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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头一看

2022-01-18林那北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徐明小齐芬奇

林那北

孩童时,他的左眼因一块飞来的铁片致盲,从此他再不敢仰起头来,人生也由此一路走低。而今,当年的肇事者已是飞黄腾达,而他的妻子和儿子则以不同的方式寻求补偿和反击。懦弱和良善有时相伴相随,即便眼明心亮也难以辨清。然而谁被欺侮,谁被治愈,谁在恐惧,却是一目了然。

天是阴的,雨在前一天已经下过,并没有立即再下一场的打算,但也不是太坚定,或者只是歇一口气,喘一喘,等过一两天攒足劲了,再拿点水分往地面洒。这就是初秋让人最舒服的日子了,风似乎都刚洗过澡,裹着一股说不清的淡淡香甜,脸被吹拂时,每个毛孔都张大嘴一口口吸着。

徐明噘噘嘴,把头向上举起。四十六年前初秋的这个阴天,他才九岁,眼睛很大,形状像两枚横下来的橄榄,眸子黑得出油,泛着星星点点的光,眼梢还宛若燕尾向上翘出一条柔和的线条。他姐姐徐华单眼皮,整天没睡醒似的眯缝着。妈妈林芬奇左右一比较,长吁一口气。徐明这样的眼睛放在女孩脸上,只能以妩媚来形容,一不小心就徐徐散发出狐狸精的气息,肯定会惹出一堆是非,放徐明脸上就安全多了。男人注重整体性,身高和气质才是取胜法宝,一定拿脸说事,鼻子挺不挺是唯一的评判标准,而眼睛一直不算重要器官,但既然眼睛好看了,也不多余。

徐明九岁时个子在同龄人中偏高,长胳膊长腿,脖子也长。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好奇心重,学了“水滴石穿”这个成语,就端一盆水到楼下,双手捧起水,往石板上持续滴落,试一试石板会不会穿。个高本来是好事,正如眼睛大原本值得庆幸,好奇当然更是。人类所有的发明都建立在好奇的基础上。但在那个初秋的阴天,大眼、高个和好奇凑在一起,却几乎置他于死地。

那天晚上部队礼堂放电影,中学英语老师林芬奇本来要骑车带徐华和徐明去看,结果前一天发现英语小测一塌糊涂,一气之下她决定把全班留下来补课。天下电影那么多,反正看不完,就不看了。也就是说,傍晚放学,徐明本来直接回家,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没有了电影,徐明放学后到操场上打一会儿乒乓球,然后才往家走。从小学到军区宿舍得经过奋发路,五六百米长,两旁的樟树已经种了二十多年,树身经过无数次蓄意修剪,分别整齐地往路中央倾斜,枝丫和树叶在半空中密密麻麻交错在一起。这是一段没有天空的路,树梢离地面至少是十个徐明的距离。

路旁加了围墙的是市委机关宿舍,大门是拱形的,顶上有一颗粗壮的红星。徐明走在人行道上,看到拱形门前的夏伟伟了,还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响声是从夏伟伟掌心发出来的。罐头厂用剩下的边角料轧出麻雀、飞机、公鸡、蜻蜓等形状的小铁片,和爆米花装在一起卖,每包五分钱。爆米花不如糖果经吃,进嘴就化了,但包里有块铁片,这足以让人把有限的钱舍弃买糖果而买了爆米花。课间时,两人先锤子剪刀布,输的把铁片放地上,让对方用铁片摔。不是直接摔铁片上,而是砸旁边,两个铁片碰到一起就犯规认输,所以这需要技巧,靠得越近,冲击力越大,地上的铁片就越容易翻转过来,翻过来就赢了。夏伟伟其实不是本地人,父母都在江苏一家纺织厂上班,一个挡车工,一个修理工,兄弟姐妹共七个,三餐都顾不过来,就把最小的夏伟伟送到叔叔这边。叔叔结婚多年生育不了,夏伟伟来了当儿子养,但据说婶婶很不喜欢他,打打骂骂,还严控叔叔把钱花到他身上。夏伟伟没有零花钱,他买不起爆米花,但臂力好,总是轻易就能把别人的铁片摔翻过来。今天又赢多了吧,所以抓在手心得意地捣来捣去。

徐明和夏伟伟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差,碰到就一起很嗨地玩,碰不到互相也不会思来想去。他紧走两步,本来想喊一声夏伟伟。如果他喊了,夏伟伟应该会停下来,转过身等着他,那接下去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还没开口,陈力力出现了。陈力力铁青着脸从旁边的树后闪出,估计早就埋伏在那里等着了。他们马上吵起来,每一句话都围绕着铁片,大意是今天夏伟伟从陈力力手中赢走的铁片都是靠下流手段,在铁片摔下的瞬间,巴掌同时着地,这就大大增加了冲击力,铁片是被这股力带翻的。两人课间交手时陈力力就发现这一点,马上就戳穿过,但夏伟伟不承认。陈力力输光了为数不多的铁片,整堂课都听不进老师的一句话,越想越气,然后就早早溜出校门,不是为了回家,而是留在奋发路上,把身子贴在樟树后,等着夏伟伟经过。他让夏伟伟把赢走的铁片还给他,夏伟伟不肯。两人扯起来,身子粘到一起扭来扭去,脚下趔趄着。

这时徐明慢慢走近了,离他们只有五六步远。他没打算帮谁,甚至也没想劝架。打架本来就很吸引人,两人都是他同班的,脸这么熟,就更有吸引力了。人行道上有一块砖坏了,一脚踩下,身子一歪,上身就很自然向下低去。待到他重新抬起头,脑子还是空的,脸向左上方微微仰了仰。上面有东西,不大,如果是晴天,阳光会把树叶打得半透明,那么飞行中的东西,就会显出形状。但天一阴,叶子就跟着暗了,这时候一块不大的飞机状铁片闪过,它的形状就似是而非。

后来才知道陈力力要抢夏伟伟手里的铁片,夏伟伟抓牢不放。夏伟伟手臂有力,但陈力力更有劲。两人揪住互相扭着,如同发动机被摁下馬达,每一下都是加速度。突然陈力力把夏伟伟捏住铁片的那只巴掌往上重重一拍,夏伟伟受惊,松开巴掌,十几个铁片像从一张怪兽嘴里喷出,在空中划出不同弧线,扑向徐明。徐明四周水泥板叮叮当当响起,飞机形那个却没响,它没有砸到地面,而是直接扑进徐明的眼睛。

眼黑了一下,是左眼,徐明脱口叫起,然后蹲下,双手捂住脸,头插到两膝间。

半个小时后,他被小学老师用自行车送进附近的市一医院,然后老师拨通中学校长办公室的座机,林芬奇赶来,摇摇晃晃跑进急救室,一把抱住刚用白纱布做过简易包扎的徐明,哗的一下,张大嘴。徐明吓一跳,从来没有人这么近地对他哭。哭原来这么丑陋。一个多小时后父亲徐刚健才来,把他转到部队医院去。穿军装的人,对部队医院总是更信任。

眼球破了,飞机状铁片最尖的部分,差不多是横着切过他眼球,球体正中央裂开,长度不大,但伤口恰好在瞳孔上。医生在瞳孔左右两边各缝两针,瞳孔却没缝,让其自然愈合。倒是合上了,但留一个米粒大的白点,按林芬奇的猜测,可能是里头的晶体流出来,凝结在那里。

一个多月后徐明出院时,林芬奇皱着眉走得像舍不得离开。到大门口,林芬奇把徐明右眼捂住,指着医院大门上的字问他:“写着什么?”徐明摇头。其实林芬奇问得多余,医生早就告诉她,徐明左眼视力丧失,只剩下隐约光感。她无非抱着侥幸心理,徐明一答,她眼睛就湿了。徐明脸无表情,主要是,一时之间他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他的表情已经跟左眼视力一起,从脸上逃走了。

整个世界还是完整的,可徐明却只能微微侧过脸,慢慢习惯用剩下的右眼看东西了。

徐明和夏伟伟、陈力力都是1966年出生的,月份也差不多。事情发生后夏伟伟就被叔叔送回江苏,陈力力参加高考,考上外地什么大学。高考跟徐明无关,连高中他都没上,初中离毕业还有一个月,红星通讯修理厂招工,招的都是部队子弟。也不是所有部队子女都招得进,至少得高中毕业。徐明不够格,但林芬奇怕以后未必再招。这事徐刚健认为有不正之风嫌疑,他不管,也反对林芬奇管。林芬奇哪里听得进去,她到处跑,在很多领导面前说徐明眼睛,边说边伴着众多眼泪。从前许多人印象中非常清高的林芬奇老師,突然变成另一个人,头发蓬乱,声音颤颤,一开口就一脸涕泪。她这副形象多少让人震惊,这一惊,就惊出效果,徐明因此被招进红星厂。即使不去,其实高考仍然跟他无关。九岁初秋那个阴天后,他除了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后来又三天两头请假,接着干脆休学一年,一年到了觉得不够,又休了一年。徐刚健但凡去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出差,都把他带上,托人找医生瞧瞧,看能不能动手术换晶体,让视力得以恢复。据说现在这已经不是大问题了,跟白内障手术有点类似,但那时谁都摇头。学校很快习惯了徐明请假,徐明自己更习惯,动不动说眼睛难受,林芬奇就明白他不想上学,很配合,说:“好,那就别去了。”

接着总要再骂一句:“什么破学校!”

徐明觉得徐刚健对他眼睛的反应远没有林芬奇大。在病床边照顾徐明,林芬奇一急得骂起,徐刚健就冲她摆摆手,小声说:“都是孩子嘛,又不是故意的,计较什么?”林芬奇哭腔就出来了:“我们徐明也是孩子,他以后可怎么办啊?”徐刚健紧张地看看左右:“谁都不愿意这样,但已经这样了,你闹有什么用?传出去不好。”

徐明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时徐刚健被提为副团长不久,正对自己职务十分受用,做好团长、副师、正师一路上升的眺望,他认为高风亮节是必要的,所有人的形象都是靠自律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这里是部队医院!”这是他当时最常凑近林芬奇耳边提醒的话。在部队医院里,当时部队家属看病是免费的,也就是说徐明住在这里,除了吃,其余都不需要花钱。受了伤,纯属意外,那就治呗。夏伟伟的铁片是被陈力力打飞的,但陈力力的手并没有碰到铁片,他打的是夏伟伟的手,责任因此就不好算了。如果要赔偿,夏伟伟父母肯定拿不出钱,他叔叔也不可能背这个债。至于陈力力,他家更穷,父亲以前是搬运工人,一天夜里喝点酒回家被汽车撞倒,腿骨被车轮碾碎,车跑了,他没钱,到医院草草治一下,没治好,路都走得一瘸一拐,再也扛不动货,一直在家歇着;母亲是扫马路的,赚的钱还不够一家人糊口。

徐刚健和林芬奇都有工资,确实比他们家境好,至少三顿饭菜不至于愁,穿衣买鞋也大致有保证。但那都是之前,徐明眼睛受伤后,林芬奇一下子捏紧了钱包,饭桌上肉少了,鱼不见了,衣服太短了接个边照样穿。

祁小燕后来一直对这件事叨个没完。哪有伤了人却不要人家赔的,二百五啊?责任是谁就是谁,陈力力打了夏伟伟的手,铁片从夏伟伟手里飞出去,那两个人就是同谋了,管你穷不穷,反正都得赔。祁小燕说:“你爸你妈太傻了,就是缺心眼!”

徐明叹口气,不完全同意,但也不是一点认同都没有。副团长军装上已经有四个口袋,跟夏家和陈家这两个老百姓公开较劲确实不太方便,但脱掉军装冲上门去,至少横七竖八骂一顿,顺便把他们家的碗摔碎一两个,好歹发泄一下作为父亲应有的愤怒。什么都不说、都不做,连个道歉都没有讨来一句,好像徐明只是被蚊子叮一个包,这算什么?升官当然好,但徐刚健最后转为文职,职位也仅相当于副师。副师多如牛毛,多一个少一个都不稀奇,但徐明多一只眼和少一只眼,却完全不一样。

也只有像红星通讯修理厂这样的工厂才不在意徐明的眼睛。但是很奇怪,祁小燕为什么也对他眼睛不在乎?这是徐明不明白的。他进厂时,祁小燕已经在厂办上班一年,做着收发信件,替客人倒水这类清闲的活。她其实不是部队子弟,老家在离这座城三百多公里外一个盛产茶叶的村子,传说前厂长去村里出差,喝了几天好茶,认下一个干女儿,就是祁小燕,眨眼祁小燕就出现在红星厂办公室了。有人怀疑不是干女儿这么简单,但也仅是怀疑而已,收着信倒着水的祁小燕对谁都像对前厂长一样好,脸上浓厚的笑意可以融化红星厂每一块砖,张口就是哥长叔短,姐呀姨呀地叫,声音又柔又甜,大家慢慢心里就捋平整了,甚至觉得再对她说三道四很无耻。

见到徐明第三个月祁小燕就开始倒追,这让徐明吓得不轻。他接到祁小燕写给他的信,约他看电影逛马路,又给他买衬衫、皮凉鞋之类的。徐明那时还小,祁小燕比他大三岁。回家徐明在饭桌上怯怯聊起这事,林芬奇马上放下筷子,眉头拧起片刻,一字一顿地说:“可以!”边说边往徐明左眼瞳孔上瞥一下。徐明只有一边视力,算半残疾。祁小燕虽是农村的,父母大字不识,下面还有两个智力不全的弟弟,但她手脚齐全五官正常,脑子也一点毛病都没有。林芬奇的“可以”,指的就是把她娶进门不亏。

几年后徐明真的就跟祁小燕结了婚,生下儿子取名徐平安,眨眼三十岁了,五官像祁小燕,个子却像徐明,一米八六,腰瘪瘪的,背向前躬去,看上去就像半截细长的括号。儿子一天天长大,祁小燕的埋怨就一天天增加,她认为如果当初拿到赔偿,哪怕仅三千五千,那时钱值钱,一套房子才多少?用一只眼换一套房,也不过分,那样徐平安结婚时,也能有自己的新房。现在什么都没有,一只眼等于白白坏掉。

如果徐刚健活着,还能补贴他们一点,毕竟部队工资高。徐明和祁小燕也在部队,但只是工厂工人,而且祁小燕前几年五十岁,已经退休,退休金每个月四千多。徐明还没退,也只是名义上在岗而已,工厂早废了,每月只拿到基本工资,比祁小燕的退休金高不了多少。两个人加起来每月收入上不了一万,这点钱孤立起来看,也够日常开销,但一比较就不够了。

跟谁比呢?跟夏伟伟和陈力力。

徐明住院时,夏伟伟和陈力力一次都没出现,他们家长明显约好了各自写封慰问信,夸徐明是勇敢的好孩子,未来肯定是前途无量的国家栋梁之材,好好休息,病好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林芬奇一下子把信撕碎,狠狠摔地上,吐几口痰,再用脚掌踩几下。尽管不是故意的,可徐明眼睛毕竟被弄破了,作为肇事者,他们来医院看看,当面道个歉,又不是多难,为什么却不来呢?

因为休学两年,徐明眼睛受伤后,回江苏的夏伟伟就见不到了,陈力力变得比他高两级,他也见不到。上初中后更没见到,也许陈力力去了另外一所中学,或者远远见到徐明,就早早躲开,反正徐明视力没他好。徐明那时也特别不想见他们。一开始他没意识到自己不想,直到姐姐徐华要出嫁的前一天,一家人围着吃饭,徐华盯着徐明看片刻,突然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搁,说:“好好的一个人,成这样了!”

当时祁小燕已经住进家里好一阵了,是林芬奇一开始就故意弄出各种借口,让祁小燕早早来过夜,显然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家里只有两房一厅,之前徐明睡在客厅沙发上,林芬奇逼徐华和徐明对换一下,也就是徐华睡沙发,腾出来的次卧让徐明和祁小燕住一起。徐华挺不高兴,她一个大姑娘,因为一个外来的陌生女孩,就得搬离自己从小住到大的房间,每天把身体摊在沙发上,再也没隐私可言。林芬奇反驳她不满的武器就是一句话:“那你快找个人嫁掉呀。”

徐华二十二岁嫁给小学老师王明胜。论脸蛋,王明胜配不上徐华,单眼皮的徐华,小时候老是让林芬奇不满,但慢慢长大后,发现单眼皮安在鹅蛋脸上,跟高鼻梁和小下巴真是绝配。可惜徐华的身材不配合,只有一米五五,再高十厘米,去当电影明星都够格。徐刚健和林芬奇都不矮,徐明最后长成一米八二的高个,徐华却从十一岁起,就不怎么往上长了。她十一岁时,徐明九岁,左眼被铁片划裂,在医院住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以及后来的十几年,徐刚健和林芬奇仿佛就只剩下一个孩子了,他们轮流去医院陪徐明,后来又带徐明去各地医院。徐明眼睛出了这么大事,父母一门心思往上扑,徐华也不是不理解,但她又不是圣贤,不高兴是正常的。有时候徐刚健和林芬奇离家走得匆忙,连钱都忘了留点,到北京或者上海了才记起。幸亏部队通个话方便,徐刚健的战友找上门,把哭得快背过气去的徐华领去住几天,徐华要是不去,他们就给点钱、捎些菜,让她囫囵吞枣对付着。

“好好一个人,成这样了!”徐明听出来了,徐华说这话有多重意思,最核心的问题归结到他的眼睛。那个阴天,他从学校打完乒乓球,走在两旁种着大樟树的奋发路上,正要回家,铁片飞来了,划过眼睛,眼球破了,在医院住一个多月,缝了几针,但一边视力没了,成了残疾人,其实这个家也残疾了,否则徐华不至于这么匆忙就嫁给长得那么难看的王明胜,鼻子塌,嘴巴宽,比徐华还大了八岁,结婚时大半个脑袋已经秃了。徐明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想起夏伟伟和陈力力,只是一闪而过,但身子马上紧了一下。他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胳膊,上面变得非常陌生,像鸡煺毛后密布着一个个浮起来的疙瘩。“真是受够了!”徐华猛地站起,扭头走进厨房。家里没有属于她的房间后,她只剩下厨房。以前三顿饭菜林芬奇做起来绰绰有余,但徐明一住院,厨房的主人就从林芬奇变成徐华。十一岁的徐华在小小的厨房里慢慢变大,终于熬到可以出嫁。

当时徐明发现祁小燕正瞥他,想跟他对视。他把脖子梗住,脸就是不转过去。他不需要跟谁对看。夏伟伟和陈力力有姐姐吗?出嫁了吗?徐明一点都不知道,他甚至都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了。

他知道夏伟伟的消息是去年,也就是五十四岁时。那时他和祁小燕带着儿子刚搬到新房,房子所在的小区叫大成江山,是林芬奇出钱买的,三房一厅,有电梯,每幢四十层,他们家在第十六层,连装修也是林芬奇出钱出力,整天灰头土脸地跑前跑后,家具都配齐了,连车库和小车都买好,徐明一家三口才直接入住。有一阵林芬奇明里暗里收学生补课,英语嘛,怎么补都不见底,多收一个是一个,中午、周末、傍晚,她骑着自行车去这家跑那家,赚到的钱一分一厘攥着,最后变成这套房子。幸亏早买,再迟房价涨起,而林芬奇岁数大,牙一掉,发音不准,新教材又跟不上,就没人付钱请她了。

“哎呀徐明快打开电视,本市一频道,对,新闻台,晚间八点新闻,快点快点!”林芬奇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地说。徐明“噢”了一声,并没有动。林芬奇的声音以前被讲台弄大了,现在改不了。“你不要光‘噢’,快打开电视!”林芬奇加重了语气。徐明想你倒是说呀,电视里到底有什么?他不喜欢电视,林芬奇又不是不知道。按他的意思,家里根本不必装电视,反正他又不看。他只剩下右眼视力,世界就不再是三维的。静态的东西还可以,一旦动起来,眼睛没法对焦,就好像一个人本来两条腿走路,突然丢了一条腿,剩下的那条勉强也能走,但可想而知,完全不一样了。反正电视也没什么好看,别人的新闻,别人的故事,安在那里,祁小燕看连续剧,儿子看足球赛,根本轮不到徐明,轮到他也不看。

他打开电源,抓起遥控器,按来按去找不到本市一套。话筒里林芬奇还在催,急得跟着火似的。他转过头朝厨房里喊:“小燕,来一下!”祁小燕正收拾晚餐后的碗筷,半晌才慢吞吞出来。徐明先把遥控器递给她,马上又把话筒也一并递过去。

祁小燕“喂”了一声,眉头很快皱起,然后像被人按了快进键,手指头在遥控器上哗哗跳动,屏幕上很快就出现一个男人的画面。祁小燕话筒还压在耳朵上,脸转过来盯着徐明,嘟嘟嘴,紧着嗓子问:“他是不是夏伟伟?”

徐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看看祁小燕,又看看电视,不知道里头这个人跟祁小燕有什么关系。

“快说,他是不是夏伟伟?”祁小燕提高了嗓门大声喊起。

“妈,他还晕着哩。”这话祁小燕是对话筒里的林芬奇说的。

话筒很快就射出一声尖叫。祁小燕把话筒拿远一点,她盯着徐明说:“妈问,这个人是不是当年弄伤你眼睛的夏伟伟?”

徐明脑袋嗡了一下,脸马上转向電视。里头正在开会,镜头拉大时,上方的横幅标语写着是市人大闭幕,主席台上一个男人正站在左边发言席上读着稿子,微胖,中等个儿,细眼,三七开的分头梳得极其工整。可能读的时间有点久了,稿子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读完,他长吁一口气,下面掌声顿起。他走出来,对台下鞠个躬,又转过来对主席台再鞠个躬,然后走到自己位子坐下。刚才屏幕上打出字幕是夏伟伟,这会儿坐到前排正中央位置时,桌牌写着的也是“夏伟伟”。

这个夏伟伟就是那个夏伟伟?徐明没把握,他完全联系不起来。

“有他以前的照片吗?”徐平安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屋里出来了,头伸到电视前看着。

徐明摇头,没有。

徐平安说:“合影也行。”

徐明还是摇头。那时照相机还没普及到小学生头上,哪有合影?他盯着徐平安后背,觉得奇怪,儿子对家里的事从不过问,整天关在屋里闭紧门,这会儿怎么突然有了兴趣?

第二天一大早祁小燕出门了,徐明以为她照例去公园跳广场舞了。快中午祁小燕才回来,一进门就冲着徐明喊:“真的是他,就是你那个同学夏伟伟,他当市长了!”话音未落,电话响了,是林芬奇打来的:“徐明啊,就是他,弄伤你眼睛的人居然当上市长了,你说巧不巧?”

弄伤徐明眼睛的人,林芬奇以前每次说起都恼火,恨不得提刀扑过去,这会儿话语里却透着一点喜气。联想到刚才祁小燕进门时的表情,徐明相信这两个女人在这件事上,情绪是一致的。后来祁小燕说起来他才知道,不仅两个人,加上徐华,应该是三个女人。祁小燕找林芬奇,林芬奇和她一起找徐华,然后徐华逼她老公王明胜找在市委办公厅工作的同学打听,问到的情况如下:夏伟伟考上南京大学,毕业后留在江苏工作,读了在职研究生,从乡镇做起,一步步升到厅级,然后调来,先当代理市长,再正式被选为市长。小时候他曾在这座城市短暂生活过,算衣锦还乡。

祁小燕突然说:“徐明,你应该去找找这位同学,是他把你眼睛弄半瞎的嘛。”

徐明在客厅沙发上缓缓坐下,闭上眼,心咚咚咚地跳着。市长,夏伟伟居然是市长了,这太意外了。

就是在得知市长夏伟伟就是小学同学夏伟伟的第二天,徐刚健体检报告单出来,肺癌晚期。过六十岁之后,别人动不动就往医院跑,徐刚健相反,他不去医院。部队医院跟以前不一样,已经对地方开放,每天烏泱泱地挤满人,没病都会被挤出病来,这是徐刚健的看法。其实不挤病也照样来,他咳了很长一段时间,气喘不匀,走几步就得歇下,被林芬奇拉去查,报告一出来医生让他马上动手术。

徐刚健和林芬奇还住在原先部队分的两房一厅老房子里,五楼,没有电梯,每天得爬上爬下。大成江山这套新房子,徐华认为应该让父母住,老人有电梯毕竟方便,但林芬奇不肯。老房子是砖混结构的,顶上架着预制板,据说五级地震都够呛。林芬奇认为年轻人的命更值钱,他们上年纪了,真要撞上,死就死呗。徐华当时撇撇嘴,脸拉得老长。

徐刚健动了手术。其实也没用,拖了一年多还是死了。从火葬场回来,徐华在老房子边帮忙收拾东西,边愤愤地说:“我爸说不定是爬楼梯累死的。”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

林芬奇已经哭了两天,主要是,哭之余还得操心所有的后事。这会儿累了,正闭眼靠在客厅沙发上养神,听到徐华的话,她眼猛地睁开,又很快闭上。当时徐明和祁小燕也在,祁小燕用脚尖踢了踢徐明,徐明没理她。徐华是他姐姐,这是他家内部问题。徐华不缺房子,当年她嫁给王明胜,就是因为王明胜家老房子大,后来拆迁分到四套单元房。王明胜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妹妹各分一套,王明胜是长子长孙,就多分一套,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挣钱。但不缺是不缺,父母给徐明买房,却没给徐华买,徐华心里不舒服不是一天两天了。文化课她比徐明强,但也没强太多,只是高中毕业。如果林芬奇能像为徐明招工时那么不要命地托关系,她个子矮是矮点,进部队当兵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但林芬奇把所有能找的人已经为徐明都找过了,轮到徐华,无论是否求得动,又重新清高,谁也不求,想都没想过去求人。徐刚健关系比林芬奇多,但徐刚健脸皮太薄,前些年他出差时顺便带上徐明去治病,被人举报了,说假公济私,进步的事就停下了,几乎被焊住,很多在要害部门任职的上级,都是他以前的下级,他最沮丧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根本不想出面。“不要搞不正之风。”他还是这句话。徐华于是下乡当了知青,几年后招工进市橡胶厂,八十年代中期下岗,在家闲着,终于挨到有房租收入,手头才松下来。

徐刚健从发病到死去这一年多,跑医院的基本是徐华。徐华的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所以她平时除了打麻将,也没其他可忙的。有时她懒得动,在电话里冲林芬奇喊:“又叫我,你不会叫徐明去?”林芬奇马上用更大的声音顶回去:“他只有一只眼,你呢?你也残废了?”徐明倒是主动提出自己也可以去医院顶一顶。林芬奇马上说:“你要上班,她不要上班。”徐明悄悄叹一口气,心里知道林芬奇是故意的,她不是不知道红星通讯修理厂的情况,还有什么班可上呢?挂在车间门后面的签到本早被人当草纸撕光了。

按说祁小燕也退休了,可以帮徐明跑跑腿,但从一开始林芬奇就不让祁小燕做事,舍不得似的,其实是怕她做着做着一恼火就把徐明蹬掉。这也是徐华一直介意的。一个外人住着林芬奇花钱买入和装修的房子,亲生女儿却当牛做马。

徐明理解徐华的想法,换他应该也会这样,但理解是一回事,试图改变又是另一回事。一直以来,他从来没有动过改变什么的念头。林芬奇说招工,他就去了;徐刚健带他去外地看医生,他也去了;再就是林芬奇认为跟身体健全的祁小燕结婚很合算,他二话不说就结了。九岁以前他肯定不是这样,他手脚长,体育老师挑乒乓球人才时,还把他算在内,大概七八个人站一起,体育老师若无其事般边说话边向前走,突然一转身,扔出几个粉笔头,其他人都条件反射地闪开了,只有徐明没动,粉笔头直接击中他脸。反应能力不行,身体协调性差,就这两点,就不适合乒乓球。可是徐明真是太喜欢乒乓球了,白色小球一来一往噼噼啪啪的脆响,简直是天下最美妙的声音,他就自己每天后裤腰带上插一块球拍,有空就冲去操场上练。反应能力而已,他觉得完全可以练出来。但还没等练出来,铁片划过他眼球,证明他反应能力确实不好。出院后他只拿过一次乒乓球拍,发现更不好了,不是一般的差,球冲过来时,他靠仅剩的右眼根本无法对焦,哪还看得清楚?眼球一破,一切都不一样了。

徐华在主卧里收拾徐刚健遗物时,徐明和祁小燕跟林芬奇一样,整个身子窝在沙发上。祁小燕看手机,徐明看窗外的云。云也是动的,但变化不大,缓慢柔和地变,仿佛正是为徐明这样眼神不好又需要持续锻炼的人存在的。大成江山的新房子买在十六楼,装修时林芬奇特地在朝南大阳台弄出五六平方米的小空间,侧面用磨砂玻璃推拉门隔断,正面也围起来,从栏杆到天花板立起一面贴有3M防晒膜的大玻璃,再以格子状的白色铝合金固定住,安了空调,摆一张深褐色的牛皮大沙发,旁边搁个小茶几,再放张小矮凳,这样徐明大部分时间都可以摊手摊脚躺在那里看云。只有晴天才有边缘清晰的云交错上演,所以几十年来他都喜欢晴天。天一阴他就浑身毛孔都缩紧了,他讨厌阴天。

林芬奇看来累坏了,徐刚健患病这些日子,她瘦了很多,却并没有想象的悲伤。徐刚健前天死了,昨天很多亲友来吊唁,今天送去火化,一切处理得紧凑利索,都是林芬奇自己一手操办的,她永远不相信别人能办得比她好,二十岁是这样,四十岁是这样,现在八十三岁了还是这样。

主卧里不停传出响声。徐明走到门旁,见徐平安在徐华边上走来走去,就也凑过去。有本相册装的都是徐刚健和林芬奇年轻时候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是徐刚健在上海或北京,他的旁边站着瘦削的小男孩,就是徐明。徐平安把照片从塑料套里抽出来,摆平了,一张张拍照。徐华问他:“以前没见过吗?”徐平安摇头。徐华又问:“拍这个做什么?”徐平安说:“玩。”

徐华把徐刚健的衣服一件件清出来,摸过口袋,准备抱下楼烧掉。这时林芬奇喊起:“徐华,来来来你过来!”顿一下又喊:“徐明,你也来!”

徐明就放下相册,从主卧出来。

“你爸其实是没用的人。”林芬奇摇着头,“我也没用,这一辈子我都听他的。那年他要装高尚,我也只好装了,可是这一口气我几十年都没顺过来啊。是眼睛啊,又不是哪里破个皮……”

徐明抿抿嘴,他觉得父亲刚死,母亲就在背后说坏话不妥。

“这些日子被他这一病,差点误了一件事了。我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只是腾不出空来,年纪大了,精力实在不够用。哎,徐华,”林芬奇看着站在旁边的徐华,“你让王明胜的同学转个口信,让夏伟伟来我们家坐坐,我要见见他。”

徐华瞥一眼祁小燕,祁小燕抬起头,嘴咧了咧,轻微一笑。徐明没看懂祁小燕为什么笑,这日子本来不适合笑。

徐华说:“妈,这么多年你一直说我爸是窝囊废,我跟你说,王明胜才是真正的廢物。上次找在市政府办公厅的同学打听夏伟伟情况后,他吓得吃了十几天安眠药。还敢再托口信?要敢托,小燕早让他托了。小燕提了酒和茶跟他磨了多少遍,还是一点用都没有。不是不愿意,是借十个胆他也不敢了,他不是这块料。”

徐明和林芬奇唰的一下,同时把脸转向祁小燕。

祁小燕反复尝试找夏伟伟,徐明一点都不知道。

徐刚健第一次见祁小燕就摇头:“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啊。”他一这么说,林芬奇就急了:“什么跟什么呀,人家不嫌我们就好啦!”徐明当时垂下眼皮。他只有一只眼,他知道林芬奇指的是这个。徐刚健指的是什么,他不太明白。得有个老婆,老婆有了得再有个小孩,人生不过如此。但祁小燕究竟是哪一路人呢?这个问题有时会猛然闪过,但他懒得再往下琢磨。他眼睛坏了,一眨眼大半辈子就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是祁小燕的丈夫、徐平安的父亲这样的角色。习惯是个好东西,身心都因此放松下去,过一天是一天。

祁小燕也习惯吗?他不知道,没问过。两人间的对话其实一开始就很少,就像两根并排竖在操场的旗杆,在别人眼里是一体的,其实却各自站立。唯一重叠的是,在同一张床上,还联手制造出徐平安,但细想起来仿佛钥匙插锁孔,彼此也不过如此一下而已。

徐平安高考两次才考个三本,学新闻,毕业后去当地都市报应聘,当了跑时政新闻的记者。报社搞末位淘汰,上稿量最少的每半年开除一位,徐平安第一次就轮到了,也就是说他只上了半年班,就迅速成为末位。稿子他不是不会写,时政的新闻每天都上头版,接二连三的会议通常人家早备好通稿,去了拿回,安上个“本报记者”就不愁工分了。问题在于徐平安对开会有看法,他懒得去,就有其他人抢着去。祁小燕气不过,哪能这么对待一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她这么一说,徐平安嘴角一扯,一脸都是不服,喃喃道:“老实个屁。”

大成江山小区旁边有个全市最大的公园,林芬奇看中的就是这个。大前年交房、装修,又透气大半年,去年初徐明一家三口才搬过来。他们房子装修时,大成二期开建,住进来后三期也动工了,都围着公园C形展开。之前传说市里本来要把公园再扩大,最后没扩成,预留的地都被地产商拿走了。又传说地铁本来并不经过这里,也是地产商让地铁拐道了,报道出来的理由是为方便市民上公园,地铁站就设在大成江山三期门口,房价立马噌噌涨了几波,连一期二手房价格也跟着上跳一大截。

公园有空地,空地如今都不可能白白空着,只要不下大雨,每天早晚都有穿着花花绿绿、挂着鲜艳长纱巾的女人在那里高声放出音乐,起劲地跳来跳去。年轻时她们只能远远看别人在舞台上跳,现在不需要舞台,有块十几平方米以上的草地就行,水泥地也行,可以从藏舞、蒙古舞、新疆舞,一直跳到古典舞。不过举个胳膊蹬个腿,她们觉得自己会。

徐明不知道祁小燕是怎么混到其中的,她突然变成一个文艺妇女,家里就多出歌声,不是她唱,而是手机里反复播着视频,她坐着站着都盯着看,冷不丁就手一举比画几下,再转两圈,连煮菜做饭都可能突然屁股一扭,弄出个造型。时代真是进步了,以前跳舞是件多高不可攀的事,哪怕像林芬奇这样,读大学时曾在几千几万人马中放声唱歌,被掌声热烈包围过的女人,要让她到演出场地以外的地方扭动身姿,都是不可能的。按林芬奇的说法,没有舞台,就是裸跳。胸罩三角裤不是也把该遮的都遮住了吗?但穿出去逛街,是不是让人笑掉大牙?道理是类似的。

对动起来的东西,从九岁那个阴天起,徐明就下意识地避开,所以祁小燕手脚一动他眼皮就像被烫了般垂下,或者转开脸,这样他打量祁小燕的时间就比以前又少了大半。

祁小燕要王明胜帮她找夏伟伟,王明胜怎么都不敢。舞友就给祁小燕出主意,让她打市长电话。祁小燕果真就打了一阵,但每次接电话的都不是市长。对方问她反映什么事,她支吾一下,就把电话放下了。受打电话启发,她开始写信,然后在文印店打印了一大沓,一周寄出一封,没有回音再寄下一封。

徐明对家里的东西从来不细究,就是一只大象戳在那里,他一般也不多看一眼。眼睛不好,他得省着用。打印回来的那些信,祁小燕一大意,就随手扔在沙发上。那天徐明从阳台进来,恰好一阵风也跟进客厅,掀翻沙发上的纸,一张张落地上。徐明走过去,脚踩着纸,然后坐到沙发上。屁股下还有纸,嘎叽嘎叽响,他伸手抽出,往旁边甩去,然后猛地就停下了手。他右眼看见“夏市长您好”这几个字了。

当时祁小燕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徐明一扭头,把她喊出来。“你都写了什么呀?”他很恼火,事情不能这么做,而且瞒着他。结婚以来家里大部分事都是祁小燕处理的,不需要跟徐明商量,徐明不听、不理、不管。但这件事毕竟不一样,信是以徐明名义写的,却瞒着他。“夏市长您好,我是徐明,以前是您在奋发路小学的同班同学……”信里没提到眼睛的事, 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当时也没道歉,夏伟伟还会记得吗?

徐明早就不是个好奇的人了,但这会儿他突然有了点兴趣,他问:“他回信了?”

祁小燕迟疑一下,摇摇头,说:“没有,电话也没打。”

祁小燕在信里写了自己家的住址,还写上她自己的手机号,而不是徐明的。徐明對这个细节在意了一下,他想不明白以他名义写的信,却为何不留他的电话电码。他问:“你是不记得我手机号吗?”

祁小燕两肩一耸,反问道:“你看手机吗?你手机随身带吗?以前给别人电话你哪次不是留我的手机号?”

徐明想想也对,但问题是留你的手机号,人家也不打来啊。他已经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争论下去了,任何人任何事他都不争。他说:“以后信别寄了。”

祁小燕把那沓信从徐明手中抽回来,转身进了卧室。

林芬奇很快也知道这件事了,她打电话来问信具体怎么写的。祁小燕不在,电话是徐明接起的。林芬奇说:“你去把信拍个照,发微信我看看。”

徐明忽然想起徐刚健。活着时,徐刚健智能手机不会用,上街买菜必须用现金。“都像你们这样,再要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们说说看怎么办?钱都看不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能说得清楚?”这话徐刚健说得甚至有点生气。林芬奇其实微信支付也不会,但她至少会用微信语音,图片也懂得点开看。同样是老人,林芬奇还是不一样的。

徐明说:“妈,我爸刚过世不久,你好好歇一歇,别管这事了……”

林芬奇打断他,说:“他刚死我更要管这事。他都死了,他儿子眼睛被人伤了的账都还没有算哩。以前是他拦着我,现在他死了就没人拦了。这个夏伟伟,我得找找他。他是市长了,市长也是人嘛,也会伤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反正事实摆在那里,他想耍赖不可能。唉,跟你说有什么用,一会儿我问小燕去。”

徐明把话筒放下,悄然长吁一口气,然后用巴掌从眼眶的左边拉到右边。以前老听人说眼睛左右是相通的,这边有什么问题,另一边也一定会出现相应的问题。他暗暗捏了把汗,左边视力没了,右边如果再没有,他就是瞎子。祁小燕肯去跳广场舞锻炼一下身体倒也好,他万一真瞎了,以后一切还都指望她哩。但其实这么多年右眼的视力并没有怎么改变,不如以前了是肯定的,但哪个渐渐上年纪的人,不是眼睛渐渐不好使的?每年体检他都略去查视力这一项,不查了。前些年徐刚健还催他去问问医生,看能不能动手术,他不问。九岁起,他不得不慢慢习惯以右眼独览,如果手术成功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重新同时使用两只眼球。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祁小燕照例要去公园。晴天在空地上跳,雨天她们缩到自行车棚里跳,不跳是不可能的。广场舞居然能被女人当鸦片,真是不可思议。每天祁小燕都早早去公园,从不迟到。每天去她都要化妆,穿得也越来越花哨,紧身上衣、长裙、纱巾,马尾束得高高的。据说有很多早锻炼的人围观,围观的人越多,祁小燕和同伴越觉得自己跳得好。她们的共同点就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最风姿绰约。

祁小燕一走,徐明也马上从床上翻下来。人把身体横下来跟地球平行,真是最舒服的,刚生下来是这样,死了也这样,这么一想,出生和死去原来是人生最舒适的两个阶段。今天徐明不打算舒适下去,他趿着拖鞋开始拉每个抽屉,打开每个柜子。家里有电脑,但没有打印机,祁小燕会打字,但无法把信一封封打印出来。那一沓文印店打印回的信,他记得祁小燕从他手里抽走,然后就进了卧房,可是卧室里没有。

房子一共三间,朝南的主卧他和祁小燕住,朝东南面的次卧儿子住,朝北的客房也放了床,装修时林芬奇是准备自己和徐刚健偶尔过来住的,其实一天都没来过,就成了储藏间,什么东西都堆进去。徐明也进去找了一遍,没有,再找一遍,还是没有。

儿子的房间他没进去。离开报社后徐平安一直不再找工作,每天迟迟睡再迟迟起,中午出来吃一口饭又关到房间里,一般都反锁着门,好像跟自己房间焊到一起了,一步都舍不得离开。忙什么呢?不知道,祁小燕曾贴在门上听过,没听出什么。屋里电脑似乎二十四小时都开着。写文章?不是;看别人写的文章?应该也不是。除电脑外,他最迷恋的是手机,华为一部,苹果一部,总是不离手,动不动就拍照或录视频。独生子女这一代真是奇怪,可以天天自己跟自己玩,挣钱不急,找对象更不急,除了电脑,其他什么兴趣都没有,需要的东西就网购,包裹直接送到家门口,连街都不用上了。

林芬奇一直叨叨这样不行,一点本事都没有人就废了。祁小燕整天上人才网找招聘信息,但没用,徐平安不去应聘。徐明倒是无所谓,不去就不去吧,没本事有什么关系,在家老实待着,不害人也是本事。

主卧有个抽屉上了锁,徐明知道这是祁小燕用来放钱和首饰的。家里的钱徐明不管,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管,工资卡一直放祁小燕那里。抽屉是祁小燕锁的,但告诉过他钥匙放哪里,他走来走去,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要打开这个抽屉,得先找到钥匙。

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一般祁小燕早上在公园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太阳出来前她们得散,晒黑了不值得。从公园往家走,二三十分钟,快的话她八点五十分就会推开家门。

很巧,八点二十七分时,徐明在衣橱最角落一个茶叶罐里,找到了抽屉钥匙,打开来,果然有一沓打印好的信,共十二份。“夏市长您好……”“夏市长您好……”每封都一模一样,以徐明的口吻介绍自己,说多想念他,见他当了市长有多高兴,请他有空来家里坐坐。

徐明双掌一用力,嗞的一声,再几声,十二份精白的A4打印纸就不完整了,碎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客厅也有一部电脑,他不会打字,平时也很少开,但懂大致的操作。打开文档,找到那封信,删除。

终于忙完了,他抬头看看钟,八点四十七分。整个早上他像被摁了快进键,额上已经一层汗。他想不起自己何曾这样过,九岁之前也许有过吧?不知道,不记得了。

门上有响声,钥匙孔开始转动。祁小燕回来了。

徐平安从来没喊过“爸”,他对家里其他人喊得也不多,但称呼都正常,轮到徐明却卡住了。林芬奇以前一直催徐平安喊,但越催徐平安越不喊。这事徐明不急,细算起来他也没喊过徐刚健几声“爸”。一个称呼而已,又不是器官,有没有不重要,血缘关系又不是靠嘴喊出来的。何况徐平安从小话就少,能不说就不说,也不黏人,自己独自蹲一旁拿个魔方就能玩大半天。那二十六个小正方体方块被他扭来扭去,手指头飞快动着,六个平面的颜色一次次被打亂,眨眼又归位了。徐明对他不管吃不管穿不管上学,这些事都归祁小燕,每天能平安进家门就够了。有时心里会突然一怔:儿子居然这么大了?

晚饭后徐明照例坐到阳台那张褐色沙发上。快中秋了,月亮歪斜地吊着,云被月光一照,镶了金边似的,一绺绺地散开,无序中又有几分奇怪的周正。徐明觉得应该把林芬奇喊过来过节,毕竟这是徐刚健走后第一个节,林芬奇独自留在老房子里,难免睹物心酸。

电话通了,林芬奇似乎早就等在那里了,马上说:“徐明啊,你看夏伟伟现在天天在电视里露脸,又是开会又是去哪里视察,他凭什么这么风光啊!”

徐明咳一声,嗓子眼儿似乎真有口痰堵着。

林芬奇说:“我天天看电视,天天生气。明明就是他把铁片弄进你眼睛的……”

“明天中秋到我这边过节吧。”徐明打断她。

“什么节不节的,不去!”林芬奇话音一落,手机挂了。

徐明叹口气。他不明白本市新闻有什么好看的,连徐平安这一阵也凑同样的热闹,祁小燕每天一打开电视,徐平安就从屋里冲出来,等着夏伟伟出现。既然见了生气,换个台夏伟伟不是就不见了吗?

风凉起来,节气一到,气温就准点起变化。徐明起身把玻璃门关上,然后重新坐下。这幢楼在小区大门旁,一墙之外就是马路。但从这个阳台是看不到马路的,阳台在南面,马路在东面。去年这条路开挖地铁,争议一直没停过,地方志专家不停地在报纸上写文章,说路下面是东汉古城旧址,不能挖。开工不久确实停过一阵,以为不修了,没过多久又继续修,打桩机、挖掘机、水泥车每天轰隆隆响着。徐平安的卧室正对着工地,祁小燕怕他被吵着,说过几次,让徐平安搬到客厅住,徐平安说不吵,他喜欢吵。

玻璃门被推开,是祁小燕:“我打印的那些信呢?”她声音很硬。

徐明不看她,也不答。

祁小燕跨进来,问:“我打印的那些信呢?”

徐明说:“小燕,别惹事了好不好?你找他干什么?”

祁小燕眉头拧起,说:“我只是让他来喝喝茶,惹什么事了?”

玻璃门暗了一下,徐平安瘦高的身子立在那里,两手交叉在腹前,不说话,抿着嘴,这个看看那个看看。

祁小燕问:“信到底在哪里?”

徐明说:“撕了。”

“神经病啊,干吗撕?”祁小燕抬脚正要往沙发重重踢去,胳膊被徐平安揪住了,一把拉了出来,再推向客厅。然后徐平安又返回,倚到门上,脸转向栏杆外,看着越来越清晰起来的月亮。“你为什么不是市长呢?”他说得很小声,像是自言自语。但接下去徐平安看着徐明,提高了声音,又说:“如果反过来,是你弄伤了他眼睛,市长会是你吗?”

徐明身体在沙发里挪了挪,正不知怎么答,徐平安已经转身走掉了。

手机响了,徐华打来的:“你们怎么回事啊?过节了都不管妈吗?”

徐明说:“她不来。”

徐华喊起:“你不会过去接?你要不去,我只好把她接来啊,虽然我房子不是她出钱买的。”

“好吧,”徐明说,“我去接。”

第二天徐明跟祁小燕说起这事,他要出门接林芬奇,被祁小燕拦下了。祁小燕说:“我去吧。”她会开车,徐明不会。但一会儿她却一个人回来了。“今天平安去那边了。”祁小燕一脸惊讶。徐明看了次卧一眼,门依然关着,他也不知道徐平安什么时候出去的。祁小燕说:“他居然要在那边跟你妈一起过节。”徐明在脑中把儿子跟林芬奇的关系捋一遍。很一般,不见得特别亲,主要徐平安跟谁都亲不起来,搬到大成小区后,从不独自往林芬奇那边跑,为什么今天突然去?

祁小燕想起什么,碎步跑进卧室,一会儿再出来时,上身绣花红褂子,下身纱质绿肥裤,脚上则是红布鞋,手里还握着一把圆形绢扇。“好看吗?”她双肩微张,又把扇子握到小腹前,转一圈。“好看吧,是不是很好看?”徐明“嗯嗯”两声。祁小燕应该听出他在敷衍,但情绪并没有消减下来。“后天我们要演出,跳《梨花颂》。你也去看吧,舞友们都把家属喊去围观了。”徐明又嗯了一声。这一阵祁小燕的手机里循环响着一个又尖又脆的嗓音,“梨花开,春带雨……”据说是一个男人唱的,男人捏着嗓子唱得比女人还女人。居然要演出了?

祁小燕把扇子一挥,单腿转一圈,再跷着兰花指比画一下,说:“去吧去吧,就在公园里啊。我们公园成先进了,有领导来视察,还有电视台的人跟着。是不是很意外?我们跳的舞说不定可以上电视哇。”

徐明眼皮眨了眨,他意外的其实是祁小燕。他十七岁进厂就认识她了,那时起直到她退休,他从来不知道祁小燕能跟跳舞这件事沾边。也许所有女人都有演员梦吧。林芬奇有吗?不知道,看不出来。

第三天早上祁小燕不到五点就起来了,煎三个蛋,摆好面包牛奶,就提着服装出门了。她走时徐明也起床了,正在洗漱。祁小燕喊:“徐明,早点去噢!”徐明还没答,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

来视察的领导说是九点到,徐明八点十分出门。应该事先安排好的,公园里到处是煞有介事地舞剑打拳踢毽跳绳唱歌的人,甚至踩着单杠整个身子一圈圈地甩出三百六十度。他们头发白了,看上去年纪都比他大,但一个个都打算活三百岁似的,荷尔蒙爆棚。公园中央喷水池旁,十几个女人穿着上红下绿的衣服,头上斜插着硕大的红绢花,化极浓的妆,腮鲜唇艳,大都额上泛一层汗,正拿着镜子用纸巾小心地按压着。眼光扫一遍,徐明终于在她们中找到祁小燕。很陌生,即使祁小燕昨天已经穿着这套衣服在他面前摆弄过,他仍然觉得怪异。祁小燕也看到他了,很高兴地站起来,摆了摆手。

太阳非常大,是一种热烈过头的秋高气爽。九点过了,九点半又过了,围着看的人近一半是家属,另一些显然是特地组织来的,默默刷着手机,脸上都是见惯世面的淡定。徐明想走,他不刷手机,也没有认识的人可交谈。他忽然觉得自己跟公园里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星球的,也许从九岁那个阴天,他就直接跳到老年,所谓年轻,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滋味。

人群突然抽搐般动起来,两个拿对讲机的中年男人微躬着身子跑来,压低嗓子连声说:“快快,来了,来了!”

音乐很快就响起,红衣绿裤的女人刚才已经像一堆捞到盆子里的鱼,蔫蔫残喘着,这会儿水猛地灌下,霎时活蹦乱跳起来,排好队,脸上摆出夸张的笑。“梨花开,春带雨……”歌好听,在这么好听的歌声中,拿扇子的女人们僵硬地扭来扭去。真丑,像一堆在菜市场上摆了一上午卖不出去的青菜与红萝卜。徐明下意识转开头。九岁之前他常被徐刚健带去部队礼堂看演出,之后再也没去过,连电视晚会都不看,对舞蹈他真不懂,这会儿竟还是看出了丑,那就是真丑了。但显然祁小燕她们都有不同看法,一个个仰着脸,咧着红艳艳的大嘴使劲陶醉……真的醉了。相比较,祁小燕个子高,身体协调性不错,虽然肩颈也僵硬,手臂每次往上举都像抡起的棍子,却仍算是她们中最好的一个。

徐明突然意识到,祁小燕活在任何地方,似乎都可以是最好的,整个村子唯一被招工进城的,整个红星厂年轻人中唯一进了厂办公室的,徐家的人中唯一会跳舞的。

一阵脚步声,围着看的人脸齐刷刷转向后面。先是扛摄像机的人跑在前方,边拍摄边后退。然后是一群人,以中年男人为主,大都穿着精白的长袖衬衫,中间那个微胖,中等个儿,细眼,三七开的分头梳得极其工整……

原本围成一圈的人群,已经被分流出一个缺口,恰好可以让这群新来的人站定。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天生丽质难自弃,长恨一曲千古谜,长恨一曲千古思。”祁小燕她们立即从头跳一遍,曲子终时,她们高低不同举起扇子摆出个古怪的造型。掌声,是站中间的那个男人带头鼓起的。接下去是握手、合影。一个显然是当陪同的女人很高兴,大声说:“欢迎夏市长发表重要讲话!”

马上是一片更尖利的掌声。

徐明往旁退了两步。刚才他在愣神片刻之后,已经认出迎面走来的这个男人与那天电视上做报告的是同一个人。夏伟伟!夏伟伟说:“我市群众性文体活动真是丰富多彩啊。你们跳得非常好,一点不比市里、省里,甚至中央电视台的春晚节目差,啊……”

他的话被鼓掌声和叫好声打断。徐明看了一眼祁小燕,他没弄清祁小燕之前是否已经知道今天来视察的就是夏伟伟。

“就是你们这个服装……”夏伟伟笑了笑,“要是换一套服装,会不会跟这首京剧味的歌更协调呢?”

陪同的女人马上说:“对对对,市长说得太对了,我刚才也这么觉得。”

徐明只看到這个女人的背影,她上身白衬衫,下身黑色一步裙。可能腰围太松了,中间那道本来应该从屁股中间竖下来的车缝,这会儿已经往旁边歪去,裙摆下的那个开口也就斜斜地向旁张开。从女人的肩膀穿过来,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又宽又大的手机横在脸前,应该正拍着视频,但后脑勺扁平的脑袋,驼得像半截括号的背,还能是别人?他一怔,徐平安,徐平安居然也来了?

这时夏伟伟挥了挥手说:“没关系啊,群众性的活动大家高兴就好,不用那么讲究。”

看上去视察已经接近尾声了,夏伟伟欠欠身子,正要走,那堆青菜红萝卜突然动起来,其中一株猛地脱离队伍,向前急走几步。是祁小燕。

“市长,夏市长!我是祁小燕啊,我给您写过很多信……”

旁边几个人立刻伸过手拦住祁小燕,想把她推开。夏伟伟停住,对旁边的人摆了摆手。

祁小燕大声说:“我是徐明的爱人,您还记得他吗?他是您小学的同学啊。噢,他在那儿!徐明,徐明快过来见见夏市长!”

徐明像被人打了一棒,双脚虚浮地定定立在那里。所有人都扭头看着他,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束火扑过来。他闭上眼,天地一下子黑下来,什么都不见了,再睁开时,夏伟伟已经站在跟前。

从公园回来,家里是空的。徐平安还在公园?徐明先去撒泡尿,然后在镜子前站了许久。他不是自己看自己,而是以另一个人的眼光看——对,是市长夏伟伟的。镜子里的人眼睛仍然像两枚横下来的橄榄,眸子却不黑了,泛不出光,连眼梢也不再上翘,而是呈下垂的八字形了。左眼比右眼木,瞳孔上还有个米粒大的白点,但如果不细看,外人并不能看出异样。夏伟伟算不算外人?

“你好啊。”当时夏伟伟这么说,还一下子伸过手来握。

徐明只觉得手心软了一下,像一块面团塞过来,温热、细腻、柔顺。以前他握过这双手?肯定没有。事实上他想不起自己曾跟谁握过手,突然夏伟伟以市长的身份站到眼前,说你好,说好久不见。脑子嗡嗡响,他只往对方瞥了一下,就犯了错似的立即闪开,垂下眼帘。在那块铁片飞来之前,他们是能够四目相对的,如今却只剩三目互相看,他不敢看。但在低头的一瞬,他看到夏伟伟眼光在他左眼定了两秒。那么夏伟伟其实是记得的?

祁小燕已经挤过来,因为抹着厚厚的浓妆,整张脸变得像一具塑料模型,上面浮着一层粉,又黑又长的假睫毛像两片毛刷僵硬地横在那里。“夏市长夏市长!”她一只手直直戳向徐明,“他就是徐明,您小学同学徐明……”

“徐明你好。”夏伟伟在徐明手背上拍了拍,笑得很平稳。

徐明点点头,现在他已经适应了,可以抬着脸看着夏伟伟。上次见到是四十六年前,在奋发路上,那个有红星的拱门前,夏伟伟把铁片托在掌心,哗哗哗地抛着,然后跟陈力力扭在一起,巴掌突然被拍,铁片飞起,戳到了徐明眼里。

祁小燕抓住夏伟伟的胳膊:“夏市长您真记得他呀!”

站在夏伟伟旁边的中年男人贴过来,隐蔽而坚定地把祁小燕的手从夏伟伟胳膊上扯开,然后巧妙地挡在祁小燕和夏伟伟胳膊之间。祁小燕还要往前挤,边挤边喊:“夏市长,夏市长……”

徐明瞥了她一眼,她嘴张得很大,口红把她嘴唇的边缘清晰勾勒出来,像古地图中的城郭,比平时大,又比平时难看。徐明把脸左右转两下,人群中一转头有徐平安,再一转又找不到了。他低下头,朝鞋尖处看了看。如果下面有缝隙,他会像条蚯蚓一头钻下去。

夏伟伟摆摆手,这个动作不是对徐明做的,而是对四周的人。然后夏伟伟又特地对徐明也摆手:“老同学,见到你很高兴啊,我还有事,以后我们找机会再聊啊。”

徐明没答,他清楚夏伟伟也不需要他答。果然话音未落,那个中年男人已经侧过身,站到夏伟伟和徐明之间,并且手臂向前伸,做出“请”的姿势,顺便把旁边的人向外挡去,转眼他们就只剩下一堆背影,谁也没有回过头来。

徐明就是在这时也转过身,朝另一方向走去。祁小燕在后面叫他,问他去哪里。他没理,脚像被她的话给推了一下,竟越走越快。还能去哪里?他无非是回家,回到阳台的沙发上。

祁小燕是一个多小时后才回来的,妆还在,红衫绿裤倒是换掉了。她先去厨房噼噼啪啪忙了一阵,才进卫生间把妆卸掉,然后边用纸巾擦着脸,边走到阳台,问:“哎,我今天跳得怎么样?”

徐明没有答。祁小燕又问:“中午吃面可以吗?”

徐明还是不答。吃什么不重要,他一直无所谓,什么都能吃,少吃一两顿也无关紧要。祁小燕以前从来不会征求他意见,端上什么就是什么。祁小燕说:“要不要炒几样菜,再来点酒,庆贺一下?”徐明眼皮一抬,侧过身子瞥了她一眼:“庆贺什么?”他确实脑子没转过来。祁小燕笑起,说:“庆贺你和夏伟伟终于见面了嘛。”

徐明猛地把眼重新闭上,有一股气流正从肚子里冲上来,顶到喉咙。他打个嗝,鼻孔长长呼出一口气。

祁小燕转身要走,马上又回过头,说:“你等着,他肯定会找我们的。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哩,还能再不理?”

徐明眉头一皱。你等着?他什么时候等了?他为什么要让夏伟伟理一下?他侧过头,重新看祁小燕,只看到祁小燕的背影,屁股仿佛被改造成另一种东西,腰间的螺丝松了,随着脚步向两侧边走边有节奏地荡来荡去。她的肢体似乎还留在《梨花颂》里,仍缓缓春带雨中。

午饭前徐平安才回来,徐明问:“你今天也去公园了?”徐平安头都不抬,也不答,洗了手就坐到饭桌旁。饭桌是长方形的,三个人分坐在桌子的两边,祁小燕与徐平安并排,徐明独自坐他们对面,这个格局从住进这个小区第一天起就形成了。一般徐明和徐平安都不怎么开口,说话的主要是祁小燕,话的内容都围绕着菜,这个有营养、那个要多吃。说这些时她总是侧过脸冲着徐平安,或者干脆边说边把菜夹进徐平安碗里。徐平安很烦这样,徐明看着也烦。儿子要是生在旧社会,这岁数都快能当爷爷了,祁小燕还是把他当婴儿。

把一块煎带鱼夹到徐平安碗里时,祁小燕侧着头问:“哎平安,如果市长帮你安排工作,你想去哪里?”

徐平安馬上眉头拧起来,说:“哪里都不去,我不要工作!”

祁小燕说:“你怎么这样?不工作怎么办呀?这种关系别人求都求不来……”

徐平安把碗筷重重一放,站起走掉,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徐明也站起,走到阳台,贴着玻璃往下看,脚马上一虚,连忙后退两步。房子买太高了,以前老房子在五楼,他都不敢往下看,现在十六层,要不是林芬奇用玻璃围起来,他都没法到阳台上来。他坐下,闭上眼。这次夏伟伟来公园视察,祁小燕之前一定是知道的,却没告诉他。为什么不说?如果提前知道今天会在公园见到夏伟伟,他会去吗?不会。祁小燕还是了解他的。并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里都需要一个市长的,看上去祁小燕需要。祁小燕想给徐平安找工作,可是徐平安不乐意。

第二天一大早祁小燕又去公园跳舞了,她刚走,林芬奇就开门进来。每次来她都像来灾区,总是先拐去超市买一堆鱼肉菜蔬,然后大包小包提来。把鱼肉清洗,分袋装好,再放进冰箱后,见徐明坐在阳台上,她也过来,在旁边小凳子上坐下,手在腿上拍两下,说:“徐明我跟你说一件事。”

徐明欠欠身子看着她。虽然入秋了,天气其实仍很燥热,家里的空调从夏天一路开下来,还没断过,林芬奇却已经穿着长袖衬衫,外面再套一件双层灰马甲。她是真瘦,背也驼了,脖子好像已经扛不住脑袋,斜斜向前倾去,整个人看上去就像随时打算向什么地方钻去。以前林芬奇不是这样的,翻徐刚健留下的旧相册,在每一张照片里年轻的林芬奇都清新鲜艳,长辫子时系着蝴蝶结,短发时烫着大波浪,衣服从列宁装到布拉吉,都雅致得体,微微颔首,嘴轻抿,笑得花好月圆。

那样的林芬奇早已不见了。

林芬奇眉头皱了皱,嘴里还小声嘀咕一句什么,在手机上拨几下,然后把手机递过来。她用的是徐华换下来的旧智能机。徐明瞥过去一眼,屏幕上是一个发富的中年男人,脸圆圆的,泛出红光,下巴堆着三层肉。

林芬奇问:“这个人你认得吗?”

徐明探过身子看了看,摇头。他认识的人很少,以前在红星厂他连三分之一的人都认不全,大家都知道他视力不好,不认人是正常的。厂里不用上班后,他见到的人更少了,他确实也没有认识谁的念头。

林芬奇说:“他是陈力力啊!”

徐明半晌没反应过来。

林芬奇说:“就是那年,跟夏伟伟一起把你眼睛弄破的那个人!”

徐明太阳穴猛跳几下。陈力力?他想起这个名字了。那年陈力力也只有九岁,很胖,是结实茁壮的胖,跟现在的臃肿完全不一样。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哩,他怎么记得?

林芬奇叹了口气,收回手机,把屏幕搁在膝盖上搓两下,好像手机刚才被徐明看脏了:“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你根本想不到,他居然是做房地产的。我们市里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是哪家?大成集团。陈力力就是大成集团的老板。啧啧啧,大成集团啊,都上市了。我们都像个死人,这房子其实就是大成集团建的,可是当初买房子时,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徐明缓缓坐直,转过身看着林芬奇,半晌才问:“你现在又是怎么知道的?”

林芬奇头微仰着,看着上方的玻璃:“徐明啊,都怪我,那天我要是不发神经把全班学生留下来补课,你就能早早到家,然后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看个电影多好啊,什么都不会发生……你一直很恨我吧?”

“没有!”徐明脱口答道,他真的不恨,事情太大了,那块铁片一下子把他眼前的东西撕碎,他当时根本来不及恨,后来好像又忘了该去恨一恨谁。

林芬奇又叹了口气,说:“我们都太笨了,傻乎乎的,这么多年一直吃着哑巴亏。还是小燕聪明,她一直说冤有头债有主……”

徐明一怔,马上问:“陈力力是祁小燕找到的?”

林芬奇犹豫了片刻,才小心地点点头。她看着徐明,嘴唇动了动,还没开口,徐明抢先问:“祁小燕找陈力力干吗?”

林芬奇伸过手在徐明胳膊上拍了拍。“你呀,我以前真的很担心你找不到老婆……你爸当初老嫌祁小燕素质低,但她对你对这个家不差啊,是不是?好歹人家也没不三不四地搞外遇,还给我们家生个儿子。而且,她脑子确实比我们都活络……徐明啊,她怕夏伟伟找你,你不理人家,特地让我来劝一劝。要是夏伟伟真找你了,你不许不理啊。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们,干吗我们要避开呢?”

徐明定定地看着林芬奇:“他找我干吗?”

林芬奇眼皮垂下,好像在思考什么,一会儿再抬起时,眉头微微拧起来。“徐明啊,”她语气里很清晰地夹着几丝不满,“他是市长,我们跟他有来往,总不是坏事。平安这么大了,再怎么样也得替他考虑了。是不是这个理?不要任性,你看你这样子小燕都一直守着这个家……”

徐明打断她:“我什么样子?”

林芬奇一愣,局促笑起,摆了摆手,说:“唉,我又乱说话了。我的意思是,小燕也不容易,她脑子比我们都好使,就听她的吧。如果人家真的找你,你不要使性子,好不好?”

徐明闭上眼,嘴唇抿住。

林芬奇又说:“你答应我,好不好?”

徐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突然想,在公园里见面时,当着那么多人面,夏伟伟没多说什么,私下再联系他,会不会专程为了道歉?

三天后徐明午睡还没醒,手机响了,是陌生电话。他接起,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问:“请问你是徐明先生吗?”

徐明局促地应一声,他被人称为“先生”还是第一次。

对方说:“您好,我姓齐,是大成集团董事长办公室的,您喊我小齐就行。董事长请您抽空聚一聚。请问明天晚上有空吗?”

“董事长?”

“我们董事长叫陈力力,您是他小学同学吧?”

“噢……对。”徐明终于回过神来。

“那就好,徐先生,我们董事长请您明天晚上吃饭,具体地点我已把定位发给您太太了。”

“你说……太太?”徐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噢,刚才我已经跟您太太通过电话了,还加了微信。她让我再直接给您打个电话。”

直接?一直到放下手机,这个词仍跟石块似的硌在徐明胸口。祁小燕跟人家都说妥了之后,还要让对方再给他一个电话,她是怕自己说了他不信或者不听?他从床上下来,在屋里各处转一圈,没有看到祁小燕。

天黑下来后祁小燕才回来,左右手各提着两个纸袋,脸上显见是兴奋的,嘴咧着,但来不及说话,先冲进厨房开始忙晚饭。等到吃过饭,收拾好了,她才把纸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一双中跟黑皮鞋、一件紫碎花连衣裙。“好看吗?”她问。徐明瞥一眼,没有答。祁小燕又去敲开徐平安的门,问好不好看。徐平安眯起眼打量一下,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就把门重新关上了。

徐明走到阳台,往外看几眼,又俯看几眼。要看什么他并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只是把看的姿势做一遍罢了。可能因中秋的时候月亮把该亮的都亮过了,相比之下,这一阵总是显得又瘦又窄,仿佛疲倦了,连光泽度都减下去。月朗星就稀,现在月不朗,星也仍是稀的。明晚呢?在这样相似的月色中,他将和几十年前的小学同学陈力力见面,这个人当年在奋发路上突然出现,向夏伟伟的手掌猛地拍去,如果不是他,夏伟伟掌心里的铁片不会挥起来,再落下,然后划破徐明的眼球。

徐明觉得左眼隐隐有点疼,他闭上眼,用手揉了揉。明天他要带着这只早就破掉的眼睛去见陈力力?之前祁小燕一直要见夏伟伟,在公园里算是见上了吧?然后轮到陈力力。

为什么陈力力要请他吃饭?

很奇怪,一直到第二天傍晚去酒店前,祁小燕都不提这事,徐明几次想问,又觉得不问也罢。他本来以为只是自己一个人去,看时间差不多了,让祁小燕把地址给他。祁小燕从卫生间里出来,已经穿上那套紫色碎花连衣裙了,还化了妆,连假睫毛都粘上了。“你要地址干吗?”她很诧异,抹上口红的嘴唇微微噘起,突然艳起来的唇把牙齿衬得又涩又黄,“我开车呀,可以导航嘛。——平安,平安快点,要走了!”

徐明怔怔地看看她,又转过头看向儿子的卧室。门恰好开了,徐平安穿一套西装出来,打着领带。他平时从来都穿运动休闲服,西装什么时候買的?徐明不知道。“他也去?”他问祁小燕。祁小燕头一晃,说:“是啊。”

徐明继续问:“你们都去?”

“是啊。”边答着祁小燕边走到门后,打开鞋柜,取出新买的黑色中跟皮鞋,套上,拉开门。徐平安跟在她背后也出了门,徐明还原地站着不动。“快走啊!”祁小燕喊。

徐明不想走了,一动都懒得动。陈力力请他吃饭,祁小燕一起去已经算过分了,还要再加上徐平安,这都算什么事呀。祁小燕好像猜明白了,踩着中跟鞋大步进来,把手上的黑色小坤包往他腿上一甩,说:“怎么回事你,跟人家都说好了,快点!”

徐明往门外瞄一眼,儿子正侧着身子低头看手机,手指头在屏幕上利索地划来划去。

徐明问:“是他们让你们去,还是你们自己提出要去?”

祁小燕说:“有什么区别?快走吧,今晚说是陈力力请客,其实夏伟伟也会去的。人家是市长哩,你不能让人家等着你。”

夏伟伟也去?徐明脑子嗡了一下。但不容他多想,胳膊被祁小燕拉住了,她用上了力气,把徐明往门外推去。

吃饭不在酒店,而是一家外表很朴素,内里装饰却非常华丽的私人会所。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一见到车来就迎上前,躬着腰问:“是徐先生吧?”

祁小燕连忙摇下车窗答:“对对对。”

中年男人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脸上的笑更多了,说:“我是小齐。曾给您打过电话。”

祁小燕朗声说:“原来齐先生就是您啊,太好啦。我们……”

小齐往旁招了招手,马上有个穿灰色中式制服的清瘦男孩小跑上前。小齐说:“请你们下车,泊车交给他。”三个人在车内都怔着,最先明白过来的是徐平安,他打开后车门一脚跨下来,回头招呼还愣坐着的徐明和祁小燕:“下来,你们下来呀!”

徐明打开车门,在伸出脚即将跨下去的一瞬,突然记起一件事。他反过身对祁小燕说:“别跟他们提起我们家住哪里!”祁小燕眉头微微皱一下,马上又笑开了。她不是对徐明笑,而是把脸朝向车外,紧接着就利索地跨下来。

车果然被服务生开走,三人跟着小齐进了屋。房间还是空的,但几盏罩着米色绢缎的方形吊灯已经全亮了,光柔和富贵。屋子非常大,足以摆下五六张八仙桌,却只在中央孤零零放着一张直径三米左右的圆桌,铺着精白的桌布,已摆放好餐具。椅子是红木的,窗上嵌着雕花玻璃,地面铺着松柔厚实的羊毛地毯,有隐约的香水味和细微的音乐轻缓飘着。小齐招呼他们先在圆桌旁的茶台边坐下,话一说完就匆匆转身出去了。他一走,三个穿旗袍美女就出现了,端着茶盘,分别走到徐明、祁小燕和徐平安脚旁半跪下,先是递来热毛巾,紧接着几杯热茶也依次摆好了。

徐明没想到现在酒店是这样伺候人的,他捏住热毛巾,以为是让他擦脸的,举到半空,看徐平安只是在手上擦了擦,连忙也依样画葫芦。正拿着热毛巾不知放哪里,门外传来声响,小齐小跑着出现在门口,仍然微躬着身子,先对门外做出“请”的动作,又转过脸说:“董事长到了。”

徐平安一下子站起来,接着祁小燕也站起,徐明手里的热毛巾已经被美女用夹子取走,他却仍愣着没反应过来。董事长到了,董事长就是陈力力。陈力力从门外进来,肚子顶在最前头,一脸是笑。小齐指了指徐明,说:“董事长,徐明先生在这里。”

“哎呀,徐明啊徐明!”陈力力张大双臂,声调拉得高,边说边大步向前。

徐明从椅子上站起,脚下意识地向后微微一退。小时候徐刚健抱过他,九岁铁片划过他眼珠那天,林芬奇跑进医院一把抱住他,哭得呜呜响,之后他不记得还被谁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抱过,连祁小燕好像都没有。但其实是他多虑了,陈力力手臂只是象征性地张了张,并没有往下持续,他甚至立住,脸转向圆桌,说:“怎么不上桌呢?来,坐下坐下。”

祁小燕小声问:“夏市长……”

陈力力好像没听到,挥了挥手,说:“坐下,来徐明,我们坐下,坐下。”

陈力力径自坐到主位,中年男子让徐明坐陈力力左边,祁小燕坐右边,徐平安坐正对面。小齐走到陈力力边上俯身问了一句什么,陈力力马上手掌举起来一甩,说:“上菜吧。”小齐“好好好”连声說了几句,就退出了。徐明心里嘀咕了一下,眼光在小齐背上追了片刻。硕大的圆桌旁只有四张椅子,仅仅四张,徐明是这会儿才意识到的,刚才进门时他并未发现。不是夏伟伟也来吗?来了坐哪里?

陈力力转过脸,看着徐明,说:“今天本来伟伟要来,临时开会,走不开。不管他了,我们自己吃吧。唉,这么多年没见到你,跟做梦似的,对不对?眨眼间我们也都老了,你看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时光无情啊。”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都是即位式的,每一道菜都提前分了四碗或者四碟。鲍鱼、龙虾、大闸蟹、海参,还有一些海鲜徐明叫不上名,见都没见过。祁小燕很高兴,她的脸一直侧向陈力力,筷子极少提起,提了也仅夹一点,偷吃般缓缓放进撮成小圆形的嘴里。

徐明对此没有太意外,或者说他所有的意外都集中给徐平安了。知子莫如父这句话现在一点都不适用,突然之间徐平安变陌生了,坐到这张圆桌旁,他的嘴仿佛霎时换了一张,唇一直忙活地上下翕动,倒不是胡说乱说,该停时停,该歇时歇,一旦陈力力开口,他马上直直看着,不时以脆亮的笑声应和。话题不稳定,东跳西跳,包括国际局势、个人打拼经历、股票、地铁……这期间,夏伟伟不时被提起。“伟伟”,陈力力都是这么喊,说得好像是位跟他恋爱一百年的女人。可是那天在奋发路上,陈力力突然从树后出来,明明是和夏伟伟打成一团。他们不打,铁片就不会飞起,更不会落进徐明的眼里。

陈力力对红星厂兴趣也很大,问了又问,徐明只是“嗯嗯”“就那样”应付着。工厂不是他的,他在里头混了一辈子,实在所知不多。他惊讶的是徐平安居然对红星厂很熟悉,厂里目前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包括徐明现在工资和祁小燕的退休金。徐明第一次知道徐平安居然酒量这么好,每隔几分钟就要站起,端着酒杯过来,向陈力力敬酒。有一次他甚至把瘦高的分酒器直接提过来:“敬您啊,我是晚辈,先干为敬了。”话音未落,分酒器已经底朝天贴住嘴唇,仿佛他嘴里又长出一个透明的舌头。

桌子上开的是瓶茅台,徐平安一个人至少喝掉六成。

祁小燕要开车,喝的是饮料,脸竟也红扑扑的。她说:“董事长,我们家就是买您大成的房子哩。”

“咦?”陈力力马上转过脸盯着祁小燕,“哪里?”

徐明嘴巴动了动,刚想把话岔开,祁小燕已经开口了:“大成江山一期啊。”

“噢。”陈力力点点头,转过头问徐明:“那个小区不错吧?旁边有公园,小区外不是正在修地铁吗?到时有个站就设在小区外,出行太方便了。”

徐平安马上问:“地铁站真能建起来吗?前一阵停工过哩。”

陈力力说:“不是又开工了吗?停不了,谁敢停?”

徐平安提着酒杯过来,俯身问:“夏市长肯定大力支持了吧?”

陈力力在徐平安背上拍了拍,说:“这还要问吗,年轻人?你问问你爸,伟伟跟我是什么交情。哈,反正你们房子买对了!”

徐明一口酒都没喝。怕酒刺激眼睛,林芬奇以前从来都不让他沾酒,连煮菜当作料都不行。奇怪的是整晚没有人劝过他酒,他坐在陈力力边上,陈力力不停让他快吃,多吃点,却一次都没有劝他喝点,他前面的酒杯始终是空的,没有倒上酒。

变化太大了。陈力力父亲腿被车撞断,母亲一个人扫地养活一家人,九岁时这个人穷得没有买一袋水果去医院看望他,跟他说句对不起。现在却富成这样,公司上市了,能呼风唤雨,而徐明住的则是他建好出售的房子。

祁小燕要加陈力力微信,陈力力犹豫一下,对,犹豫了,这个徐明看到了,但只一瞬陈力力就掏出手机,嘀一声,加了祁小燕微信。轮到徐明,陈力力主动把手机伸过来,说:“我扫你。”徐明坐着没反应,祁小燕连忙说:“他呀,用的是老人机,上不了网。”

陈力力脖子一挺,显然很意外,然后手向上一举,小齐马上从门外跑进,耳朵伸到陈力力嘴边。陈力力说了句什么,小齐点点头,转身小跑出去。几分钟后小齐再进来,双手托着一个白色的长方形小盒子,盒子上有手机的照片。小齐把盒子递给陈力力,陈力力没接,下巴往前伸了伸,小齐就转过身,把盒子递给徐明。

“什么意思?”徐明一直到这时候都没反应过来。他身子向后仰去,试图离盒子远一点,眉微皱着,垂着眼睑看着盒子。

陈力力说:“我车上刚好多一部新手机,用不了。手机更新换代太快了,放着就旧了。别嫌弃啊,徐明,麻烦你了,帮我用一用啊。”

徐明仍盯着小盒子一动不动。

这时祁小燕走过来,从小齐手里接过盒子。她笑得眼都只剩两条细线了:“哎呀还有这种好事啊,董事长你待我们家徐明太好了。”

徐明侧过脸看着祁小燕,祁小燕却不看他。

陈力力的手机响了,他接起,嗯嗯两声,马上站起。他屁股离开椅子的那一瞬,小齐就出现在门口了,然后碎步跑进,弯腰抵近陈力力。陈力力收了手机,对小齐说:“临时有事,我得先走,你好好陪徐明一家再多吃点。拣好菜上,别总是一桌子烂菜!”

小齐连忙点头,说了七八个“是”。

陈力力在徐明肩上拍了拍,说:“徐明啊,真是不好意思,今晚我本来什么电话都不接,专程陪你喝一场。你看我们好不容易见个面,最后还是被一个破事给搅掉的。没办法,我得先走,身不由己啊。以后找时间好好再聚聚,叙个旧。哎呀,多少话要说啊,是不是?”

徐明坐着没动,祁小燕已经站起,掏出手机说:“哎呀董事长,能跟你合个影吗?”。

陈力力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祁小燕马上把手机递给徐平安,自己站到陈力力边上,头微微靠过来。

拍过照,陈力力双拳抱起作个揖,说:“得罪了得罪了。”

徐平安跨前一步,站到陈力力跟前,问:“董事长,据说我们小区前面修地铁,挖出了东汉古城,市里的文史专家一直反对,是不是真的啊?”

徐平安说这话时,陈力力正低头取放在桌上的手机。徐明仍坐着,他是仰起头,从下往上看的,他看到陈力力伸过来的手曾停了半秒。待完全站起,又一臉乐呵呵的了。看错了?徐明只有一只眼管用,他眼神不好,但那半秒非常清晰摊在面前,应该不会错。

“怎么可能啊?”陈力力声音一下子大了,“我跟你说,那些地方志专家为什么闹你知道吗?他们想买大成的房子,要求我们打折。房子那么俏,一开盘就卖光了,你说干吗打折啊?打折其实是对业主的损害,是不是?”

祁小燕附和道:“就是就是。想得美,就是你们要打折,我们也不同意!”

陈力力好像被逗乐了,双手往半空中一张,又朗声笑起,边笑边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马上要闪身时,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徐明,我们再约啊。”

小齐跟在背后跑去,几秒钟后又返回。

徐明已经站起,他要走了。小齐拦住他:“哎呀徐先生,我本来要送送董事长,但他不让送,要我回来陪你们再吃点……”

祁小燕说:“就是,刚才我还没吃什么东西,肚子还是饿的。”

徐明脚没有停,他说:“那你吃吧,我先回去了。”

徐明很快就听到后面熟悉的脚步声了,徐平安几个大步跨到他前面,说:“我也回,我去开车。”

“别别别,我开,你车不熟。”说着祁小燕已经冲到徐平安前面去了。

小齐也追来,很为难地躬着身子说:“哎呀,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向董事长交代呢?”

徐平安突然站住了,看着小齐,问:“齐先生房子也在大成吗?”

小齐讪讪笑起:“见笑见笑,我哪买得起那房子啊?”

徐平安又问:“你知道我们大成小区那边挖地铁,下面挖出东汉古城吗?”

小齐后退一步,连连摆手说:“我刚到公司上班两个多月,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到门口了,祁小燕把车开过来。小齐冲过来开车门,徐明和徐平安钻进去。车子刚动,小齐身子弯下,头探进来,说:“不好意思,董事长要是问,您就说今晚你们又继续吃了很多啊,拜托拜托!”

徐明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徐平安身子探长了,把手机伸出窗外说:“齐先生我们加个微信吧。”

小齐有点意外,从裤兜里慌忙掏出手机。两部手机重叠一起时,嘀的一声。徐平安一收回身子,祁小燕就把车开动了。徐明扭过头从后车窗看出去,见小齐立在那里,举着手摇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灯光在他背后,不过徐明猜他应该仍嘴角上扬,挤出笑来。他多大了?比徐平安大不了七八岁吧?刚才门外明明没看到他,结果陈力力手一扬,他怎么就冲进来了?他们坐下吃饭,他却没坐下,这会儿还饿着肚子?

红灯,车停下,祁小燕回过头说:“徐明,人家好好请我们吃饭,你干吗整个晚上都在叹气?”

徐明一怔,叹气了?这顿饭他吃得不舒服,但他一点都没发现自己整个晚上都在叹气。

两天后刚吃过晚饭,小齐找上门来了。门铃响后是徐明去开的门,看到两手拎着几袋花花绿绿的礼品盒的小齐,他嘴马上咧到最大:“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小齐笑笑,把手里的东西往上举了举,好像是它们领的路。

祁小燕正在洗碗,听到动静从厨房冲出来,很惊喜:“哎呀,快进来坐。是啊,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在这幢这间?”

小齐脱鞋进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客厅茶几上,转动身子四下看了看,说:“这房子不错吧,南北通透的,结构好,功能区分非常合理。你们是一手房还是二手房?”

祁小燕说:“一手。”

小齐嘴一噘,脖子同时往前一伸,做出一种敬仰与羡慕相交织的表情。

祁小燕端出水果,开始泡茶,让小齐坐。小齐正要坐下,突然身子一紧,转过头看向徐平安的卧室。不知什么时候徐平安已经打开门,靠着门框,静静看着。小齐喊:“平安兄您在家啊。”

徐明眉头皱了一下。徐平安看上去明明比小齐小多了,居然成“兄”了?

小齐已经不往下坐了,他对徐明和祁小燕欠欠身子,小声说:“不好意思啊,我能跟平安兄单独聊一聊吗?”

徐明没有答,嘴反而抿紧了。

祁小燕显然也很意外,但她马上说:“可以可以,你们随便聊。噢,就坐这里聊吧?”

小齐边说着“好好好”,边向徐平安走去。走近了,两人非常默契地对看一眼,一起进了屋子,门马上关上了。

徐明坐着不动,祁小燕怔了片刻,走到徐明身边,揪住徐明的胳膊往厨房拖。“怎么回事?”祁小燕一脸都是不解。徐明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很奇怪啊,是不是?”祁小燕又说。徐明点头。小齐是陈力力的手下,他突然来,准确无误敲开门,然后进了徐平安的屋子。他找徐平安干什么?

“会不会是……”祁小燕好像想起什么,“噢,其实那天晚上从酒楼一回来,我就给陈力力发过微信了……你别瞪我,我只是想让平安去陈力力公司上班。刚才我以为这个小齐来是为这事,可是也不像啊。上个班光明正大的,还要单独说话?”

徐明叹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祁小燕很不满他的叹气,说:“你除了叹气,还会什么?儿子这么大的人,整天待在家不出去工作怎么行?老婆都找不到。陳力力公司财大气粗,又有你们这一层关系,安排个好职位这辈子就不愁了。我们就这个儿子,不管管他,以后怎么办呀?”

徐明眉头皱起。徐平安能有个正当的工作当然好,可是隐约又觉得有哪里不太好。他往徐平安的卧室瞥一眼,门仍然关着,关就关吧,两个大男人在里头而已,还能弄出什么是非来?他转身去了阳台,把屁股陷进褐色沙发里。世界太大了,而他有这几平方米就足够。没有星也没有月,天凉下来了也不需要风。地铁工地咚咚的声响很清晰传来,从这里却看不到。市里有规定夜间不许开工扰民,这里却通宵都没有停下。专家越闹,工期越要往前赶?他把玻璃门推上,闭上眼,咚咚咚还是反复灌进耳朵。一个多小时后他听到小齐从徐平安房间出来,站在客厅跟祁小燕的道别声,祁小燕先是挽留他再坐坐,小齐不坐,祁小燕就把他送出门,结果祁小燕自己也一起出了门,过二十多分钟门才重新开了。祁小燕趿着拖鞋进来,走到阳台,推开玻璃门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走掉了。

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都很安静,洗漱、上床,三人各忙各的,都没有话。躺上床,关掉灯后,祁小燕左转右转。徐明想,可能祁小燕有话要说,如果她不说,也就算了。过了一阵徐明已经开始迷糊了,祁小燕还是开口了,她问:“哎,你知道小齐今晚来干吗吗?”

徐明身体向外侧着,不答。

祁小燕摇摇他,再问:“你猜他来干什么?”

徐明含糊地说:“不知道。”理论上他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可第一次登门的客人离开时却不向他告别。把他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无所谓,这个人来干啥他也无所谓。

祁小燕可能在说与不说之间又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她的话很简练,归纳起来是下面两点:

一、小齐说陈力力让徐平安去公司上班,月薪三万起,但徐平安拒绝了。

二、徐平安有一台手持高清摄像机和一架小型无人机。被报社末位淘汰后,他开始做视频放网上,以前内容以游戏为主,他自己怎么打,再教别人怎么打。这些天他突然转向关注社会问题,动不动就拿地铁工地说事。

早上五点多林芬奇就来了,她先敲了徐明和祁小燕睡的主卧门,再去敲徐平安的门。徐明从床上下来,揉着眼走到客厅。林芬奇青着脸问:“还睡得着啊,你们!”徐明没答,坐下。他差不多一整夜都没睡着,是啊,他怎么睡得着?

一会儿祁小燕也出来了,她肯定也没睡好,眼袋浮肿,从内眼角、鼻翼、嘴角向下拉出好几根八字形的线条。林芬奇朝徐平安房间瞥一眼,正要再过去敲门,祁小燕拦住她。“妈,”她低声喊,“我们再商量商量。”林芬奇愣一下,点点头,两人同时向主卧走去。祁小燕走两步,回头看一眼徐明:“你也来!”徐明只好跟上。一进屋,祁小燕就关上了门。

主卧只有两张椅子,徐明坐到床铺上。他不知道接下去要干什么,一只腿别起来,双手搁上面,木然看着两个女人。林芬奇问:“你们是死人吗,居然都不知道?”

徐明垂下头。房间里现在阴盛阳衰,之前整套房子都是,祁小燕统揽家里一切,两个男人这也行那也行,都随她便。可是眨眼间,阵地上却只剩下徐明一人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奇怪,祁小燕怎么也没发现,徐平安根本不是曾经的那个徐平安?

“平安要干什么?”这个问题是徐明从昨夜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的。

祁小燕摇了摇头:“昨晚小齐一说平安偷偷录音录像,我整个人都蒙了,谁会想到呢?还无人机,天哪!回到家我马上问他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他说网购的。问他买了干什么,他说不用你们管。妈,我知道徐明从来不管,所以昨晚那么迟了还给你打电话。我是真的六神无主了。你们说平安到底怎么了?”

林芬奇说:“我想了一夜,我们家平安会不会是特务?”

“什么特务?”祁小燕一下子坐直了。

林芬奇重重舞了一下手,说:“徐明啊,以前你爸说过他们部队抓到水鬼,会同时缴获发报机之类的东西,都是往台湾那边发情报用的。你们说平安居然买了那么多设备,普通人要那些干什么?徐明,你说话呀!”

徐明嗯了一声。“特务”这个词已经很陌生了,突然冒出来,他虽然不相信,心里还是急跳了几下。

祁小燕嘴唇动几下,重重呼一口气,站起:“妈,不用跟这种人商量,浪费时间!”说着她把林芬奇往屋外拉去。林芬奇回头看几眼,大概觉得祁小燕说得有理,也就出去了,还把门又带上。

徐明继续呆坐一会儿,索性一仰,躺下了,揪过被子盖住肚子,闭上眼。困,这是他此时最真实的感受。还真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十点多,起来发现家里非常安静。走到徐平安的门外,以为他还睡着,拧了拧把手,门居然开了,里头空无一人。迟疑一下,徐明走进去。他记不起上次进来是什么时候,每天他要下楼,在小区草坪里走走,再去公园散散步,这屋子对他来说,竟比小区和公园还陌生。床、柜、桌、椅,以及桌上的电脑和一部小游戏机,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录音机、无人机、手持摄像机呢?拉了拉抽屉,上锁了。飞机那么大,无人机究竟多小,难道也能藏得进抽屉?屋角立有一个半人多高的铁架子,顶部是个巴掌大的横向支架。徐明提起掂了掂,不重,他没弄懂这是干什么的。

从桌旁那扇门出去,是比桌子大不了多少的阳台。住进来快两年了,徐明到这个阳台来过吗?没有,应该没有。从十六层往下看,看到小区围墙外的马路,中央被围起来的那部分横七竖八的,挖出深坑,堆着钢筋、木板、推车、挖掘机以及各种杂物,几部打桩机和吊车架子高高朝天立着。路一下子变丑了,也许所有东西刨开来都是不堪的,包括人的肚子,五脏六腑也没一个会是悦目的。原来从这里可以这么清晰地俯瞰到工地,但很奇怪,工地非常安静,一个工人都没有,所有机器都是静止的。刚才他其实已经觉得不对,明明昨晚施工声还非常响,这会儿却突然息下了,原先留着让工人和水泥车进出的缺口也挡上了。又停工了?他不敢久待,主要是他不习惯来徐平安房间,徐平安肯定更不习惯他来,所以还是走吧,万一撞上了,彼此别扭。

餐桌上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之前从来没有过。祁小燕有很多问题,但对家里人是尽心的,有了这一点,他才睁一眼闭一眼——他本来就只剩一只眼,另一只九岁那年闭上了。他去厨房转一圈,没发现什么可吃的,连一块饼干都没找到,那就算了,不吃反正也死不了。

中午十二点过了,外面才有动静。林芬奇和祁小燕回来了,两人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很快就没了。徐明出去转转,发现她们正在厨房里忙着。看到他,林芬奇上前两步,把他拉到餐桌边坐下。徐明想,自己已经两顿没坐到桌旁吃上东西了,这会儿桌上仍然是空的,让他坐下算什么?

“平安去哪里了?”林芬奇问。

徐明摇头。

林芬奇说:“早上我和小燕出门时,他还反锁在里头睡,这会儿不在里头了。”

徐明问:“他去哪儿了?”

林芬奇头往后一仰,大声喊起:“问你哩,你问我?我这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呀,生出你这样的废……”

徐明点点头。林芬奇虽然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但意思已经表达出来了。废什么?当然是废物。这时祁小燕端了一碗面出来,转身又进厨房三次,一共端出四碗面摆在桌子上。徐明往她脸上瞄一眼,从碗里蒸腾起来的热气把她五官遮模糊了,但也可能跟热气无关,只是他眼神不好,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吃吧。”祁小燕说得有气无力。

徐明眼睛闭了一会儿。胃想吃,脑子却不想吃。最后脑取胜,他站起,转身又走到阳台,坐进褐色沙发。祁小燕很快就过来,说:“快去吃吧。”他一动不动,眼都不睁。过一会儿林芬奇也过来,恼火地揪住他胳膊往上拉。他仍然一动不动,眼也不睁。林芬奇说:“唉,都是人,这几十年,我从早到晚心里塞得满满的,都是你这个儿子儿子儿子,可是你呢,你的儿子你什么时候上过心?”

徐明眼仍闭住,鼻子却突然酸了。林芬奇再上心,他也不过成这样,九岁左眼就戳进铁片。徐平安至少眼没瞎,而且大学毕业,这怎么比?这时他听到轻微的窸窣声,眼不好的人耳朵总是格外好。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祁小燕巴掌挡在嘴前,正趴在林芬奇耳边嘀咕着什么。两个女人对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祁小燕嫁进来三十多年了,虽然对林芬奇一直作出客气恭敬状,却从未如此水乳交融过。原来身边两个女人蓦然和谐起来,竟有几分吓人。

“你起来,”林芬奇上前拉徐明,“来,我们要跟你谈一谈。”

徐明从沙發起来时,祁小燕已经先离去了,她坐到餐桌旁,双臂像小学生上课似的工整交叉在桌面,脸却别开,呆呆望着屋角。

林芬奇也坐下,顺手拖了一张椅子让徐明坐。徐明站片刻,只能坐下。说什么?他想到徐平安。果然,林芬奇开口了,她向徐明前倾着身子,问:“你知道什么叫网红吗?什么是直播吗?”

徐明犹豫了一下。网红他能猜个大概,至于直播,电视里不是经常有吗?但他马上意识到林芬奇显然不是指春晚、体育比赛之类的,就又摇了摇头。

林芬奇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徐明啊,平安不仅仅拍视频,他还开抖音、微视什么什么的,把拍的很多东西放到网上。”

徐明没有答。抖音、微视都是什么?连林芬奇都懂了,他却不懂。

林芬奇手在桌上重重一拍,说:“你知道这一阵他做直播吗?”

“不行!”祁小燕猛地站起,“他这样肯定会惹祸,惹大祸的!”

徐明浑身紧了一下。“什么事?”他像是怕惊醒了什么,问得很小声。

祁小燕白了他一眼,用快得有些失真的语速,说了徐平安的大致情况。徐明上半身微微探出,一条胳膊支在膝上,像棵台风中被支住的树。老实说他听得不是太明白,但他没问,不问也大致猜得出来了:徐平安在网上突然红了,有很多粉丝。他用无人机拍下面的地铁工地,有时还站在阳台上直播,或者把之前拍摄的视频剪成短片播放。徐明不明白的就在这里,建地铁有什么好拍的?拍了又有什么可看的?年初地铁开建,路挖了,圈起围挡,他每次路过,最多往围挡上设置的不停喷射的水雾瞥一眼,起初不知道它们要干吗,后来明白是为了降低粉尘的飞扬,还感动于建设者为往来的人着想。难道是拍这个?

突然他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问:“你们怎么知道这些的?”是啊,怎么知道的?

林芬奇看了祁小燕一眼,祁小燕点点头。林芬奇这才开口:“上午我和小燕去大成公司,本来要找陈力力,他不在,我们就去找小齐了。他其实不想跟我们说,是被我们一点点挤出来的。”

“找陈力力干吗?”徐明不懂。

“你怎么还不明白,”林芬奇坐直了,嗓子一下子大起来,“平安就是冲着陈力力啊!”

“妈您别急。”祁小燕这时候倒平静下来了,“这事最后可能只有徐明出面才有用了,陈力力铁片伤的人毕竟是徐明,这个账怎么也都记着。徐明,妈的意思还是要让平安去大成公司上班,我们今天找陈力力,就是想让他给我们平安安排个更好的职位。职位高,收入就高。以前那个,平安可能嫌钱少吧,钱多了他就会去。去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没时间弄了。妈,你说是不是?”

林芬奇点点头,手指在桌上叩几下,说:“徐明啊,你真的得向小燕学一学。”

徐明长吸一口气,又悄然吐掉。周围的所有人一下子都如此陌生,他能学谁?他谁都不想学。

十一

电话响了,是徐华打来的,她居然想买大成三期的房子。买就买呗,难道还要徐明同意?徐华说:“我昨天就找小燕了,她转得要死,爱理不理的。哎还是你去找那个陈力力给我打个折吧。”徐明马上说不行,打折哪是件小事啊?徐华马上不高兴了,她说:“祁小燕前几天跟陈力力拍那么亲密的合影,今天还去陈力力办公室,这是什么关系啊,打个折算什么?”徐明马上问:“你怎么知道的?”徐华说:“她自己晒朋友圈啊,我还能杜撰?”徐明心里噢了一声,就把手机摁掉了。徐华又打来,他不接。

祁小燕跟陈力力合影他知道,祁小燕上午和林芬奇一起去找陈力力他刚才也知道了。但他不知道祁小燕没找到陈力力,只是见到小齐,却拍了陈力力办公室的照片,然后晒到朋友圈去了。他没微信,手机不能上网,他一时想不明白祁小燕为什么要把照片发上网,不发徐华就看不见。

徐明仍坐在餐桌旁,他相信自己跟徐华通话的内容,林芬奇和祁小燕肯定也听出大概了。他把手机重重捏在巴掌里,看着祁小燕,祁小燕却不看他,眼下垂,盯着手机。她用的是陈力力给的那部新手机,手机里传来的是徐平安的声音——徐明一怔,站起,走到祁小燕身后。他果然看到徐平安一张脸正装在屏幕里,徐平安在说话,说得很快,头晃着,手不时舞动。然后祁小燕手指往下一划,另一个徐平安穿着另一套衣服又出现了,还是很快地说,头动手动的。

祁小燕手指再在屏幕上一划,徐平安不见了,但声音仍然是他。是一个片子,镜头从上往下拍,越来越大,变成了特写。十几个工人俯身在地面捡着什么,旁边站着几个穿干净T恤和白衬衫的人,双手叉腰,戴着草帽,看不清脸。徐平安在说什么呢?嗡嗡嗡的,还是地铁地铁。

徐明喘一口气。所谓嗡嗡嗡不是徐平安咬字不清,是他脑子仿佛塞满了乱草,连耳朵也堵上了,他听不清。“你为什么要把跟陈力力的合影还有他办公室的照片发上网?”徐明觉得这个问题他得先弄明白一下。

祁小燕把手机一摁,徐平安和地铁一下子都消失了。“你怎么知道的?”她眼斜过来,问。

徐明说:“徐华看到了,刚才她不是要买房吗?”

“噢,”祁小燕嘴角向左扯了一下,“我自己朋友圈不能发吗?徐华看就看吧,她这么有钱,已经有那么多房子了,居然还要再买。”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林芬奇。林芬奇刚要说什么,门响了,徐平安进来了,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祁小燕先小跑过去,问:“平安,你去哪儿了,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怎么都不接?”徐平安没吱声,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过了几分钟才出来,走到餐桌边坐下,说:“饿了。”

林芬奇已经在厨房了。刚才徐平安的面温在锅里,这会儿端上来。徐平安抓起筷子,快速往嘴里扒去,嗞溜嗞溜的声音一下子荡开。

祁小燕问:“你去哪里了?”

祁小燕又问:“你为什么要拍地铁的施工?”

林芬奇马上插上一句:“你干吗要去惹事啊?陈力力发达了,得让他把以前亏欠的补偿给我们。平安你还是好好去他公司上班吧。”

徐平安脸趴在碗上方,没有答。

“对啊,”祁小燕站在徐平安旁边,手搭在他后背上,“大成公司多牛啊,在里头上班我们也有面子。你現在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徐平安头也不抬,说:“没好处。”

林芬奇骂道:“那你为什么还这样?小齐说了,他们公司好不容易才把东汉古城的事摆平了,结果却被你坏事了。你听听今天地铁有施工吗?听听!工人全撤了吧……”

徐平安仰头把面汤倒进嘴,放下筷子,站起,肩一耸,说:“撤得好。”

“撤了?”徐明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上午在徐平安的房间阳台往下看时,他已经看到工地是空的。撤了难道跟徐平安有关?他想问的其实是这个。可是没有人理他,谁也没打算回答他,他完全像不存在。

祁小燕说:“平安啊,东汉都多少年以前了,关我们屁事,快把那些视频都删了吧!”

“干吗删?”徐平安站起,大步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

祁小燕和林芬奇对看几眼,表情很一致,都呵着嘴,脸色难看。她们都不看徐明,徐明就也走了,到阳台上,坐进沙发。他得缓一口气,理一理头绪。小区前面在修地铁,施工挖地时挖出东汉古城,祁小燕认为是屁事,徐平安不知道怎么认为的,但徐平安把这些拍下来,放到网上……怎么拍的?

铃声响了,是徐明装在裤兜里的手机。平时他手机几天都不会响一次,今天特殊,刚才徐华打过,这会儿又响,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接起,是小齐。小齐说:“徐先生,有空吗?我们董事长想见您。”徐明像被烫着,脱口说:“没空!”小齐说:“就一会儿时间,我开车过去接您,可以吗?”徐明说:“不行。真的没空。”

放下电话时,他心跳得很快,可是他做错了什么?

祁小燕仍坐在餐桌前,低着头,盯着手机,里头仍然传出熟悉的声音,是徐平安,一会儿变成老年人沙哑的嗓音,很激动地扯大嗓子说东汉古城有多重要,接着则是几句听起来耳熟的话:“怎么可能啊?我跟你说,那些地方志专家为什么闹你知道吗?他们想买大成的房子,要求我们打折。房子那么俏,一开盘就卖光了,你说干吗打折啊?打折其实是对业主的损害,是不是?”

徐明一怔,他记起了,这几句陈力力是在那晚餐桌上说的。俯下身盯住屏幕,看到那张直径三米的餐桌旁的自己,还有陈力力和祁小燕。

祁小燕脸色也变了。那天晚上徐平安一直不停地说话喝酒,他什么时候拍的,又用什么录了?徐明大跨几步,站到徐平安卧室外,没有犹豫,他先是拧动门把,拧不动,马上又举起手重重拍打着。

“平安,开门!”喊的人是祁小燕,她和林芬奇也跟过来了。

又敲门,又喊,三个人接连喊了好一阵,徐平安才打开门,脑袋上罩着一副大耳机,手仍抓住门沿,随时打算再关上。徐明向前一步,身子抵住门,祁小燕马上挤了进去。结婚这么多年了,夫妻间从来没有这么默契过。

“你们干什么?”徐平安很不高兴。

徐明盯着徐平安。这个人因为那副耳机,头一下子大了一圈,变得陌生且奇怪。自己生的儿子,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熟悉过。

“你在直播?”祁小燕问。

徐平安把耳机扯下,耸了耸肩,说:“没有。”

徐平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是从徐平安嘴里,而是从祁小燕手机里。然后祁小燕把手机递过去,另一只手指着手机屏幕。

徐平安眼皮一垂,笑起:“你居然也有抖音啊。不是直播,发了一个短视频而已。”

徐明问:“什么时候发的?”

徐平安侧脸瞥了一眼徐明,显然他有点意外,说:“刚才啊,你也有抖音了?”

徐明说:“快删了!”

徐平安噘噘嘴:“为什么要删?”

林芬奇揪住徐平安的胳膊说:“你叫平安,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了。还是删了,回头去他公司上班吧。”

祁小燕也上前一步:“就是啊,干吗这么傻去得罪他?他欠我们的,得把钱赚回来。”

徐平安很不耐烦:“这多劲爆,劲爆才有流量嘛,上传才这么一小会儿,你们看看阅读量多少了。别管我,你们不懂,走吧走吧。”

徐明手机又响,接起,没想到是陈力力:“徐明,有话好说,你们这样就没意思了。”

徐明用舌头舔舔唇,唇一下子成两片沙漠,非常干。

陈力力说:“至于吗?过去的事早就是陈芝麻烂谷子了,那时我们几岁,现在又是几岁?”

“嗯……”徐明嘴张了几下,还是说不出话来。

陈力力说:“房子你们当时买多少钱?我可以退你,白送你一套房行吗……”

徐明打断他:“不行。”

陈力力大概没有料到徐明会这么说,手机里安静了几秒:“嫌少?大成的房子现在一平米多少钱你也知道。”

徐明说:“不知道。我不要你钱。”

陈力力说:“那你想怎样?”

徐明觉得耳疼——是头疼,胸口也疼。他重重地吸一口气,说:“抱歉,我还不太懂……”

陈力力呵呵笑起:“徐明啊,装傻就没必要了。这么多年我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你要是念旧情,大家還是朋友。过分了就不好,你说是不是啊?就这样吧,我还有事。”

手机传来嘟嘟嘟的信号音,断了。徐明把手机从耳旁取下,无措地盯着上面看。这部机子已经用好多年了,屏幕只有一小块豆腐那么大,亮了一会儿,很快就黑屏了。他左右一看,林芬奇和祁小燕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站在他两侧了。

“谁呀?”林芬奇盯着他问。

祁小燕问:“是陈力力?”

徐明去倒了杯水,喝下。居然这么渴,仿佛体内的水分在陈力力那通电话中都顺着电流跑光了。

祁小燕突然叫起,她把手机往上举,大声说:“哇,没了!”

林芬奇问:“什么没了?”

“你们看。”祁小燕把手机立起,转一圈,全屏是黑的,中间一块白,写着“此账号已被封禁”。

场面静止了片刻,徐平安转身到桌前抓起自己的手机点开,然后嘟囔一句:“靠,被封号了?本事这么大啊。”

“你看你看,”林芬奇说,“现在知道人家是何等人物了吧?”

徐平安恼怒地走过来,把三人推出去,重重地关上门。

徐明走到阳台,坐到褐色沙发上,仰起头,闭上眼。很不舒服,像有几只拳头在心里头横七竖八地击打着。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事啊,一大早林芬奇就来,然后祁小燕和林芬奇去大成公司,然后小齐和陈力力打来电话,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徐平安,徐平安拍地铁施工,徐平安拍了那天晚上吃饭——是偷拍!

徐明猛地坐直,头向上仰,这个瞬间眼前一黑,如同九岁那年,他走在奋发路上,从夏伟伟掌心蹦起的铁片迎面而来,插进他眼球。

十二

晚饭徐平安不出来吃,祁小燕去敲门,他隔着门说已经带外卖回来了。

徐明早餐忘了吃,午餐吃不下,这会儿肚子也不饿,但还是被林芬奇拖去吃了几口,然后又回到阳台的褐色沙发上。一会儿林芬奇跟出来,坐到矮凳上,僵着身子,双掌按住膝盖:“这几十年我没有一天心里是踏实的,总是怕出事,现在你看还是出事了。人家有钱有势,平安真是太傻了。好好的大款不去傍,反而这样。他会不会被抓走啊?而且,要是门口地铁建不成了,小区里的人不也恨死我们?他们会不会气得打平安?”

徐明长长叹了口气,胸口那里像一枚充气中的气球,正不断胀大撑起。为什么要偷拍呢?他掏出手机,给徐平安打了电话,他说:“我在阳台,你来一下。”徐平安嗯了一声,但十几分钟后才出来。“为什么要偷拍呢?”徐明问的还是这个。

徐平安噘着嘴一笑,一种你懂什么的意思布满全脸。

徐明想自己是不懂,所以得问:“为什么要偷拍呢?”他重复一句。

徐平安身子往玻璃门上一靠,问:“眼睛这事,你真的从来都不介意吗?”

徐明不知道怎么答。九岁一只眼就坏了,神仙才不介意吧?中秋前一天徐平安曾问过他,如果换过来,是他弄坏夏伟伟眼睛,他能不能当市长?不能,不是谁都能当市长的,但至少他和夏伟伟的距离不会像现在这么大啊。

林芬奇仰起头问:“平安你是不是要报仇才这样做的啊?”

徐平安耸耸肩:“也不是,只是巧,反正让我赶上了。这事有含金量,含金量等于流量。你们忘了我大学是学什么的吧?”

林芬奇说:“你就别乱搞了,听话,还是老老实实去大成公司上班吧。”

“什么叫乱搞?”徐平安一下子不高兴了,“东汉古城你知道有多珍贵吗?那样破坏性乱挖,良心不痛吗?从地铁开工到现在,专家一直在呼吁,不能挖,文物不可再生,毁了就没了。我采访了好几个专家,他们急得不行,说着说着都掉眼泪了。”

祁小燕从客厅出来,推了推徐平安:“听说挖出来的都是破砖烂瓦,那些东西送我都不要,根本没意思。”

徐平安往旁闪了闪,说:“你把跟人家的合影晒到朋友圈虚荣一下就有意思了?”

徐明站起,看着徐平安,问:“你到底是不舍得古城,还是为了做那个什么流量?”

徐平安已经提不起劲回答了,斜着眼问:“都有,不行吗?”

徐明说:“流量干什么用?”

徐平安说:“赚钱啊。”

徐明不知道流量是怎么赚钱的,但现在这已经不是他想知道的问题,他问:“为什么要偷拍?不管为了什么,都不能偷拍。偷是下流的,你干吗偷?”

徐平安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走掉。徐明要追出去,祁小燕说:“算了,反正他账号都已经被封,再也发不出来了。”

徐平安已经走到客厅,这时候冲这边喊道:“封得住吗?越封我越要放大招。”话音一落,就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徐明猛地从沙发上站起,粗粗喘着气,一会儿又身子一松,颓然坐下了,双手支在膝上,勾着头。夏伟伟能管一座城,陈力力有那么大的公司,他却连一个儿子都无能为力。

“平安的大招是什么?”林芬奇很紧张,声音有点打结。

祁小燕说:“我一起跳舞的姐妹也有开抖音的……”

林芬奇打断她:“也是说地铁的事?”

祁小燕说:“不是,是专门发自己跳舞的。我向她们打听过了,号一封,就发不了视频了,更不能直播。”

“噢。”林芬奇吁一口气,将信将疑。

徐明伸手把林芬奇一撮散乱下来的头发捋起,往她耳后夹去。“妈,”他说,“今晚迟了,你别回去,就在客房睡下吧。”

林芬奇摇头:“我自己的床睡习惯了。公交车还没停,我这就回。你们也累了,我在这里,你们也睡不好。”

林芬奇走时,徐明把她送出门,被林芬奇拦住。徐明不说话,也不回。电梯里没有人,灯从头顶罩下,把林芬奇一头白发和佝偻的背一下子放大了——也许本来就是这样了,只是徐明之前没有细看。他也很久没注意过林芬奇的步态,僵硬、迟缓,每一步都迈得细碎微颤,眨眼间她就这么老了。

到小区大门时,林芬奇说:“你回吧,早点睡。”

徐明突然把手插进她胳膊,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林芬奇也愣了一下。這时手机响了,徐明接起,是祁小燕打来的,祁小燕说:“你们等等,我在车库里了。我开车送妈回去。”徐明把这消息告诉林芬奇,林芬奇显然有点意外。其实徐明也意外,祁小燕对林芬奇一直只是嘴上乖巧顺从,实质性的东西却不多。

车到了,徐明给林芬奇开了后座门,他也坐进去。林芬奇这会儿没阻拦,她来这边多少次了,从来没人开车送过她,突然被送一次,似乎都不知所措了。从大成小区到老房子不算远,不过七八公里的路程,一路上谁都没开口。到了,林芬奇下车,徐明也下,再次把手插到她胳膊上,扶住她,跟她一起上楼。走台阶时林芬奇手按在膝盖,每跨一次身子都歪一下,先把一只脚支撑住,再把另一只脚提上来,嘴呵着,用力呼出气。徐明咽一下口水,突然想起徐华说过的,徐刚健说不定是爬楼梯累死的。大成小区是电梯房,他已经习惯上上下下都不需要费力气了,他多久没爬楼梯了?他气也喘。“妈,”他小声喊。林芬奇可能没听到,一点反应都没有。“妈,要不以后搬我那边住吧。”他又说。林芬奇还是没反应,她低着头,正一心一意对付台阶。

到五楼了,林芬奇让他快走,祁小燕的车还在楼下哩。徐明下楼,每一步都跨得犹豫。这台阶他从小到大走了几十年,每一寸都是熟悉的,现在,在昏暗的灯光下却如此陌生恐怖。终于到楼下,爬上车,祁小燕很不满,问:“怎么去这么久?”徐明不觉得久或不久。祁小燕又说:“急死了,刚才打你电话也不接!”徐明摸了裤兜,刚才他没听到铃声。祁小燕把手机往他跟前一递,说:“看,平安干什么了!”

屏幕里在动,画面一闪一闪的。车内很暗,发动机还没点火,车灯也没开。祁小燕坐在驾驶座上,头向后仰,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这是徐明最不想用眼的环境,他不能在黑暗中看动和亮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必须看了。年轻的穿军装的徐刚健、同样年轻的烫着大波浪的林芬奇、年幼的瞪着大眼看镜头的徐明,这些照片都曾被徐刚健工整地装在相册里。徐平安在说话,他有时露出脸,有时候人没了只剩下声音。他说铁片,对,飞进九岁徐明眼中的那块铁片,这样饭桌上陈力力就出现了,不时说着“伟伟”,公园里和跳《梨花颂》大妈在一起的夏伟伟也出现了,他跟徐明握着手,说“你好徐明”……徐明仿佛置身于一台轰鸣的机器中,眼前有很多光影在闪,他忽然想起两个字:大招。

“你不是说号封了就发不出来了吗?”他像跟自己说,声音低得甚至有点浑浊。

祁小燕说:“不是发抖音,他把你和夏伟伟、陈力力的这件事做成纪录片了,发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这是完整的视频。他还有一大堆微博、微视、视频号、西瓜视频等等,有的整个发,有的分段发。真的疯了!”

徐明说:“你知道他还有那些东西,也不制止!”

祁小燕身子猛地从椅子靠背上跳起:“我哪里知道了?刚才都是小齐发给我看的。小齐本来想处理好这事,他要买到公司折扣低的房子,可是因为平安发那些抖音,他已经被开除了。你懂吗?你什么都不懂!”轰的一声响起,点火了,祁小燕手动得很快,仿佛是方向盘得罪了她。车子拐上大路,车和人都不多了,两旁路灯在树丛间泛出塑料感十足的光。树很密,树干发黑,枝叶往路中央聚拢,遮住了天空,跟奋发路很像……噢,就是奋发路啊。徐明拔直身子,摇下车窗,盯着外面看。恰好正经过一个宽阔的大门,门前加了栏杆,站着保安,拱形门上有颗硕大的红星。

市委机关宿舍大院!作为市长的夏伟伟应该也住在里头吧?还有夏伟伟的老婆。他收回身子瞥了祁小燕一眼,想让祁小燕停车,他要下去走走。祁小燕在他左边,他左眼坏了,就把整张脸都侧了过来。其实只有一瞬,马上又转开了。正开车,祁小燕专注盯着前方是对的,但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会儿她脸上堆满了恼怒、委屈、厌恶,灯光从前车窗打进来,她的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夏伟伟和陈力力的老婆什么样的?他突然想到这个,一个是市长,一个是董事长,他们的老婆美色和素质哪里是问题呢?有问题也可以换。而他,按林芬奇的说法,他这样的人,只能娶到身体正常没缺陷的祁小燕。一个小铁片把他和夏伟伟、陈力力分隔到两个世界里了。

徐平安卧室门关着,祁小燕一进屋就直接走过去敲门。“平安,开门!”这一句她重复了十几次,但门一直没开。祁小燕一扭身抓起沙发靠垫往门上扔去,靠垫是软的,撞击声比巴掌更小,不过恰好这时徐平安打开门,靠垫往他怀里冲去,他一把抱住,像抱着一个婴儿。

“把那些删了,你要惹大祸啊,快删掉!”祁小燕弓起身子,声音嘶哑地吼。

徐平安嘴一撇,说:“反正他们都会删的,不急,让子弹先飞一会儿。”

徐明唇动了动:“为什么要偷拍呢?偷是下流的。”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路上祁小燕都气呼呼的,在小区地下车库停好车,也自己先下来,径自往前走,走出十几米,等徐明也下了车关上车门,她把手里的钥匙远远一按,嘟的一声锁上了,头也没回。然后进电梯,然后进家门。她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可是徐平安却若无其事,似乎不过多吃了一个苹果。

他猛地转身向外走去。祁小燕喊道:“你去哪里?”他没答,带上门,下了电梯。

小区里已经很安静,夜越来越深,人也越来越少,但大部分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他在楼下的草坪上坐下,双手环在膝上。能去哪里?哪里都去不了。一个灰暗的夜晚,月亮根本就不知去向,天上像铺着一块厚厚的粗布。他取出手机,屏幕在暗处亮得格外刺眼,他忍住了,调出最后通话,那是陈力力打来的,他回拨过去。嘟嘟嘟一声接一声地响,没有通,最后一个女声出来,说“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找陈力力什么事?他握着手机愣了一会儿。

这一阵祁小燕急着找夏伟伟,徐平安又把夏伟伟和陈力力都弄到网上去。他不上网,但听说过网的厉害。九岁那年,他一个仰头,然后一切都变了。现在徐平安把这些弄上网,夏伟伟会丢官吗?陈力力会做不成生意吗?铁片不是故意落进眼睛的,偷拍就不一样了,偷都是害人。

他又拿起电话,这回调出的是倒数第二个通话。他记得这是小齐的,小齐已经辞职,但说不定仍然愿意帮忙找陈力力呢?徐平安发上网的那些东西,陈力力得尽快知道,陈力力知道了,夏伟伟也就知道了。删掉,封掉,处理掉。可是仿佛约好的,小齐也没接,那个女声同样让他稍后再拨。

楼在七八米外,他仰头看着,一层层往上数,数到第十六层,停住了。太高了,其实已经模糊成一团,只剩栏杆上立着被铝合金白格子固定住的玻璃墙隐隐约约,微弱的灯光从客厅里透出来。他的家,刚才他匆匆出门,原来是要向陈力力通消息。可是他打不通电话,也不知道他们住哪里。他站起,腿有点麻。在原地立会儿,再走出小区。风过,有点凉,他紧了紧身子,把衣服扣起,步子也加快了,几乎是小跑。

然后他就到那个顶上有红星的拱门前了。奋发路早就拓宽了一倍,原来左边的那排树现在立在路中央,拓宽出来的路旁新种下的也是大树,扎根几年,叶子已经茂盛地与原先的树融合一起。仍然是一条没有天空的路,在夜色里向上看,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今晚他已经第二次到这条路上了。红星门内有保安,肯定不会让他进去。他只是贴近了,在门外角落里站着。夏伟伟会不会这时候恰好进出?

汽车喇叭突然从背后传来,他扭过头,看到几米外停着车,车门开了,一个女人跳下来,跑向他。祁小燕!

“回去睡觉吧,”祁小燕揪住他衣角,声音轻缓,“平安的那些视频都被删掉了,删光了。走,回去。”

徐明鼻子猛地一酸。祁小燕只在跟他刚交往的那些日子,用这种腔调跟他说过话。他问:“真删了?”

祁小燕点点头,衣角一直揪着,把徐明往车上拖。徐明顺从地走着,上了副驾驶座。车开了,他整个人后仰在椅背上,仰得非常彻底,整张脸与车顶天空形成两个平面。这几十年他一直刻意回避这个动作,连睡觉都必须侧躺,头向下勾,用手臂挡住。脖子那里的零件似乎坏了,他仰不动头,原来竟可以。“小燕。”他叫。

祁小燕轻轻按一下喇叭算是回答了。

徐明唇动了动,又闭拢了。他本来想告诉祁小燕,明天他要去找陈力力,最好也找到夏伟伟。不该偷拍,很抱歉,但不是他指使的,无论他们信不信,这一点他都必须亲口解释一下,再当面道个歉。

另外,路下面真的是东汉古城吗?古城真的像徐平安说的那么重要吗?他只有一只眼睛,很多事都不懂,也一直懶得懂,但这个他想弄明白。是文物,地铁就该绕道,不能再挖!这话他也要大声对夏伟伟和陈力力说出来。

他重重地吸口气又重重吐掉,突然觉得一直蜷起来的心舒缓了很多。

原载《收获》2021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吴  越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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