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实践与经验探析
——基于黑龙江柯尔克孜族的调查
2022-01-20马欣
马 欣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2010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召开第五次西藏工作座谈会,会议首次提出促进各民族 “交往交流交融”。在同年6月的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上,“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被再次强调。此后,这一表述在不同场合被频繁提及。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9月召开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系统阐述了 “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理论的内涵:“各民族之间交往交流交融是历史趋势,是我国社会主义民族关系的发展方向,促进民族之间交往交流交融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战略举措。”[1]党的十九大报告中进一步明确要 “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2]在2019年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 “高举中华民族大团结的旗帜,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3]。2020年在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谈会、第三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上, 习近平总书记就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作了进一步阐述和部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是对我国民族关系发展规律及趋势的准确把握, 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途径。基于此,学界从不同角度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理论进行了阐释。
黑龙江的柯尔克孜族是清代两次迁徙而来的。第一次是在1733年,清政府将在厄得勒河流域游牧的柯尔克孜人迁往黑龙江将军辖区的齐齐哈尔、墨尔根和黑龙江三城,让这些柯尔克孜人披甲入旗。第二次是在1757年,清朝将跟随准噶尔部叛乱的柯尔克孜人迁徙到黑龙江,赏给呼伦贝尔、布特哈两地出征效力的索伦、陈巴尔虎和达斡尔官兵为奴。[4]
本文以黑龙江柯尔克孜族的发展历程作为研究脉络,结合笔者的田野调查,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理论视角讨论其与周围不同民族交往互动的历史基础与现实经验,从而呈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社会主义民族关系的微观缩影, 希望为当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促进各民族共同团结进步、共同繁荣发展提供个案经验和有益启发,也为学界进一步探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理论提供参考。
一、历史上柯尔克孜族的交往互动
我国的柯尔克孜族主要分布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黑龙江省,黑龙江省的柯尔克孜族主要聚居在齐齐哈尔市富裕县五家子村和北大荒集团富裕牧场七家子村。黑龙江柯尔克孜族并不是发源于我国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而是从南西伯利亚叶尼塞河上游地区辗转迁徙至黑龙江地区的。在文献记载中,柯尔克孜曾有鬲昆、坚昆、结骨、黠戛斯、乞儿吉斯、吉利吉思、吉尔吉斯等诸多名称。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始终与不同的民族交往互动,特别是东迁黑龙江之后, 与该区域内的其他各民族共同生活,在多民族交流互动的情境下,黑龙江柯尔克孜族与周围其他民族形成了和谐的族际关系,共同开发着我国的东北边疆。
首先,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体现在族源上。“柯尔克孜” 是其本民族的自称,有 “四十个姑娘”“四十个部落” 等多个含义,在我国新疆地区流传着许多关于 “柯尔克孜” 这一名称来源的传说。这些传说中提到的柯尔克孜人的祖先来源虽然各不相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提到了 “己族群” 与 “他族群” 之间的关系,也就是不同的王国、民族或者群体相互融合从而产生了柯尔克孜人。比如,有的传说讲述的是汉地四十个女子与乌思男子结婚,他们的后代就是柯尔克孜人;有的传说是说柯尔人(山里人)与其周围的蒙古、鞑靼、契丹等杂居并通婚,后来逐渐被称为柯尔克孜人;还有的传说中讲述的是来自四十个部落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同一个国家,繁衍的后代被称为柯尔克孜。[5]一般来说,“史学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古老的传说;传说反映了先民的历史记忆与历史意识的萌芽,传说也保存了若干古史的踪影。”[6]神化和传说中普遍包含着不会过时的智慧和思想,从柯尔克孜族来源的传说中可以发现,其祖先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跟其他的部落、人群产生了交集,有着互动关系。
事实上,柯尔克孜人的发源地——叶尼塞河上游地区很早以前就有很多土著部落,柯尔克孜和这些部落一起在这片区域生存、繁衍。商周时期,原先居住在鄂尔多斯地区的 “狄人” 不断向北和向东迁徙,其中向北迁徙的狄人有一部分越过戈壁,进入了漠北草原和南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他们与柯尔克孜等当地的土著居民逐渐融合,成为汉文史籍中记载的 “丁零” 人,柯尔克孜人的先人结骨部就属于西部丁零。[7]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柯尔克孜及其他部落的活动区域不断发生着变化,这一过程同时也伴随着和不同部落、人群的交流融合。
其次,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体现在政治和军事上。由于自然地理环境的制约,丁零人在原来的区域很难有更大的发展,需要向南扩展以求取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南下的丁零人与此时游牧于蒙古草原的其他部落发生冲突。公元前4世纪,匈奴逐渐控制了漠北草原和整个南西伯利亚地区,包括鬲昆(柯尔克孜)在内的丁零部落均被匈奴征服。在与匈奴的战争中, 原来分散的丁零各部逐渐汇聚到一起,形成一些较大的区域性集团,在叶尼塞河上游就出现了 “鬲昆国” 的部落联盟。[8]汉代的柯尔克孜有 “鬲昆”“隔昆” 和 “坚昆” 等称谓,此时的他们与丁零、乌孙、匈奴等毗邻。[9]史书中还记载了西汉名将李陵投降匈奴后,匈奴且鞮侯单于任命其为右贤王,专门管辖坚昆等地区,[10]后代的史书中甚至称柯尔克孜人是 “李陵之后”。[11]
隋唐时期,柯尔克孜除了仍然在叶尼塞河上游区域活动外,有一部分已经移动到今天我国新疆天山北部地区。[12]这一时期的柯尔克孜人与北方各族以及中央王朝的交往互动非常频繁,特别是与唐朝关系极其密切。在唐朝出兵征服突厥各部的过程中,柯尔克孜曾多次出兵援助唐朝作战,被唐朝称为最信任的盟友。唐朝在柯尔克孜辖地设立行政机构——坚昆都督府,隶属于燕然都护府。[13]公元708年,黠戛斯(柯尔克孜)遣使访唐时,唐中宗提到:“尔国与我同宗,非它蕃比。”[14]唐朝时期,柯尔克孜与回纥(回鹘)发生了多次战争,到公元840年黠戛斯打败了回鹘,称雄于漠北。辽国建立之后,柯尔克孜人降服于辽, 辽国曾在叶尼塞河上游地区设立“辖戛斯国王府”。[15]此后,柯尔克孜人又归降蒙古。1270年,元世祖派遣刘好礼任吉利吉思、撼合纳、谦州、益兰州等处断事官。明代以后,柯尔克孜作为蒙古的属部,一直与蒙古人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有学者认为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就是描写柯尔克孜人被瓦剌(厄鲁特蒙古)首领也先从阿尔泰山驱赶到楚河、塔拉斯河流域的情景。[16]清代,柯尔克孜人一直处于准噶尔蒙古的统治之下。
这一时期,柯尔克孜人有两次被清政府迁徙到黑龙江的经历。至此,迁往黑龙江的柯尔克孜人在新的环境中生存和繁衍下来,也开始了与此地各民族长期的交往交流交融。
再次, 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体现在经济生活上。唐朝的时候,柯尔克孜人已经从事农业活动,他们种植粟、大小麦、青稞等农作物,还知道收获之后将其碾成粉面,他们会酿酒,并且能够用铁制造兵器。[17]柯尔克孜人较为发达的农业,对促进叶尼塞河上游地区的经济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对于当时这一区域内农业较为落后的其他部落改变单一的狩猎、游牧经济产生了极大影响。13世纪后,柯尔克孜归降蒙古, 元朝政府在其生活的区域设置行政机构,派驻行政长官,并把中原地区大批的军人、手工业者和农民向此地迁移,这些迁入的中原人与包括柯尔克孜在内的当地人一起, 共同开拓了祖国的边疆,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18]此外,元朝还于1291年开辟了从柯尔克孜到外剌(斡亦剌)的驿道,“‘起立设六站,数内乞儿吉思、帖烈因突、憨哈纳思、外剌四处各设一站,兀儿速设二站,每站各设骟马三十匹,牧马一十匹,羊五十只,令该价钱与之。’这是一条沟通蒙古和西伯利亚的重要通道,因为这条通道的建立,大大促进了两地之间及与其他民族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19]此外,除了将中原地区的汉人迁入以外,元朝政府还将柯尔克孜人向东迁移至今黑龙江、辽宁、北京等地。[20]1293年,元世祖平定乃颜部叛乱后,在其故地也就是今黑龙江省设立肇州宣慰司,以此来加强对 “东道诸王” 的控制。同时,将生活在叶尼塞河流域的包括柯尔克孜在内的三部人迁至肇州垦边。此后,元朝先后设置辽东道以及肇州屯田万户府,管辖原属肇州城的包括柯尔克孜等三部的屯民。清代,柯尔克孜人两次迁居黑龙江后,就和当地的其他民族共同开发和守卫我国的东北边疆。
以上这些举措不仅满足了经济生活的需要,也推动了柯尔克孜人与中原地区及其他民族的交流互动。
二、现实中柯尔克孜族的交往交流交融
黑龙江柯尔克孜族自18世纪迁徙黑龙江后,已在此生活了近300年,和当地各民族在经济、文化、风俗习惯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地相互吸收、借鉴及影响,成为自古以来我国各民族深度交往交流交融的生动样本,集中体现在居住格局、生产生活、族际通婚、文化互鉴等方面。
(一)空间上交错杂居
黑龙江柯尔克孜族聚居的五家子村最初只有几户柯尔克孜族人家,之后,陆续有其他地方和其他民族的居民搬入, 逐渐形成了今天的村落规模。从村子内部来看,五家子村目前有5 个民族,分别是柯尔克孜族、汉族、蒙古族、达斡尔族和满族。从外部来看, 五家子所在的富裕县总人口数约为30万, 有4 乡6 镇、90 个行政村、17 个少数民族聚居村,全县共有汉、满、回、蒙、达斡尔、柯尔克孜等25个民族,少数民族占人口总数的4.5%。①五家子村所在的富裕县友谊达斡尔族满族柯尔克孜族乡有14个行政村,这些村子分布在五家子的周围,与五家子相邻的村落则是以达斡尔族、满族以及汉族为主体的村屯,这些民族交错杂居、共同生存。
(二)经济上相互依存
黑龙江柯尔克孜族与其他民族在经济上相互依存,共同发展。各民族之间很早就有经济上的往来, 他们和此地的厄鲁特蒙古人一起进行集体狩猎;使用达斡尔人发明的适宜在草原上行驶的 “勒勒车” 运送物资;畜牧产品和农产品相互交换和补充,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20世纪80年代之后,黑龙江柯尔克孜族聚居的富裕县大多从事畜牧业——饲养奶牛,辅以种植业。柯尔克孜、达斡尔等民族有游牧传统,擅长饲养牲畜,而周围的汉族、满族等民族向他们学习饲养技术。这一时期,不分民族,各家各户都饲养奶牛,出售牛奶是当地群众主要的经济来源。汉族村民由于擅长种植业,他们向少数民族传授农作物种植技术。随着技术的进步,到2010年前后, 奶牛养殖逐渐由各家各户散养向集团化集中养殖发展, 大型牧业公司取代家庭,使得畜牧业逐渐走向衰落,种植业成为当地主要的生计方式。如今,五家子村主要种植的农作物为水稻,种植面积占全村耕地总面积的60%。这里的水稻种植技术最初由朝鲜族传授给其他民族,之后逐渐得到推广。五家子村的各民族在水稻种植中均有所收益, 水稻种植者通过承包村里其他村民的土地,扩大种植面积,在这个过程中支付土地承包费用。而其他未种植水稻的村民也从事与此相关的其他工作,比如驾驶大型农机具、操控各类自动化农业设备或者提供劳动力等等,从而获得相应的报酬。与此同时,周围地区还有人销售农机具、种子、化肥等,从事农机具维修、仓储、收购、运输等等各个不同行业,在这里,大家不分民族,通过不同的分工,共同在农业种植行业中取得收益。
(三)文化上相互借鉴
文化碰撞是民族交融的驱动力[21],不同的民族在不断地进行文化间的调适,以达到和谐相处的平衡状态。黑龙江柯尔克孜族在居住、饮食、生活习惯等方面与周围其他民族基本没有太大差别,在彼此的眼中大家都是 “东北人”。不同民族的文化通过长期的相互吸收和借鉴,成为多民族元素的 “聚合体”。
首先,语言的地方化。黑龙江柯尔克孜族有自己的民族语言,但是没有文字,学界一般称之为 “富裕柯尔克孜语”。在五家子村多民族的环境下,村民们早期语言的使用也呈现出多样性,这里的人大多具备多种语言交流的能力。据一位80 多岁的柯尔克孜族老人描述,他们的父辈们与本民族之间的交流都是使用柯尔克孜语,跟其他民族则使用蒙古语或达斡尔语,她本人除了会说普通话,还会说柯尔克孜语、蒙古语和达斡尔语,她说:“达斡尔族、蒙古族、汉族、柯尔克孜族的语言我都会说。我的姥爷、姥姥是柯尔克孜族,我父母都是柯尔克孜族,我四个舅妈有两个是达斡尔族,两个是蒙古族,就跟他们学的。初中我在大登科(村)念书,大登科多是达斡尔族,老师也是达斡尔族,所以我的达斡尔族话也说得好。” 山东省的居民迁居五家子之后,村里的少数民族又掌握了简单的山东方言,而迁居来的山东人也能说一点少数民族语言。五家子村现在有几位七八十岁的柯尔克孜族老人能够流利听说本民族语言,他们也同时掌握蒙古语和达斡尔语。这个年纪的达斡尔族老人除了会说本民族语言外,也掌握蒙古语; 蒙古族老人则也能够说一些达斡尔语。五六十岁的村民则不论什么民族几乎都可以用蒙古语交流,更年轻一点的村民也能听懂简单的蒙古语。在五家子村,学习和使用其他民族的语言是为了满足对话的需求,同时也是建立在对彼此文化的尊重与认同的基础之上的,这样的沟通与交流拉近了彼此之间心理的距离,增进了情感的共鸣。如今,在日常生活中,黑龙江柯尔克孜族和周围的其他民族一样,都使用东北方言进行交流。
其次,民族节日间相互影响。作为民族历史文化记忆与传承的载体,节日文化在当下的东北地区已经成为一种潮流, 比如达斡尔族有库木勒节、抹黑节、敖包节,赫哲族有乌日贡、开江节、渔猎文化节,鄂伦春族有古伦木沓节、开江节,鄂温克族有瑟宾节,满族有颁金节、柳母节。8月2日是黑龙江柯尔克孜族的东迁节,这个节日是基于黑龙江柯尔克孜人在清朝雍正年间迁徙抵达齐齐哈尔的时间而设立的。尽管东迁节是柯尔克孜族的民族节日,但参加活动的人员却并不仅仅是柯尔克孜族,五家子所在的富裕县的各个民族都会派代表精心准备节目来参加当天的展演,庆祝仪式不仅为各民族提供了展示本民族文化的机会,同时也使参与者能够了解和欣赏其他民族的文化。身着不同民族服装的参与者齐聚一堂, 不同民族的歌舞节目交替展示,这样的场景不仅仅出现在柯尔克孜族东迁节庆祝活动上,在其他民族的节日上也同样会出现。东迁节作为民族节日,承载着黑龙江柯尔克孜族的历史与精神,同时,与其他民族的节日一起构成了该地区特有的节日文化。由于不同民族文化之间长期的相互吸收和借鉴, 使得节日期间的仪式都大同小异,这也让不同民族的参与者都感到既熟悉又亲切,这些内涵相似而又保留彼此特色的文化形式,有助于人们对不同民族文化的理解和尊重。
再次,饮食习惯上相互吸收。黑龙江柯尔克孜族跟周围其他民族在饮食习惯上相互影响。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畜牧业是富裕县最主要的生计方式,牛奶、酸奶、奶豆腐、奶油等奶制品是各民族主要的食物,在日常生活中占据很大比重。五家子的常姓老人提到:“我们原来打奶,拿个小罐,上面有盖,有个杆和拍儿,你就这样上下来回打,飘上来的是奶油。剩下的搁越长时间越好,就是酸奶。” 如今,随着奶牛养殖业的衰落,当地食用奶制品的习惯也逐渐改变。在夏季,黑龙江柯尔克孜族除了食用栽种的蔬菜外,还采摘柳蒿芽、黄花菜、野韭菜、野葱等当地野菜,这些野菜同时也是其他民族餐桌上的美食。在冬季,柯尔克孜族腌制酸菜,进入腊月有杀年猪、包冻饺子、粘豆包等习惯,笔者在五家子柯尔克孜族村民的餐桌上经常能够见到酸菜白肉、酸菜血肠、鸡肉炖蘑菇等有代表性的东北地区餐食。粘豆包虽然是满族的传统食物, 如今也已经成为深受柯尔克孜族等其他民族喜爱的食物。在其他传统节日,黑龙江柯尔克孜族也像其他民族一样食用节令食物,比如立春吃春饼,中秋节吃月饼,过年则吃饺子。
(四)族际婚姻成为普遍现象
黑龙江柯尔克孜族到达东北地区时只有六个姓氏,由于当时清政府对不同人群、不同民族间的通婚限制,黑龙江柯尔克孜人最初是本民族不同姓氏之间通婚,也就是六个姓氏之间相互通婚,这样的通婚习俗一直延续到近代。时至今日,黑龙江的柯尔克孜人绝大部分之间都或多或少有着亲属关系。因此,柯尔克孜族的姓氏基本上都是这六个,很少有其他姓氏。随着清朝的灭亡和八旗制度的瓦解,黑龙江柯尔克孜人的通婚范围不再像从前一样被严格限定, 跟其他民族的婚姻缔结就多了起来。民国以后他们开始跟周围的蒙古族、达斡尔族通婚,1944年,日本的楢原正人到五家子村做调查,他到过的吴本德家就是一个有着多个民族的大家庭:“家长之母:厄鲁特蒙古族;家长之妻:达斡尔族;长女婿:厄鲁特蒙古族;次男之妻:同上(厄鲁特蒙古族);三男之妻:达斡尔族;四男之妻:厄鲁特蒙古族。”[22]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党和国家保护每个公民的婚姻自由,柯尔克孜族和其他民族之间的通婚障碍被消除,“婚姻自由” 使得柯尔克孜人的通婚范围变得越来越广。
表1 五家子村各民族通婚状况② 单位:户
笔者在调查中发现,五家子村有许多家庭其成员有多个民族成份, 有一位67 岁的柯尔克孜族老人提到:“我父母和我爷爷奶奶都是柯尔克孜族,我也是柯尔克孜族,我的四个孩子就不行了,我家里的(本人之妻)是汉族。我孙子的民族就复杂了,户口上是柯尔克孜族,他爸爸是柯尔克孜族和汉族的混血,他妈更复杂。他姥爷是柯尔克孜族和汉族混血,他姥姥是达斡尔族,他妈妈是柯尔克孜族、达斡尔族混血儿,这么说的话,我孙子的血统里面有柯尔克孜族、汉族、达斡尔族(的基因)。”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和人口的流动,黑龙江柯尔克孜族除了与空间距离较近的其他民族通婚外,也有很多与外省市通婚的现象,比如有与新疆的维吾尔族、柯尔克孜族通婚的情况。正是由于通婚范围的扩大,五家子村柯尔克孜族的姓氏也已经由最初的6 个增加到现在的24 个之多。在实地调研中笔者也发现,跨民族通婚是普遍现象,民族成份没有成为影响黑龙江柯尔克孜族婚姻缔结的因素。
图1 亲属关系图
三、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经验与启示
2021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强调 “必须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在理想、信念、情感、文化上的团结统一,守望相助、手足情深。” 促进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既是党的民族工作理论和实践的智慧结晶,也是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重要途径。通过对黑龙江柯尔克孜族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渊源和实践经验进行总结,可以为当下促进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提供有益的启示和借鉴。
(一)交错杂居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有利条件
彼此交往是不同民族间发生互动和联系的前提,它为更深层次的交流和交融提供了可能。空间地理环境则是影响民族间交往的一个重要因素,居住距离较近、交通便利往往更有利于人与人的交往。一般来说,居住空间是人们交往活动的主要场域,柯尔克孜人东迁的目的地黑龙江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区域,这里生活着汉、满、蒙古、达斡尔、回、鄂温克等众多民族,由于先天的地理优势,清朝以及民国时期柯尔克孜族就与周围的其他民族相互之间有联系和往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56个民族享有平等的政治地位,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 阻碍民族之间往来的壁垒和隔阂逐渐消除,各民族之间的互动更加频繁。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黑龙江柯尔克孜族与新疆柯尔克孜族之间的互动,二者虽同属一个民族但由于居住地相距遥远,彼此之间的互动受到了空间条件的客观制约, 即使是在现代交通发达的今天,两地之间的交往互动仍然十分有限。相互嵌入、交错杂居的环境使得柯尔克孜族与周围其他民族的生产生活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日常的交往互动成为促成彼此之间加深了解的重要途径。
(二)共同的经济社会生活是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基础
经济上密切的、不间断的相互联系,以及以此为基础形成并发展起来的共同经济生活,是中华民族凝聚力得以不断增强的重要物质保证。一个民族要想生存发展,一般是在追求利益的前提下跟其他民族交往互动。共同的经济社会生活,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平等、互惠、稳定的物质基础。在历史上,以茶马互市为代表的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互动,是经济社会生活维系民族关系的典型案例。在这里,各民族各取所需,实现了同步发展。
黑龙江柯尔克孜族与其他民族在长期的发展中成为利益共同体,各个民族为了共同的经济利益而产生交往交流交融的驱动力。一方面,黑龙江柯尔克孜族与其他民族都在根据自然和社会环境的变化调整生计方式,在经济上既相互依存又相互促进,以期获得最优收益,从而达到促进各民族共同发展的最终目的。另一方面,各个民族为谋求经济利益而不断调整彼此之间的关系,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的深度和广度不断加深。
(三)使用和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是深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载体
相互交流是各民族增进了解的根本途径,而语言则是人与人之间交往交流最重要的介质与工具。很多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语言,黑龙江柯尔克孜族的语言与周围其他民族的语言差别很大,不同民族之间想要交流就意味着需要同时掌握对方的语言,这种情形给多民族聚居区域里的人们的交流带来不便。一个人需要学习三到四种语言才能够和周围的不同民族顺畅交谈,这就极大地增加了交流的难度,削弱了交流的意愿,以至于缩小了互动的范围。五家子的村民提到:“早先有的人普通话说不好,到县里买火车票都买不了,自己说不明白,也听不懂别人说什么,别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随着汉语普通话作为国家通用语言,成为各族群众交流的“首选” 语言,横亘在不同民族之间的语言壁垒被打破,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人口的大幅流动使得五家子村与外界联系更加频繁,互动的对象不仅仅局限在周围村落和周围民族,而要想与人交流就必须使用彼此能够听懂的语言。相同的语言让彼此之间的沟通没有障碍,促成了不同民族之间的更加广泛和深入的交流实践, 达到情感和思想上的共通,从而进一步促进了民族之间的交融。
(四)相互通婚客观上推动了不同民族的深度交融
“民族之间只有在彼此文化能够互通, 语言没有障碍,宗教互不冲突或不绝对排斥,群体和家庭不反对通婚的条件下, 才会有更多的交往机会,较大规模的通婚才成为可能。”[23]族际通婚一方面使得不同的个体、家庭、民族通过血缘联系起来,形成血浓于水的牢固情感纽带。在五家子村,几乎每个家庭都有至少两个民族成份, 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形成稳定和谐的家庭关系,每个成员的发展都关乎着整个家庭甚至家族的命运。另一方面族际通婚促进不同民族的成员在各个层面的交融, 特别是在文化等层面对家庭成员产生影响, 激发其进行自我调适的积极性,比如,与家庭成员一起参与庆祝不同民族的节日,尊重或吸收彼此的饮食习惯,包容不同的民族信仰。这极大地增进了不同民族间的相互了解和认同,从而形成带有区域性特征的文化内涵。
四、结语
“从历史上看, 我国各民族在交往过程中相互赢得了理解和尊重,在交流过程中相互学习,在交融过程中和谐共生。”[24]黑龙江柯尔克孜族尽管人口数量不多,但它的发展过程却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生动缩影。柯尔克孜人迁徙黑龙江之后进入了新的生存环境,与汉、满、蒙古、达斡尔等多个民族交错杂居,共同生存、繁衍,在这个过程中,不同的民族都在不断地进行文化间的调适,以达到和谐相处的平衡状态。他们与迁入地的各民族相互交往交流交融,逐渐形成了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的局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黑龙江柯尔克孜族获得了和其他民族一样平等的地位,通婚自由的权利得到保障,族际通婚成为普遍现象。在多民族家庭中,血缘关系的存续淡化了民族之间的客观边界,同时,不同民族的语言、文化、习俗等在同一个血缘家庭中共存,让家庭成员能够增进对彼此文化的了解和认同,在不断地调试过程中形成更具有包容性的文化价值观念。改革开放之后,随着人口的流动,黑龙江柯尔克孜人也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流动,与不同民族不同人群的互动范围更加宽泛。从上面的事实中我们可以看出,黑龙江柯尔克孜族从历史到当下的发展历程,伴随着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不论民族的大与小、强与弱,也无论彼此之间是战争还是和平,己族群与他族群之间的接触和互动古而有之且从来没有停滞过,在这样的动态过程中逐渐形成了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的格局。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正是中华民族形成、发展和繁荣的内在动力,也是必然的发展趋势。
注释:
①资料来源于2018年富裕县政府统计数据。
②笔者根据五家子村民资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