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艰难
2022-01-18孙未
大部分德国人都看过心理医生,大家普遍认为心理健康比身体健康还重要。我那些德国本地的朋友或多或少都有和心理医生聊天的经历,而且去看过精神科医生的也不在少数。有时候仅仅是失眠,家庭医生也会开出转诊单,把他們转诊到精神科专家那里,因为家庭医生认为,他们不能多次开失眠药的药方,这个得由精神科专家定夺。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航班熔断,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于是莫名其妙得到了看心理医生的机会。挑选心理医生是个曲折的过程,必须心理医生愿意接受我这个病例,我也愿意接受他。我跟一位老妇人聊过两次,她周身都是母爱,可是她对我说她没法帮助我,我的抑郁是疫情这个客观情况引起的,她没法改变现实,她应该帮我换一个角度来看待眼前的困难。可是对于疫情这种情况,她还没积累太多经验,她很忐忑,因为这个挑战一直失眠。
我又被安排去见一位年轻的女士,她是个催眠治疗师,我心心念念想见识一下德国催眠技术,她原本信心满满,写给我一个庞大的计划。很快她跟我道歉,她的私人生活出了问题,抑郁了,她的精神科医生给她开了长期的病假。那时候我才知道,在德国抑郁可以带薪病休,还能因为抑郁提前退休领政府补贴。
我跟一位外表忧郁的男士聊过几次,这时候我已经没有太多的奢求,我就是倾诉一下。有一天他跟我说,因为禁足令对生活工作的影响,他最近的病人情况都不太好,他很焦虑,他可能不能继续承受这么多人的倾诉了,他想静静。
然后我被推荐到一位中年女士那里,她人非常和蔼,诊所养了三条狗,全都病得很严重,只能趴在谈话室的地上,皮毛上布满污渍。诊所到处堆着经历了雪崩一般的纸张和杂物,地上都是斑驳的灰尘。她本人显然有些超重,身着家常便服,宛如电影里成天窝在沙发里吃薯片的典型形象。
我不想写最近这一两年的艰难,生活本身就是漫长的艰难。我也不想写某个地区某一群人特殊的艰难,无奈流落在异国他乡的日子里,我经常忘记自己的名字、年龄,甚至忘记我会写作,不同的肤色种族和语言让我困惑于我自己是谁,也不再肯定我是否能正确定义和理解属于特定的一群人的艰难。
这些日子的挣扎中,和身边的朋友和陌生人相互鼓励,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每个人都有属于各自无法复制的艰难处境,心理医生如此,他们的病人如此,没有看心理医生的众人也是如此。没有人懂得如何消除他人的艰难,也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了解他人的艰难,如同审视自身的疼痛,只需要这一个简单的姿态,无论我们自身如何暗淡,都可以为他人闪闪发光。
孙未,女,上海作协专业作家。目前在职读博,于德国萨尔大学攻读一般与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已出版书籍26部,包括长篇小说及小说集《人可以有多孤独》《卡斯塔里漫游史》《迷路人间》等。作品曾获《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