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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身份建构的差异性逻辑:基于双重身份框架

2022-01-18张蓥文

战略决策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身份建构国家

张蓥文

2021年2月,拜登总统上任后首次就外交政策发布谈话,明确将中国视作美国“最严峻的竞争对手”。①“Fact Sheet:President Biden to Sign Executive Actions Restoring America’s Place in the World”,The White House,February 4,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2/04/fact-sheet-president-biden-to-sign-executive-actions-restoring-americas-place-inthe-world/3月,拜登政府发布《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临时指南》,再次重申上述对华认知。①“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TheWhiteHouse,March 3,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1/03/NSC-1v2.pdf尽管拜登政府相较于前任特朗普政府在执政理念、领导人性格偏好等层面存在较大异质性,但沿用了特朗普政府的对华认知,②“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The White House,December 2017,http://nssarchive.us/wp-content/uploads/2017/12/2017.pdf保持积极姿态以应对所谓的“中国挑战”。然而,中国并没有主动把美国界定为“竞争者”和“对手”。面对美国积极主动的竞争政策,中国被动地采取反制措施,同时不愿意承认中美是竞争关系,依然积极谋求与美国合作。2021年3月,王毅外长在两会记者会上就中美问题回答记者提问时明确表示,尽管中美作为两个社会制度相异的大国,彼此间分歧矛盾不可避免,但中美可以合作,中国愿本着开放的态度同美国探讨与深化合作。③《王毅:推动中美关系“辞旧迎新”,重回正轨》,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3月7日,http://new.fmprc.gov.cn/web/wjbzhd/t1859043.shtml为什么中美两国在互动过程中,对彼此的认知和定位呈现显著的不对称性?

本文旨在以身份(identity)政治视角作为切入点,解释中美互动进程中彼此间身份建构呈现显著分异性的背后逻辑,尝试修补相关理论在身份建构议题之上存在的弊病,最后以中美身份建构差异性为依据就今后中美关系的走向与中美是否会流入修昔底德陷阱的悲观前景做出一定预测。

一、身份研究的不足

身份又译为认同,常指涉在文化层面个体对所归属群体的一种确认。④林红:《身份政治与国家认同—经济全球化时代美国的困境及其应对》,载《政治学研究》2019年第4期,第31页。国家身份则是身份研究的主体升格到国家层次。⑤王缅、范红:《国家身份建构:文化外交的基本理论命题》,载《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9期,第273页。吉尔伯特·罗兹曼(Gilbert Rozman)认为,国家身份是特定国家独特性的一种陈述,可借此将一国同另一国区分开。⑥Gilbert Rozman,“China Quest for Great Power Identity”,Orbis,Vol.43,No.3,1999,p.384.雷建锋将国家身份视作特定国际环境和背景下,国家所展现出的个性与差异性的国家形象,即某个国家是什么和代表什么。①雷建锋:《国家身份、国家角色视域下的中俄关系》,载《东北亚论坛》2019年第5期,第104页。无论是主流国际关系理论还是反思主义,以及介于二者之间的折衷派弱物质主义,都对身份政治进行研究,但三者在国家身份的恒定性、研究优先次序等层面存在较大分异。

理性主义作为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基础,对互动中的施动者都采取工具理性的假定,先验地认为施动者的身份是外生于互动进程的,并且不受互动进程的影响,②苏长和:《理性主义、建构主义与世界政治研究—兼评世界政治理论的探索与争鸣》,载《国际政治研究》2006年第2期,第53页。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Waltz)以国际政治系统中的国家同自由竞争市场中的行为体加以类比,将国家历史、文化等因素尽数除去以使所有国家行为体约化为同类单元,仅保留国家间相对实力差距以确保理论的通则性,国家身份的建构据此完全依据国家单元物质实力。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沿用了华尔兹的身份设定,③肯尼思·华尔兹著,信强译,苏长和校:《国际政治理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4-102页;约翰·米尔斯海默著,王义桅,唐小松译:《大国政治的悲剧》,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6、33页。区别只是外现在逐利的方式上,前者强调防御行为的意义,因此兰德尔·施韦勒(Randall Schweller)认为,华尔兹模式下行为体都存在一种现状偏好(sta⁃tus quo bias),④Randall L Schweller,“Neorealism’s Status-Quo Bias:What Security Dilemma?”,Security Studies,Vol.5,No.3,1996,pp.90-121.而后者行为体则均具有修正主义偏好,凭借理性主义的身份给定设置,政策制定者可在他国信息获取相对稀缺时对其行为做出前瞻性合理的预测。⑤Sullivan M P and Synder G H and Diesing P A,“Conflict among Nations:Bargaining,Deci⁃sion Making,and System Structure in International Crises”,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93,No.4,1979,p.688.新自由主义和新自由制度主义继承了理性主义先验假设,⑥罗伯特·基欧汉著,苏长和、信强、何曜译,苏长和校:《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页。但同新现实主义相异的是,新自由主义强调制度制约的意义,相信从狭隘的利己主义出发的行为体同样可以在互动进程中进行合作,但机制或者结构限制并未造成行为体身份改变,此处身份依然具有非历史性和恒定性特质。行为体通过互动造就社会结构或者社会机制,结构或者机制一旦造就,便脱离国家掌控并通过反馈机制,即一种特殊的社会化对国家行为产生影响,上述反馈机制并未改变原有的行为体身份设定,互动仅承担机制创设功能而未对身份建构造成实质意义。除此之外,鉴于身份的单一给定性质以及偏好的趋同,理性主义的研究重点聚焦于国家行为,身份研究在理性主义框架下居于次等地位。

主流理性主义的挑战者反思主义在身份议题之上突出强调行为体身份的非恒定性,身份并非外生于国家互动进程中的单一衡量,而是一种社会或互动建构产物。秦亚青在关系理论中就国家身份建构问题时明确指出,国家行为体身份建构仰赖社会关系,独立、绝对的自我身份并不存在,因此,国家身份并非客观存在而是关系性产物。①秦亚青:《世界政治的关系理论》,载《世界政治研究》2018年第2辑,第34页。孙吉胜沿用后结构主义理论阐述身份政治时指出,话语具备本体论意义,国家身份建构依赖话语媒介(对外政策话语),具象于国际关系实践中,即国家身份建构仰赖一国对外政策话语。②孙吉胜:《后结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视域下的身份与对外政策》,载《公共政策研究》2017年第10期,第116-117页。后现代主义则完全解构理性主义身份给定假设,沿用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结构语言学,指出行为体身份建构完全仰赖于互动结构中施动者的相互话语,③S.Mitchell and M.Rosen eds.,Mitchell,Sollace Post-structuralism,empiricism and interpre⁃tation(London:Athlone Press,1983),pp.54-89.戴维·坎贝尔(David Campbell)依据后现代主义逻辑将美国把苏联再现为美国威胁者的身份以及根据其身份而采取的行动归因于美国的自身话语框架建构,④坎贝尔认为并且承认,苏联对美国威胁的存在,但他并没有认为是物质因素使得美国将苏联的身份再现为威胁或者要取代美国的竞争者,而是同毒品等因素一样,是由美国的国家安全话语所建构而成的,符合索绪尔结构语言学的观点,具体可参见:戴维·坎贝尔著,李中,刘海青译:《塑造安全—美国的外交政策和身份认同政策》,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7-87页。这意味着苏联作为美国威胁者的身份建构完全仰赖于美国的自身主观情感,至于苏联相对实力、战略意图等要素是否真的构成对美威胁,则不予以参照。同理,时下不少学者认为今天的中国威胁论同当年美国再现苏联威胁一致,都是在美国的话语中建构的。⑤将中国威胁视为话语建构的产物可见:Oliver Turner,“’Threatening’China and US securi⁃ty: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s of identity”,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39,No.4,2013,p.906;Atesoglu H S,“Economic Growth and Military Spending in China Implications for International Secue⁃it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Vol.42,No.2,2013,pp.90-97.

弱物质主义作为沟通理性主义与反思主义的中间桥梁与折衷流派并未完全放弃物质要素的意义,约翰·塞尔(John Searle)认为,客观现实在本体性上是先于社会所存在的,①Searle John,“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Reality”,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Vol.57,No.2,1995,pp.427-428。但是身份建构中起主导作用的是观念,弱物质主义通常在国家身份建构问题中认为国家身份建构时会建构两种身份,一种是国家所固有的,独立于国际体系的身份,其建构要素主要由国家的物质性资源构成,其作用是使国家成为一个国家,另一种身份是形成于国家间互动的关系身份,其建构要素是参与互动的国家行为体自身和它者持有的观念,是一种非恒定的和内生于国际体系的身份,②雷建锋:《国家身份、国家角色视域下的中俄关系》,载《东北亚论坛》2019年第5期,第104页。二者共同构成国家身份,鲁杰(John Ruggle)将前者称之为“原生身份”,后者为“具体身份”,卡赞斯坦(Peter Katzenstein)则将前者称之为“固有身份”,而后者称之为“关系身份”。③李慧明:《国际关系中的国家身份》,载《学术论坛》2007年第12期,第64页。温特(Alexander Wendt)温和建构主义范式关于身份建构问题同样沿用弱物质主义逻辑,温特提出四类国家身份,即团体、类属、角色和集体身份,认为除团体身份是物质的、外生给定外,其余三类均可以表现多种形式,④亚历山大·温特著,秦亚青译:《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0-225页。随后温特着重强调国际体系文化如何建构国家身份以及国家间互动如何影响体系文化的演进,对此提出了三种无政府文化和与之对应的三种身份,即霍布斯文化和敌人身份、洛克文化和竞争者身份、康德文化和朋友身份。

图1:关于身份建构的既有文献分类模式

上述观念的主要分野集中于国家行为体身份的给定与非给定性,但无论是给定派理性主义还是非给定派的反思主义亦或折衷派弱物质主义,三者在身份议题上均存在一定弊端。理性主义尽管保证了研究框架的清晰与通约度,但忽视了参与互动的基本单位(国家行为体)的异质性。其次,反思主义在身份建构议题上成功顾及被理性主义长期忽视的话语、观念等要素并为身份建构拓展新思路,但反思主义的症结在于将身份建构全然视作社会性产物以至于忽视行为体本体性要素的建构意义,同时反思主义对行为体自我身份的否定设置导致理论忽视了国家行为体独立建构自我身份的能动性。弱物质主义尝试糅合理性主义与反思主义并成功开辟中间道路,合并照顾物质性与观念性要素,但依然存在两处弊端:(1)在弱物质主义的设定中,主体性因素的范围仅涵括物质层面如领土、人口等,而对观念、文化、民族性格等精神层面因素予以忽视;(2)弱物质主义设定国家物质性身份作为国家“基底”身份仅明确国家的存在事实,具有“兜底”或“确定底线”意义,对国家互动中关系性身份建构不构成影响,注定弱物质主义研究关涉重点仍落于社会性身份,而对国家两种身份间彼此影响关系则未能给予应有重视。概言之,行为体身份或者被视为给定的要素而忽视互动中观念、文化的建构意义,或者被视为纯观念、话语的建构物而忽视施动者本体性要素建构意义与自我身份建构能动性,弱物质主义也只是把本体性要素作为基底,压倒性地关注观念要素。对此下文将尝试在继承上述框架的基础之上对其弊端缺失予以修正。

二、双重身份及其建构机制

基于弱物质主义的既有研究,本文将尝试提出一种完善框架。本框架在以下四点继承了弱物质主义理论设置:第一,同弱物质主义一致,研究层次坐落于单位层次,即研究仅关涉国家身份而不涉国际体系内非国家行为体身份建构议题,海因茨·科赫特(Heinz Knhut)说:“国家是团体自我,具有群体层面上的认知能力”。①Heinz Kohut,Self-psychology and the Humanities:Reflections on a New Psychoanalytic Ap⁃proach(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80),pp.127-211.第二,核心框架结构设定层面,该框架延续弱物质主义设置认为国家身份建构由自体建构与同他者互动建构两部分构成,即双重身份模式,本文将前者称之为“自生身份”,后者则选取彼得·卡赞斯坦的“关系身份”称谓。第三,在建构“自生身份”的相关要素中物质要素依然产生重要意义。第四,同弱物质主义一致,“关系身份”建构所仰赖的主要路径依然是国家间互动。除继承与沿用弱物质主义相关框架设置外,下文还将在继承的基础上尝试予以修正和补充。

(一)“自生身份”与偏好生成

国家自行建构本国身份的根源是凭借自身对已有资源或知识的自我领悟,弱物质主义将上述已有知识的涵括范围压缩于物质层面,但国家作为由数个独立思维个体与领土的构成实体,观念层面并非是没有任何历史或者本国文化偏好的“白纸”,而是拥有历史进程中沉积而成的民族性格、文化等观念要素,本文认为,国家基于对本国已有知识的自我领悟完成“自生身份”建构,上述部分已有知识不仅涵括弱物质主义强调的物质要素,更应将观念要素归拢在内。

首先,物质要素作为建构国家身份的实体性知识,其获取与变更凭借国家行为体或其构成单元在历史中同其他行为体多重形式的互动,如战争、割让、出售或对外贸易等,这部分实体性知识包括领土、经济财富等物质性因素。比如战争获取或凭借国家政权更替进程中新生政权从原有政权处继承的领土或土地资源,一国经济发展水平与财富能力等。以英国为例,十八世纪英国海洋霸权国“自生身份”的建构的重要根源之一是英国对自身海洋国家的特有地理位置、广布全球的英属殖民地与同他国类比绝对占优的相对经济力量的自我领悟。①高兰:《海权发展模式研究于中国海权理论构建》,载《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19年第5期,第30-35页。其次,观念要素作为国家自行建构身份的非实体性知识其获取路径主要依赖于历史继承。肯纳瓦尔(Catarina Kinnvall)曾说,“时下国家对自身历史的讲述是对历史中那些荣耀和创伤选择的结果,”②Catarina Kinnvall,“Globalization and Religious Nationalism:Self,identity,and the Search for Ontological Security”,Political Psychology,Vol,25,No,5,2014,pp.741-767.构成国家的个人与民族拥有个体和群体认知,上述认知具有历史继承性和相对稳定性特质,当个人与民族聚合形成国家的同时,上述认知在聚合过程中交汇成为本国内部享有的共识知识,即国家文化,因此国家文化是历史继承产物,博尔丁(K E Boulding)对此指出,“国家的形象是跨越时间的,有的甚至可以最远追溯到神话或者有记录或记载的年代。”①K E Boulding,“National Images and International System”,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Vol.3,No.2,1959,pp.439-466.概言之,国家依据对已占有的物质、观念要素的自我领悟,建构出国家的“自生身份”,而物质与观念要素共同成为“自生身份”建构的背景知识。

对于国际体系内国家行为体而言,任何国家的存续均不可避免依托一定物质性占有要素与共享内部文化共识,任何国家不涉大小强弱,凭借对先占因素的自我领悟而建构“自生身份”具有逻辑层面的适当性。需要指出的是,不同国家占有的物质要素与一国内部共享文化知识存在显著异质性直接致使不同国家间自我领悟结果的差异性,即“自生身份”的建构性差异,不同国家彼此间也因此埋下偏好差异与错误知觉伏笔,对此彼得·卡赞斯坦(Peter J Katzenstein)指出,一国身份决定一国认知偏好,并且塑造国家行为体的利益界定方式与规制范围。②彼得·卡赞斯坦著,宋伟译:《国家安全的文化:世界政治中的规范与认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6-57页。国家行为体依据自身偏好在同他国互动时读取他国行为内涵,囿于两国偏好的差异性,一国极易凭借主观偏好意愿将他国合理性行为读取为对本国的“非适当性”挑衅,进而恶化双边关系,上述“误读性”行为亦可对双边国家间身份建构施加影响力。

(二)偏好干预与“关系身份”建构

弱物质主义将“关系身份”视作国家内生于互动进程中的社会身份,研究视域聚焦于本国自身身份建构,本文继承弱物质主义以国家间互动为身份建构媒介,恰如巴里·布赞(Barry Buzan)所说:“互动是最基本的,没有互动,独立的单元就是分离的……”③巴里·布赞、理查德·利特尔著,刘德斌等译:《世界历史中的国际体系:国际关系研究的再建构》,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80页。但区别于弱物质主义,本文认为参与活动的国家行为体不仅在互动进程中建构自我身份,同时还将建构与之互动的目标国身份,因此“关系身份”由自我身份确定与目标国身份确定两部分构成。

传统互动模式下国家行为体身份建构仰赖米德(G.H.Mead)所意指的“宾我”结构,即国家行为体身份是凭借他者的眼睛看到的自我所习得的,亦可称为“镜式反映”(mirroring),其意为“以他人为镜来看待自我”。①亚历山大·温特著,秦亚青译:《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20、321页。沿用“宾我”或“镜式反映”逻辑,假设互动进程中存在A国与B国,此时A国将B国视作伙伴国,B国将通过A国的眼睛识别A国对B国的身份界定并吸收内化这一身份从而实现身份习得(自我身份确定),作为回应B国也将视A国为伙伴国(目标国身份确定)并规制善意政策。上述逻辑的症结在于B国准确识别A国眼中的自身实现两者认知重合的必要条件是A、B两国偏好无异质性,但现实情境中鉴于A、B均为独立国家行为体,无论地域文化何等毗邻与同源,二者间异质性始终不可忽略,区别仅在于这种异质性的大小,该逻辑显然忽视了A、B两者在参与互动前已先验客观存在的偏好差异问题,对此,行为经济学家理查德·塞勒(Richard Thaler)曾指出,心理账户具有非替代性质,一元钱对不同个体而言意义不同,②Richard Thaler,“Mental Accounting and Consumer Choice”,Marketing Science,Vol.4,No.3,1985,pp.199-214.一国脱离本国偏好精准识别目标国眼中的自己无疑将困难重重。

图2:传统模式下国家“关系身份”循环建构流程图(图片来源:笔者自制)

传统的互动身份建构模式创设了以国家身份、偏好同质化为基底的循环建构链路,对双向互动行为体彼此间偏好异质性近乎予以忽视,鉴于传统互动模式下的身份建构缺陷,本文将尝试改进原有“关系身份”互动建构模式。本文认为,国家“自生身份”先验性为国家确立的偏好认知已作为参与互动前国家的已有知识存在,将以干预变量形式影响国家双边互动进程与左右“关系身份”建构,本文称之为偏好干预逻辑。依然假设双边互动模式下存在A国与B国,两国预先存在偏好差异,A国拥有合作性偏好,反之B国则偏好对抗与竞争。互动伊始,A国将B国视作朋友与合作者并释放合作讯号,B国在接收上述讯号并凭借A国眼中的自己确定自我身份时,囿于B国自身对抗性偏好的干预作用,B国极可能错误识别A国眼中的自己,此时,身份习得过程演化为他国视角与自我偏好的混合物,B国因偏好干预逻辑将致使同A国间发生认知错位,B国错误认为A国视自身为竞争对手,此时偏好发挥“增恶变量”意义,B国在内化这一身份(自我身份确定)与对善意信号视而不见的同时,竞争性偏好自然干预对目标国的身份反馈进程,视A国为竞争者(目标国身份确定)相继反馈进攻与敌视性政策。鉴于敌视身份与政策的易识别性质,A国较易识别B国眼中自我的竞争性身份从而完成自我“关系身份”习得,偏好干预力量在针对竞争性或对抗性身份时或许有所式微,却较易左右目标国身份建构,A国尽管意识到B国已将自身视作竞争者,在针对B国进攻性或侵略性政策予以反击的同时得益于A国自身的合作性偏好,A国依然存在给予B国较缓和身份设定的可能性,此时,偏好则以“增益变量”形态存在,只要双方没有一方被消灭、解体或互动中断,上述互动身份建构链路将一直存续。

图3:改进模式下国家“关系身份”循环建构流程图(图片来源:笔者自制)

概言之,“自生身份”决定的国家间异质性偏好以二次干预的形式嵌入双边互动进程并左右彼此身份建构,首次干预作用于辨识目标国眼中的自我,二次干预则影响识别目标国眼中的自我后对目标国进行的身份反馈,前者将原有互动身份建构模式下“你如何看我”变更为“我认为你如何看我”,主观意念与偏好的混入为同目标国发生认知错位预留了空间,后者则为偏好分异较大的国家行为体彼此间发生单方面错识的情境下,避免坠入螺旋敌视境遇提供可能性。需要指出的是,上文为更加明晰地阐释偏好干预逻辑下国家间“关系身份”建构的差异性故预设A国与B国间存在较大偏好差异,但现实情境不可否定存在因二者偏好趋同进而两者彼此反馈同一身份的可能性,因此,偏好干预能力与偏好差异程度呈正相关关系。除此之外,国家行为体自我领悟“自生身份”的背景知识如领土、国家文化等具备历史继承性与相对稳定性特质,一国既有知识的变更困难注定国家“自生身份”与偏好将一段时间内维持相对恒定,本文将其视作外生于互动进程之中的单一恒量。相较于“自生身份”,国家互动具有针对性与多目标性,在同一时刻单一行为体会卷入同多个行为体的互动之中,本文将“关系身份”视作内生于互动进程的多重变量,鉴于此,本文的研究重点将集中于某一对特定的关系身份。

三、金融危机后时代中美差异性身份建构

2008年金融危机余波未平,中美关系也进入关键转型期,①吴心伯:《后冷战时代中美关系研究范式变化及其含义—写在中美建交四十周年之际》,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年第1期,第5-15页。中美间双边物质实力不对称差距逐步弱化背景下,中美身份似乎被“崛起国”和“守成国”所笼罩,上述身份同温特所指角色身份相互契合,温特指出,角色身份仅存在与他国的关系之中,二者互成对照,不可独立生成,卡赞斯坦则称其为相对于他者的自我身份,②Peter J.Katzenstein,ed.,The Culture of National Security:Norms and Identity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美国自二战结束起长期占据守成国角色,九十年代伴随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实力的相对式微致使对照角色一度空缺,金融危机后中国物质实力与日俱增使中国获得填补崛起国角色空缺的客观性条件。需要指出的是,中美互为对照角色尽管已成为学界的共识性知识,但上述身份的建构仅作为中美两国物质实力达到一定水平时的衍生品,具有外部指定性、非主观性等特质,建构过程仰赖物质实力却非牵涉国彼此互动,因此本文研究视域将聚焦于中美互动进程中彼此主观身份建构过程。如果说金融危机后时代中美“崛起国—守成国”角色身份设定下中美两国陷入大国冲突甚至点燃战争火药桶有某种必然性,那么研究中美互动进程中彼此主观身份建构及之中蕴含的打破大国必战规律的潜在可行性似乎更有实际意义。

(一)中美差异性“自生身份”的建构与偏好生成

“自生身份”作为国家行为体外生于互动进程的自领悟身份,依据上文,其建构要素由观念与实体两部分组成。中美两国作为当今世界的首强与次强行为体,彼此间物质实力、历史文化与民族特性等要素存在显著异质性,自然中美两国彼此间将领悟与建构出存在显著差异性的“自生身份”与偏好认知,上述差异性将扮演影响中美“关系身份”建构的关键干预变量存在于中美互动之中。

1.中国“自生身份”建构

一国凭借对自身已占物质与观念要素的自我领悟完成“自生身份”建构。从物质要素层面看,中国领土面积位列全球第三,东部南部毗邻太平洋,享有丰富资源储量与相对优越的海洋位置,同时中国作为全球第一人口大国,承受消费资源压力的同时也享有巨大人口红利。2008年金融危机后,中国在世界各主要国家经济体中率先摆脱金融危机泥沼,并于2009年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之后中国经济维持高速增长势头,2014年,中国GDP(按购买力平价计算)超过美国,GDP总量达到美国60%,制造业和工业增加值相继赶超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国,2020年尽管全球受新冠肺炎疫情严重波及,中国率先走出疫情阴霾,在全球各主要经济体中唯一实现经济正增长,2020年全年GDP突破100万亿人民币大关,依然牢固占据全球第二经济大国位置。

观念层面要素强调历史继承性,指不涉年份长短,能对时下发挥影响力的历史文化沉淀要素。中国传统文化讲求天人合一的处事精神与天下大同的和合共生,二者构筑起中国传统社会的理想内核。前者注重人与自然的合二为一,提出遵循天道,顺应自然的处事哲学,主张征服与被征服这种非遵循天道的观念应当予以扬弃,意味着中华文明是一种注重内敛、防御的“重和”文明,比如,在处理国家关系上,中国历代讲求“和谐万邦”思想,主张王道胜于霸道,建构起“修文德以徕天下”的外交传统。①余潇枫、章雅荻:《和合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中的中国范式》,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年第7期,第53页。后者承认不同个体相互之间蕴含的差异性要素以及在针对某些特定议题上的不可调和性,《论语·颜渊篇第十二章》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尊重差异性的个体道德观以及天下大同的最高理想,②李存山:《中国文化的“忠恕之道”与“和而不同”》,载《道德与文明》2016年第3期,第5-7页。主张各行为主体共生共存,在普遍包容前提下,做到天下和合,共为一家,《晋书·刘弘传》有:“天下一家,彼此无异,”③王冲:《中华多民族谚语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碰撞及耦合》,载《民族学刊》2021年第2期,第55页。《礼记·礼运》亦有“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之说,④周殿富:《礼记新编六十篇(白文版)》,北京时代华文书2016年版,第75页。突出中华文化的包容性内核。

体系内次强行为体与“重和”主义文化内核成为中国自领悟与建构“自生身份”的背景知识,中国凭借对前者物质能力的领悟内化自身大国身份,后者则弱化中国的竞争性与对抗意愿,综合上述自领悟成果,中国“自生身份”应类似于“和平崛起国”,即主观意愿承认自身作为崛起大国的物质事实的同时谋求在非战争或非对抗情境中实现和平崛起,鉴于身份决定偏好逻辑,中国“自生身份”先验性为中国参与国家间互动进程确立了“重和”与合作性偏好。

2.美国“自生身份”建构

物质要素层面,美国作为西半球领土仅次于加拿大的第二大国,东西毗邻太平洋与大西洋,南部则与墨西哥湾接壤,握有优越的海洋位置,丰饶的资源储量与过三亿的人口基数。除国家构建仰赖的人口、领土等基础物质因素外,经济层面,美国冷战结束,世界格局呈现美国一极独大,1991年,美国GDP达到6.158万亿美元,在世界占比25.61%,⑤《1991年美国GDP数据》,世界银行官方网站,https://data.worldbank.org.cn/country/unitedstates?view=chart尽管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美国经济陷入长期衰退,2008、2009两年,美国GDP呈现负增长,为-0.14%和-2.54%,尽管美国相对实力的衰退与中国等新兴国家行为体实力的崛起使美国面临结构挑战,但全球经济对美元体系的过度依赖性与美国经济总量同次强行为体之间存续的绝对差距注定短时内世界第一经济大国的地位依然难以旁落。

观念要素层面,“例外论”与“普世主义”作为“美利坚主义”的文化内核深度内嵌入美国社会之中。前者美国否定同欧洲母体文化存在一定亲缘纽带,相反突出美国自身创设制度的独特性与优越性。早在美国建国之前,1630年,率领清教移居马萨诸塞的牧师约翰·温斯洛普(John Winthrop)将新英格兰称为基督博爱的典范之地,九年后,波士顿牧师彼得·巴克利(Peter Bulkeley)将新英格兰人称为世界独一无二的民族,对此,历史学者伊恩·蒂勒尔(Ian Tyrrell)讲到:“美国和欧洲思想的二元对立培育出美利坚主义的例外思想。”①Ian Tyrrell,“American Exceptionalism in an age of International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96,No.4,1991,pp.1031.后者美国坚信自身享有的主流价值观念,包括自由主义、平等、个人主义、自由竞争等,应作为全人类的普遍遵循和享有的共同知识,否定上述规则外其余价值观念的合理性。莫顿·霍尔珀林(Morton Halperin)认为,立宪民主是现存世界唯一的合法政府形式,②Morton Halperin and Kristen Lomasney,“Guaranteeing the Democracy:A Review of the Re⁃cord”,Journal of Democracy,Vol.9,No.2,1998,pp.134-147.而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则指出,美国的这些普世原则意味着政府如果不去实践这些原则意味着政府的不合法性质。③Kissinger,World Order(Penguin Press,2014),p.236.另外,美国普世主义受到清教的极大影响常带有一种福音布道式狂热,④J D Richardsan,A Compilation of the Messages and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Washington D C: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87),p.1527.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据此曾将美国比作传教士国家,⑤Huntington Samuel P,“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Foreign Affairs,Vol.72,No.3,1993,pp.22-49.美国作家梅尔维尔(Herman Mellville)也曾指出,美国人不能只在美洲行善,而是应该拯救全世界,⑥Herman Melville,White Jacket(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4),pp.142.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认为美国负有捍卫世界自由的主要责任,据此,美国同苏联在冷战时代的敌对和对抗正是履行这种责任。

美国凭借对自身国际体系中的相对位置以及无可睥睨的综合国力,美利坚主义蕴含的普世思维与例外优越论的自我领悟并建构出体系主导国的“自生身份”相应确定美国的偏好认知,即一方面维系体系主导地位,确保美国体系主导权不会旁落他国,另一方面普世主义与优越性思维注定美国拥有排异性偏好并将自身偏好关联于适当性,给予同自身相近和相异的国家制度与意识形态迥然相异的回应,通常视前者为正义制度并给予顺应或支持性回应,视后者为独裁或欺压性制度并予以排斥或打压,甚至妄图予以颠覆。

(二)偏好干预与中美差异性身份建构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美之争的核心关切逐步由物质之争向位置之争转向,尽管中美作为拥核大国,相互确保摧毁效能为中美间位置竞争划定安全底线,中美关系在可预期层面并不会走向奥根斯基所预测的大国战争境地,但作为当下世界首强与次强行为体,在国际体系开放性、边界模糊性与产业链全球化的宏观环境下,竞争与高水平互动并存成为中美避无可避的现实选择,重构与恢复冷战状态下的封闭性国家联盟对任何一方均无可操作性。中美互动的现实情境下中,中美双方建构自我与彼此“关系身份”成为中美互动进程下的必要“衍生品”。需要指出的是,此时中美互动中“关系身份”建构并非沿用传统模式,中美双边作为拥有自领悟能力的“类人”国家行为体,“自生身份”决定的先验偏好将干预中美双边互动进程,上述干预模式却为中美彼此间身份建构差异性埋下伏笔。

1.奥巴马政府时期中美差异性身份建构

自冷战终结,中国作为实质意义的外围国家加入以美国为中心国家主导的全球体系成为体系攸关方二十年后,中国所占体系相对位置逐步由边缘外围向中心升格,但中国和平崛起国“自生身份”决定的偏好注定中国将选择在现有体系内崛起之路,而非自立门户或挑战现存体系的主导国的非和平与竞争性路径,对此约翰·依肯伯里(John Ikenberry)指出,“中国依靠融入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实现自身的崛起,中国从未意图将美国逐出亚太……或者意图挑战美国的霸主地位”。①John Ikenberry,“American Hegemony and East Asian Order”,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58,No.3,2004,pp.355-358.除此之外,中国的共生性思维偏好决定中国承认同他国之间在意识形态、国家利益等层面存在异质性,中国并未视美国相异于中国的经济制度和意识形态等要素视为缺陷。基于上述认知,中国对美做出类似于“合作伙伴”的身份界定并据此施加相应举措。2011年11月,时任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访问美国并推动发表《中美联合声明》,确立中美应努力建设面向21世纪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伙伴关系,随后2012年2月14日,正值西方情人节之时,时任国家副主席的习近平在访美期间,正式提出构建中美新兴大国关系构想,①倪世雄:《未来的中美新兴大国关系:挑战与前景》,载《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7年第6期,第51页。并在之后的2013年,习近平主席访美期间,同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在安纳伯格庄园举行双边领导人会晤,达成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共识,中美新型大国关系被确定为一种“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双边关系。②王浩:《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构建:理论透视与历史比较》,载《当代亚太》2014年第5期,第52页。除此定调中美宏观关系层面之外,具体制度层面,中国发起成立“一带一路”、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等相关多边倡议与协定时,均对美国加入协定并同美国在机制内开展合作展现开放与欢迎姿态,以“一带一路”合作倡议为例,2013年,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后,中国驻美大使崔天凯明确表示,中国欢迎美国加入“一带一路”合作倡议,③《中国驻美大使崔天凯:欢迎美国积极参与“一带一路”》,今日中国网站,2015年3月8日,http://www.chinatoday.com.cn/ctchinese/zhuanti/2015-03/08/content_674940.htm与此同时,中国多次强调,中国并未意图利用相关机制的创设另起炉灶,取代现行多边机制,2015年9月,王毅外长在外交部第十四次“蓝厅论坛”的演讲中阐明,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不是意图争夺主导权,中国发起亚投行的目的仅为弥补完善现今金融体制的缺失,绝非“另起炉灶”。④《中国发起成立亚投行并不是要“另起炉灶”》,央广网,2015年9月16日,http://news.cnr.cn/native/gd/20150916/t20150916_519883638.shtml

中国对美近似于合作伙伴的柔和身份界定与对照政策行动进入美国视域后,沿用互动身份建构模式,美国首先要读取中国眼中的美国身份界定以完成“关系身份”中的自我身份界定环节,依据上文偏好的二次干预逻辑,此刻美国体系主导国“自生身份”决定的维护主导地位与排异性偏好施加首次干预,表现为前者,维护主导地位的霸权偏好注定美国质疑中国的不称霸意愿,而后者在排异性偏好下,美国认为同自身社会制度相异的社会主义中国不具备应有合法性与适当性,二者叠加作用致使美国认为中国眼中的美国合作伙伴身份是伪善的与表象的,美国对华资深政策顾问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在2015年出版的《百年马拉松—中国取代美国成为全球超级强国的秘密战略》一书中认为,中国依托其独特的权谋策略,隐藏着一个颠覆美国的似马拉松一般的“百年大计”,利用中国独特的战略欺骗手段达到最终在2049年取代美国成为新的全球霸主的战略目标。①张一飞:《国际政治中“霍布斯—基欧汉”区间的衰落与身份政治的兴起》,载《当代亚太》2020年第6期,第63页。身份错识必定相伴之后的行为错识,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提及有关“一带一路”倡议的目的与性质时指出,中国发起成立“一带一路”倡议的实质目的与性质并非中国所宣讲的仅为促进经贸发展的合作性倡议,而是中国意图向他国输出中国模式的工具性载体,比作中国版本的“马歇尔计划”,②Francis Fukyama,“Exporting the Chinese Model”,The Straits Times,December 30,2015。杰弗里·威尔逊(Jeffrey Wilson)则将中国构建亚投行视作中国尝试终结西方主导下的国际金融体系的努力,是中国采取“修正主义”外交策略的突出标志。③Jeffrey D.Wilson,“The Evolution of China’s 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From a Revisionist to Status-Seeking Agenda”,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19,No.1,2019,pp.147-176.据此,在偏好作为“增恶变量”的干预逻辑下,美国将中国眼中实质美国身份解读为敌人或中国称霸道路上的“拦路者”,美国实现“关系身份”中的自我身份习得的同时对中国所传递善意视而不见,外现为对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消极态度与拒绝、抵制“一带一路”、亚投行等相关倡议与组织。

自我身份习得以后,沿用上文“关系身份”的二重构成设置,美国在内化外部习得的自我身份同时做出对中国,即互动中目标国的身份反馈,此时美国“自生身份”决定的偏好再次干预美国的目标国身份反馈过程,将中国身份界定为美国的战略竞争对手或争夺国际体系主导地位的竞争者,换言之,即位置性竞争者。2010年奥巴马政府出台《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中国列作“战略竞争者”,④朱锋:《中美战略竞争与东亚安全秩序的未来》,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3期,第8-9页。次年,美国高调宣布重返亚太,并规制亚太再平衡战略,在中东施行战略收缩的同时强化亚太军事安全存在,加大对华遏制力度,随后的2012年美国大选期间,奥巴马总统将中国视作“潜在合作者”的同时更加明确了中国的“竞争对手”身份定位。①James Wong,“Obama Reveals His Warning on China”,The New York Times,October 24,2012.概言之,奥巴马时代中美彼此身份界定已外现显著异质性,中国对美身份界定外现显著合作性取向,反观奥巴马政府对华身份界定,虽承认中国对美国的合作性意义,但身份界定重心则聚焦于竞争性。

2.特朗普、拜登政府时期中美差异性身份建构

中国崛起势头与偏好干预逻辑叠加作用招致美国对华意图错识持续深化背景下,特朗普总统执政仅一年,就在2017年11月出台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将中国定义为“主要的战略竞争者”,且美国今后的战略重心将聚焦大国竞争,②“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 of America”,The White House ,December,2017,http://nssarchive.us/wp-content/uploads/2017/12/2017.pdf两年后,2019年10月,美国副总统彭斯在威尔逊中心的讲演将中国的身份界定为美国的主要战略竞争对手,③“Remarks by Vice President Pence at the Frederic V.Malek Memorial Lecture”,The White House,October 24,2019,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vicepresident-pence-frederic-v-malek-memorial-lecture/伴随美国对华“关系身份”竞争性界定的是美国日益严峻的对华敌视打压政策,2019年6月,美国国防部对外发布《印太战略报告》,报告的核心要义即强调美国未来将通过强化印太双边、多边同盟军事体系以抑制中国在本地区日益增强的经济影响力与军事存在。④韦宗友:《美国印太战略演变趋势及影响评估》,载《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1年第5期,第92-93页。在经贸领域,2017年11月,特朗普政府向世界贸易组织递交了拒绝中国获得市场经济地位的文件,四月后2018年3月,美单方面大幅抬高对华进口商品关税壁垒,并重启对华“301”调查,对华全面贸易战的大幕拉下。⑤李巍:《从接触到竞争:美国对华经济战略的转型》,载《外交评论》2019年第5期,第69页。尽管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后,美国国内政治生态急剧转向,拜登相较于前任特朗普在行为取向、政策偏好等多重层面存在较大异质性,但在对华身份界定问题上沿用前任的竞争对手称谓,2021年2月,拜登总统就职后发表首次有关外交政策演说中开宗明义地将中国界定为今后美国最严峻的竞争对手,①“Joe Biden calls China the‘most serious competitor’to the US,in first foreign policy speech”,SouthChinaMorningPost,February 5,2021,https://www.scmp.com/news/china/diplomacy/arti⁃cle/3120618/first-foreign-policy-address-president-biden-calls-china-most2021年2月拜登总统在出席G7与慕尼黑安全会议时呼吁欧洲国家应团结一致同美国共抗中国挑战,②“Biden’s message to G7,Munich events:Allies should work together on China challenge”,Reuters,February 20,2021,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g7-meeting-biden-idUSL1N2KP02T在经贸技术领域,拜登政府延续前任对华高技术领域打击路径,2021年4月初,美国商务部以支持中国军事现代化为由,将7家中国超算企业列入出口管制“实体清单”,③“Commerce Adds Seven Chinese Supercomputing Entities to Entity List for their Support to China’s Military Modernization,and Other Destabilizing Efforts”,U.S.Department of Commerce,April 8,2021,https://www.commerce.gov/news/press-releases/2021/04/commerce-adds-seven-chi⁃nese-supercomputing-entities-entity-list-their当月22日,美国参议院外委会通过由民主党参议员鲍勃·梅嫩德斯(Bob Menendez)等人修定的以同中国开展战略竞争为核心主旨的《2021战略竞争法案》,该法案的制定与通过标志着深度对立的美国两党在对抗中国议题之上外现出惊人共识性。

同美国习得身份的次序一致,当美国对华战略竞争对手的身份界定与对照行动进入中国视域后,中国对美国眼中的中国身份进行释读以实现自我身份确立,此刻中国既有偏好依然对释读过程施加干预意义,但中国依然能够较精确解读美国眼中的中国身份,源于:(1)无论是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关于“战略竞争对手”的表述,抑或是四年后拜登政府关于“最严峻竞争对手”的表述,美国上述清晰与非掩饰性的有关中国竞争对手的话语陈述无疑弱化了偏好的干预效能,误识空间被大概率压缩。(2)美国的进攻性政策从实证层面强化了上述话语表述的辨识度。据此,中国凭借辨识美国眼中自身的竞争对手身份完成“关系身份”中的自我身份确定环节,并基于本国权益不受损原则对美进攻性政策予以回击,以贸易层面为例,针对美国对华发起的贸易攻势,中国采取防御性对等回击策略,2018年7月与8月,在美国率先对500亿美元中国输美产品征收25%关税后,中国随即针对性的对相同体量美国产品加收对等关税,第二轮互相征税环节开始后,美国依旧保持强硬姿态,同年9月对2000亿美元输美商品加征10%关税,并于次年5月将税率提升至25%,中国依然采取对等回击策略,将对价值600亿美元美国商品原征税率10%增至25%,总的来看,中国对美进性行为的回击举措与防御性对等反制基本吻合。①马涛:《美国对华规锁战略下的贸易冲突博弈路径选择》,载《当代亚太》2020年第2期,第94页。

尽管偏好干预效应因美国对华进攻性身份设置的易辨识性而相对式微,但偏好干预逻辑在中国对美身份反馈,即目标国身份确定环节时以“增益变量”形式左右中国不会沿用传统互动身份建构模式下“以恩报恩,以牙还牙”逻辑建构美国身份。2019年1月,在美国对华挥舞关税大棒之际,王毅外长就中美建交40周年接受《人民日报》专访时表示,中国不会成为美国,更无意取代美国,中美之间在能源、地区安全、气候变化等多领域存在广泛利益重合,中美双边尽管存在竞争,但更需要有合作。②《王毅就中美建交40周年接受〈人民日报〉专访》,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19年1月17日,https://www.fmprc.gov.cn/web/ziliao_674904/zyjh_674906/t1630195.shtml同年9月,中国驻美大使崔天凯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就中美关系发表主旨演讲时表述了相似观点,即尽管中美在一些问题上存在分歧,但中美间共同利益远大于分歧,中美有责任携手应对恐怖主义、气候变化等全球性挑战,③《驻美国大使崔天凯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就中美关系发表演讲》,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19年9月13日,https://www.fmprc.gov.cn/web/zwbd_673032/yjcf/t1697562.shtml美国政府换届后2021年2月11日,习近平主席在同现任美国总统拜登通话时,明确主张中美双边今后应在金融、执法、军队等多部门开展接触,重建两国双边对话机制,管控分歧,聚焦合作。④吴心伯:《拜登执政与中美战略竞争走向》,载《国际问题研究》2021年第2期,第44页。据此,本文认为中国主观对美身份建构应类似于事务性合作者,其逻辑在于:(1)尽管中国拥有“重和”思想的外生偏好,但对美国眼中中国竞争对手的明晰认知注定中国不可能反向视美国为紧密盟友。(2)美国拒绝加入“亚投行”等中国主导机制的明晰讯号与美国在现有多边机制内的对华打压行径致使中国难以将美国视作制度性合作伙伴。前者美国拒绝加入源于美国在自生偏好干预下对上述机制的目的、性质产生错识。后者现实制度主义认为制度主导国在提供制度运行所需足量公共品的同时通常将制度“私有化”为满足自身需求的权力工具,⑤王明国:《从制度竞争到制度脱钩—中美国际制度互动的演进逻辑》,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10期,第78页。当中国改革现有制度诉求被美国错识为制度内“修正主义”行为时,美国凭借握持的制度内优势权力护持自身主导地位则具有现实层面的便捷性。(3)“重和”偏好引导中国在上述合作路径受阻时寻求新的合作通路,中美在能源、反恐、应对气候变化等具体事务领域内的巨大合作潜力自然进入中国视域,将美国身份确定为事务性合作伙伴相应具备逻辑层面的适当性。概而言之,相较于奥巴马时代,特朗普、拜登时代中美身份建构差异性程度显著强化,中国依然对美身份界定中合作性依然占据主流,美国反之对华身份界定则趋向全面竞争乃至对抗。

(三)小结:身份差异性与单向度缓和

中美两国“自生身份”的差异性决定的异质性偏好以“增恶变量”或“增益变量”形式干预中美互动进程中的双向“关系身份”建构过程。美国维护霸主地位与排异性偏好导致美国释读中国眼中的美国合作伙伴身份时产生错识,进而忽视中国善意举措与对华做出竞争对手的身份反馈,此时,偏好干预作为“增恶变量”存在。相反,中国“重和”与“非排异性”偏好左右中国在读取美国对华竞争对手身份设定后依旧做出对美合作大于竞争的事务性合作伙伴的身份设定,此刻,偏好则发挥“增益变量”作用,因此,在偏好的二次干预逻辑下,中美互动进程中身份异质性建构的外现形式突出表现为中美彼此间“关系身份”中目标国身份确定的差异性。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传统认知结构认为,行为体身份与偏好差异促成错误知觉的生成,当一方因自身偏好缘故对互动中另一方行为产生错误知觉后,双方可能因彼此误会而坠入螺旋敌视境地,①齐尚才:《错误知觉、议题身份与国际冲突—以中美南海航行自由争议为例》,载《外交评论》2017年第5期,第53-78页。但产生上述悲剧的前提是当一方识别自身被误解后出于愤懑而选择报复。美国霸权护持与排异性偏致使对中国善意行为与非争霸目标产生错误知觉,并以进攻性政策作为回应,幸运的是,中国一方面在识别被美国误会的现实情境后仅出于维护自身权益目的施加对等反制措施,并未谋求对美延申报复。另一方面,中国自我“重和”偏好在指导中国确定美国身份时依然做出合作意义大于竞争的身份设定,因此,中美双向并未因一方错误知觉而陷入螺旋敌对的悲剧之中,相反因中国的合作性偏好所起的单向度缓和功用可在一定意义上中和美国的进攻性姿态,弱化中美进一步对抗与冲突风险。

四、结论

从长远看,中美两国经济制度、文化习俗、政治意识形态存在较大异质性的客观现实长期存续的大背景下,中美两国凭借对自我已占物质与观念要素的自我领悟建构起截然不同的“自生身份”并生成彼此异质性偏好认知具有持久恒定性,而上述偏好认知将在中美建构彼此“关系身份”进程中以干预变量形态发挥作用,左右中美自我身份与目标国身份确定,直接促成中美身份建构结果的异质性。依据上文所述身份建构逻辑,本文就中美关系得出以下两点预测性结论:(1)美国对中国战略竞争对手的身份界定将在今后持续存在,中国不得不做好长时间防御美国进攻性政策的准备。(2)鉴于中国对美国的合作性身份反馈所起的单向度缓和作用,中美关系今后不会坠入螺旋敌视的悲剧境地。

尽管中国依据自身偏好不会主动寻求同美国展开战略竞争,但中国的持续崛起将注定强化美国的担忧程度,固化中国“修正主义”形象的固有认知,夯实“中国战略欺骗论”①Michael Pillsbury,The Hundred-Year Marathon:China’s Secret Strategy to Replace Ameri⁃ca as the Global Superpower(New York:Henry Holt,2015),p.42.的权威性致使中国传递的合作诚意被完全忽视,主观强化美国视域有关中国眼中美国合作伙伴形象的伪善认知。从中国视角出发,中国不可能因为担忧美国的误判和对中国意图的错误识别而有意放缓自身崛起速度,牺牲中国的发展契机。因此,如何准确的传递中国的发展意图,在美国偏好不可消除的前提下尽量抵消美国对中国意图的错识至关重要,首先,中国应持续传递、释放清晰的不称霸与合作性讯号,并寻求同美国扩大经贸、环境治理、教育人文等利益重合领域的双边合作,尽管信号传递与话语表述在偏好干预逻辑下极易出现错识,但话语、行动的双向契合性将很大程度避免错识进一步深化。其次,中国应持续拓宽同美国民间交流合作,扩延对美公共外交覆盖层面,培养美国民间对华良性认知的社会基础,以民促官,弱化官方层面美国对华认知错位,王义栀对此指出,在美国民粹主义盛行的大背景下,决策者对华认知深受民众影响,新时代中国对美公共外交使命应为重构美国民众的“中国观”,①王义栀、栾文韬:《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中国对美公共外交的使命与内涵》,载《拉丁美洲研究》2021年第2期,第15页。2021年2月,王毅外长在“对话合作,管控分歧—推动中美关系重回正轨”蓝厅论坛上发表致辞中明确指出,中美民间交流不应受政治关系而起伏不定,中国愿相向而行,持开放态度为中美两国民间交流合作营造良好环境。②《王毅在“对话合作,管控分歧——推动中美关系重回正轨”蓝厅论坛上发表致辞》,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2月22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hd/t1855525.shtml从总体上讲,虽然美国对华认知错位不可避免,中美身份建构非对称性将在今后相当长时间内成为“恒量”,但中国依然可以采取以民促官等积极举措,抑制安抚美国对华崛起焦虑与诱导美国弱化对华错识力度,压抑偏好干预的“增恶效能”,实现中美今后大国良性互动与竞争的新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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