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叶独木舟

二十年前，我住在老城区一栋土木结构的旧房子里，邻居中有个叫M ă ng子的五十多岁的男人，M ă ng子是我们这儿给瘦高个起的集体外号。我们住的房子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破旧得很，梅雨季节地板上汪着盈寸的积水，墙上一碰就会触电，不知历经多少人住过，电线乱七八糟的。M ă ng子与我不住在同一栋，中间隔着一块场地，正好在一条对角线上。M ă ng子家的地势低，房子的通风条件也要差一些，遇上恶劣天气，哪儿都在冒水。雨过天晴，  M ă ng子跛脚的妻子就抱了被子、衣服出来，斑斑驳驳晒在场地上。

M ă ng子先前是造船厂的工人，十几岁开始就同船打交道。后来，造船厂倒闭了，M ă ng子失业了。失业后的M ă ng子什么活都干过，收入没有在造船厂稳定，日子自然过得窘迫。我渐渐意识到，那条穿城而过、每天相见的叫修水的河流，对许多人来说何其重要，用生命河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M ă ng子所在的造船厂之所以倒闭，是因为修河断航了。1958年，修河中游开工修建柘林水库，即现在的庐山西海。在此之前，修河的航运是繁忙的，称得上是修水运输的生命线，是黄金水道。修河上航行的船只数以千百计，修水本地的有宁船和鸟排，上饶来的叫刁子船，赣州的叫沙排子，永修、安义的叫麻雀子。修水的船只顺河而下，从永修的吴城入鄱陽湖，往北经鄱阳湖进入长江，往南则进入赣江。宋朝时，黄庭坚从双井的家门口上船，沿河而行，到京城做官。后来，修水的木材、茶叶，也是顺着这条航道运抵南京地界，茶叶还销售到了秦淮河的画舫上。

因为这条河流，修水同外部世界连为一体。

我的祖父，以及父亲、母亲，都参加过修建柘林水库。母亲去柘林水库工地上时，我才五六个月，待母亲回来，我已经咿呀学语了。那是1970年代。到1975年，修河彻底断航了。2001年，修河上游开工修建抱子石水电站，船只活动的空间更加有限了。

修河航运的风光成为了历史，那些在水上讨生活的人不得不改弦易辙，弃船上岸，开始另一种活法。接受这种变化的，不只是水上人家，甚至包括水里的鱼群。几年前，站在跨河大桥上俯瞰，有时能看到一群为数不多的鳡鱼，在水中央游来游去，好像一群孤独的侠客。现在已经看不到这种景象了。有年枯水季，从浮桥上走过，发现水中有几团乌云状的小鱼群，听人说，那是为改善修河的鱼类数量而投放的鱼苗。

《通往天堂的夜航船》是写给那些在修河里漂泊的灵魂的。在时代的洪流中，每个人都是一叶独木舟，给每个人的机会看似均等，实际却是千差万别。在大多数人享受发展带来的红利时，有少数人在无声付出，在默默承受。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悲欢，宛如河流里的波浪起起伏伏，而又奔腾不止。我的写作一直立足于小县城，修河无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看到了那些在浪花上跃动的灵魂，也看到了那艘在河汊里寿终正寢的大木船。

樊健军，男，江西修水人，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江南》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青岛文学》第一届“海鸥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有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