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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中的茶会

2022-01-18杨多杰

月读 2022年1期
关键词:黄州海棠苏轼

杨多杰

十二月二十五日,大雪始晴,梦人以雪水烹小团茶,使美人歌以饮。余梦中为作回文诗,觉而记其一句云乱点余花唾碧衫,意用飞燕唾花故事也,乃续之为二绝句云。

其一

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余花唾碧衫。

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

其二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

——〔宋〕苏轼《记梦回文二首并叙》

这首茶诗,写于何时呢?一切还要从苏轼在黄州时遭遇的三次住房危机讲起。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一,苏轼抵达黄州。他面临的第一个难关就是住房问题。他虽名义上是官,实际上是犯官,所以没有资格住官舍。没办法,苏轼父子只能借住在城里的定惠院,并与寺中的僧人一起搭伙吃斋。虽然住持对他们礼遇有加,但这是一座小庙,吃住条件都相当一般,与苏轼在汴梁、杭州等地的生活相比,黄州定惠院的日子只能用清苦二字来形容了。

一天沐浴之后,苏轼出门散步,不知不觉来到定惠院东面的小山坡上。在满山杂树当中,盛开着一株海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原产于自己故乡四川的名贵花木,怎么会出现在黄州呢?当地人根本不知道海棠的贵重,任由她孤独地开放在杂乱的桃李中。苏轼触景生情,自伤身世,激动嗟叹之余,写下了一首名为《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的长诗。其中写道: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和高洁的海棠相比,满山遍野的桃李也显得粗俗。海棠的高洁出于自然,不靠金盘华屋抬高身价。那寂寞的空谷,不就是黄州吗?那高潔的海棠,不就是苏轼吗?这首诗看似咏花,实际是诗人自身境遇与品格的真实写照。

光阴荏苒,转眼已到五月。苏辙按照弟兄二人在徐州时的约定,护送苏轼一家老小二十余人来到黄州。连男带女一大家子,住在定惠院显然就不合适了。但是苏轼还是既买不起房,也分不到房,一大家子人难不成要露宿街头吗?幸好,苏轼人缘好,朋友多。五月二十九日,在鄂州知州朱寿昌的帮助下,苏轼一家住进了紧靠长江的临皋亭。虽然名为“亭”,可不是真的亭子,而是一座产权属于官府的水路驿站。临皋亭并不大,苏家二十几口人住起来十分拥挤,但总算是有片瓦遮顶,苏轼在黄州也算有了立锥之地。实话实说,就临皋亭那座小房子,也真只能“立锥”而已。

按今天的标准,临皋亭是典型的蜗居。但苏轼却说这是千金难买的江景房。闲来无事,临窗眺望,浩浩江水,阵阵清风,不亦乐乎!他在《临皋闲题》中写道:“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在苏轼看来,多少佳景名胜,都被“忙人”匆匆错过。现如今我苏轼成了闲人,正好做这大好江山的主人。蜗居黄州的苏轼,虽寂寞,却自悦。他在生活遭际上困于常人,但在精神生活上超出常人。不得不说,苏轼就是苏轼。顺便说一句,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所说“心境愈是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与苏轼的思维非常相近。

苏轼到黄州一段时间后,当年的老朋友陆续前来探望。临皋亭本已拥挤不堪,来了朋友根本无法招待。所以当得到东坡几十亩废田时,苏轼便决定修建五间泥瓦房,以改善自己住房紧张的状况。这座粗朴的农舍,在元丰五年(1082)正月的大雪中落成。苏轼又在正厅的四壁画满雪景,并将其命名为雪堂。后人将这里与东坡、赤壁并举,视为苏轼在黄州时的三大精神象征。其实那一场冬雪,从元丰四年十二月底便开始下了。《记梦回文二首》便写于那场跨年的大雪之中。

十二月二十五日,连下几天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下来。苏轼在这一天,扔下锄头,脱掉草鞋,换上华丽的衣服,去参加一场茶会。这场茶会讲究且奢华,茶用的是极品贡茶小龙团,水用的是无根甘露冰雪水。不仅如此,茶会上还有美女相伴,时而饮茶,时而吟唱。苏轼高兴极了,当场作诗二首以赠美人。正在欢歌笑语之际,苏轼忽然被人叫醒,这才知不过是南柯一梦。

美梦如同佳茗,余韵十足,久久不散。苏轼躺在床上,回味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茶,记得;水,也记得;唯独给美人作的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苏轼绞尽脑汁,只想起“乱点余花唾碧衫”一句,那是用了汉代赵飞燕的典故。据《飞燕外传》记载:

合德尤幸,号为赵婕妤。婕妤事后,常为儿拜。后与婕妤坐,后误唾婕妤袖,婕妤曰:“姊唾染人绀袖,正似石上华,假令尚方为之,未必能若此衣之华,以为石华广袖。”

赵飞燕与杨玉环齐名,都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有一次,她误将口水吐到了妹妹赵合德的衣袖上。人家不仅不让她赔偿,反倒说这是神来之笔。宫廷中的能工巧匠,都做不出这种“唾碧衫”的纹饰。审美,是一件主观的事情。时尚,更是谁也说不清。

望着窗外的雪景,借着美梦的余韵,苏轼提起笔来,又续写了二首绝句。换句话说,这两首茶诗写于半梦半醒之间。

说清了题目中的“记梦”,再来聊聊后面的“回文”。所谓“回文”,即回文诗。也就是一首诗顺读倒读都能成的诗。某些汉语词汇,可以正读,也可以倒读。例如“上海”可倒读为“海上”,而“北京”可倒读为“京北”。所谓“回文诗”,实际上是巧用这种汉语特性加以创作。晋代的傅成写过两首这种诗,以后六朝诗中也偶有回文诗出现。晚唐诗人皮日休、陆龟蒙,喜欢标新立异。他们热衷追求诗体的变化和新颖。在皮、陆二人的诗集中,都有一卷“杂体诗”。具体来说,包括杂言诗、齐梁诗、四声诗、双声叠韵诗、离合诗等。回文诗,也被归于杂体诗当中。

《记梦回文二首》写的都是梦境中的茶会,但描写的角度又有不同之处。

第一首,是由动到静:

酒至半酣,微醺的佳人,用玉腕捧出玉碗。

茶筅快速地抖动,茶汤激烈地腾翻。

沫饽飞溅,濡湿了佳人的碧衫。

歌声渐息,宁静笼罩着庭院。

一切热闹,似乎都已消散。

唯听见,松上的积雪,坠落在空岩。

第二首,是由静到动:

大家在雪日畅饮,直到喝空了酒缸。

日上三竿,融化的雪水,缓缓汇入大江。

有人提议,何不用雪水烹茶,风雅之举,千古流芳。

于是乎,生起炉火,准备茶盏,碾碎龙團。

此时此刻,一束冬日阳光,照进小窗。

《记梦回文二首》意境优雅,直白的解读难免扫兴。于是我试着将其改写为用带有辙韵的现代汉语,但仍不及原诗韵味之万一。所以倒读后的诗文,仅列出来供读者参考,不敢再做画蛇添足之举。两首诗文倒读如下:

其一

岩空落雪松惊梦,院静凝云水咽歌。

衫碧唾花余点乱,纤纤捧碗玉颜酡。

其二

窗晴斗碾小团龙,活火新瓯浅焙红。

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空。

总体来看,回文诗句子越长,难度越大,句子越短,难度越小。从诗歌创作角度来说,五言回文诗较易,七言回文诗较难,绝句较易,律诗较难。苏轼的《记梦回文二首》是七言绝句,在回文诗里并不算简单。而且同样主题的回文诗,能够做着梦连写两首,那就更不简单了。

实话实说,这样精彩的回文茶诗,也就是才华横溢的苏轼写得出来。但我们之所以喜爱苏轼,却不仅仅因为他善于吟诗作文。我们之所以喜爱苏轼,更是因为他在人生的低谷中依然能够保持洒脱旷达的人生态度。

苏轼曾在《与之无直二首》(其一)中感叹“黄州真如在井底”。的确,苏轼的政敌们就是要把他扔到井底。而且,这口井还是污水井。贬官黄州,对苏轼不仅是处分,更是污辱和折磨。可苏轼就是苏轼。他从官场这口污水井里吸了一肚子浊水,却以自己的人格修养、艺术造诣、思想境界,蒸馏了那浊水,最终变浊为清,滋润自己,滋润他人,滋润后世,滋润整个中华文化。

《记梦回文二首》的可贵之处,不是因创作于雪中,也不是因创作于梦中,而是因创作于困境之中。苏轼的才华,确实让我们倾倒。苏轼的洒脱,则更令我们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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