民在这里搞案子时,任意传唤对案子有关联的人,再牛的医生在他面前都诚惶诚恐。现在,掉了个个儿啦。
科室主任满头华发、目光睿智,令人信赖。他拿起卓世民的体检报告说:“这位领导,家属来了吗?”
卓世民当时头嗡地一下就大了,尽管从他上了老干处的车时起,心里就犯嘀咕,搞这么大动静,莫非……他努力保持住镇定,说:“医生,没关系的,你就跟我说吧。”
卓世民抽了几十年烟,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肺;因工作关系,喝酒也不少,因此肝也是“酒精考验”了;当然还有心脏,退休前血脂高、低密度胆固醇高、血压也高,有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的趋向。这些年他一直在吃降压药和心脏方面的保健药,深海鱼油、Q10等,硝酸甘油片和速效救心丸随时都带在身上。但在体检报告中,这些病因都不重要了,排在第一项的,是胰腺上的问题。专家说:
“ 根据B超显示,你的胰腺有高回声结节,大小有0.92厘米。”
什么是胰腺?什么又是结节?专家耐心地解释了半天。通常这样的结节如果长在肺等器官上,我们会怀疑是钙化点。但胰腺上从来不会长钙化点。所以我们需要再做CT检查;如果显示还是占位,为慎重起见,我建议再做加强CT来排除占位。
那么,什么是占位呢?医生专家平淡地说:“占位就是身体内多出来的东西,通常就是肿瘤的意思嘛。当然占位有良性和恶性的。不过,胰腺占位即便开初是良性的,后来大都会转移成恶性。占位还要看是单发还是多发。单发可能有手术的价值,多发,就没有临床意义了。”
那意思就是说,等死呗。
然后医生问了一系列的问题。平常有腹痛和腹胀感吗?最近食欲怎么样?体重是不是消瘦得很快?血糖高吗?有没有糖尿病?是不是时常感到乏力?拉肚子吗?是不是时常感到腰酸背痛?
这些问题让向来行事果断的卓世民既不能一概否定,也不敢部分肯定。他的脑子里就像有架直升机的螺旋桨在旋转,搅得他不知如何回答。比如说体重,去年有些偏胖,今年控制了饮食同时加强锻炼,他的体重从81公斤降到了74公斤,家人都在为他高兴。又比如前段时间他失眠得厉害,吃嘛都不香。那阵保姆包阿姨回家,他天天晚上要照顾老父亲的生活起居,搞得自己精疲力竭、腰酸背疼。生活规律被打乱,自然就哪儿都不舒服。至于血糖,一直是偏高的,空腹血糖多在6.5至6.8左右。况且根据今年的体检报告显示,也比去年有所增高。这些身体内的老毛病,现在和胰腺占什么位的一联系起来,样样都显得疑窦丛生、杀机四伏了。
卓世民那天如何走出医院的,一点也记不得了,他就像喝酒断了片。自己仿佛是站在一条河对岸的人,而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流,生动而鲜活,还有身边不断宽慰他的小唐和小纳,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身边的世界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远近,甚至没有了色彩,像一部早年间的默片。他还记得自己两腿发飘,连上车都是小唐和小纳来扶他——他们几乎是把他搀扶进了车里。
卓世民顿时感到了羞愧:卓世民,原来你他妈也怕死啊!
你是个怕死鬼。你是个怕死鬼。他不断羞辱自己。战火纷飞、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老兵,从警几十年的老刑警,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职场生涯中,死亡还见的少吗?血肉模糊的尸体,火星四射的枪战,刀光剑影的搏杀,千里迢迢的追捕,生死一瞬间的转换……没有多少人经历得比你更多。可当一种莫名其妙的胰腺占位缠身时,你他妈还是个怕死鬼的嘴脸。
车开到卓世民所住的金孔雀城社区前,卓世民已经镇定下来了。社区里景物依旧,楼房、花园、道路、广场、喷泉、球场,让卓世民看得心痛。他对小唐说,此事你们不要在单位上多说,我自己会处理好的。小唐说已经联系好了,下午再来接您去做CT。卓局,不会有事的。卓世民强扮一个笑脸,说,我才不信啥操蛋占位呢。我能吃能睡能打球,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哪有专家说的那么邪乎?现在人们不是说,那些个专家都是些砖头“砖家”嘛。
但不管人家是什么家,医生的话总得听。下午先做CT检查,一会儿就看到了片子,医生的解读毋庸置疑,胰腺占位是肯定的,卓世民的心掉到了冰窟里。但这次他显得比较镇定了,他说,上午那个医生说不是还有一种什么CT吗?破个案子还讲证据链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啊?
寻医问药,是每一个被告知得了重病的人都要面对的问题。只要有条件,任何病人都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医生都问个遍。卓世民那天晚上关在自己房间里,偷偷在手机上搜“胰腺癌”。上千万条的相关信息,看得他头晕目眩、心底發凉。最后自己归纳出的结论是:胰腺癌是高度恶性的肿瘤,早期诊断困难,一经发现便是晚期。一般采用切除手术,但切除了只能活七个月;如果加上放疗化疗等手段,还可多活一年半左右,能活过五年的概率小于百分之一。假设不接受任何治疗,最多可活半年。胰腺癌向来被称为“癌王”,没有谁能挑战它的“王权”。
卓世民一夜无眠。
第二天去做加强CT,分管内勤的赵华清副厅长和厅机关党委隋书记、工会何主席都来了。他们以为人来得越多,会给卓世民带来更多的安慰。卓世民没好气地说:
“还不到开追悼大会的时候,你们来干什么?”
赵副厅长来当然是管用的。他请来了一个分管业务的王副院长、同时也是胰腺方面的专家亲自来看加强CT片。所谓加强CT,不过是在CT扫描的基础上加静脉注射造影,让占位部分更加清晰地突显出来。赵副厅长宽慰卓世民道:“老卓,不会有事的。上个月机关工会组织爬山,你还冲在我前面嘛。体能真是好。”
人家的话说得这么热乎,但卓世民觉得赵副是在对一个要死的人说话。你说得越春风拂面,他心里更阴风凄凉。
片子出来后,阅片无数的王副院长略带诧异地说:“麻烦了,有三个结节。一大两小,挺清楚的。”
“有什么解决方案?”赵副厅长急切地问。
王副院长沉吟片刻,才说:“建议你们去北京找专家看看吧。两个小的占位位置偏胰尾,如果确诊是胰尾瘤,不是胰岛素瘤,或许还有手术的可能。”
赵副厅长说:“好的,我们马上就安排。”
“不去!”卓世民硬硬地说。
“老卓,我们会安排好的。”赵副厅长赔着小心说。
卓世民冷冷地看他一眼,“我是个退休老人啦,不给组织添麻烦。”
当初组织人事部门来跟卓世民谈退休问题时,他们准备了一大箩筐盖棺定论的溢美之词,以宽慰他这样的大功臣。通知他退休那天,卓世民刚破了一起碎尸案,正在审结案报告。卓局,政工部门的人还在给您请功,人事部门的人却要您走人,也太不厚道了。他底下的兄弟们为他鸣不平。卓世民平和地说,别嚷嚷啦,制度就是这样,到点就得走人,谁也不能违背。省厅陈厅长也觉得挺对不住卓世民的,但卓世民一句话就让他释然了。他说,我早该回家孝敬我那越来越糊涂的老爹了。我这一辈子没有当成个好父亲,就去补当个好儿子吧。
不过,这个孝子可不好当。卓家现在四世同堂,六十五岁的卓世民还上有老下有小。他的老父亲卓存君九十三岁高龄,现已是阿尔茨海默症的二期,除了头脑糊涂、大小便失禁外,身子骨还可以,饭量也不错。老伴肖佳也退休多年,女儿卓婉玉和女婿杨先书和外孙女杨颖跟他们住在一起。小两口在大学城有一套房子,但离城太远,杨颖上学也不方便。所以他们情愿早出晚归,勤俭“吃”家,好在大学老师也不是每天需坐班。这个家庭的每个早晨都是一场小小的“战斗”,卓世民一般五点起床,带着退役警犬阿雄在小区里慢跑两圈,压压腿,抻抻筋骨,打一套拳。阿雄曾是条功勋犬,跟随卓世民破案无数,还在全国警犬大赛中得过第二名。卓世民退休时,阿雄鼻子上长了个小瘤子,不能再服役了,卓世民把它领回家,请最好的兽医给它做手术。一个老警察和一条老警犬,颇有点要在退休生活中“抱团取暖”的意思。
晨练完毕,卓世民回家戴上手套、口罩,协助保姆包阿姨给老父亲换纸尿裤、换被子、甚至换褥子——如果碰上他拉肚子的话。多数情况下老人家面无表情,如一个木偶一般任他们收拾那一摊腥臭的“残局”,有时候他拧巴任性起来,又打又踢的,要么就往地上一躺,活脱脱一个无药可救的老孩子,只有卓世民才镇得住场面。一个年过花甲的人抱着比他更老几十岁的老人去卫生间洗澡,那场面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老爷子当年是个桥梁工程师,新中国成立前的大学生,年轻时穿上西装帅得不行。可是,人老了,吃喝拉撒睡都是别人的负担,还连老儿子的孝心也不知道为何物了。
把老父亲弄到卫生间冲洗干净,换上干净衣裤,再扶到餐桌前坐好,这个早上才算消停。通常情况下,女儿女婿匆匆吃上两口,或者抓几个面包带上一袋牛奶,送杨颖去幼儿园。卓世民夫妇和保姆才坐下来吃早饭。
我死了,老爹谁来管?
心中有了牵挂,死亡就成了生活中必须严肃面对的事情。恐惧,害怕,遗恨,咒骂,不服,哀痛,悲伤,留恋,忧郁,侥幸,绝望,不舍,以及对生活、对家人连筋连骨的爱,这些心中的块垒,他必须默默地去抚平。他想自己生起恐惧心,是因为家庭让他不舍,老父、妻子、女儿、外孙,他欠亲人们的债太多,还没来得及好好偿还,自己就要撒手不管了。刚退休没几年,赋闲生活的舒适、悠闲以及毫无压力感的松弛,那么让人心旷神怡。就像你翻山越岭走过漫长的道路,终于到了该休息的地方,正打算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但阎王鞭子一挥:继续跟我走,上黄泉路。苍天在上,你这一辈子没有做什么坏事,没伤害一个好人,在外恪尽职守,在家有情有义,你能不感到冤吗?能不留恋生活吗?
能站着,就不躺下。这是卓世民的口头禅。与其去哀叹阎王为什么选中了我,不如向死神迎头撞去。这样的生死观并不是卓世民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后才有的。干他这个行当的人,常年在刀锋上行走,每次和死神交手博弈,他都能安然胜出。过去压力足够沉重,天天都在负重前行,他从退休那一天起,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卸下了重担的闲人。谁愿意天天面对人间的那些丑恶和苦难?波澜壮阔的人生是显英雄本色,可风平浪静的日子才是生活。虽然刚回到家那段时间还有些若有所失,没着没落,但很快他就满足于一个退休老头儿的生活了。能全身而退,就是人生的赢家。
赢家苦尽甘来,却仍要面对生命无常。正如他过去从不会告诉家人自己要去执行的任务有多危险,现在他也不打算让家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他准备独自面对和死神的较量,放弃对生命的执着,走得尽可能有尊严一点。他骄傲一生,绝不希望成为一个身上插满管子,被医生和药物折磨得形销骨立、痛不欲生,在众人的哀戚和眼泪中凄惨离去的那种人。
给自己一枪,是一个老刑警最体面的死法。可是他没有枪了,这样做也不符合国情。不过,一个老警察当然知道许多条告别人世的道路,他悄悄为自己做好了设计,既要保持體面,又要不失尊严。
可是,人们却舍不得他就这样匆忙离开。陈铭厅长把他召到办公室,说,老伙计,别着急。你还是去北京再做一次检查吧。回去收拾一下,明天老干处的人陪你去。我找了部里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卓世民在位时是陈厅长手下的得力干将。他的病,厅长当然要操心。
卓世民回答说:“去北京还不是那么回事?不去!”
陈厅长递给他一支烟,“万一排除了呢?”
卓世民说:“我只相信概率,从不指望万一。”
陈厅长眼眶有些湿润了,说:“部里老池听说你病了,给你安排好了一切。你就算是去见见老朋友吧。”
卓世民在干刑侦局长前,曾干过十多年的秘密侦查处处长。老池是公安部的刑侦专家,早年也跟卓世民一样干密侦工作。那时在密侦战线有“北池南卓”之说。还在工作时,两人几乎年年都要碰头,都退休后大家见面就少了。卓世民想,就当去告个别。不过他请求陈厅长,自己病了的事,尽量不扩散。他也不会告诉家人自己去北京干什么。
老池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为卓世民的病跑前跑后地安排。在北京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找了全国顶级的专家资主任给卓世民会诊。资主任身后跟一群全国各地来进修学习的医生和在读博士,有的人都两鬓斑白、满头华发了,还在资主任面前毕恭毕敬。那阵势,让卓世民感觉省医院的那些院长专家,在资主任面前当见习医生的资格都不够。
资主任仔细看了卓世民带去的片子和省里医生的诊断,跟身后的医生们说了一通卓世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时常还夹带英文单词。最后,资主任给出的建议是:去协和医院做个奥曲肽成像检查吧,这是个最新的成像技术。看到片子医生就可以确定下一步的处置方案了。
拿到结果大约要等十来天。老池说这个资主任可是给中央领导看过病的。最新的技術,最好的医生,老卓你就放宽心吧。卓世民说,那又能怎样?不过是看到一个案发现场。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卓世民这些时日没少在网上搜有关胰腺癌的信息。美国苹果公司的创始人乔布斯够牛的吧,得胰腺癌后五十多岁就走了。乔布斯都如此,你一个普通人还折腾个什么劲?你比乔布斯还多活了十多年,比起他,你人生还赚得更多吧。
卓世民在北京只待了两天就回来了。他已经决定放弃所有的治疗,也不愿接受人们的慰问和同情,哪怕是老池这样的老战友。老池现在一个人隐居在一个巨大的小区里,他的家人没有和他住在一起,子女只是偶尔过来看看他。老池当年因为工作特殊,没保住自己的家庭,多年来都是一个人生活。卓世民在和他告别时说:老伙计,好好活着,我走了。干我们这行的,也许不该有家,一个人来去无牵挂。
老池患有较为严重的帕金森症,他抖着双手拉着卓世民,不失幽默也不无伤感地说,你就当先去那边卧个底吧。等几年我就来陪你。
回程之旅,不是归来,像一场告别。卓世民的飞机飞临春城上空时,正是夕阳西下时。他看到城市既熟悉又陌生的天际线,忽然想到一个人灵魂飞升时,大概就该看到这样的景象。你像一只孤独的鹰,盘旋在故乡的上空,留恋在亲人的目光里。城市在长高、在膨胀,每一条街道都流淌着希望,每一扇窗户都无言溢出生动的故事。这些故事有悲有喜,有平淡有离奇。而一个干刑警的人,总是置身于日常生活千奇百怪的反常中。就像卓世民从未料到,一向身强力壮的他会得这莫名其妙的病,这太不正常了;也像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脱下警服五年以后,还要重新披挂上阵。这也很反常。
2
才六岁多一点的小女孩侬阳阳从汤谷寨被带走那个上午,是个阴天。雨云堆积在山岗,太阳躲起来了,天一副要垮下来的样子。侬阳阳的曾外祖母白桃花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她把孩子交给拍电视的那两个人时,心里忽然有某种不祥预感。她说要下雨了,路不好走,你们不要带孩子去了。
但那个说话怪腔怪调的唐导说:“老人家,你拿了我们的钱,别影响我们工作。鹅克(OK)?”
扛摄像机的张师已经在发动车了,他在驾驶座上说:“莫跟她鹅克了。我们还要赶路哩。”
白桃花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是对侬阳阳说:“阳阳,要乖要听话哦,见到你妈妈后给我打电话来。”
侬阳阳是个乡村留守儿童,她的父母在省城打工,要进城见到爸爸妈妈了,孩子当然高兴。昨天家里忽然来了两个伯伯,说是要给她拍电视。爸爸之前也打来电话,要她乖、听话,这两个伯伯要把她的乖样子拍出来给爸爸妈妈看,给所有喜欢阳阳的人看。侬阳阳虽然在乡下长大,但她知道电视里那些美丽可爱的小朋友。他们在电视里唱歌、跳舞、快乐无比。现在你也将和他们一样了。这两个拍电视的人对孩子和她的曾外祖母说。他们把侬阳阳哄得很高兴,给她看她在画面中的样子,让侬阳阳新奇不已。他们还给她带来了一个大熊猫玩具和一包好吃的东西,巧克力、饼干、糖果、果冻、奶昔等等。许多零嘴侬阳阳从未吃过。村寨里长大的孩子,自由生长,漫山遍野乱跑惯了,也没有什么安全教育。两个和蔼可亲、身上又随时变戏法般变出很多好吃甜食的陌生人,哄一个毫不设防的乡下女孩,连唐导和张师都觉得太容易了。
车驶出汤谷寨,张师递给唐导一小盒粉红色的果冻,封口已撕开。唐导心领神会,哄孩子道,阳阳,来,看看伯伯给你带哪样好吃的了呀。侬阳阳没有多想,接过来就往嘴边塞。唐导紧张地看着她,张师也不时边开车边回头看。不到三分钟,孩子昏昏睡去。
车开上盘山路,汤谷寨已被甩在后面。张师不断看后视镜,搞得唐导也紧张地往后看,往两边看。群山寂静,道路蜿蜒,一只鸟儿从车前飞过,也让张师紧张得踩了一脚刹车。
张师说:“乡村里没人养的娃儿多的是,干吗非要抱走这个娃娃,还搞那么大动静?嫌警察没事干是不?”
“四哥,你买头猪仔还问猪妈妈同意不吗?”
“烂眼儿,你是个要挨雷劈的狗杂种。”
被称为“烂眼儿”的人眨巴了一下眼,摘下了鼻梁上的平光眼镜,咧咧嘴说:“干我们这行,雷劈下来了再说。”
这是两个名字见不得阳光的人。张师的真名叫赵四毛,道上的人都叫他赵老四;冒充导演的唐导,真名叫曹前贵,“烂眼儿”是他在监狱里的绰号。他们是曾经的狱友,在监狱里曹前贵是赵老四的马仔,少吃了许多苦头,对他既害怕又服气。他们前后脚出狱,电话里都说有财大家发呀,别忘了难兄难弟。
来自边境线上南山村的曹前贵从小在饥饿中长大,饥饿是一种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鬼,赶着人到处觅食。有一个关于老鹰的传说让曹前贵在走上拐卖孩子的不归路上,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饥饿的鹰。在漫长时光流逝中的某个冬天,饥饿铺天盖地,连天上的老鹰也饿花了眼。有人看见一块快速游动的阴影,涨水一般漫过山岗,漫过房舍,漫过几块玉米地,最后这阴影覆盖了农家地头边的一个小孩。原来它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老鹰啊!它一爪抓起了孩子,想飞回自己的鹰巢,好好享受一顿童男子的美味。村人敲响了瓦缸破锣,射出一支支于事无补的弓箭,村子周边的大山也从四面合围起来,试图挡住老鹰的去路。大山说,留下孩子。老鹰飞不过越长越高的山峰,就把孩子扔在最高的那座山头的岩石上。那里连岩羊也攀爬不上去。老鹰说,谁有比天高的本事,就来带回你们的孩子吧。
曹前贵十九岁时因为伤人蹲了两年监狱,被他一锄头打瞎一只眼的人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哥哥。穷困让他们兄弟阋墙,痛下狠手。就像没有真正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道饥饿的凶狠一样,没有和曹前贵打过交道的人,不知道他有多冷血。
曹前贵的村庄是喀斯特地貌区,主产石头,副产品才是庄稼——玉米和土豆。庄稼生长得稀疏零落,漫山遍野的石头却长势凶猛,像成群结队气焰嚣张的怪兽。它们还会赶着人跑,带给人们代代沿袭的贫困和绝望。尽管人有脚,石头没有脚,但它们会从地里长出来,从山上一片又一片地压下来。在大山的柔软处,会存留一些稀薄的土,依附在石缝间、石旮旯里以及稍微平緩的一点地方,像肉一样诱人。因此当地人从不叫土,称之为“土肉”,这样才对得起它们的金贵。这块地,“土肉”瘦一点。人们会这样说。但天降一场大雨,地上刮过一阵强风,石旮旯里少得可怜的那点“土肉”,就被雨水冲走了,汤汤水水的漏到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被大风刮走的,像一去不回的鸟儿,抛下贫瘠瘦硬的大地。人说水落石出,这里是土走石头现。去年还可以种两三株玉米的石旮旯缝里,今年连种子都撒不进去了。在石旮旯山地里种庄稼,至少得三人同时上山。一人在前面挖一个坑,撒下种子,一人从背篓里抓一把农家肥盖上,再一人背着水桶浇一瓢水。然后,靠天吃饭。
土地包产到户那年,曹前贵家分到七分坝子里的玉米地,十来亩山地。山地就是石旮旯里一处又一处的石窝窝,石头占了百分之九十。每一个石窝窝里有几捧“土肉”,种得进三四株玉米就算“好地块”了。人在石头缝里刨食吃,虽然艰难万端,但再贫瘠的土地,现在归自己所有了,还是让人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希望。曹前贵十七岁时,家里养了一头肥猪,父亲请了三个壮汉抬肥猪下山去卖,过山垭口时,肥猪大约不想就此引颈就屠,四个抬猪的汉子抗不住一头肥猪的垂死反抗,连人带猪地滚下了悬崖。曹父当场身亡,手里还死死地抓住一根猪尾巴。曹前贵上有老母、哥哥嫂嫂。一年后,兄弟闹分家,哥哥说老二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我得养老妈和一家子人,坝子地就留给你两分,山地你就多占点。
老爹不在了,长兄当父,曹前贵还能说什么?他在山脚下自己搭了间木棚屋,成为村里最年轻的光棍。可分到他名下的那点地,根本不够填饱他的肚子。他分到三亩山地,一年下来,就只剩下一亩多了。“狗日的石头,去年还在半山腰,今年就跑到老子床边了。”曹前贵肚子饿慌了的时候,常常这样骂。
在石旮旯地里种庄稼,要比别的地方费更多的工夫,你得学会围埂,把每一个石窝窝里的“土肉”用石块围住,雨季来了那点土才不会被冲走。曹前贵没那个耐心,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肯下笨力气的人。有一年,他偷偷将自家坝子里的玉米垄往哥哥那边挪了几尺。但就为了这多出来的七八株玉米苗,哥哥前来兴师问罪,兄弟俩在地头大打出手。结果是,哥哥被曹前贵一锄头挖瞎了一只眼,弟弟得了两年牢饭吃。
曹前贵出狱后,都能听得见南山村曹氏家族的老祖宗在祖坟里叹息,也能想象得到曹家老屋里神龛上祖先的牌位是如何黯然无光,尘垢满面,更能听见一只眼的哥哥隔着千山万水的怒喝:你还是滚吧,不要回来丢曹家人的脸了!
曹前贵愧对先祖,无颜回乡,只有滚了,滚得越远越好。他跑社会时,神州大地还在到处传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年轻的曹前贵那时心里也有一把火,希望的火,挫败的火,失望的火,愤怒的火,欲望的火,贫困的火,相互交织,欲壑难填,让他在家乡又瘦又薄的田野上看不到任何希望,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一身的力气以及在社会上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身上。他们有的能喝酒,有的能打架,有的能行骗,有的会小偷小摸。尽管他也下井挖过矿,挑砖盖过楼,开山修过路,还养过猪,摆过摊,跑过单帮,摘过棉花,扛过大包,什么活儿能挣到钱他就去干什么。但他没有从身边那些靠辛勤劳动挣钱养家的人们身上,学到做一个好人的本分、良善、勤劳、诚实以及应该坚守的底线。他日思梦想的只是,用最少的力气,赚到更多的钱。比如抱走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比扛一袋水泥,自然省力得多。
曹前贵看着窗外的山岗田野想:都在讨生活,为哪样我这样的人非得在刀口子上讨吃?人是不是有两套心肺?一套是人的,一套是畜生的。曹前贵不知道别人如何想,因为说起活过的日子,满嘴都是苦,像一头畜生一样没心没肺会让自己好受一点。
左侧一辆奔驰车别过来,想超他们的车,对面已经驶来一辆大卡车,公路上喇叭声四起。赵老四凶了外面一句:“奔死啊!”
曹前贵说:“你好好开车,可别出啥差错。”
赵老四肥厚的腮帮咬动了两下,没有回答。
曹前贵跟赵老四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他听成“奔食啊”。人不他妈的都是在奔食去的吗?饿过肚子的人才晓得急慌慌的讨那一口食吃不容易,脸面不顾,生死不惜。
这时他的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货呢?
他马上回复道:到手。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的车开到省城的城乡接合部时,窗外已是蔼蔼暮色,似一块掩盖这人间一场罪恶的巨大幕布。曹前贵舒了一口气。刚才赵老四说要避开一些公安的检查站,得走点弯路。曹前贵想,孩子送到目的地,他就能拿到钱。曹前贵不怕赵老四卖他的马( 指出卖朋友)。
微型车忽然拐进了路边的一家汽修厂,曹前贵问怎么了。赵老四说,车胎跑气了,换胎。
曹前贵嘀咕道:“越急越见鬼。”他刚下车来看车胎,两个男人就迎上来说:
“老板,先到里面去喝茶吧,一会儿就弄好。”
曹前贵还没有来得及看仔细车右侧的前后车胎有什么问题,就被那两个男人拥着带进了房间。这期间他还看见另有两个男人在匆匆关汽修厂的大门。曹前贵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拔腿想跑,但他的两只胳膊已被人紧紧捉住。曹前贵大喊:“赵老四,你敢卖老子的马!”
他扭头看见赵老四还坐在驾驶座上,不停地揉鼻子。这个家伙有个肉头鼻,过去在牢房里,赵老四要算计人、要打人的时候,就是这种让人汗毛倒竖的样子。曹前贵来不及再喊,头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曹前贵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脚已被胶带布紧紧捆住,关在一间屋子里。他想:我这是栽到黑道上了。一开初他还喊叫,但挨了几顿老拳后,他不喊了。他面对的都是些他闯荡江湖以来所遇到的最冷血的恶人。他们穿着质地上好的衣服,皮肤白皙,身板有形,头上留着板寸,胳膊上大块刺青,一看就是心狠手辣的人。他们下起手来,比牢房里的狱霸还要凶狠。有个家伙飞起一脚踢在曹前贵的腮帮子上,踢掉了他两颗大牙。
赵老四不见了踪影。过去曹前贵认为只有贫瘠地方的人才会饿肚子,可赵老四这种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城里人,从小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流浪,为一个包子可以跟人动刀子。在别人的耳光和拳头中长大,骗子小偷是他的老师,少管所是他的学校。曹前贵是“二进宫”,赵老四进出监狱按他的说法就像“回家探亲”。他们在一起蹲监的那些日子,谈论起小时候饥饿的感受。曹前贵说饿得头昏眼花时,看见山上的石头都以为是馒头哩。赵老四说,街角那些比茅坑还臭的垃圾桶,在大街对面我都能闻出里面有没有人家吃剩的半块面包。
赵老四曾经跟他说过,只有狠狠饿过肚子的人,才是恶狠狠的人。曹前贵不无悲哀地想:狗日的赵老四,你比老子更饿。
3
卓世民从北京回来后,彻底想开了。与其枯坐家里等死,不如走进人生的热闹处。该出去打球遛弯会朋友,一样不落下。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将每一次球赛,每一次聚会,每一件要处理的事情——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都当成“告别赛”。声色不露地和家人告别,和熟悉的朋友们告别,和安详的生活告别,和路遇的陌生人告别,和阳光、花朵、树木、湖面、街道、商店、菜场、药店、餐厅告别。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回想自己的一生,有遗憾也有自豪,有时还会为年轻时干的荒唐事哑然失笑。没有什么可怕的,人都有自己的命,到了认命的时候,就和死神签一份协议:我不抱怨,不诅咒,不怨天尤人,请你让我安详地离开。
卓世民是从事过特殊职业的人,特殊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工资单上都只是一个代号,当上刑侦局长后他的身份才逐渐为人所知。被他送进监狱、送到刑场上的犯罪分子无以计数。退休前一年卓世民搬了家,倒不是他害怕什么了,他这是为家人着想。这里虽然离城中心远一点,但环境好,既安静又安全。适合他这种需要“大隐隐于市”的人养老。他不希望再有任何社会上的恩恩怨怨、刀光剑影,影响到自己的退休生活和家人的安宁。他的职业生涯尽管充满传奇,无比荣耀,但他现在甘做一个钓鱼遛狗、买菜打球的普通老头儿。
退休后卓世民迷上了打网球,经常和他配对打双打的兰高荣,是他工作几十年的老搭档,两人同是从干刑警入行,都当到高级警官退休。兰高荣退休前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分管市局的刑侦工作。两人在工作上的默契和生活上的互相照料,胜似亲兄弟。这天下午三点,他们在洒满阳光的网球场见了面。兰高荣说:“从北京回来啦?”
卓世民答非所问,说:“糟糕,水杯又带忘记了。”
兰高荣嘿嘿一笑,从球包找出一瓶礦泉水,“喝这个吧。你这老糊涂。”
卓世民过去头部受过伤,最近几年来老是忘事儿,这已经成了大家嘴边的笑谈。比如他出门去买菜,到了菜市场却想不起老伴左叮咛右交代要他买的东西;有一次球场上来了几个新球友,他在介绍自己的队友时,竟然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想不起队友的名字来了。那一刻他恨不得一枪崩了自己。家人曾带他去看过医生,给脑部做彻底的检查, CT、核磁共振啥的。那医生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什么脑垂体、神经元、淀粉样蛋白基因、早老素基因等等,绕得你要么像进入了史前社会,要么是误闯了外太空,面对一群比自己聪明了几个世纪的人,在他们面前不当个傻子都不行。脑子不行了,对一个干了一辈子刑侦工作、事事缜密、阅人无数、在人群中靠鼻子都能嗅出哪个是犯罪嫌疑人的老警察来说,无异于宣判他是一个废人,比当年组织上让他退休打击还大。
兰高荣看卓世民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便打趣道:“咋啦?想桑吉老师了?人家今天不来。”
桑吉老师也在这支老年网球队里,打混双时常和卓世民配对。她过去在一家文学刊物当总编,曾经编发过一篇写卓世民的报告文学,现在她还称他为“老英雄”。桑吉老师是个离婚的单身女士,舞文弄墨的人,向来应笑多情,看卓世民的目光难免就有些青年女性才有的柔情和爱慕。
“你个‘烂脱靶’,尽乱打枪。”
“烂脱靶”是兰高荣在警校时的绰号,第一次射击训练十发子弹他有本事全脱了靶,后来打枪一直都没个准头。甚至在刚穿上警服不久的一次抓捕行动中,还误伤了群众。那一枪其实也是为了救卓世民之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边境口岸逐步开放,贩毒活动十分猖獗。那时他们俩都是刚入行不久的刑警,在一次缉毒行动中,刑警队在一个农贸市场将正在交易的毒贩逮了个现行,卓世民按翻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毒贩,正要给他上手铐时,另一个家伙挥舞一把砍肉刀就砍将过来,卓世民双手不空,身下还压着毒贩,只能一勾头躲过了第一刀,兰高荣就在卓世民身后,他看见那小子又要砍第二刀了,连忙举枪就打,没打中罪犯,子弹却打到一根石柱上,又弹了出去,伤到一个躲避不及的卖菜商贩。不过这一枪起到了震慑作用,舞刀那小子看到警察真开枪了,扔下刀就跑。案子了结后论功行赏,卓世民荣立三等功,兰高荣却挨了个警告处分,要不是卓世民极力为他申辩,兰高荣差点就干不成警察了。卓世民说没有兰高荣那一枪,我头都被人劈成两瓣了。但这一枪,却成了兰高荣终身的噩梦,让兰高荣一直有打枪恐惧症。
“你心里有事儿了。”兰高荣说。
“没有。”
“去北京干吗?”
“没干吗。走走,看看。”
“好嘛,换鞋。先活动活动。”兰高荣已经站到场上了。他笃定卓世民有事瞒着他。几十年的老搭档了,一个眼神一跳,都知道对方要干什么,需要什么。兰高荣知道,你不问,卓世民是不会告诉你任何心事的。他烂在肚子里的事情太多,哪怕面对他这样的老伙计。很多事情你跟他推心置腹了,他永远保持着那种令人敬畏的神秘感。兰高荣经常揶揄卓世民搞那十来年的密侦工作把人情味儿搞坏了,说他“六亲不认”都是轻的了,这家伙为了工作常常忘记了自己是谁,但兰高荣永远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兰高荣还在市局当刑侦支队支队长时,卓世民是省厅秘密侦查处的处长,有一次兰高荣接到线报说有两个黑社会团伙为争地盘,在一家废弃的工厂车间内准备火拼,他带刑侦队和治安队的弟兄们冲进去时,赫然发现卓世民也混迹在流氓团伙中。那一瞬间他有被这家伙骗了的感觉。上周大家还在省厅一起开会呢,怎么没听他说在执行卧底任务?刑侦队的小伙子们可不明白这些,扑上去就开始拷人,兰高荣怕卓世民受到误伤,直接奔卓世民而去。没想到卓世民操起一根钢条就冲兰高荣砸来。兰高荣抽身闪慢了点,钢条重重砸在他肩膀上。他那时才明白,卓世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他顺势倒在地上,放卓世民跑了。卓世民那一钢条把他的锁骨砸断,住了一个月医院。事后他也只说了卓世民一句,你小子下手够狠的啊。就不怕你兄弟媳妇守寡?而卓世民也只是嘿嘿一笑,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更不会说他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了。
两人在场上拉底线,刚刚热身,卓世民的电话就响了。是老伴肖佳打来的,她在电话里急吼吼地嚷,老卓你快回来,婉玉的车被人砸了!
卓世民问:“怎么被砸了?”
家里有两部车。今天卓婉玉开杨先书的车去接孩子,她的凌志两箱车就停在地下车库里。卓世民退休后多数情况下出门坐地铁、搭公交车,偶尔才会开女儿的车。从前他坐着闪着警灯通行无阻的车,每一个路口都有交警给他行礼,现在他把自己还原成一个平头百姓,红灯停绿灯行。这个感觉很实在、很闲适。反正再也用不着赶时间了,急什么呢?肖佳心脏搭了四个支架了,她越急,卓世民就越不能急。他对她说,我马上回来看看。没多大个事,别急。
卓世民在回去的路上想起来了,昨天他去省刑事司法技术鉴定委员会开会,把一个挎包忘在驾驶副座上了。八成是哪个蟊贼以为包里有货,撬不开车门就砸车窗。唉,我竟然也成了个丢三落四的人。这越来越糟糕的臭记性啊!
情形果然如一个老刑警的推断,車右侧前窗玻璃被砸了,驾驶副座上的包也不见了。肖佳就在车旁边,还有一个保安守在那里。卓世民大体问明了情况,车库的监控半个月前就坏了,车库门闸昨天碰巧又被一个女司机撞断了。那保安一看就是刚从乡下来的,一问三不知。老伴说,叫警察来。什么人啊?敢来砸我家的车!卓世民说,算了算了,多大个事啊,一块玻璃,换了就是。
肖佳嗓门大了起来,“怎么能算了?你的包怎么说呢?里面都有啥呀?”
卓世民想了想,包里有自己的驾照,有钱包,还有不多的现金和两张卡。关键是里面还有一份省刑事司法技术鉴定委员会的案卷,他退休后被聘为这个委员会的副主任,这个机构专搞疑难案件的研究和鉴定,卓世民这种身经百战的老刑侦,常被请去参加“会诊”。这事儿还得报警。刚才他已经把现场迅速看了一遍,这个蟊贼是个老手,车窗玻璃是用毛巾一类的软物裹着榔头砸的,车顶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车架边缘还留有两个手指印。这次他得逞了,下次还会来。别指望小区物业部门会及时修好那该死的监控。
电话打给谁呢?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把电话打到了110。
接警的是个嗓门细细的警察,问明具体情况后又问:“你车里还有更值钱的东西吗?”
卓世民有些鬼火起了,“车里还有根金条哩!你说值不值钱?”
那边愣了一下,才说:“我帮你转接到当地派出所吧,他们马上派人来。”
卓世民对妻子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他又对那保安说,“你也走吧。”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多小时,来了一个胖胖的社区片警,一看就是个刚穿上警服没几天的新手。他的帽檐压到眉毛处,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用两个鼻孔看人,用下巴当手。“什么情况呀你?”
卓世民心里有些发凉,遇到个喜欢耍酷的二愣子了。他指了指车说:“车窗被砸了。警官,你看看嘛。”
那警察都不愿意多走近车一步,只用下巴抬了一下,“车里丢啥啦?”
“丢了一个包。”卓世民说。
警察训斥他道:“干吗要把包放车里呀?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社区里开会给你们老百姓讲解防范意识,都不来听。东西丢了就晓得厉害了?”
卓世民说:“警官,你先看看现场吧。”
“看什么现场?跟我走,去派出所登记去。”这警察扭身走人了。
唉,不穿那身马褂,还真被人当老百姓打发。妈的,今天索性就看看这些基层警察怎么办案的吧。他正在寻思呢,那警察扭头又催了,“快点啊你。磨蹭什么呢?”
警察骑了辆电驴来的,卓世民走路,还背着球包,紧赶慢赶才跟得上,走得他一身汗。那警察本可以等他一起走的,甚至稍微怜悯一下他这个老人家,搭上他一起走,但是人家偏不,在前面把车骑得歪歪扭扭的,还一路打电话看微信。到进派出所大门,就有人叫他,小山子,过来帮个忙。这警察看都不看卓世民一眼,说,在那儿等着。然后就进另一间屋里去了。
派出所的接待厅不大,前面一个柜台,有两个人在那里补办身份证,便民服务台前坐了两个辅警,不时有些民警进进出出。卓世民怕被人认出来,找了个角落坐下。这一生中他出了多少大案要案的现场啊,这次碰到自己是当事人、受害者,人家连他的现场都不愿多看一眼。这老百姓不好当啊。今天就把这滋味体验个够吧。他想。
又等了半个小时,那片警在过道那边冲他勾了勾手,“你,过来!”
这小子派头真够大的,得治他一治了。卓世民起身,神色平静,老老实实地跟着那片警进了一间办公室,然后开始进入问询程序,姓名,职业,家住哪里,电话,身份证号,家庭成员,什么时候发现物品被盗,损失情况等等。卓世民没有说出自己过去的工作单位,只说是退休人员。片警的嘴唇努了一下。那意思好像是,就你们这些老倌老奶奶多事。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翻了翻电话记录,问卓世民:“报警时,你不是说还有根金条吗?刚才怎么没有跟我说?”
卓世民冷笑一声,“亏你还想得起。”
“你什么意思?”警察的下巴又抬起来了。
“没什么意思。我忘记了。”
“忘记什么了?”
“车上没有金条,我以为有。就忘记这个了。”
“你以为?”警察的嗓门大起来,鼻孔冲着卓世民,“谎报警情是不是?拿我们开心是不是?没见我们忙得脚底翻天吗?”
“我没有谎报警情,警官。”卓世民尽力压住自己的火气,“我的车窗被人砸了,难道你不该出警?你是干什么吃的?警官,请你态度好一点,别对一个老人家吼。”
也许是卓世民老豹子一样凌厉的目光,让这年轻人不得不有所敬畏了。他收起了高抬的鼻孔。“好了,你回去吧。”
“就这样了?”
“你还想怎样?”警察又抬起了下巴。
“警官,我想,你们该派人去出个现场。”
“你想?你想派人就派人啊?你谁呀?我们一个月都没休息了。回去吧回去吧,我们这里有备案就是了。”
卓世民其实知道这样的小案子根本不可能派专人去查,哪天碰巧抓到那个小蟊贼了,能并案处理就算不错。自己包里的钱啦卡啦什么的都无所谓,驾照被人拿去做坏事可不得了,还有那份刑事司法技术鉴定学会的案卷,流传到社会上也不好。毕竟他不是一般人。
“好吧,我给你找个人出现场吧。”卓世民淡然一笑。他转身出来,掏出电话直接打给省厅刑侦局的武钢局长,他从前的下属,现在的接任者。他本不想让这个小胖子太为难的,但他的作风实在该改一改了。更别说他心中憋的那股火,迟早要喷发。
三分钟以后,派出所带班的一个副所长从楼上冲了下来,跑得连帽子都歪了,见了卓世民又是敬礼又是握手,慌乱得语无伦次。副所长姓李,按他后来在会上训手下的说法,卓局这样的大人物,他出现场,我们都在三十米以外。
派出所乱成一锅粥,像出了大案,院子里的大小警车、摩托车全发动起来了。他们把卓世民恭恭敬敬地请上车,直奔案发现场。
但他们还是晚了,连卓世民都不得不佩服武钢这小子行动神速。地下车库已停了七八辆警车。拍照的、取指纹足迹的、搜集痕迹的、画图的,忙得如临大案。刑侦局里的刑侦、技侦、电侦、网侦部门的处长、副处长几大金刚们全都出来了,连追查电话号码的移动平台也搬了来。武钢局长亲自坐镇指挥,见了卓世民便拱手道歉。卓世民对他也不客气,见面就开骂:
“你小子不是吹嘘说要打造什么联防‘马其诺防线’吗?我看你这是马不堪一击防线。”
武钢说:“老局长,别生气,明天我就给你把人抓了。跑不了小兔崽子的。”
那帮正忙乎着的警察,一多半的人都曾是卓世民的下属或徒弟,许多人向他敬礼、寒暄。那个跟卓世民耍酷的片警哪见过这个阵势,他站得远远的,小脸煞白,汗水淌得没个人样。他身边的李副所长也一脸紧张,大约恨不得把这个不争气的手下掐死。他低声凶道:“你小子什么眼神?对我们卓局什么态度?经常跟你们说起的老英雄,站在你面前都不认识啊?”
卓世民觉得有两句话要给他们说清楚,他对李副所长说:“其实今天搞这么大动静,完全没有必要。也就砸块玻璃,你们按程序办就是了。”
李副所长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我们一定注意一定改正。对不起老局长了!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他。”
这片警已经窘得要哭了,卓世民冲他笑道:“啥局长不局长的?我就一退休老头儿,你就当我是你管片里的一老倌。以后你骑车在前面走,不要让老百姓在后面跟着跑。”
4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正准备吃早餐,武钢的电话就打来了。说那小子抓到了,包里的东西都在,他马上派人给老局长送过来。老伴听说东西找回来了,从昨晚到今早一直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她递给卓世民一杯牛奶,说:“还是找人才好办事吧。你非要走程序报案,自讨苦吃。”
女儿卓婉玉送孩子先走了,女婿杨先书在餐桌对面一边刷手机一边喝粥,头也不抬地说:“现在的警察,他们什么都管不了。”
卓世民不高兴地回了他一句说:“没有人民警察,你觉都睡不安稳。”
“跨度有问题……应力,应力不够。”卓存君老人口齿不清地来了一句。通常情况下,他会在饭桌上来上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大家也就权当外星人说话。
杨先书说:“他们哪里还想得起警察前面还有‘人民’二字,他们是管‘人民’的。”
卓世民把手中的牛奶杯往餐桌上重重一顿,“人民警察不为人民办事,那还能叫什么?”
杨先书不搭他的话,脸冲着岳母说:“还是我妈说得对,你要是个老百姓,是个货真价实的人民中一员,这点小事,谁来管你。”
卓世民眼睛都瞪圓了,肖佳忙说:“吃饭吃饭,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说了。先书你不是还要去上课吗?抓紧点吧。今天几节课啊?”
卓世民跟这在大学里当副教授的女婿不对路子,隔三岔五地就要在饭桌上从争论到争吵,常常气得卓世民恨不得甩他两拳。在卓婉玉第一次带杨先书回家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那天,卓世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不好。说他目光游离、世故圆滑、不知礼节、身子羸弱。卓世民的原话是:瘦得像秧鸡,不经打。哪有这样看自己未来的女婿的呢?卓世民私下对卓婉玉说,我们刑警队里那么多优秀的小伙子,个个精明强干有责任感,我百里挑一给你找一个。其实卓婉玉很小的时候就想当一个像父亲一样的警察,但被他断然否定了。他说女孩子家,跳个舞学个琴教个书啥的,才是美好的人生。因此卓婉玉上大学时学的是人类学专业,读完研究生后如愿做了一名大学老师。卓世民对此很满意,女人嘛,生活中的危险和社会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离她们越远越好。可卓婉玉却不希望父亲给她找一个警察男朋友。她对父亲说,你都不让我当警察,还想给家里找一个警察女婿呀?妈妈这一辈子怎么过来的,我可是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这么一说,卓世民只好让步,勉强接受了这个自由散漫的诗人女婿。卓世民就不明白了,当年这个戴副眼镜的白面书生,是怎么打动了自己女儿的心。
在卓世民还在位的时候,杨先书还不敢轻易挑战老岳丈的权威,他退下来后,杨先书开始步步紧逼,愈发把卓世民当不中用的老头儿对待,甚至将他跟婉玉的爷爷“一视同仁”。虽然卓世民是一家之主,但杨先书自有治他的法子。这个家庭有个奇怪的“治理”循环:除了现在智商比杨颖还低的老人卓存君外,杨先书听宝贝女儿杨颖的,杨颖听她妈卓婉玉的,卓婉玉听她爸卓世民的,卓世民听老伴肖佳的,肖佳却处处、时时维护着杨先书。
这个早餐吃得不舒心,就像吃了一块烤煳了的面包,搞得满嘴苦涩,难以下咽。女婿从餐桌边消失后,保姆包阿姨收拾桌子,老伴去小区超市买菜,顺带跳一小时的广场舞,十一点多才会回来和包阿姨一起做饭。上午卓世民一般不出门,中午家里会吃得比较简单,晚上女儿女婿和外孙女都回来了,家长里短,吵吵嚷嚷,孩子满屋乱窜,屋子里有了生气,饭桌上至少也得四菜一汤。在外人看来,这是个令人羡慕的其乐融融的四代同堂之家。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还在生女婿的气:老子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小子懂个屁!不是自己亲生的儿,不足以托付后事。他想起明天要和兰高荣一起去钓鱼,现在就整理一下渔具吧。
卓世民找不到一只大号鱼钩了,就出自己的房间来找,转到客厅发现家里来了客人,正坐在沙发上哭泣。保姆包阿姨正陪着她一起抹眼泪,老父亲呆呆地坐在他的扶手轮椅上,对别人的哀伤无动于衷。两个女人看见卓世民都站了起来,包阿姨眼泪汪汪地说:“大哥,你要帮帮我小香妹子。”
那个叫小香的女人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翻领短袖,蓬头垢面,脸色灰暗,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卓世民,就像给按动了悲伤的开关,叫了“卓大爹……”然后“哇”的一声长嚎起来。
卓世民问:“怎么了?坐下说。坐下、坐下,慢慢说。”
卓家当年装修这套房子时,认识了来自壮族村寨的侬建光韦小香夫妇。他们在窗帘城开有一间“花街窗帘店”。卓家母女俩在窗帘城一眼就相中了侬建光夫妇的窗帘。他们的窗帘面料虽然跟其他店大同小异,但帘头的运用和搭配从设计到装饰,都别出心裁、巧夺天工。尤其是在帘头上恰如其分地镶嵌一些壮民族手工绣,如太阳芒纹、云纹、水纹、花卉、山水等富有壮锦特色的图案,把现代元素和传统文化巧妙地结合。壮家女孩,从小跟家中的长辈织布绣花,针线活堪称一流。卓婉玉是搞人类学的,正在做壮文化研究,一见韦小香做的窗帘,自然爱不释手。家里的所有窗帘都交给了侬建光夫妇制作和安装。那时韦小香正怀着孕,大着肚子为卓家赶制了所有的窗帘、窗纱、帘头、桌布、台布等。碰巧侬建光夫妇和在卓家干了二十多年的保姆包阿姨还是壮族老乡,包阿姨家和他们的寨子只隔着一条河。卓家搬进新家后,邻居和来走访的亲戚朋友,见了卓家的窗帘款式都赞不绝口,卓婉玉顺带就给侬建光夫妇介绍了十几单生意,甚至还介绍他们为一家美术馆做窗帘,以至于那两月侬建光连临时工都雇了四个。夫妇俩成了他们的朋友,卓家要改个线路、装个灯、打个电钻孔、换个水管笼头、堵个漏、刷墙面、补个墙漆什么的,都找侬建光来帮忙,几乎没有他不会、不能的事情。一个城里的家庭,断乎少不了这些进城务工的人们的帮助。小两口来家里干这做那的时候,殷勤周到得像家里的晚辈。似乎不是卓家需要他们来帮忙,而是他们很乐意来尽义务。卓家也常把一些不用的旧家具、电器、衣物都送给侬建光夫妇。小两口每年回家过完年,也会来给卓家拜个晚年,同时带些土鸡、土鸡蛋、柿饼、核桃、野蜂蜜等山货。
这是一个乡下人和城里人互相在走近、靠拢、融汇的时代。就像他们遇到麻烦时,也需找个城里有能力的人当靠山一样。
韦小香哭着说:“大爹,我女儿……我家侬阳阳……给人……拐走了!”
卓世民略微一惊,“哦,怎么回事?坐下慢慢说。”
一个星期以前,韦小香接到她外婆的电话,说有两个拍电视的城里人来到汤谷寨,要给侬阳阳拍电视。外婆说,他们比乡长还大,我不认得他们要搞哪样。你和他们讲。
电话里的一个男人自称为唐导,操着一口比侬建光说的还要烂的普通话。他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市电视台的导演和摄像,在拍一档大型的真人秀节目,要在城里找一个孩子,乡下再找一个孩子,拍这两个漂亮可爱的小宝贝的一天。鹅克。我们拍他们怎么吃饭穿衣,怎么玩耍学习,怎么学琴绘画,怎么下河捉鱼。鹅克?我们不但要拍侬阳阳在乡下的生活,还要把她接到城里去拍摄,让她去城里那个孩子家里做客。鹅克?这个真人秀节目一上电视,鹅克,全国人民都会知道这两个小可爱了。韦小香当时不相信,她说不会吧?我家阳阳都没去过城里几天,憨头憨脑的,一样都不会。唐导在电话里肯定地说,我们要拍的就是这种纯朴自然的小姑娘,你不懂。鹅克?我们是电视台,不跟你们开玩笑的。鹅克?我们还会跟你们签一份劳务合同,侬阳阳小朋友的演出,我们是要付费的。鹅克?你加我微信,我把合同传给你看看。鹅克。
合同传过来了,侬建光还是不敢相信。六岁的侬阳陽居然也能挣到钱了,而且是一大笔!合同上明确写了:“乙方(侬阳阳)参与该节目制作完毕后,甲方付予乙方监护人劳务报酬伍万元人民币。双方签订本合同之际,甲方预付人民币两万元。”唐导说,两万元预付款一万先给孩子外婆,一万马上转给你。鹅克?合同等我们回来城里拍摄时,我再来找你们签。鹅克?一分钟后,一万元就转到侬建光手机上了。
他们第一次面对电视台的人,就像一步跨进了城市的主流阶层,让小两口兴奋得夜不能寐。六岁的侬阳阳有一张可爱的圆乎乎的脸,眼睫毛很长,鼻子不高,嘴角微微上翘。侬建光和韦小香也追看电视台的各类真人秀节目,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人,平民家庭的孩子,站在五光十色的大舞台上,一夜成名。这就是他们的梦想。每个孩子在父母眼里,都是天使,都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宝贝,他们只不过没有机会站在电视摄像镜头前罢了。
看看,我们的阳阳上电视了不说,一个星期挣到的钱比他爹妈干半年挣得还多。侬建光跟韦小香说。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当小明星呢?
侬建光本来说要赶回去的,但唐导说,你回来干什么?孩子有大人在反倒不会表演了。我们拍完这边的活儿,就带孩子进城来,你们等着。鹅克?
侬建光夫妇那几天刚好接了个大单,一家公司要更换四层楼的窗帘,限期半个月内装完。他们已经找了八个帮工,每天晚上赶活儿都要忙到凌晨三四点。侬建光已经三天没有睡过囫囵觉了。他想,在乡下拍电视有外婆在,从汤谷寨到省城也就一天的路程,那边送上车这边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天下事情,问题总是出现在你最不经意处。在送侬阳阳进城的那一天,上午九点韦小香接到唐导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带侬阳阳出发了,大约下午五点就可到。让他们夫妇在家等着,他们先将孩子送到父母家,第二天再来带孩子出去拍片。唐导说得很认真,很客气,很热情。像一个充满爱心和责任感的兄长。在侬建光夫妇答应后,他说:鹅克鹅克。我们下午见。
每当唐导说“鹅克”时,侬建光感觉听起来就像一只鹅在咳嗽。可是,如果有人听到鹅在咳嗽,那一定会很诡异。
那天侬建光夫妇没有见到拍电视的人送孩子来,到了晚上快十一点了,才接到一个自称为张师的人的电话,他说唐导生病了,他是摄像。他们要在玉仙湖拍几天外景,拍孩子在湖边玩耍,还要租了一条渔船下湖拍摄。你们不要着急,孩子等几天会给你们送回来的。我们还不是拍得很辛苦,挣钱有那么容易的吗?真是的。
侬建光那时已经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一个劲儿追问孩子在哪里?他要跟孩子通话。但张师说孩子今天累了,睡了。明天再说。然后张师就挂了电话。
到第二天,侬建光就再也打不通这个电话了。
他们赶到玉仙湖,湖边游人如织,哪里有拍电视的人?哪里又看得到他们的女儿?夫妇俩又开车赶回汤谷寨,还不敢跟韦小香的外婆道出孩子失联了的实情。寨子里的人说,你家阳阳不得了哦,要上电视了。什么时候电视上放,要告诉我们一声呀。外婆说,那两个拍电视的人不像个好人,是不是城里有钱人都这个样子?跟这种人打交道,你们要小心。给我的那一万块钱,我不需要。你们在城里花销大,你们拿走。侬建光夫妇心里在着火,脸上还得挂着虚荣的笑。韦小香还安慰她外婆说,人家是城里电视台的人,拍电视的人都这样。
侬阳阳失联第三天,他们终于去乡派出所报了案。可是派出所的人说,你家娃娃有合同有报酬的,人家接娃儿出去拍电视,就不在我们地盘上了,我们怎么管得了?先备个案,你们再等等看吧。
小两口走投无路,便想到了卓世民。他们听卓家保姆包阿姨说起过,卓世民是管全省警察的大官。侬建光留在村里继续找孩子,韦小香连夜赶来了省城。
卓世民对侬阳阳有印象。今年春节后,小两口就带来了侬阳阳来看卓爷爷和肖奶奶。她比卓世民的外孙女杨颖小两岁,一直养在乡下韦小香的外婆家,没有上幼儿园。在卓家的客厅里,这个小不点像只山林里的小金丝猴,灵性自然、稚态可掬。卓婉玉曾经说,你们看人家侬阳阳,不学钢琴、不学绘画、不学外语、不学舞蹈,在田间地头自然生长,多健康快乐呀!
在韦小香的哭诉中,卓世民把案情梳理了一遍。难道一件拐卖儿童案件,真的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吗?但他马上就否定了。全省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活动早在他退休前,经过几轮专项打击行动,已得到彻底遏制,在这条线上作奸犯科的犯罪分子都抓得差不多了。经他手送到监狱里去的此类犯罪分子就不下三十多个。要是被拐的是个男孩,也许还有作案的“因素”。但费那么大的周折,还花那么多钱,将一个小女孩在光天化日之下拐走(或者绑架走),似乎动机不成立。犯罪嫌疑人即便这样做了,那要担多大的风险?绑架勒索则更不可能,谁会指望一个打工家庭会有多少积蓄?是绑错人了?明显也不是。拐卖女孩?但又不是随机的,设个拍电视的局干吗?那么,是被那些搞传销的劫走的吗?也不像啊。
也许是出了什么情况,暂时失联了。卓世民从警多年,经常会接到一些最奇葩的报案。他还记得有个孩子因为贪玩,在一处工地的管道中睡着了。父母心急火燎地报案,警察满城尋找。白忙乎一场,孩子自己回家了。
“你们也不要急,再等两天看看。如果真有人敢拐走阳阳,要相信我们的公安机关,一定能帮你们找回孩子的。”卓世民不觉就打起了官腔。他又开始想他的鱼钩,它会放在哪里了呢?
韦小香也许看出了卓世民的敷衍,她忽然冲卓世民跪下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开了,“卓大爹啊,求求你帮帮我们吧。你当过大领导,管过很多警察,能耐大得不得了啊!坏人都怕你。卓大爹,我给你磕头了!”
韦小香说着就将头往客厅地板上砸,“咚”的一声砸得人心惊肉跳。
“葫芦掉进水里,咕咚一声。” 一直呆坐在轮椅上的卓存君老人突兀地来了一句,还孩子似的呵呵笑了起来。
卓世民看老父亲一眼,回头上前将韦小香扶起来,连说别这样别这样,包阿姨也上前帮忙搀扶。俩人把她安顿在沙发上重新坐好。卓世民待她平和下来了,才斟词酌句地说:
“小韦,我过去是当过警察,但已经退休五年多了。你的事我可以帮你打电话问一问。但你要知道,警察办案有他们的一套程序和规矩,外人是不能干预过问的。包括我自己。我现在不是警察了,更不是什么大领导,我只是个退休老头。你明白吗?”
韦小香又开始天呀地呀地哭起来,你不帮我们谁还能帮呀!找不到女儿,我们怎么活哟?我家小阳阳哪个去救她呀!
卓存君老人又忽然来了一句:“人民群众的疾苦要关心。”老人经常有一些这样的“神回复”,天一句地一句的,让人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是糊涂还是清醒。
卓世民被搞得有些下不了台。更让他气恼的是,他一转头,发现女婿抱着双臂站在客厅那头。他没好气地问:“你不是上课去了吗?”
杨先书冷冷地反问道:“谁说我要去上课了?我今天没课。”
杨先书尽管没有多说什么,但你可从他的眼光中读出那毫不客气的讥讽和诘问。一个社会底层的“人民”有难了吧?你们当人民警察的,怎么不援之以手呀?
“别在这里哭了!”卓世民仿佛被人看到了短处,让他有些难堪。他对包阿姨说:“你带小韦去餐厅,给她搞点吃的。我给下面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再说。”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不少受害者给他下过跪,求他为他们申冤;也有很多人给他送过锦旗、感谢信。有时他会有成就感,有时他又很反感这种封建时代的做法。破案抓坏人,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抓个坏人就像人家在生产线上检测出一件劣质产品,老师在课堂上为学生改一个错字,农民在地里拔出一株稗苗一样,都是在做分内之事。人家这一跪一哭,只会增加他的压力,扰乱他的思路。
丢孩子的事我见多了,着什么急?老倌我命都快没了呢。卓世民苦笑着摇摇头。
第二章
5
只有天上的鹰才看得见,在它的翅膀下,有高山、平坝、河流、道路、城镇。城镇有大有小,房舍有新有旧。有的村庄越来越人烟缈落,有的地方楼房高到让它不得不绕行。天上已经有比它飞得更高的铁鸟,大地上也奔跑着比它跑得更快的东西,纵使它展翅奋追,也败下阵去。鹰眼看到的世界日新月异,光怪陆离,令鹰费解。
南山村在老鹰山下,一些山头高过了鹰的翅膀。老鹰山很多年都没有见着老鹰了,不是鹰恨山高,而是人穷了,连鹰都不来。外面的人到南山村,没有不被这里的恶劣环境吓到的。这样的山旮旯里,怎么活人?他们大多会这样感叹。南山村的北面是一面坡度六十到八十多度的悬崖,高差约两百米,村子的南面通向境外,有一座势如鹰头的老鹰山,东西两侧都是比老鹰山更大的山,还有更多的搬不动挪不走、让人陡生绝望的石灰岩石头,宛如史前洪荒时代。没有人烟,少有树木植被,连稍大一点的野生动物都养不活。唯有天上匆匆飞过的鸟儿,才让大地稍有生气。在铁桶一般合围的山洼里,有几块坡地,最大的一块也不过一个篮球场那般大。生活在喀斯特地貌区的人们,只能拥有大地上最卑微的村庄。
南山村曾经有一个很光荣的名字——南山营盘,几百年来这里都是戍边的将士们守关之地。在村庄的上方老鹰山上,从清朝时起就有一块界碑,现在叫198号碑。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朱元璋的手下大将傅友德、沐英平定云南。兵锋所指,乾坤奠定。走得最远的一支队伍一路随军征战,直到在南山村驻扎了下来。他们奉大明皇帝之命屯田戍边,由一个曹姓百户长曹应征统领。据曹氏族谱上记载说,先祖们的家乡在南京应天府柳树湾,当年来到老鹰山时,这一带古木参天、土地肥沃,人烟稀少,百兽出没。百户长以军功授田,从遥远的应天府柳树湾接来家眷,前脚戍边,后脚开垦。新的家园便在先祖的卸甲处建立,飘拂的炊烟驱散了战争的烽烟,牛羊的鸣叫替代了征战的呐喊。先祖们销兵铸农器,乡愁在边关。
百户长曹应征现在被南山村的曹姓人家奉为一世祖,年年清明节村子里的曹氏家族男性无论老幼都要去老祖先的坟上祭祖。朝代更替,沧海桑田,曹姓人家在岁月的深处为国家守关卡,距今已传了二十四代。有他们在,国家的版图上所标记的这块土地就有了炊烟宁静的飘拂、有了牛羊悠闲的鸣叫,有了人欢马嘶,鸡鸣狗吠,以及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伴随着苦难但也充实的岁月。
每年带领族人祭祖的人是村长曹前宽。在新世纪来临的那个祭祖日,曹前宽在列祖列宗的坟前上了香、摆上供品,念了祭祖文、带着大家三叩九拜,然后杀了一只大红公鸡,鸡血滴到一个酒桶里。血酒先敬了祖先,然后村里的老少爷们一人一碗,一饮而尽。大家都知道,接下来,族长有话要说了。
曹前宽从年轻时干生产队长,到后来当南山村的村民小组长,已干了几十年,人们都“村长、村长”地叫,加之他还是村党小组组长,在村里绝对是说一不二的“一把手”,大事小事都得他拿主意。那时曹前宽才五十多岁,正当壮年,脾气大嗓门大,手掌也巨大。他皮肤黝黑,手臂粗壮,身体石头一样敦实,人们说他生气了能一拳在岩石上砸一个坑。但他为人正直、行事公正,村人都服他。
那天曹前宽背对先祖的碑,面对自己的父老乡亲,他说前天我被叫到乡里开会,我跟鄉长说,我们要干一条路。乡长说,你们的村庄得癌症了,水流光土流光,庄稼树木不长,只剩下石头。这叫“生态癌症”,你懂不懂?别指望县上会给你们修路的钱,有这笔钱修路,还不如把你们搬下来。
南山村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与外界相连,它像一段破败的裤带,挂在村子北面的悬崖上。在人背马驼的时代,中国的瓷器、药材、丝绸等货物,被来自四川、广西,甚至广东、福建的马帮商旅从这条古驿道运出关,远走东南亚各国。数百年来,马蹄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拳头大小的蹄痕,一窝一窝地延伸到境外。这里面积攒了多少财富的梦想,离别的乡愁,羁旅的心酸,无人知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条公路从山下杨家寨穿过,古驿道就日渐荒凉、沉寂下来了。南山村就像一个被时代的列车落在荒野里的孤客,落寞地看着山外世界的星移斗转,飞速变迁。村人常常抱怨道:外面的世界都在赚大钱,我们连抬一头猪出去卖都难。
土地承包以后,人们开始慢慢吃得饱肚子。山下靠近公路的村寨,一年一个样。要致富,先修路,这个道理已经不需要下乡的干部多说。可是那年月政府的乡村道路建设只规划到行政村一级。南山村这样人口不足三百人的自然村,那时的政策是政府引导鼓励,群众“自筹投劳”,等你路挖通了,政府以奖代补,给点水泥炸药啥的。政府的财政也紧张,每公里也只能奖励一千元。再加之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边境不太平,这里属于前线,炮弹都会时不时地飞来村庄,谁敢往这里投钱修路?等边境安宁了,到处都在发展,喀斯特地貌地区,普遍缺水少地,又多在边远山区,交通不便,要发展特别难。有一年,省上请了联合国的两个专家来这一带考察,他们在村子周边转了一圈,耸耸肩、摇摇头,双手一摊说,如此严重的石漠化程度,已经不适宜人居了。上帝啊,让这些可怜的人们搬下来吧。现在村里调皮的小孩都会学着那个老外耸肩膀,说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家的肥猪吧,它又不长翅膀,咋个飞得下山去呀?
参加祭祖的男人们还记得,他们的族长那一天在列祖列宗面前动感情了,发火了。他的大嗓门把山风都挡回去了,林中的鸟儿也吓得禁了声。曹前宽说到悲愤处,连在地下躺了六百多年的曹家老祖宗都闻之动容:
“你们不要以为乡长是随便说说的,我们南山村就要守不住了。守不住老祖先创下的这点基业,也守不住老祖宗的坟,更没办法守老鹰山上的那块碑!没有一条路,我们就活该受穷?前些年有些人穷怕了,看人家挣钱眼红心乱了。不学好,跑到外面干些偷鸡摸狗、买卖娃娃的事,真是把我老曹家祖先的脸丢光了!丧德呀,败家子呀!没想到就要败在我们这辈人手上!当年在这里打仗,生死不管,我们是支前模范村,县里、州里、省上,天天得表扬。我们南山村还是给祖先脸上增过光的。现在拿出打仗时的劲头来,生死不管,我们就来干一条路。就是用指头抠,老子们也要从岩壁上抠出一条公路来!”
曹前宽这一番话,得到村里四五十岁以上的汉子们的共鸣,他们说,我们的老祖先从洪武年间就来到这里给国家守卡子,老祖先的坟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咋个能搬走?啥叫‘生态癌症’我们不认得,我们山里人只认得有点土肉就能活人!啃着老苞谷搂着婆娘睡觉,就是天下最好的日子。我们穷死饿死也不搬家。
而那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则纷纷说,你们这些老辈子也不想想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村里快成光棍村啦。我们年轻人讨不到媳妇,好不容易娶回的媳妇又跑了。看看我们的村子,现在哪里还有点人气?连火塘都烧不热!山下有现成的大马路,做个生意打个工都方便。更不用说看病就医,娃儿上学,哪样不比山里好?人挪活,树挪死,这些道理你们这些老辈子难道不晓得吗?
曹家的后人们在先祖面前吵翻了天,最后还是族长曹前宽一锤定音。“父老乡亲,老少爷们,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自古修路架桥,功德无量的大事。老祖先看着我们哩。当了异乡客,我们曹家列祖列宗的光荣就再说不出口了。你们年轻人要出去打工讨生活,我们不反对。我们这辈人,不给你们修一条路出来,你们就只有走出去的脚,没有走回家的心。路修通了,我就不信我南山村过不上好日子。我们就是搬走石头,也不搬家! ”
曹前宽的母亲是个小脚女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瘫痪在床二十多年。在她八十六歲高龄时,眼看着生命之光一灯如豆,一丝风就会吹灭。老人家说,宽儿,我走了一辈子山路,还不认得在大马路是啥样子哩。在我归逝前,你带我去走走大马路。
曹前宽把母亲背到山下公路边,放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坐好,说:“妈,这是大马路,跑汽车,跑拖拉机,也走人马牛羊。将来,我们也要从这岩子上挖一条这样宽的大马路出来,让你孙子把车开到家门口来。”
老人呆呆地看着眼前弯曲的公路,时不时有车轰隆而来,又呼啸而去。汽车卷起的尘埃扑满了曹前宽母亲的脸,但老人浑然不觉,微微张了嘴呼吸,好像还很享受这汽车带来的味道。老人感叹说,汽车说话嗓门大哦。
曹前宽说:“妈,那叫喇叭。汽车用它说话。”
曹前宽母亲说:“宽儿,什么时候汽车也来村里说话,让你归逝的父亲听见,让曹家的先人听见。”
有辆大卡车满载堆得高高的货物从他们身边跑过,曹母指着远去的车屁股问:
“这要多少驮马才拉得走哦?”
曹前宽挠挠头,说:“妈,恐怕得有几十支马帮队才成。”
“要了老命了。”曹母又极目路的远方,公路在山坡上绕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直至消失在群山褶皱深处。她又问:“宽儿,这路可通北京?”
曹前宽想了想,说:“妈,通北京。路就是一股水,你把它打通了,哪儿都能流到啦!”
“要跑几年到北京?”
“不要那么久。妈,汽车跑得快,我想,有半把个月就到北京了。”
“老天爷!过去你爷爷赶马去青山府,也要走半个月哩。”老人仰头看看眼前高耸的巉岩绝壁,朗声说:“宽儿,挖吧。屋檐水还能滴出石窝窝来哩。”
曹前宽后来在老母亲入土那天,抹一把老泪,仰天长叹:宽宽的大马路啊!我没有尽到孝啊!
就这样,南山村的挖路战争开始了。从村里挖一条公路与山下的道路相连接,也就五公里,但落差却有将近四百米。大部分路基得从悬崖峭壁上抠出来,将公路挂上去。曹前宽过去外出打工修过路,自认为有些经验。他也舍不得花钱请技术员来勘测线路。他说,先人走过的驿道,哪里该拐弯爬,哪里要顺坡走,总是有道理的。道理在了,道路就有了。我们只需顺着驿道拓宽路面、加固路基,就能走车了。
那时南山村只有三个党员,都和曹前宽差不多大。他们提了钢钎大锤,率先站在了山岩子下。开工前,曹前宽动了点心思,他没让大家将路从村口修下山,而是从山下往山上挖。他说,路挖不到家门口,谁也别想当逃兵。村里连一台凿岩机都没有,全靠汉子们抡起大锤干。他们不是专业的筑路队,要种地养家糊口,还要外出打工挣钱,经常在工地上的,就只有六七个像曹前宽这样的老倌。他们上午做完地里的活计,下午靠钢钎、铁锤、凿子、锄头、十字镐、背篼、撮箕、绳索等最简单的工具,像与时代不合拍的老愚公,年年挖山不止,干得连掌心都是一层层厚厚的老茧。每个月能把路挖出去一二十米,都让人心生希望。
曹前宽经常说,没有哪个比我更懂这些石山了,它就是一本书,就看你读得烂不烂。你把石头读烂了,山就开了。人家读书,这个倔老倌读石山。哪些石头是有根的,哪些石头是老子,哪些石头是儿子,哪些石头该如何看它的纹理,是用大锤打,还是用铁棍撬,或者打入铁楔子,将它一层层剥下来。曹前宽仿佛读书破万卷,开山如翻书。
当然也有他读不懂的时候,路挖到鹰爪岩子时,曹前宽说我们半年就可以把它干通了。可是,他们干了整整三年,鹰爪岩子还是锋利地悬在人们的头顶,就像一团啃不动的骨头,令人恨得牙痛。
挖这段路时,人必须从鹰爪背上吊下去打炮眼。系着绳索、悬在半空中打锤的人不容易,掌炮杆的人也难。曹前宽总是第一个把自己吊上去的人,让自己的堂弟曹前贵掌炮杆。曹前贵不服气地问:为啥总是叫我?
曹前宽说:“不为啥,给你淬淬火。”
那阵曹前贵刚刑满释放出来不久,在贫瘠的村庄里憋屈得慌。曾有人问曹前贵,他这一辈子都干过些啥?曹前贵会苦笑道:八十年代土里刨食吃,九十年代卖娃坐牢房,跨入新世纪了,到处打工,回村修路。多年前,由于没有路,他的父亲摔死在抬猪出去卖的山崖下;也是因为不通路,他的儿子快三十岁了才说了个女人,那女子跟媒人第一次来南山村,才走到老鹰山山垭口,望着前方波浪翻滚般的石灰岩石和肠子一样挂在悬崖上的小路,忽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林子里的鸦雀乱飞。女人把眼泪哭干了后,扭头走了。儿子气恼不过,几天不吃不喝。曹前贵宽慰儿子道:早走了好,花一大笔钱娶回来了还不是要跑。村里的女人都跑了六个了。
当曹前宽动员大家修路时,曹前贵也想通了,路不挖通,他儿子娶不回媳妇。因此刚开工那阵,曹前贵也很积极。但他没有想到会有这样苦,这般难。曹前宽的大锤在他耳边呼呼地抡起砸下,似乎只需多一丝风,大锤就会砸到他的脑袋上。不知是石头太硬,还是曹前宽的大锤力道太足,炮杆经常被石头咬断。曹前宽就骂他连炮杆都不会扶,大锤砸下来时,你得一松一紧。曹前贵说,哥,人家一个炮眼打二三十厘米,你非要打五十厘米,炮杆哪有不逼断的?其实曹前贵也知道,炮眼打得深一些,放炮的效果会更好一些。毕竟,炸药得花钱买,而人的力气,是不要钱的。
就在挖鹰爪岩子那段时间,曹前贵泄气了,好多人都泄气了。有一天,曹前贵在山崖上被山风吹得晃了晃,扶炮杆的手就被曹前宽砸下的大锤擦伤了,小手臂顿时肿得有小腿粗。曹前贵痛得鬼哭狼嚎,说他再也干不下去了。他不是像他老爹一樣,掉下山崖摔死,就是头被曹前宽砸扁。这破鸡巴路不修,还不是照样活人。
那年春节,村里几乎所有人家都杀不起年猪,有两户人家连耕地的大水牛都拉出去卖了。并不是他们想吃牛肉,而是为了凑修路的钱。村民们交来的钱主要用来赔偿占用的耕地、买炸药、筑路工具、柴油等。曹前宽家那年的春节只炖了一锅老火腿汤,炒菜是用家里最后一块猪膘皮在锅里走一转,炒出来的青菜才有了点油腥。那是一个冷清得连孩子们的鞭炮声都听不到的年。正月十五后,村里的年轻人勒紧裤带、收拾简单的行装,陆续外出打工。曹前宽赶在他们出发之前,堵在每家门口,催收修路钱。住在村头的曹利群指着曹前宽的鼻子骂,说你黄世仁啊?还要不要人过年了?曹利群虽然年龄比曹前宽小,但辈分上还比他长一辈。在一个宗亲观念极强的村子里,村干部总是最难当的。曹前宽顶着曹利群的唾沫星子说,叔,路要通,大家才有活路。侄儿把话说在这里,这公路一天不挖通,你媳妇一天不会回家。
曹利群家是赶马的,他媳妇杨翠华是他当年赶马支前时,在外村认识的。但这个女人心眼多,胆子也大。前些年两口子在赶马路上被曹前贵引诱,从给人贩子提供信息到贩运小孩,最终被政府打击,双双入狱。服了几年刑后,曹利群的女人再不愿回南山村了,故乡令他们失望,他们让村庄蒙羞。杨翠华在外面跟人到处做生意。曹利群一边要照顾家里的地,一边要盯着媳妇的行踪,城里乡下两头跑。有人传话给他,说杨翠华在外面风骚得很。这样一句话,足以让曹利群天天晚上彻夜难眠。
即便是农闲时节,工地上也常常只有三四个老倌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打钎抡大锤。连曹前宽也没有想到,这区区五公里的出村道路,全村人竟然一挖就是十二年!人民公社时代那种几十上百人大战石山、围埂造地的热闹场面,再也不会有了。像曹前贵、曹利群这种不肯苦干、又在外跑野了的人,他们一年来不了工地上几天,他们情愿多交点钱。许多时候,曹前宽站在村口吆喝大家该上工地去了。他的嗓音被山风吹散,被云雀带走,独独不被人听见。
后来村里凑钱买了一台凿岩机,不用抡大锤打炮眼了。通常的情况是:曹前宽戴一顶藤篾安全帽,脚上穿一双顶破了脚趾头的胶鞋,浑身是灰土,裤脚高挽,小腿肚上青筋暴涨,身子整个顶在笨重的凿岩机上,随着机身的轰鸣而抖动。顶几下,停下来喘口气,再顶。就像一头和大山较劲的不知天高地厚、不管不顾的老牛。
这一年夏天,南山村的逆子曹前贵还在逃亡路上,他的堂兄曹前宽的大锤并没有将他“淬火”好,他因贪婪闯下的祸,还在继续发酵。这条路还剩下最后一公里。一个夏日炎炎的下午,曹前宽带几个人在悬崖峭壁上修路放炮,炸药量没有掌控好,一炮崩出一块巨石,滚落到悬崖下,砸垮了山下杨家寨杨二根的半间房子。好在屋子里没有人,不然这祸就闯得更大了。
曹前宽动员村里人凑了三百元钱,还把自家一头半大的猪拉到杨二根家,才暂时堵住了这家伙的嘴。杨二根说,这雨季天,就是强盗,也不会干砸人屋顶的事。杨家寨的人早就有言在先,你修路占了我们的地得赔偿,炸飞的石头砸坏我一片瓦,你也得赔。曾经因为有一小块坡地,双方差两百块钱谈不拢,工地上竟然一年多无法开工。后来还是曹前宽想通了,路要修宽,人心更要宽。多交两百块钱,死不了人。可人家说,两百块是去年的价,今年是四百块。你不知道城里的地价年年都在涨吗?两个村子的人早就生了龉龃,几次都要打起来。好在曹前宽在周围村寨还有些威望,乡上的干部也多次出面协调做工作,南山村的路,才能像春蚕吐丝一般,慢慢向上延伸。
杨二根家被砸垮了半间屋子,墙和屋椽子曹前宽已经带人重新垒好补齐了,但屋顶的瓦还没有盖上,村里再拿不出钱买瓦了。曹前宽头晚在火塘边愁了一夜,喝了半壶酒,早上爬起来对老伴说,儿子们那间房子也是空着,上房揭瓦吧,先把杨二根家的瓦补上。老伴没有多言,转身去灶房,独自抹眼泪。曹前宽冲老伴的背影说了声,莫焦心,等那窝鸡养大,就有瓦钱了。
天上还淅淅沥沥地飘着雨,曹前宽啃了老伴准备的两颗苞米,喝下一碗早酒,以酒解酒,身上恢复了活力。他家是一幢四排柱子的木瓦房,共有三间,中间是堂屋,两边各有一间卧室,他和老伴一间,儿子们一间,另有一间偏厦是伙房和柴房。正房堂屋里有一张布面长沙发,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沙发对面是一台电视,上面布满烟火的痕迹。堂屋里最夺目的是神龛,上面供着祖宗的香位。南山村家家有神龛,供奉的内容大同小异,神龛台上一般有香炉、蜡烛、五谷、糖果、有的还会有杀年猪时腌制的一块腊肉。神龛背靠的墙上正中央是红纸书写的“天地国亲师位”,竖写;上方横写一条幅:“祖德宗功”;左手边是“曹氏宗亲香位”,右手边是“司命灶君神位”。讲究点的人家还会写上“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或者“清溪采藻明其洁”“静夜焚香告以诚”等条幅。让这地处边地的农舍也透着汉家的底蕴。
曹前宽有两个儿子,都出去打工了,老大甚至在外省当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曹前宽自己宁死也要做一棵长在岩石上的老树,但他却管不了随风飘落的树籽。
乡下的房舍,一般都会在天花板和屋顶之间搭一间阁楼,上面堆放些杂物或粮食。曹前宽得先把阁楼上的东西挪一挪,不然这瓦一揭,什么都在雨里了。他爬上阁楼,倒腾了半天,该搬走的搬走,搬不走的就用塑料布苫起来。乡下人家,也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每一样杂什都舍不得扔。
曹前宽不经意间翻出一个藤篾箱子,黢黑陈旧,边角的一些藤条都朽断了,一碰就散,像一架上个朝代的尸骨。曹前宽掀开箱盖,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有一件黑色破棉袄,筋筋网网的,到处是洞,还有两条摞满补丁的粗布裤子,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两副陈旧的帆布坎肩,一双干瘪变形的解放鞋,鞋底和鞋面都分家得差不多了。这是什么年代的东西呢?他费力地想。
他又翻出一个用黄色油布纸包着的包裹,用麻线横竖扎得很仔细,像过去年代的炸药包。自从有了塑料布以后,现在已经不见这种油布纸了。他抓了一下油布纸包,有硬硬的东西。打开包裹后,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已经变得泛白的草绿色挎包,包里是一条铜扣军用皮带和一顶解放军军帽。皮带还有韧性,皮带扣倒是锈迹斑斑了;而那顶老式军帽上的红五星,虽然没有记忆深处那么闪光夺目,但它一下让曹前宽感到血在往头上涌。
他想起来一个人了。沉重的傷感带着久远的硝烟味一下淹没了他。
这个人就是卓世民,打仗时他带着部队进驻到南山村时,武装带扎在腰间,挎包、枪套分挎左右,胸前挂着望远镜,手中还持一把微型冲锋枪。英俊、威武、沉着、勇敢,就像电影里的一个英雄。他在曹前宽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让他眼热心跳。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边境战争中,卓世民是参战部队的侦察连长,曹前宽是支前民兵连长。他们一同出生入死,都是把生命托付给对方的真汉子。
几百年来,这里都是一个浸透了戍边将士鲜血的村庄。此刻,枪炮声在曹前宽的脑海里炸响,飞在天空中的炮弹比马蜂炸了窝还密集。曹前宽还记得,那是个月亮很亮的夜晚,他和几个民兵抬着身负重伤的卓世民从火线下来,他浑身是血,头部血肉模糊,已看不出人样来。卓世民的血湿透了担架,在山道上淌了一路。山风凛冽,山路崎岖,他曾想把军帽给卓世民戴上,可扣不上去呀。随担架奔跑的一个女军医哭着说,头都烂成这样了,你还给他戴啥帽子?赶快走啊大哥!卓世民在临时设在南山村的战地医院昏迷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被一架直升机接走了。那是村里人第一次见到比老鹰飞得还高的铁鸟。曹前宽曾到处打听过卓世民的消息,但那年月参战部队来来往往,战事平息后,又赶上军队大裁军,他一个老百姓又怎么能知道部队的情况呢?
军帽上两块黑色的血迹至今犹存。血就是血,时间永不会将它洗净。
唉!卓连长,你还活着吗?
6
那天送走韦小香后,卓世民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还是给青山州公安局副局长朱正打了个电话。朱正曾经是侬建光夫妇的家乡广畴县的年轻刑警,一路干到州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过去卓世民在工作没少指教过他。平常卓世民叫他“朱子”。电话接通后,两人先寒暄一阵,卓世民才说,你那边三天前丢了个小女孩,当事人报案了,你知道了吗?朱正在电话里愣了一下,才说,不知道啊,老局长。哪里的案子?没见报上来。卓世民说是汤谷寨的小孩,被省城的一家文化公司拉出去拍个什么节目,然后孩子就失联了。当事人已去乡派出所报案。朱正连忙说,老局长放心。我一定会关注这事。下面这帮小子,办事粗糙得很。卓世民说,朱子,你过问一下吧。孩子父母正着急四处找。朱正说,丢了孩子,哪个父母不急?我们先按打拐的程序办。
卓世民不再多说什么。人家按程序做事,你没有资格去对别人指手画脚,更不能对他们施加压力。打个电话,请他们知晓他在关注。他认为这事儿他只能帮到这个份上。退休以后,卓世民给自己定了个“三不政策”:不插手局里的工作,不掺和任何案件,不帮人说情。这些年他严格遵守自己的“三不政策”,多大的案子、多少有来头的人求他帮忙,他都没有动摇过。许多事情,你要管的话,就没有自己的晚年生活了。
但中午饭时,杨先书挑起了话题,他把韦小香来家里求卓世民帮忙的事情说了,他讲得有些添油加醋,从社区治安到世风日下,从人口拐卖到侵犯人权,从底层民众之不易到社会贫富差距之严重,从犯罪猖獗到警方不作为……一边的包阿姨心软,端着碗就开始淌眼泪。
卓世民又把饭碗一顿,“你怎么知道警方不作为呢?说话要有依据。”
杨先书说:“孩子丢了去报案,警方还不去侦办。你们可有考虑孩子父母的心情?”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他们”,等于把卓世民也网了进去。卓世民最恨的就是这点,但羞愧处也来于此。他说:“警方有他们的办案程序。你懂什么?”
肖佳看两翁婿又要吵起来了,忙说:“吃饭,吃饭。老卓,你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抓紧破案嘛。”
一直没有插话的卓婉玉这时说:“现在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韦小香他们那么本分厚道的人。我一想起来就心痛得慌。都是当爹妈的,要是丢的是我家颖颖……”卓婉玉的鼻子也开始发酸了。
杨先书说:“这种事情,摊在谁家头上都是一场灭顶之灾。更何况人家是小老百姓,谁来管他们?”
“洪水,1961年的那场洪水……桥为什么会垮呢?我说过的……人肚子饿……”卓存君老人又插了一句。
卓世民将碗筷一推,不吃了。
他回到卧室,将自己放躺在床上。平时他都有午睡的习惯的,但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还不全是那个丢失的孩子,更多的是医生的一些只言片语、网上查到的关于胰腺癌的相关信息,对北京那边医院最终会送来的“判决结果”的猜测。如果确诊了,就该安排后事了。妈的,这么快。生命原来会如此仓促、短暂。
这些天,每当卓世民翻看自己的体检报告时,就像在面对一份生命的结论。一个小小的“占位”,一招致命,这谁能想得到呢?一个破案高手,终究也破不了生命中的“杀手”犯下的案子。单位每年都会组织体检,他经常因为工作忙不去,或者去了,也懒得认真读一读体检报告中的各项指标。退休后,在老伴肖佳的影响下,他开始关注自己的血糖、血压、血脂、胆固醇、甲状腺、癌胚抗原,以及脑、心、血管、肺、肝、肾、肠等方面的情况。老伴比他退休早几年,像几乎所有老年人一样,将康养作为生活中第一要务。卓世民过去总以工作忙逃避老伴的“健康大检查”,退休后,肖佳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卓世民。从什么该吃,什么不能吃或少吃,到作息时间、生活习惯等等,老伴无不过问。一个退了休的人,不操心身体健康,还能操心什么?这几天,让卓世民闹心的是:怎么向老伴掩饰这次体检的结果。体检报告他可以藏起来,重要的是情绪要稳住,不能漏了怯。那天老伴一句老卓,你这些天怎么脸色有些发灰啊?让他自己也跟着紧张了半天。他有些悲凉地想:过去为了工作,经常要化妆侦查,逢场作戏。现在这一套要用来对付自己老伴啦。
卓婉玉在外面敲门,卓世民只得起来开门给她。她进来往沙发上一座,说:“爸,你别怪先书,都是当父母的,听不得别人的孩子有什么事儿。”
卓世民微微一笑说:“没什么的,我不计较。”
“你打电话过问了吧,爸?”
“你晓得我的‘三不政策’的。”
“刚才包阿姨又在厨房里抹眼泪,说他们壮族人,丢不起孩子的。”
“谁又丢得起呢?”卓世民反问道,不觉间就中了女儿的套。
卓婉玉身子挨了过来,摇着卓世民的胳膊,“爸,你想想,要是这事落到我们头上,你管不管?恐怕你还来不及管,你手下的那些人早当大案要案抓了。一块车窗玻璃都让他们跑得飞起。”
卓世民看见了女儿眼里的泪光,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看见的东西。他想起女儿的婚礼上,在他把女儿的手交到杨先书手上前,幸福的女儿泪花闪闪,他竟然也把持不住自己,在哽咽中匆匆说了两句祝福的话。后来他想:是因为自己再也不能充当保护女儿的角色,还是不放心把女儿交给那个愣头青?天底下所有的父亲,在那种情况下,大概都会有这样的情感吧?从孩子降生那一刻起,他就是她的保护神。他不允许她受到一丝伤害,也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失职。女儿的一滴眼泪,就是父亲心头永远的痛。现在,他希望自己离开人世时,最好不要看到女儿的眼泪。
卓婉玉又说:“爸,我在课堂上经常教育我的学生,‘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晓得这是谁说的吧?”
“不晓得。”卓世民老老实实的回答,他觉得让女儿学文科,还是有益的。退休后他让卓婉玉给他推荐一些世界名著看,这让他在兰高荣面前有了点“有文化”的优越感。他经常捉弄这个老伙计,你晓得《安娜·卡列尼娜》里的那个卡列宁是谁吧?兰高荣的回答是,卡列宁么,不是列宁同志他叔,就是他舅。
“这是我们的孔圣人说的。”卓婉玉又摇她爸的胳膊,从小她就这样,一摇老爸的胳膊,万事好办,哪怕她现在也是当妈的人了。“孔子的意思是说,人不能只管自己的家人,也不能只管自己的孩子,要有爱心,有大爱。明白了吗,老爸?”
卓世民怔住了,他想了想才说:“你的老爸老了。”
“老了不是理由,”卓婉玉再次摇他的胳膊,“爸,你可以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你一个电话,抵人家一脸盆的泪水。”
卓世民不得不说,我已经打过电话给下面的人了,但人家要走办案程序。程序就是规矩,你懂的。但卓婉玉说,爸你还得把他们盯紧点。现在的人办事,有没有人情的因素起作用,天知道。卓婉玉说到最后,再次摇着卓世民的胳膊说:
“爸爸,侬建光、韦小香这样进城打工的家庭,在这城里属于弱势群体。没依没靠的,也不富裕,我们不帮他们的话,谁能帮?乡下人进城讨生活,不容易啊。爸,你过去经常说,能站着,就不躺下。现在你得站出来,帮他们一把。”
“站出来?”卓世民仿佛连自己都感到很突兀,“我怎么站出来?我都退休这么多年了。”
“那你就躺下了吧,服老,认怂。”
“你老爸什么時候怂过了?”
卓婉玉笑嘻嘻地说:“所以嘛,老爸,我还不了解你呀?退休算个啥?你转个身,就没有你这老警察破不了的案。”
转身,那么容易的事吗?卓世民本想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老爸有通天的本事,是好莱坞电影里通吃一切的英雄?
在卓世民干密侦工作时,他经常扮演不同的角色,老板、乞丐、包工头、看门人、黑社会老大、跑长途货车的老司机、金融机构的职业经理、机关里的普通干部,只有把那些犯罪分子都绳之以法以后,他才“转过身来”,恢复自己的警察身份。退休后他有时间追剧了,影视剧里的那些卧底,和他所经历的相比,都不过是些小儿科。
卓世民从来不把自己当英雄,如果说年轻时他还有英雄情结的话,现在他认为身边牺牲的战友、同行才是英雄。寂静的群山,瞬间就战火纷飞,炮弹掀起的红土,天上飘拂的黑雾,掩面哭泣的人,中弹哀号的人,戴上手铐的人,善良的受害者,阴鸷狡诈的人贩子,近身格斗凶悍的对手,警笛呼啸撕裂了的平静生活,漫漫长夜里孤独的蹲守。他的人生就是歌舞升平的和平世界里的传奇,出生入死,与各种危险做伴,常常与死神面对面。但他很幸运,他流过汗,也流过血,他还活着,因此他不认为自己有多了不起。那些战死沙场、以身殉职的人,他们用鲜血染红了自己的战袍,用生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们才堪称英雄。多年的职业生涯让他早就淡泊了功名。就像韦小香把他抬得那样高,看作救星一样,反倒让他难受。他已经脱下警服,没有那份权力和责任了。更不用说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暗自在安排“后事”,哪还有心思管闲事?
这天晚饭后,卓世民独自出来遛弯。沿小区环形大道走一圈,大约八千多步。卓世民给自己定每天走一万步的运动量。他认为,自己步伐还算矫健。像一个老小伙儿(卓婉玉语),这跟常年坚持锻炼和走路有关。
傍晚的社区最有烟火气,散步遛弯的,带孩子出来玩的,在广场做操跳舞的,街边吃烧烤喝夜啤酒的,这是你能感受到的人间万象,生动,温馨,平静,怡然。过去,你是这和平日子的守护者,现在,你将被“逐出局”,你将“躺下”了。卓世民有时想到这种角色转换,难免也会悲从心来。
一群小男孩蹬着滑板从卓世民身边飞驰而过,撒下一路的笑声和呼啸。孩子们的背影让卓世民不能不想到侬阳阳,想到韦小香哭泣的脸。一个老刑警遇到一桩案子,他的嗅觉就像坡头溜车,不往那个方向跑都不行。如果侬阳阳真被人拐走了,会是谁干的?动机在哪里?
还不到“躺下”的时候。他忽然有了给自己找点事做的冲动。
他给自己的爱徒普大卫打了个电话,说要见他。普大卫说,卓局,我还在外面办案呢,要么约个地点,我来会你。
这几年卓世民一般不给自己从前工作中的上级或下级打电话。过去身上两部手机,全天候开机。常常电话接到耳朵发烫,拨出的电话对方秒接、秒回。现在你一个闲人,一个电话打出去,遇到对方不接,或者半天才回过来,那种时候,你就该掂量自己究竟还有几斤几两了。这就是在位与不在位的区别吧?
给普大卫打电话,卓世民从不会有什么担心。普大卫从他在密侦处当处长时就跟着他干了。有一年春天,他对普大卫说,我要把你丢到死牢里去,你的任务也只有我知道。普大卫那时正在谈恋爱,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然后,等普大卫漂亮的寸板长成一窝乱草,胡子拉碴的半个月不打理时,警察就将他带走了。给他戴上几十公斤重的手铐脚镣,直接押到关死刑犯的大牢里。因为一个在押的黑社会重犯取不到口供,警方在并案侦查时,怀疑他还有几桩罪行没有招供,卓世民就想到了这出“苦肉计”,让这个从北京公安大学毕业的青年警官以强奸杀人的罪名与那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共关一室。卓世民告诉他,干我们这行,到哪个环境,你就把自己当成那个环境下的人。在黑社会里卧底你就是扮一个流氓,在银行里你就当好职员。你要是从角色中出不来了,就活该你倒霉。普大卫蹲了三个月的死牢,愣是没有拿到一点线索。直到有一天普大卫接到即将执行枪决的判决书,长期的拘禁和身背强奸杀人的罪名,让他都认为自己真的要被执行了。当初的“剧情”设计没有这一出啊?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或者卓世民本人出什么事了?那他普大卫可真就冤枉死了。他拿到判决书时号啕大哭,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不明不白的给枪毙了。监狱方为他准备了一台丰盛的“最后的晚餐”,还有两瓶酒。那个重犯主动要求陪他喝酒,结果两人在醉意阑珊中,那家伙把什么都撂出来了。普大卫出来后女朋友因不明真相跟他掰了,他立了个二等功,卓世民就更加注意培养他,三十二岁他就干上了刑侦局技侦处的副处长。卓世民从这小伙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忠诚,能干,精明,无畏,有责任感。
晚上八点半,他们在一家大型购物中心的咖啡室见面。普大卫两眼血红,一脸倦容,一看就是严重缺觉。他一落座就说上周发生了一起枪击案,一个离婚男人在菜市场买菜回来,不明不白就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枪。案子没有任何头绪,压力大得很,手上还有两桩厅长挂牌的督办案件。人手不够啊,都忙得脚底板翻天。卓局有什么指示。卓世民笑笑,我现在还能有什么指示,只是有个案子,想让你帮我分析一下。
普大卫挠挠头,说:“师傅,我还想找您帮我分析案子呢。哪里有徒弟在师傅面前指手画脚的?”
卓世民嘿嘿一乐,“就当我们一起探讨吧。”然后就把侬阳阳的事儿说了。
普大卫说:“卓局您可真是菩萨心肠。案子发生在乡下,又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属地警方会管的。”
“犯罪嫌疑人是从春城下去的,电话也是春城本地的,还冒充电视台的人。我给你看这个。”卓世民把从韦小香手机里转来的那份合同再转给了普大卫,然后说:“你去帮我查查这家公司,还有这个电话号码,再查查去汤谷村的那辆车。”
普大卫眉头皱了一下,但看到他师傅期待的目光,便马上说:“好的,师傅,我安排人去查。”
“你尽快吧,算帮我一个忙。”
普大卫忙赔着笑脸道:“师傅交代的事,我应该的。”他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问:“卓局,这个……被拐走的小孩,是……是你家什么人吗?”
卓世民正色道:“你小子别瞎想。每一个被拐的儿童我们都要救不是?”卓世民想了想又说:“别忘了,最找不到因素的案子,才是最有挑战性,也可能是最大的。设这么大一个局拐走一名乡下孩子,肯定是涉嫌团伙犯罪。”
普大卫扬起了眉毛:“正在打擊团伙犯罪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还敢跳出来,那可真是撞我们枪口上了。卓局放心,等找到线索了,我就跟您和刑侦局领导汇报。等案子一立,手段一上,跑不了兔崽子的。”
“跑不了兔崽子的”过去是卓世民的一句口头禅,现在成了局里刑警们的常用语。卓世民并不知道,他退休后留下的传奇,还在被年轻的刑警们津津乐道。
普大卫始终惦记着手上的案件。临走前,他把那桩枪击案已掌握的线索大体跟卓世民说了一下,请教自己的师傅从哪里去寻找案发的“因素”。现场只找到一颗点三八子弹的弹壳,从柯珞克枪打出的。杀手枪法挺准的,二十米距离,一枪毙命。我们还没有查清枪是从哪里来的。被打了一枪的那个男人是所学校的体育教师,品行基本还算过得去,社会交往也比较清白。老师嘛,想来也不会轻易与社会上的混子们结什么仇怨。只是爱酗酒,有过两次家暴史,导致也是教师的妻子跟他离婚。据学校和邻居反映,死者最近一段时间过得有些颓废潦倒。他的前妻他们也走访了,离婚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家里的财产也都归了她。但感觉她既没从家暴的阴影中还走不出来,又对离婚有些后悔。她是一个很小资的小学老师,一只蟑螂都会让她惊声尖叫。这样的小女子连枪长什么样子都不会知道,案发时她正在给学生上课呢。普大卫仰着头问:
“卓局,谁会杀一个净身出户的落魄男人?犯罪动机在哪里?”
卓世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冲冠一怒为红颜。”
普大卫愣了一下,说:“卓局,那女老师可不是什么红颜,相貌太一般。技侦部门正在做枪的数据分析,我还要去看看结果。队上的兄弟们全撒出去了,层层走访,地毯式排查,天知道谁能撞上大运。对不起了卓局,我要走了。”
普大卫起身,卓世民淡淡地说:“别瞎耽误工夫了。制式枪,肯定是从境外进来的。”
普大卫一拍脑门,再看看师傅那笃定的神态,他相信了。说:“卓局你要保重身体啊。”
卓世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想起当年在密侦处时,他跟自己跑案子,晚上开车送卓世民回家,到了单元门口了,还要下车一路护送他到家门口,六四手枪保险打开,随时在衣兜里握着。现在他不需要保护自己的领导了。
卓世民又坐了会儿,透过咖啡室的玻璃看商场里人来人往,感受这世界和自己的关系。那天在医院里忽然失去对外界的感知,就像被全世界抛弃。真是既恐惧又荒唐。眼前的世界多么令人留恋啊,流光溢彩,活色生香,与往昔美好的回忆密切相连。去年这家大型的购物中心刚开业不久,他来买一双休闲鞋,却在里面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走出这迷宫一样光怪陆离的世界。这大大打击了他的自信心。难道我他妈的真的老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他都熟悉如掌中纹路,到处都有他战斗过的足迹。过去在局里的指挥中心,任何一条背街僻巷出了事儿,他不用看屏幕墙,就立马能判定出方位,地形情况怎样,建筑状况如何,有几条出入口,该如何布置警力封锁或控制。在自己的岗位上,他总是敏捷的,强悍的,具有掌控能力的,上级总是对他充满信任,放手让他去干。任何棘手的案子交到他卓世民手上,陈厅长只需听汇报就行了。他总跟手下的刑警们说,只要你走心入脑,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一切人和事物都是相互关联的,都会留下痕迹,都有因素,理清了这些关系,找到了那些痕迹和因素,你就找到了破案的路子。一个刑警,不过是社会的医生罢了。
不过刑警却不是自己的医生。刑警也不是老中医。老中医越老,经验越丰富,医术越精湛,越受人尊重;刑警到年龄了,就得退休,也得服老。他脑部的战伤,医生说估计年老后可能会有并发后遗症。什么叫并发后遗症?他不知道。但他隐约知道它的模样,那就是他年过九旬的老父亲的样子——不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安享晚年的老者,而是孤独的、卑微的、浑浑噩噩又毫无尊严感的等死的人。他父亲在八十多岁时逐步沦入阿尔茨海默症的“黑洞”,随着生命之光日趋黯淡而越陷越深,渐行渐远,成为一个不能感知这个世界却只存留一个躯体的无智无识、无忧无虑、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痛苦的可怜人。卓世民为自己骄傲一生,从不需要别人同情,过去他担心自己将来也会步老父亲的后尘,不得不穿尿不湿才能睡觉。
现在,他不无悲哀地想:自己不会有老父亲那样的“福分”了。
别去想这破事儿啦。他又告诫自己。他忽然想起一个线人,便一个电话打了过去。他很多年没有这家伙的消息,没想到电话一打就通了。
他们在这个线人的车上见面。这小子多年前是个拐卖妇女犯。曾经被卓世民办过,判了六年有期徒刑出来,成了警方的眼线,属于社会底层的“灰色”线人。他姓游,绰号游六指,是个油嘴滑舌的老江湖。
游六指开一辆像垃圾车一样的长安面包,油腻肮脏,卓世民一坐进去就闻到一股臊臭味儿。“这些年在干吗呢?”卓世民问。
“报告政府,我一直在给菜场送鲜猪肉,还有鸡鸭啦鱼啦啥的。”游六指满脸谄笑,“政府好多年不见了,又在忙什么大案子了吧?”
看来这小子不知道他已退休,这正是卓世民所希望的。“少废话。你那些狐朋狗友,最近都在干什么?”
“我早不跟他们来往了。真的,政府要相信我。政府教导得好,我重新做人,靠劳动吃饭。”
“你从前那个贼窝子的那些人,可不老实。你小子瞒得过我吗?”
“政府火眼金睛,我晓得,我放个屁、路边撒泡野尿政府您都查得出来。我们只是偶尔吃个饭啥的,狗日的些要不学好,政府会收拾你们的。我也经常这样告诉他们。”
卓世民不想跟他啰唆,盯着游六指的眼问:“有一个小孩被拐走了,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做小娃生意?不会吧,现在哪个还敢?”
游六指的眼神没有乱,不像在说谎,但卓世民还要给他施加点压力。“四天以前,就是这月的二十二号,你在干吗?”
游六指知道自己成了怀疑对象,马上指天发誓地说,政府,我怎么还敢做这个事?我有教训了,政府改造好我了。我每天在给人送货呢。早上四点起床,去屠宰场拉肉,下午又要去养鸡场拉鸡蛋送给人家超市,一家家送,累到晚上十点才收工。天天都是这样。政府您可以去调查,我要说了半句谎话,你再抓我进去吃枪子儿。
“给我留点心,最近谁发财了。”
“好好,領导,我一定,一定帮您打听打听。只是,只是,我还得养家糊口呀政府。改造出来后婆娘跟人跑了,现在又找了一个,还拖着个油瓶。”
卓世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来,递给游六指,说有什么情况打我电话。那边也不客气,满脸堆笑、唯唯诺诺地把钱收了。
卓世民从那破车里钻出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想:我这是在干吗?闲得无聊想转身回到从前的日子?
又想:至少我不想那操蛋的占位。
从出来见普大卫时起,他真有点回到从前的感觉。调查、分析、判断、追踪,像忠实的警犬一样在茫茫人海中搜索一丝丝罪恶的气味。这让他感到亢奋又轻松。他还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这不是他过去干密侦工作时,常常要背对那些犯罪分子的明枪暗箭,身后随时有一种不安全感。现在这双眼睛是无形的,又是可感的,温热的,充满激励的,柔柔的顶着他不由自主地从闲适的退休生活中“转过身来”。
你这个老家伙,难道功夫废了不成?
7
湖面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蓝天白云,也映照人一生的某些回忆。有些回忆还沉在水底,永不为人所知;有些回忆会浮出水面,就像那咬钩的鱼,被拉出水面时,会显得那么鲜活动人,让人恨不得引之入怀。
兰高荣今天战绩不错,已经钓起了三条大青鱼、两条鲤鱼,还顺带扯起来几条小鲫鱼。离他十来米远的卓世民,已经换了几个鱼窝子了,才钓起来一条一斤来重的鲤鱼。这个老家伙今天心不静。兰高荣想。
多年来这老哥俩一个在省厅,一个在市局,默契中有配合,相处中有争执。兰高荣有段时间感到自己在警察这个行当里前途无望,想调到政法委去坐办公室。卓世民说我给你几条重要的线索,让你办几件漂亮的案子,上面就知道你的厉害了。卓世民执行秘密侦查任务经常几个月不回家,音信杳无,兰高荣就隔三岔五地去卓家探望,有时连孩子上下学、老人去医院、家里买个米换个气罐啥的,都由他包了。尽管那时兰高荣经常埋汰卓世民,你哪像什么人民警察哦,我看你只是介于土匪和老百姓之间。他们两人间有一种相互“守护”的气场,不管他们是不是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这种“守护”都存在。
就像今天早上两人一来到这龙泉湖边,各自找好自己的鱼窝子,在下竿之前,卓世民便先把四周打量了一番。他们的背后是一扇悬崖,左侧是一条山路,视野良好,路两边有几棵红木棉树,枝叶繁茂;右侧是一片湖滩,然后就是湖面。只是湖对面两百多米处有一座荒山,布满了杂树和灌木。卓世民从背包里拿出一部警用望远镜,把对面的山坡仔细看了一遍。兰高荣知道他每到陌生地方,都有观察好周边环境、留好退路的习惯,便打趣道:
“要么我去对面,当你的守护?”
卓世民道:“你好意思说,老子差点没有在你面前当人家的枪下鬼。我们有阿雄呢。阿雄,去周边看看。”退役警犬阿雄得到指令,一边撒着欢儿,一边呼呼地在四周东嗅西嗅的了。出来钓鱼,阿雄总是兴奋莫名。
多年以前,市里发生了一桩连环枪击案。第一个受害者是一个在城郊河边钓鱼的老人,子弹从60米开外的对岸射来,一枪爆头。从枪击创口判断,犯罪嫌疑人用的是一支12·7毫米口径的狙击步枪,大约还加了专用瞄准镜。四天后,第二个受害者在这个片区的一处垃圾填埋场边被发现,是个拾荒的老人,也是一枪毙命,同样的步枪口径。是财杀?情杀?仇杀?黑社会火拼?全市的警力都被调动起来大排查,但从两个受害者身上完全找不到作案的“因素”和动机,他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那个钓鱼的只是个退休工人,一辈子本本分分的老好人一个。两个月后,第三个受害者也在这条河的上游三公里处出现,是名三十岁的农妇。她正在河边自家的地里干活,一颗子弹从她身后飞来,击中了她的后背左侧,穿前胸而过。那枪手为了迷惑警方,还把受害者的裤子褪到膝盖以下,伪造了一个强奸现场。连环枪案让高层震动,全市恐慌。卓世民分析这是随机作案,变态杀人,不要再费力去找什么作案因素了。他在地图上画了几条线,圈出几个点,把手下的精兵强将沿着这写点全撒出去,装扮成钓鱼的,做小买卖的,做工的,跑步遛弯的。他自己则在最可能是下一个发案地点的河边钓鱼,外面穿一件很醒目的红色钓鱼马褂,里面只套一件防弹背心。封控的任务就由兰高荣带市局的警力负责。卓世民选定的那个地方对面是一片乱山岗,有一家废弃的工厂,破败的厂房和几处断壁残垣。卓世民推断这是犯罪嫌疑人最好的射击点,他就在对面给他当靶子。作为刑侦局长,最危险的活儿你必须先挑起来,冲在最前面,手下的兄弟们才会服你。行动前他对兰高荣说,老哥这条命交你啦,你得给你嫂子守护好了。这样大的行动兰高荣岂敢大意,头天下午就带人把河对岸梳理了几遍,所有可能进出的路口、隐藏的地点都布置人秘密蹲守。兰高荣自己则守在那家工厂的一个水塔上。到上午十点左右,河面一如既往地平静,周边也没有什么异常,卓世民已经钓起来几条鱼了。兰高荣忽然发现有几只鸟儿从树丛中飞了起来,他忙对着耳麦讲,一号小心。那边卓世民得到警告的同时,马上观察到河对岸草丛中白光一闪。那是瞄准镜的反光。在卓世民顺势往后一倒的瞬间,一声不大的枪声传来,子弹从他头顶上飞过。对面布控的特警们马上朝枪响处扑去,几轮枪战后将枪手擒获。原来那夺命枪手躲在一根从工厂伸向河里的排污管中,这排污管埋在土里,只有管口露在外面,又因为多年不用,早被荒草遮蔽。这小子头天上午就藏在里面了。他是一个枪迷,自己从网上买来零部件组装了一支狙击步枪,还买了伪装迷彩服,学着电影里的美军狙击手,把脸涂得只剩下两点眼白。但他又是一个变态的冷血杀手,随机杀人,只是为了检验自己的枪法。在事后的案件总结会上,兰高荣向卓世民谢罪,说他没有当好卓世民的“守护”,自请处分。卓世民只是笑着说你赔我一瓶茅台酒好了。
所谓生死情义,于这对老搭档来说,就是一种不离不弃的“守护”,在工作中相互支撑,退休以后,他们需要共同“守护”的,不过是日益迫近的衰老和孤独罢了。
卓世民又起了趟空竿,兰高荣听见他换鱼饵时嘀嘀咕咕,就打趣道:“在想桑吉老师啦?”
“老不正经的,瞎扯吧你。”
“人家桑吉老师要帮你写回忆录呢,采访开始了?”
“更扯淡了。”卓世民把鱼竿甩了出去,“我们是哪根葱啊?整哪样回忆录。”
“你是人家心目中的老英雄。”
“老狗熊。”卓世民有些怅然道,“不中用啰。”
兰高荣坏笑道:“哎,你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还会有人喜欢吗?我们局的老屠,退休后天天去跳广场舞,认识了一个大妈。嘿嘿,现在正跟家里闹离婚哩。”
“嘿,兰老倌,你脑子发岔了是不?”卓世民扭头看他一眼,又回望湖面。他的脑海里此刻浮现的当然不是桑吉老师,而是韦小香。今早出门前她又打来电话,说孩子还是没有消息,那个唐导的电话依然打不通。县上公安局的两个警察到了汤谷村,问了情况后就回去了。韦小香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哀求道,卓大爹,求求你帮帮我们吧!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到孩子,连寻人启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贴。我们是叫天天不应啊!
朱正那边有所行动了,但似乎力度还不够大。看来这事还得借助省厅的力量,普大卫那边能找到点线索就好了。
兰高荣又在那边乐呵呵地说:“我看你没在钓鱼,鱼在钓你啊。”
“妈的,烟又忘记带了。”
兰高荣掏出一包烟来,扔了过去。嘴里嘀咕道:“老叫花子。你呀,省着点抽吧,我现在一天只抽半包。好习惯让人长寿哩。”卓世民有一年为了破案,在城里扮了一个多月的乞丐,连兰高荣从他身边走过都没有认出来。
“坏习惯让人舒服。”兰高荣应该还不知道卓世民生病的情况,不然他不会让他这么“舒服”。卓世民打算等自己躺下那一天,再告诉老搭档病情的真相。
卓世民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吐了出来。然后说:“老兰,跟你说个事儿。”
“呵呵,你的事主动跟我说,还是第一次。”兰高荣不以为然地甩了次杆。
“我认识的一对打工者夫妇,前几天把孩子丢了。”
“哦,在哪里丢的?”
“乡下,青山州那边。也许是在城里。被人设了一个局,把孩子骗走了。”
兰高荣专心盯着鱼鳔,没吱声。他不认为自己老搭档还会昏头到再去管案子的事,他只将之视为大家钓鱼时的闲聊。卓世民有一次乘公交车,发现两个小偷。他没有出手,而是发信息给局里,让他们派反扒队的人来。这一对儿曾经的执法者,最清楚执法的分寸和底线。尤其是兰高荣,不该他管的事,他绝不插手。
两人长久没有说话。兰高荣又扯起来一条大青鱼。鱼在水面上跳跃挣扎,他一边收线一边快活得像一个小孩那样“哟呵呵”的欢呼,他说,过来呀宝贝。别闹别闹,过来呀。
兰高荣再次放下鱼饵后,湖面归于平静。不平静的还是只有卓世民,他又说:“那小两口也可怜,说是绑架吧,两个打工的能有什么钱?寻仇?更不可能,老实巴交的一家人呢,跟谁结仇去?这事儿很蹊跷哈,老兰。”
“你的鱼鳔动了!”兰高荣越俎代庖地喊。
卓世民一扯竿,还是让鱼逃脱了。“他妈的。”他换上鱼饵再甩竿出去。“有一些线索,昨晚我见了普大卫,让他去查一查。”
“你呀,安心钓你的鱼。少说两句好吧?青鱼这玩意儿,闻不得一点动静。”兰高荣眼睛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鱼鳔。
卓世民却仿佛偏要说给水里的青鱼听。他讲了他对侬建光夫妇的印象,他们如何善良本分,一个针对他们有目的的骗局,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他预感到背后有一只巨大的黑手。青山州那边的警方已经立了案,但似乎他们办案的力度还不够。
“那让小家伙们忙去吧,老家伙们要吃饭了。”兰高荣不想听卓世民多说,干脆摆开他们带来的午饭。他还掏出一小瓶泸州老窖来,今天卓世民开车,他就自己对着瓶子吹。“我嫂子做的这凉拌猪头肉不错。你不想喝两口啊?”
“你少来。我准备戒酒了。”卓世民说。医生告诉过他,以后不要喝酒了,烟也要少抽。你现在那里有个占位,我们尽量不要去刺激它。
“嘿嘿,你都戒得了酒的话,我用手心煎鱼给你吃。”
“我告诉了普大卫,要往团伙犯罪方向去查。”
“你就别瞎操心啦。现在人家办案,动辄就上大数据、区块链什么的,老一套的那些侦查手段,你我的那几下子,都过时啦。还有几个人肯去做什么跟踪、蹲守、走访群众的事儿呀?人家都在办公室看监控,在电脑上敲键盘,在数据库里搞比对。我们不懂这些,落伍了。明白了吧?唉,說起案子来,你脑袋咋就那么清醒?你不是有‘三不政策’吗?这个都守不住,还戒酒?你想干吗?”兰高荣觉得自己的老伙计要“越位”了。
“不干吗,随便说说。”卓世民说,低头吃饭。
“我告诉你,打拐救人反被人追着打的活儿,我可不想再干了。卓老倌,你要晓得,我们是老家伙了,跑不动啰。别真把自己当老英雄。”
打击人口贩卖和解救被拐的妇女儿童,全世界的警察都会遇到,但可能只有中国警察办这类案件时情况特殊,许多时候打击效果事与愿违。兰高荣曾经参加过一次打拐救人行动,是在山西。他带着专案组先打掉了中间倒卖妇女的犯罪嫌疑人,然后顺藤摸瓜到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解救被拐卖的那个妇女,市电视台还跟去了一个摄制组。进村前他先雇好两辆中巴车,停在村口外,布置好撤退路线。事先已有侦查员摸进被拐妇女家,问她愿不愿意回老家,那妇女也答应了。可是等兰高荣他们要带着女人走时,她却舍不得不满一岁的儿子。一番劝说、纠缠中,女人的丈夫回来了。这下可惨了,全村男女老少提着锄头钉耙木棒什么的都追了出来。兰高荣让人护送电视台的记者和那女人先撤,自己带几个人断后。开初他还想给村人宣讲一下政策,做做工作啥的,可村人哪听得进去?你带走人家花钱买来的媳妇,哪有不跟你拼命的。朝天鸣枪也挡不住村里人拼死往前扑的势头。他们被村人追得狼狈不堪,挨了不少扁担石头的打,还不敢还手,只能跑。那一年兰高荣也有五十三了,怎么跑得过山村里那些汉子?他落在最后,还挨了几扁担。待跑到车面前时,都累得快吐血了。兰高荣回来后说到此案就开骂,老子们是去救人的,倒成了进村的鬼子了。更让他气不顺的是,费心费力救回来的那女子,半年后自己又跑回去了,还是舍不得在那边生下的儿子。兰高荣白挨了一顿打。在打拐的专项行动中,作为中间倒卖环节的犯罪分子很容易被打掉,但行动的结果往往并不尽如人意。你救出的受害者,你以为给她(他)带去了法律的公正和尊严,但她(他)的命运已被改变,当你以法律的名义想把它扭回来时,你会发现,法律奈何不了人伦——哪怕它是被扭曲了的人伦。
卓世民明白这个老伙计的态度了,他不再多说,吃完饭回到自己渔竿前。那个下午,他同样收获甚微。多年前他也参与过公安部组织的跨省区打拐行动,有个上了公安部A级通缉令的本省拐卖人口嫌疑人,江湖上称为五嬢的,至少有十桩妇女儿童拐卖与她有关。卓世民带人从广东追到福建浙江,再追到山东河南山西,幾乎跑了大半个中国,每次都只抓到五嬢的上线或下线,狡猾的五嬢总是见首不见尾。有一次在粤北山区,卓世民安排了一次交易,钓五嬢出来“交货”。五嬢指定的交易地点在一处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的工地上,卓世民远远看见五嬢抱着个婴儿从一间工棚里出来,她穿件蓝花格外套,戴顶草帽,一条灰色围巾从脖子捂到整张脸,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卓世民走到离五嬢只有五米左右时,他身后几个当地的年轻便衣也缺乏经验,忽然喊叫着冲了过来。五嬢将婴儿往卓世民这边一扔,转身就往工棚里跑。卓世民在半空中接住了婴儿时,一辆摩托车却斜刺里冲出,载上五嬢就往工棚后面的一条施工便道上逃。卓世民那次是带着刑侦局的侦查员孙立峰一同办案,小孙一直守在后面的吉普车里,看见前边犯罪嫌疑人逃了,立即开车追了出去。可哪想到这条便道的一个拐弯处被狡猾的犯罪分子事先挖了一个大坑,坑里灌水,再撒上糠。载着五嬢的摩托车从路边溜走,小孙的车却一头扎进坑里,然后翻滚下了山崖。小孙当场牺牲。这案子办得窝囊,把卓世民给气的,牺牲了一个好兄弟,还只看到犯罪嫌疑人五嬢的一个蓝花格背影。那次专项打拐行动结束后,一举肃清了省内多个拐卖妇女儿童团伙,卓世民立了个二等功,他回家就把奖章锁抽屉里了。抓十个小偷,不如抓一个贼头。到卓世民退休移交工作时,还在五嬢的档案材料上拍了拍,说这个家伙,背着一笔血债,还是从我眼皮子底下溜掉的。
多年来,这是他心中的一个梗。
根据警方掌握的资料,五嬢是个老谋深算的犯罪嫌疑人,擅长策划组织人口拐卖团伙犯罪。有一次她装扮成一个护士,大摇大摆地从医院病房里将一个男婴抱走了。计划周密得连卓世民也不能不为之感叹。这个犯罪嫌疑人上公安部A级通缉令十多年了,竟然还没有抓到,她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一度让卓世民觉得不可思议。一直到他退休,五嬢案是他从警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几桩未破案件之一。
从侬阳阳被拐案的犯罪类型来看,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有明确目的指向的犯罪活动,跟五嬢以往的作案手段相似。难道五嬢重出江湖了?
多年的办案经验积累,会让一个老刑警拥有某种直觉。在还原案发现场的过程中,这种直觉会引领着他穿越重重迷雾,找到那只黑手的主人。就像一个高明的垂钓者,端坐岸边,也能知道鱼儿会在哪里出没。
潜游多年的五嬢,你要敢来咬钩,我就能逮到你。孙立峰牺牲后,卓世民曾写过一份自我检查,他总结了自己的失误:总认为抓几个人贩子,是杀鸡用牛刀。自己有轻敌麻痹思想。没有周密部署,做好现场的封控工作,导致犯罪嫌疑人逃脱。
尽管再聪明的猎人也有失手的时候,但那时的卓世民怎么能料到,逃掉的五嬢,还会像他身上的胰腺占位一样,成为他人生中的又一个严峻的挑战?
8
曹前贵和侬阳阳被劫持已经四天了。他白天被那帮人过堂拷问,晚上关在一间黑屋子里,有时还用胶带布把嘴堵上。他后悔刚被劫持时,为了壮胆,大谈自己的老板褚志势力如何如何,你几个小混混可惹上事儿啦!慢慢地他明白了,这些人身上透出来的狠劲儿,他还看不到边。
江湖上的风云变幻,无论是褚志还是曹前贵,都看得太简单了。曹前贵被劫持后,总是被追问一个问题:你的老板为什么抱走这个女孩?那么喜欢孩子,你老板干吗不自己生一个?他们那么有钱,找人生个娃还不容易?曹前贵被打得受不了,只能哀求:求你们别打我啦,我只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谁出钱多,我就给谁干活。我们农村人说,猪多好喂,娃多好养。我们老板有个儿子了,可能人家想,再养一个女儿,风水啦八字啦啥的就合了吧。
他们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继续将他囚禁在一间只有一扇窗户的屋子里。窗户是从外面钉死的,可以看见两棵树的树梢,曹前贵估计他应该是被囚禁在二楼。很明显,这帮人是要用那小女孩做大买卖。如果小女孩是诱饵,他又是什么?他还不至于蠢到幻想他们会分给他一杯羹。我该不会被灭口吧?既然你已经没心没肺地走上这条道,你一定会遇到一群狼心狗肺的人。这是他多年来在这条道上行走的苦涩经验。
曹前贵在二十世纪末因为人口拐卖“二进宫”,服刑五年,出来后又在外面混了几年,好的坏的本事都学了不少,但还是没有赚到什么钱。村里修路的艰辛让他觉得这路不是修进村里的,而是要修到月亮上去。只有疯子、傻子才会去挖这条路。他再次远走他乡,在青山州朗沙锑矿的精选车间做了一名电工。矿工们都知道曹前贵是个人贩子,卖妇女、卖小娃,就像买卖猪仔一样不当多大回事,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但曹前贵有手艺,人机灵活络,能说会道,还爱贪小便宜。在矿山上干了不到两年,这家伙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每天带一个双层大饭盒去上班,上层浅浅的一格装菜,下层装饭。下班后他回到自己住的工棚,悄悄把饭盒下层的锑矿砂倒出来,藏在床下的木箱里。一个月下来他竟然能集腋成裘,偷出几十公斤锑矿精砂,比他在矿上挣到的工钱高出两三倍。
久走夜路总得撞鬼,一次他偷矿时终于被抓了个正着,公司保安把他带到矿长面前,矿长说这个贼心不改的老盗贼,给我吊起来,打断他一条腿。在曹前贵大呼小叫的要被吊上房梁时,朗沙锑矿的总经理褚志出现了,他说这是干什么呢?把他送我办公室。
在矿上褚志是一个让上下都心生畏惧的老板。他是一个瘦高个儿,目光犀利,精明强干,一线浓密的胡须横亘在嘴唇上方,像一道黑森林,从那森林里吐出的话语仿佛林中蹿出的猎豹,再加上他那总是居高临下的眼神,让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他有一条腿是瘸的,许多人背后叫他瘸总。矿上的老师傅们说,瘸总人还是挺不错的,常跟井下的矿工们一起喝酒,酒桌上称兄道弟的,看不出老总的样子。当然了,你得啥事随了他的心愿。
褚志少时喜欢看《水浒传》,长大后好结交社会上的朋友。干矿老板这个行当,身边得有些三教九流的人,他当然知道曹前贵是什么货色。这种人在矿上,用得着他的时候,抵十个人手。因此那天在办公室,褚志对曹前贵说,我知道你干的所有勾当。我不打你也不扣你工资。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偷那点矿,你发不了财。要想在我这里有点出息,就得听我的。
曹前贵那次感动得要给褚志下跪,褚志并不需要,像用一块骨头收留了一条流浪狗一样,挥挥手让他走了。从此曹前贵也老老实实地干活,不再干偷鸡摸狗的营生。褚志的车一来到矿上,他下班后一定会提一桶水去擦车,褚志的大别墅接个电线捅个下水道什么的,他随叫随到;褚志有时要在礦上请客喝大酒,也会叫上他。一是因为曹前贵能喝,二是这家伙肚子里的荤段子多。酒桌上调节气氛,少不了这样的马仔。
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褚志把曹前贵带到一个豪华包间里,摆了一大桌菜。褚志说,你帮我办件事,怎么做,我会告诉你。然后,褚志拿出十万元现金和一张小女孩的照片,说:
“去给我把这个妹妹抱来。”
褚老板那口气,就像让他去把一盆花或者什么样的物件抱过来一样。曹前贵当时就给褚志跪下了,“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抱得走?你这是让我去抢人啊!褚总,我再不想吃牢饭。”
褚志冷漠地说:“都是站在水里的人了,还怕雨淋。我知道你过去是干过这个的。怕什么呢?孩子的父亲不过是在城里的打工者。他们在省城那样的大地方讨生活,谁会多看他们两眼?别说丢一个孩子,就是他们两口子都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操心。老曹,事成了,我给你一个部门经理干。听说你家里也难,人不能跟钱有仇。”
曹前贵把照片看了又看,问褚志:“为什么非要去抱这个娃?”
褚志还是冷冷地说:“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曹前贵本想说褚总,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呀,我经不起报应了。但他的眼光又被那码成一堆的十万元牢牢吸住,就像那是一坨磁铁。褚志从曹前贵的眼神里拿准了他的心态:
“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另外找人。”他把那堆钱扫进一个提袋里,又说:“人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算我当年看走了眼。他妈的!”
曹前贵苦着脸:“褚总……我不是……我是……你让我再想想嘛。”
这段日子曹前贵太缺钱了。老家的房子去年在一场大雨中垮了一半,现在都还在用塑料布挡风遮雨。今年春节后,老婆刘淑琴左边乳房上长了个肿块,到县医院一查,医生说这肿块几乎可以认定为乳腺癌,建议再去省城医院复查,确诊了就在那里做手术。曹前贵从矿上被老婆叫回家,告诉他这个消息。曹前贵先是愣了愣,然后说,那里本来就是砣肉,怎么会是肿块?刘淑琴说,你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就像我们村庄,早年间就说得了癌,活不成人了。村庄都会得癌,人吃五谷杂粮,还不是要癌症。癌症了,你就当又养了不争气的个儿。
曹前贵叫了声造孽啊,背时啊,报应啊!然后一猫腰蹲在门槛边,一直蹲到太阳落山。
他想这世上的三灾两病,都是天上的一场雨,落在别人的头上是雨滴,落在他头上就是洪水滔天。病不要人命,钱才要命。刘淑琴自跟了他后,就没有享多少福。她是他在工地上捡来的,就像捡到一件尚可御寒的破棉袄。他们在城市的烂尾楼里度过了新婚之夜,那天他昏头昏脑地发誓,就是去抢人,以后也要有栋我们自己的大房子。他抢不了人,抱别人孩子倒是得心应手。尽管曹前贵在外面品行差,行事猥琐,一副没心没肺的烂德性,四处不受待见,经常被人欺负,受人气。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受他的气、能和他受穷受苦的人,就只有他媳妇。他为她勉强在老家盖了栋房子,刘淑琴也为他生了一儿一女。有家后的日子过得不轻松,也与富足无缘。过去没有见识过有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现在富裕的嘴脸遍街都是。曹前贵在人生的跌跌撞撞悟出自己的财富观,这个世界没有大钱小钱之分,只有快钱和慢钱之别。多大的钱算大、多小的钱算小?一个穷光蛋手里有一千块钱,算是大钱;一个富翁账上有一千万,还在喊穷哩。钱就像河里的水,在到处流淌。河水有流得快的流得慢的,看你扎进的是哪条河了。挣快钱要本事、风险大,挣慢钱靠下笨力气,但安全。兔子跑急了会一头撞死大树上,乌龟一步一爬永远不会失足,可谁都不愿当乌龟。曹前贵年轻时候想去挣快钱,结果吃够了苦头,有了家后他逐渐收了心。是乌龟的命,就不要去跟兔子比。
儿女们长大后,远走他乡,顺理成章成为民工二代,成为无数打工者大军中的一员,儿子要结婚、女儿要出嫁,房子、彩礼、嫁妆,这些问题曹前贵一想起都头痛。人这一生,都在挣钱很慢、花钱飞快的矛盾中。
医生说,刘淑琴的病要是去省城的大医院做了手术,恢复得好,再活十多年没有问题。曹前贵想,十多年后他就六十多岁啦,这个家能撑到那个时候,也不枉活一生。他的父亲才活到四十二岁呢。老婆是他们家这条破船的掌舵人,老婆不在了,船就翻了,家就没有了。
曹前贵犹豫害怕了两天,去找县城西郊的和尚算卦。这人是个瞎子,据说打从娘胎里出来就看不见任何事物。先是被寺庙收养,后来因为犯了寺规,被赶出了庙门,只得在外面给人打卦算命为生,人称孙大和尚。人们都说没有眼睛的瞎子看世事苍生最为准确,不仅能看透你的今生,还能看到你的前世和来生。其实,找瞎子算命最让人放心的是:他即便看见了你灵魂里的肮脏,但他不知道你是谁。
曹前贵那天提了一只鸡,一瓶青州老烧白酒,一包米花糖去见大和尚。曹前贵还没有开口,这大和尚就说,我牙齿不好,米花糖是啃不动了。青州老烧还跟天上太阳一样暖和吗?来的这位老板,你要问什么呢?曹前贵说想去挣笔快钱,不晓得做得做不得?然后报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孙大和尚问,钱这个东西,多快才算快?回说,很快。像河水从断崖上跌下来那样快。大和尚沉吟片刻才说,河水急了要淹死人,要把你冲到九层地狱。曹前贵当时吓得差点呲溜到地上,凭哪样这样说我啊?大和尚目光空洞,仿佛穿越了无垠宇宙,说孽缘早已注定,九层地狱里有你的一个位置了,你就实话说了吧。赚的是什么钱,看我能不能给你解一解?
曹前贵那天一下守不住自己的嘴。他想反正他是个瞎子,认不出我来。于是就老老实实地说:“他们要我去偷一个孩子。”
大和尚说:“既然你已经答应了,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
曹前贵说:“我老婆得了癌症,我得为她找药钱。”
大和尚面无表情地说:“你老婆也要下地狱。”
曹前贵高声说:“不!她跟我一辈子,可没享几天的福。我干的坏事,我自己去遭报应,不要牵涉我老婆。她应该上天堂!”
孙大和尚轻叹一口气,说:“你媳妇已经来过了,问你要往生哪里。我说在地狱。你媳妇就说,那我也下地狱吧。天堂里都是那些有本事跑得快的人,太挤;地狱谁都不愿去,安静,他一个人去太孤单。我两个苦命人待在一起,也是天堂了。”
曹前贵这一生中,很少被什么东西感动过。那天他在孙大和尚面前号啕大哭,并不是要忏悔什么,而是陡升要为老婆去挣那笔快钱的悲壮。反正都是贫贱夫妻,多在一起一天,就多一天日子。日子就是你得活下去,让你的家人也活下去。
为顺利抱走侬阳阳,曹前贵的老板褚志费尽周详制定了计划。他给曹前贵搞来一台摄像机,一副三脚架,一身电视人的行头,让人教他如何摆弄这些器材,戴上副宽边玳瑁平光镜,装得像一个搞电视的文化人。还编排好了剧本,包括他该怎样跟这个小女孩的父母说话打交道。曹前贵久走江湖,见人说人话,见鬼和鬼聊,坑蒙拐骗的本事,一学就会。褚志没有看错人。
有个成天戴着一副大号墨镜的家伙给他送饭,他总是想跟这家伙套近乎,说兄弟,你这身肌肉,一看就是练过的。兄弟,你胳膊上的刺青在哪儿做的呀,太他妈招女人爱了。她们该叫你刺青哥吧?刺青哥,你也在局子里待过吧?你在几监呢?我在二监、四监都待过的。四监的伙食比二监的好。但二监放风时,可以看到对面山头上出来采茶的女犯人。虽然还隔了一条大河,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楚,可个个看上去跟花儿似的。想死了人了啊!是不刺青哥?
但这个家伙就像个哑巴,或者把他当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懒得跟他搭腔。曹前贵是蹲过政府监狱的人,他在监狱里很少感到过害怕。你服从管教就是了,顶多被牢头狱霸欺负一下。你有刑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重获自由。而被囚禁在这里,生死都不知呢。
这天上午,刺青哥又来给他送饭。曹前贵说:“刺青哥,去找你老大来,我们好好谈一笔大生意。”
刺青哥嘴角边溢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曹前贵彻底明白他于他们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哪天曝尸荒野,只有天知道。这让他不由得背脊阵阵发冷。
中午时分,曹前贵猛踢门。刺青哥进来,曹前贵说肚子痛,要拉稀了。刺青哥也不说话,把他手上的胶带纸割断了,带他去上厕所。那个厕所有两个蹲坑,曹前贵进到一个蹲位,又出来了,刺青哥问怎么了?曹前贵说,太臭,换一个。那家伙一撇嘴,说,还有比你更臭的?
曹前贵进第二个蹲坑,说:“刺青哥,没有纸啊。麻烦你去找点纸来吧。”
那家伙也机灵,掏出一包餐巾纸来,说老子在外面守着哩,别打歪主意。
曹前贵关好厕所门,心里想,你小子还嫩得很哩。这个蹲位正是他所期望的,它的门闩活页已经有些松动了,还有两颗螺丝卯在孔里。曹前贵用力摇了摇,拔不出来。他用指甲当螺丝刀,使劲旋那螺钉,愣是将它旋松动了。然后他取下一片铁合页,将它夹在屁股沟子里。
曹前贵出来,刺青哥重新用胶带布把他的手缠上。看见他大拇指还在淌血,刺青哥问,手怎么了,曹前贵咧咧嘴說,门夹了。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曹前贵费力地从屁股沟子里取出了那片铁合页。在蹲监狱的那些年,他学到的一些本事派上了用场,开个门窗什么的易如反掌。他在房间的地板上磨铁合页,天快要亮时,那片合页已经被磨得近似于一块刀片了。然后他割断了手上的胶带布。
他自由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