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名

陈德鸿

太阳西斜时，部队在一大片干爽的坡地上停下来。

前卫团团长王子文和几个参谋查看完地形，决定让部队就地休息，做好迎接中央纵队在此宿营的准备。

待部队安顿好，一个参谋笑着说：“在这烂草地走了六天，总算透亮了。”

王子文点点头，看着炊事班点燃湿草根升起的浓烟，刚要开口问问老吴的情况，突然听到坡地下面有人大声喊：“老吴掉进水坑了！”

草地上的水坑，几乎都是沼泽，人一旦掉进去，如不及时搭救，很快就会被吞没。

王子文愣了一下，立刻带着几个人向坡下跑去。到了水坑边，见污泥已经没到老吴的腰部，王子文连忙对坑边的几个战士喊：“快，扔绳子和绑腿！”

“扔了，都扔了，他、他说啥也不抓呀！”一个黑瘦的小战士带着哭腔说。

王子文仔细看去，老吴的身边果然有三根长长的绑腿，他只要伸手就能抓住。可他只是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任由身体一点点地往下陷。

“老吴，我命令你，马上抓绑腿！”王子文大声吼道。

老吴依然安静地闭着眼，任坑里的污泥没过胸口，没过脖子。

“老吴，我求求你，抓绑腿，快抓绑腿呀！”王子文的嗓子已经喊哑了。

污泥没到老吴的下巴时，他猛然睁开肿胀的眼睛，蜡黄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暖暖的笑意。

王子文捂住脸，转身蹲在地上，眼泪从指缝间不停地涌出。

几个月前，两个战士把一个蓬头垢面的要饭花子押到团部，说他已跟了部队两天，很可能是敌人的探子。

这个人就是老吴。

王子文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就想把老吴放了。没想到，老吴死活不走，又是磕头，又是流泪，还脱下衣服，让王子文看他身上的累累伤痕，证明红军好，非要当红军。

王子文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老吴留下，老吴四处要饭，对当地的地形应该熟悉。

老吴得知自己能留下，高兴得手舞足蹈。当战士们把理完发、换上干净衣服的老吴领到团部时，他满脸含笑，还学着战士的样子，敬了一个军礼，只是右手抬起的同时，左手却甩离了身体，逗得团部的人哈哈大笑。

老吴被分在炊事班，当了一名挑夫。他极勤快，也很聪明，烧火、做饭、喂马，什么活都抢着干。翻越一座大雪山时，他挑着一百多斤重的炊具，看见前面背着行军锅的战士就要被风吹倒，连忙紧走几步，用肩膀把这名战士撑住。战士大口喘着粗气，脸色一片煞白。

老吴扶着战士歇息了一会儿，硬是把他那口二十多斤重的铁锅背到了自己身上。此后，那口锅再没有离开过他。

过草地前休整时，王子文代表团里，把一顶缝着红五角星的帽子戴在老吴的头上，还找出一个小镜子让他看。老吴手摸着军帽，反反复复看着镜中的自己，先是笑，然后便呜呜哭了起来。

进入草地的第三天，队伍便基本靠野菜充饥了。好不容易到了宿营地，疲惫不堪的战士们来不及歇口气，就四处寻找野菜。老吴对野菜很熟悉，把有毒的、认不准的挑出去，剩下的放到锅中沸水里，再撒上一点点青稞面，算是勉强解决了部队的吃饭问题。

第四天，炊事班班长老王因为捉鱼陷进了沼泽。由于陷入的地方离硬地太远，接了两条绑腿都够不到，战士们急得团团转。老吴急中生智，拎来大铁锅放入沼泽中，自己站到锅里，把绑腿的一头系在锅把手上，另一头交给硬地上的战士们。他慢慢划动双手，向老王靠近，终于把老王救了出来。

救老王的过程中，老吴的左手不知被什么有毒的东西划伤了，全身很快肿胀起来，而且肿得越来越厉害，虽然想了不少方法，肿胀依然未消。

老吴知道自己无法走出草地，不想连累别人，决心不走了。王子文咬了咬牙，派了几名战士，硬是把他和那口铁锅一起抬上了担架。

有了铁锅，就能把老吴救出来。想到这儿，王子文猛地站起身，大声喊：“铁锅呢？快拿铁锅来！”

站在不远处的炊事班班长拎着铁锅，颤声说：“用不上了。”

王子文抹了把臉上的泪水，向老吴陷落的地方望去，平静的水面上，间或冒出几串气泡。

黄昏时，中央纵队到了宿营地。晚饭后，王子文向毛主席等首长汇报了前卫团的工作情况，还特地谈到了自沉沼泽的老吴。

毛主席的眼睛湿了，他点着一支烟，问：“老吴多大岁数？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老吴是我给他起的名字，看样子应该不到四十岁。他是个哑巴，也不识字，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王子文说，“我们是在过大渡河后看到他的，估计是那一带的人。”

“哦，他留下什么没有？”毛主席问。

王子文摇摇头：“除了一顶军帽，什么都没有留下。”

“无名，英雄无名啊！”毛主席抽了几口烟，激动地说，“我们党走到今天，牺牲了多少有名的无名的同志啊！革命的路还很漫长，这些英雄会永远被我们铭记，激励我们向前！”

走出毛主席的帐篷，夜色已深。王子文望着夜空中无数颗明亮的星星，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