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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佐良与穆旦

2022-01-17邹汉明

山花 2022年1期
关键词:王佐良穆旦吴宓

邹汉明

一九四六年六月号的伦敦《生平与书信》(Life and Letters)杂志上,很意外地发表了王佐良的一篇以英文撰写的评论《一个中国诗人》,向英语世界推介来自中国昆明、特别是西南联大的新诗人穆旦的人生与诗作。在评论穆旦的诗歌作品前,王佐良介绍了联大的诗人们如饥似渴阅读艾略特和奥登的境况,“纸边都卷如狗耳,到处都皱叠了,而且往往失去了封面”。当物质贫窭、精神丰盈的联大青年诗人读完两位当红英语诗人的作品,读者完全可以想象接下来的这一幕:“在许多个下午,饮着普通的中国茶,置身于乡下来的农民和小商人的嘈杂之中,这些青年作家迫切地热烈讨论着技术的细节。高声的辩论有时伸入夜晚……”此种才情勃发的争鸣场面,在经历过后朦胧诗思潮的当代中国诗人眼里,是何等的熟悉。

在一九四五年结束的那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中美英三国为同盟国,共同抗击德意日法西斯轴心国。在东方的缅甸战场,这三个国家还有一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光荣历史,或许正因为这样,面对西方读者,王佐良首先想到了一九四二年中国远征军赴缅参戰军事失利后惨绝人寰的那场大撤退,借着转述这个记忆犹新的大事件,他向西方世界隆重推出了翻越野人山时一位死里逃生的中国诗人:

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够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到八日之久。但是这个二十四岁的年青人,在五个月的失踪之后,结果是拖了他的身体到达印度。虽然他从此变了一个人,以后在印度三个月的休养里又几乎因为饥饿之后的过饱而死去,这个瘦长的,外表脆弱的诗人却有意想不到的坚韧,他活了下来,来说他的故事。

这样的叙述显然符合杂志社行文关于Life的要求。此文的中文文本附录在一九四七年出版的《穆旦诗集》。大多数穆旦诗歌的读者第一次从中知道了诗人的传奇经历。穆旦很少讲述野人山经历,外界对这段历史也并不了解,长期以来,诗人的传奇,外界也只靠了王佐良的这次转述才略知一二,但这样的转述又何其简略。

这里有几个疑问:Life and Letters是一本怎样的杂志?按字面的意思,大概是一本评述一个人(作家或艺术家)生平与作品的杂志。其文学的品质又如何?由于资料的阙如,我们至今也无从判断,只知道它数度更名,有一阵子叫做Life and Letters Today。而一个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王佐良会把文章不远万里投寄到伦敦,是杂志社的约稿吗?显然不是。其时,根据王佐良自述,他已有诗歌在这家杂志发表,但此时他学者的知名度尚未建立;至于评论的对象穆旦,不用说在英语世界,即使在当时的中国文坛也根本名不见经传。穆旦只在联大这样的学院里才稍稍获得了一点承认,其知名度不出当年联大的文学圈。

《一个中国诗人》在伦敦发表,也可以看出联大诗人们的国际眼光,这无论对于作者还是被评论者,都是值得划一道标注线的。此文的撰写与发表,细细地追究,都跟外文系倡导的英文原文阅读有关,进一步地说,还跟联大外文系的授课老师有关。

我们不得不说到穆旦和王佐良共同的老师叶公超和威廉·燕卜荪。早在一九三九年十月,伦敦的这家杂志就发表过卞之琳的短篇小说《红裤子》,英译者正是叶公超。王佐良在晚年撰写的一篇回忆卞之琳的文章中说到,当年的联大课堂上,叶公超向他们介绍过这篇小说,且曾将它推介给他们阅读。当然,推荐给Life and Letters杂志发表的人,根据卞之琳自己的回忆,是叶公超的好友燕卜荪。显然,燕卜荪熟悉伦敦的文学圈。我们从最近出版的《燕卜荪传》知道,燕卜荪本人就有诗歌在这家杂志社发表。一九三七年冬,一首透露燕卜荪本人在日本的私生活的诗《晨歌》发表在《今日生活与书信》(Life and Letters Today)。第二年的七月份,燕卜荪还给这家杂志的编辑罗伯特·赫林通信抱怨诗歌发表给他带来的空虚,可见他与杂志社的关系相当不错。揆之以常理,如同当年推荐发表叶公超的英译小说一样,王佐良的诗和这篇短论能够在伦敦的这家杂志(一九四六年,王佐良诗在另一家杂志the London Mercury上还有诗三首发表)刊出,推想一下,不外乎老师威廉·燕卜荪从中牵的线。

王佐良在《一个中国诗人》中特别强调穆旦不愿意讲述自己对日作战的经历,“只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说了一点”。看来,《一个中国诗人》转述的野人山经历是穆旦被朋友们逼着说出来的。穆旦为什么不愿意说,或者说如此勉强地“说了一点”,这是有原因的,说白了,诗人看到了太多的死亡,这是身在后方的人们所无从想象的。时间一长,穆旦亲历的这种活生生的大面积的死亡已经成为他记忆的一个负担,如果再把它当成一种“英雄主义的坏气味”来讲述,那多少会显得没心没肺。再说,触动这样的记忆终究是痛苦的。王佐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穆旦和王佐良共同的老师吴宓显然有着不同的记录。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五日晚上六点,穆旦中学同学吕泳家宴,给刚刚从印度蓝姆伽归来的诗人洗尘接风。吕泳、张允宜夫妇同时叫上了吴宓和外文系同学李赋宁作陪。当天,吴宓日记有记:

晚6—12偕宁赴吕泳、张允宜夫妇请宴于其寓,陪查良铮。铮述从军所见闻经历之详情,惊心动魄,可泣可歌。不及论述……(吴宓:《吴宓日记》第9册(1943—1945),三联书店,1999年,第16页。)

从“陪查良铮”这句话可知,这个晚上,穆旦是当仁不让的主角。穆旦带着生死传奇回到昆明,席间,大家听他详述从军的经历。这一顿饭,从晚上六点钟一直吃到深夜十二点,时间之长,在吴宓隔三岔五的饭局中绝无仅有的。整整六个小时,一席人似乎只在听穆旦讲述战地见闻。吴宓日记里的这个“详”字,可知穆旦讲述的丰富,这在从军归来的他是不吐不快。很可惜,吴宓在用了惊心动魄、可泣可歌两个带感情的词汇之后,再没有其他记录,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吴宓日记,事无巨细,通常都秉笔实录,细碎到连吃饭几块钱都会记录在册,这次,居然以一个他平素极少用的省略号给省略了。这个省略号,我们猜想那天吴宓归寝已晚,匆匆记一笔后就入睡了。省略号很可能是他日后试图补述的一个符号,但他终究没有补记,如此就错失了穆旦个人经历的一段信史。

因为是私人的家宴,王佐良不在场。王佐良或许并不知道,穆旦回国之初,出于归国的兴奋,原来曾有过这样一次主动并且生动的讲述。

但是,七十多年来,坊间纷传穆旦惊心动魄的野人山经历,并没有记录他本人在场的真实而残酷的细节,而王佐良粗线条的转述,确实也谈不上局部的书写,更遑论完整的历史书写了。吴宓的省略号和王佐良的转述,在穆旦的读者和研究者看来,不免有太多的遗憾之处。

这个遗憾迟至二〇一九年终于被弥补过来。这一年,《现代中文学刊》第二期发表了北京大学李煜哲先生的《从“苦难”到“祭歌”:穆旦的缅战经历叙述之变》一文,文末附录了穆旦长达近六千字的佚文《苦难的旅程——遥寄生者和死者》。原来,李煜哲查阅上世纪四十年代昆明出刊的《春秋导报》时意外地发现了穆旦以本名查良铮发表的回忆翻越野人山的文章,这使得七十多年来穆旦的野人山经历可以回复到他本人亲历的记录中去讲述了。

在王佐良的文章中出现的那个忠实勤谨、质朴可爱却又“总是和我跑來跑去的,效劳于我”的传令兵,穆旦本人在《苦难的旅程》中有更详细也更鲜活的记录:

我大声喝呼我的传令兵……他照顾了我喝水吃饭,打行李。有时候走到黄昏不能前进了,我往往歇在湿冷的青草地上睡着。他总要找到我,把我唤醒了,给我铺盖和饮食。否则我会教训他的。

我顶恨他在重担下喘气走路的样子。我告诉他,他总有一天要死在路上的。到第十天的黄昏,我们住在河边,夜晚下了一阵急雨,使我们从睡梦中都惊起来,坐以待旦。次晨,从后面过来一个兵,带来我的传令兵的口信,说他倒在一棵树下,不能动了。从此我就不再见他。 (穆旦:《苦难的旅程——遥寄生者和纪念死者》)

这传令兵家里有父母和哥哥,是征来的兵,不识字,也不曾给家里去信,家人根本不知道他已到了遥远的缅甸战场。穆旦爱护他,为他不肯扔掉重负,已经骂过他两次了。仅仅十来天后,穆旦就知道了他的传令兵的死。

还有就是这一路上的雨。王佐良的一句抽象的“热带的毒雨”,在穆旦的文字里却有着非常具体的内容:

山洪瀑(暴)发,行人绝迹……因为下雨,我一直不曾睡过。因为下雨,蚂蟥群出。因为下雨,许多病人肿胀而死。我们近七八百近匹如(原文如此),都死光了。米发酵了,火柴无用了,背包都加重了十倍压在身上。没有火,没有光,天天阴暗。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没有歇的,而且没有温暖。每日以泥足陷于水中,滑于泥中,看着同(伴)依次倒毙,走过的全是骷髅和骷髅,不由得想,自己的那一天不会到来吗?病好了,紧跟着的却是饥饿!饥饿还是得走,走吗,大河又阻于前,集体哭了,焦急,绝望,挣扎,我们简直成了野兽。

死亡从此成为这一路上最习见的噩梦——穆旦的马夫也死了;一名姓胡的工程师和一名舍不得他的牛的华侨也死了;一个得了疟疾的山西人,在活命无望后终于吊死在一棵树上;最后,传来了他的友人朱星杰死亡的消息。穆旦亲见两位长官杜聿明和罗友伦命悬一线的场景——“杜将军病了,住在芭蕉叶搭盖的棚里,罗参谋长也病了,那个用雨衣盖的棚子并且漏水”。然而,穆旦更多目睹的,是大批无名战士的纷纷倒毙,那真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昨天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转眼就变成了一堆冷森森的白骨,太令人震惊了。“我不知道底下是不是轮到了我”。

《一个中国诗人》转述的穆旦的个人传奇是粗线条的,远不如诗人本人写下的这段苦难的旅程来得具体和有在场感。王佐良在“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这样疲倦”和“叫人发疯的饥饿”这两句总结性的话里,显然感同身受着穆旦的绝望,当然,这绝望中又怀着非比寻常的求生意识。感谢王佐良,他最早把穆旦的传奇带给了我们,也带给了英语世界。他是穆旦生平和作品的最早的转信者(The Messenger)。

《一个中国诗人》是王佐良诗歌评论的发轫之作。在穆旦诗歌的批评史上,此文也是开篇之作。至于短论中的观点,比如说穆旦诗歌有一种“受难的品质”以及诗人“创造了一个上帝”之类,王佐良早早地就给穆旦诗歌定下了批评的基调,然而:

穆旦的真正的谜却是:他一方面最善于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他的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穆旦的胜利却在他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穆旦之得着一个文字,正由于他弃绝了一个文字。

王佐良的这个观点,尤其深入人心。有意思的是,我们在穆旦晚年给忘年交郭保卫的书信中找到了诗人本人类似的表达:

我有时想从旧诗获得点什么,抱着这目的去读它,但总是失望而罢。它在使用文字上有魅力,可是陷在文言中,白话利用不上,或可能性不大。至于它的那些形象,我认为已太陈旧了。(穆旦致郭保卫,1975年9月19日)

不过,王佐良所谓“穆旦的胜利却在他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的说法,很容易引起后世不必要的误解。早在一九三五年《南开高中学生》秋季第三期上,穆旦以本名查良铮发表了《诗经六十篇之文学评鉴》的长文,尽管此文很可能是南开高中部国文教师孟志荪先生布置的课外作业,其中也确乎可以看出少年穆旦对于《诗经》的熟悉程度,已远远地超出了一名高中生的认知。有鉴于此,或许我们需要为之纠一下偏:对于中国古代的经典,穆旦虽然没有像老师闻一多那样有过精深的钻研,却也并非是“彻底的无知”。须知,那不过是王佐良行文的修辞术。在西南联大,王佐良本人也是一名新诗人,诗人的评论,总要习惯性地夸大一点修辞性行为。

就在王佐良写下《一个中国诗人》的四年前,穆旦给王佐良一家写过一首《摇篮曲》,副题为“赠阿咪”:

流呵,流呵,

馨香的体温,

安静,安静,

流进宝宝小小的生命,

你的开始在我的心里,

当我和你的父亲

洋溢着爱情。

阿咪即王佐良的妻子徐序。在今日传世的穆旦诗歌中,他除了给南开中学的同学董庶和女友Margaret写有赠诗,此外就是这位王佐良的夫人徐序了。可见,穆旦与王佐良夫妇关系非同一般。也或者,除了老同学王佐良,他与徐序原本也很熟悉。

徐序一九一九年生于浙江鄞县,字吟哦,贵州医学院及中央大学医学院肄业。根据王佐良晚年写给老妻的一首长诗透露的信息,他们一九四〇年二月一日“相会在贵阳的小旅馆”。他们两个忍受警察和宪兵的一遍又一遍的查房,开始义无反顾地生活在了一起。同年年底,西南联大外文系一年级新生迁去四川叙永上课,王佐良随行,他们夫妇安家在叙永城窝铅街五十七号联大教师宿舍的小半间屋里,他们的孩子就是在那个闷热天出生的。在叙永,穆旦与王佐良夫妇应该有所交集,可惜历史没有记录下来。就在穆旦写下《摇篮曲》后一个月,在昆明的吴宓意外地写到了王佐良徐序夫妇: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二日 星期三。晴。孙公诞日。放假。……宓送琼回女舍。旋遇王佐良、徐序(吟哦)夫妇,抱其婴孩王章。因同至其宅中(若园巷一号)小坐。

“若园巷一号”在翠湖北路,是王佐良夫妇的租屋。难得吴宓记下了《摇篮曲》里的宝宝——王章的名字。《摇篮曲》全诗六节,每节七行,凡四十二行。诗以阿咪逗小儿入睡的语调写来,以一名年轻母亲欣喜的口吻吟出,这在穆旦的诗歌中绝无仅有。这是很可以窥见他与王佐良徐序夫妇的友谊的。

穆旦的其他诗歌都很有重量感,唯独这首,显得特别轻逸。虽然,诗歌中也隐隐有着诗人的忧郁,比如,“等长大了你就要带着罪名”“恶意的命运已和你同行”等诗句,稍稍地加入了一点沉重感。总体上,此诗仍有如奥登的轻体诗,显得活泼而调皮,显然,这与赠诗的对象以及吟唱者的口吻有关,毕竟,这是年轻的诗人化身为一名母亲,面对刚刚诞下的生命唱出的“摇篮曲”,语调温柔,满含柔情。

一九四一年穆旦虚龄二十四岁,谈了多年的女朋友跟人家结婚并出国了,但他大学也终于毕业并开始留校当助教了。当他看到老同学结婚生子,心里恐怕也并非无感,诗歌通篇洋溢的欢快语调,可以觉出他对于安居生活洋溢着的欢喜(诗中直接有“我的欢喜”这样的句子)。然而,只比他大两岁的王佐良处理日常事务终究比他老成得多。四年后,在为老同学撰文时,王佐良曾这样老成地评说穆旦:“这个孩子(穆旦)实际上并未长成大人……在好奇心方面,他还只有十八岁。”这或许是就穆旦看待事物的敏锐方面说的话,但焉知不是说诗人的心智那时还不够成熟。

新婚夫妇的居家生活,一定得有经济的保障。可联大助教的工资实在很有限,而昆明物价一九三九年下半年即开始上涨。穆旦一九四〇年下半年担任助教,月薪只有区区的九十元,因物价上涨,助教实得薪金尽管上调到一百元了,仍入不敷出。尽管我们不清楚王佐良那一年的实际收入,但其经济状况比穆旦显然要好得多。以下吴宓日记偶记的这个段落颇值得玩味: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四晴。……晚6-8王佐良、徐吟哦夫妇请在其家中(对街,若园巷一号)宴。自制肴馔,极丰美。客为宁、榆。

宁即李赋宁,榆为周榆瑞,两人均为吴宓学生,也都是联大外文系助教。这一晚的饭局未见穆旦。此晚,若园巷一号丰美的肴馔,说明王佐良徐序夫妇经济状况相对比较稳定(王佐良晚年写诗道出原委,“有一时我的兼差有六种”,此句很能够看出他平衡生活的能力)。穆旦就没有这个幸运了,且他的一百元薪金,还得分出一部分贍养时在天津(不久即迁居北平小菊胡同)的父母及妹妹。这大概也是吴宓于三月二日偕他至杜聿明的第五军办公处商定赴缅从军的原因。说到底,穆旦需要更多的钱维持生计。在这战乱的年代,相比于地方而言,军队的待遇当然更优渥一些。这些是无须讳言的。

像穆旦一样,王佐良祖籍也是浙江。査家的根在浙西的海宁,王氏却在浙东的上虞,其间隔着一条钱塘江,但钱塘江越往东,江面就越发收缩,虽有澎湃的江潮,到底难以隔断两浙(浙东浙西)文化的交集。查地方的志书,明清以降,两地多有往来。

有一点不同,穆旦一九一八年出生在天津,而在各类表格中,籍贯一栏,他通常填为“浙江海宁”,不过,他一生却从未到过海宁。王佐良不同,王佐良一九一六年出生在上虞县百官镇,童年在曹娥江畔度过,随后跟随在一家小公司任职的父亲迁往武汉,在汉口的宁波小学读完小学。王佐良虽然离开故乡较早,对故乡的印象也不甚深刻,但片段的记忆也始终还有一些:

我很想追怀自己在浙江的童年,却只记起了一些片断:随着母亲去一个庙里看初期的电影,去曹娥江头看潮水,随着小舅舅到河埠头石桥边的馆子里吃馄饨,那样好吃的馄饨,后来似乎再也没有吃到过。(王佐良:《浙江的感兴》)

王佐良的中学是在武昌有名的教会学校文华中学读的。这所学校为英美圣公会等基督教派开办,除国文外,课程(包括体育)几乎都以英文教授。所以,王佐良的英语,从小就打好了扎实的基础。王佐良中学毕业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桩事关糊口的大事,他父亲任职的公司破产了,他们家的经济随即出现了问题。他不得不放弃读大学的机会,转而考取汉口盐务稽核处当了一名小会计,过早地接触社会,也使得王佐良的心智比同龄人更加沉稳。一年后,有心的他积累了三百元钱,终于凑足路费,入读清华大学外语系。一九三五年秋天,他与小他两岁的穆旦成了同班同学。这一届,称清华十一级。

在班上,王佐良的英文能力格外醒目,同学李赋宁回忆王佐良“大二上学期参加全校英语演说比赛,他获第一名……英文写作才能在陈福田先生讲授的大二英文班上已充分显示出来”。当年陈先生要求他们班每周两篇英语作文,而“几乎每次作文都是佐良写得最好……佐良和国璋(许国璋同志也和我们同班)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以上均引自李赋宁:《王佐良文集·序》)。李赋宁对王佐良英文作文为全班之冠的印象很深刻,而一向极为挑剔的叶公超也曾对王佐良的英文写作频频点头赞赏。同样,我们也在王勉(笔名鲲西)的文章中得到证实:“友人告诉我曾是他们老师的钱默存先生说过佐良的英语写作胜于前辈的一些人。”(鲲西:《清华园感旧录》)钱默存即钱钟书。

穆旦对这位南方来的同学的印象如何,现在已经很难钩沉。但王佐良记得。穆旦去世十周年后的一九八七年,他应邀作文,追忆两人的清华时光:

我们是同班。从南方去的我注意到这位瘦瘦的北方青年——其实他的祖籍是浙江海宁——在写诗,雪莱式的浪漫派的诗,有着强烈的抒情气质,但也发泄着对现实的不满。我当时也喜欢诗,但着重韵律、意象、警句。那时候,我们交往不多。

无论在北平的清华期间,还是长沙临大或西南联大时期,他们似乎各自有自己的圈子,穆旦的圈友大多是当年南开中学的同学,比如,给他从文以很大影响的董庶。虽然南开中学毕业后董庶考取北大,但三校南迁后,他们两个又走在了一起。在蒙自,王勉就看到过穆旦与董庶“两人一起读柏拉图对话集”(鲲西:《清华园感旧录》)的场景。王佐良在西南联大期间,似乎跟后来成为历史学家的丁则良走得近些,吴宓日记记,两人一九四二年十一月曾组织青年教员助教成立人文科学学会“十一学会”(潘光旦以“推十合一谓之士”为由取此名,意即士或知识分子的学会),会长丁则良,王佐良是干事,因之,吴宓开玩笑称其“二良协会”。丁、王两人的身影数次出现在一九四二年的吴宓日记中也似乎可证他们关系的不一般。吴宓日记未见穆旦与王佐良一同出现在某个饭局或其他地方。

吴宓留在世间的日记,无意中成为了现在我们一窥王佐良和穆旦在清华和联大时期个人经历的一个极佳的窗口。王佐良在吴宓日记里第一次现身,是在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清华园,那天晚上,外国语文学系演剧,第一出演完,第二出戏演的正是英国小说家高尔斯华绥的剧本《小人物》(Little Man),除了系里的几名英文教员外,王佐良、李赋宁、李世又等参加了演出。以此考察,在班级里,王佐良怎么看都比穆旦来得活跃。

穆旦首次在吴宓日记中出现,已是在半年之后的十二月六日,那天,在清华外文系迁往南岳衡山的途中,吴宓在见到穆旦当时的女友万卫芳时意外地附记了一笔他眼里的学生查良铮。那晚露宿时,吴宓说“得二室。宓与宁、博居其一,又一室則慈、婉与万卫芳(燕京借读女生,查良铮偕来此)居之”。这里的宁是李赋宁,博即李博高,都是穆旦的清华同班同学。而严格意义上说,此时此刻,这里也只出现了穆旦的名字,穆旦本人并不在现场。有意思的是,终吴宓一九四九年前日记,洋洋十大册(三联书店版),查良铮的名字,就笔者所见,也只出现区区九次,不及王佐良,更远远不及日记中频频亮相的李赋宁和后来成为穆旦妻舅的周钰良。

王佐良晚年所说的“我们交往不多”的时间框定在清华时期,但看起来,即使在联大时期,两人的交集也不是很多。

在穆旦为徐序写下《摇篮曲》后两年,在现有的回忆材料中,我们终于看到了一次他们两个同行的记录。李赋宁在为《王佐良文集》(1997年)所作序言中回忆:

大约是1943年暑期,佐良、穆旦和我曾在重庆拜访过巴金先生(巴金的夫人上过西南联大,是穆旦的学生)。巴金请我们在新新咖啡馆喝咖啡、谈天。

巴金那时和萧珊在谈恋爱。至于萧珊是不是穆旦的学生,难说。迄今为止,穆旦与萧珊是何时结识的,我们今天也还不清楚。不过,穆旦与萧珊自从认识后确实一直保持了很好的朋友关系。大约因为这个原因,王佐良、穆旦、李赋宁才一同拜访了著名作家巴金。

穆旦对女性的友谊是长久的,比如他对萧珊,对杨苡,而通过萧珊和杨苡又转而又跟巴金和赵瑞蕻保持了一生的友谊(赵瑞蕻也是他联大的同学);他给徐序有赠诗,显见也很熟悉。他跟王佐良虽是同班同学,但像李赋宁回忆中的交集实在也不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当穆旦填写干部履历表时(现有的例子是一九六五年六月所填南开大学人事处印制的《干部履历表》),叙述到清华大学、西南联大上学及其后担任助教的经历,穆旦所填的证明人,总是那时在北京外语学院任教的王佐良。又可见这位当年给他作论的老同学,穆旦是引以为知交的。

王佐良和穆旦的一次重要的精神交集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中期,已经很久没有新诗创作的闻一多编选了一部中国现代新诗选集《现代诗抄》,很有意思,他们两位都选入了,两人还紧紧地靠在一起,王佐良在前,穆旦在后,前者入选二首,后者入选居然有十一首之多。

王佐良被闻一多选入的两首诗,题目《诗》之下标注有 “六”和“七”的序数,显然,这是从一首较长的诗中选取的。联大时期,王佐良的诗同样明显地受到了来自艾略特的影响。艾略特著名的《荒原》起句“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穆旦译)被他拆分为“残忍的春天”和“理论要四月开花”写入了自己的分行。而更内在的影响是艾略特关于诗歌的去抒情化观点。这两首诗,前者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写农民兵,后者在人称的变化上更复杂,总之,两诗有那么一点艾略特的戏剧独白性质,不好懂。而戏剧独白正是艾略特的成名作《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的特征。说到艾氏的影响,王佐良早先的“北平的四月拖着肺结核者的脚步”(《四月》)是不是也受了《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黄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的启发?至少,“肺结核者”和“麻醉病人”两个喻体,我们以为是可以发生一点关联的,更不用说,两诗的人称代词的转换,特别是那个复数的“我们”,它们既是诗人自己,其实也是“普鲁弗洛克愿意向其展示内心秘密的人”(布鲁克斯、沃伦:《理解诗歌》,查良铮译)。

现在我们读到的穆旦最早的诗写于一九三四年,即刊发在《南开高中学生》春季第二期上的《流浪人》。王佐良写诗,不比穆旦晚。《王佐良全集》收存有他写于一九三六的《初春》《暮》《线装的中国史书》《褪》等四首,虽然稚拙,却已具现代诗的气象。等到入读西南联大,在威廉·燕卜荪的影响下,他与穆旦等一道阅读艾略特、奥登,他的诗也很快成熟起来。创作日期标示“1941-1944年”的《异体十四行八首》(收入诗集时的标题),略作文本的分析,可知在现代主义的诗路上,王佐良的努力已有突飞猛进之势。这八首十四行诗,可以跟穆旦写于一九四二年二月的八首八行诗一比(至少在选择人称和语调上有一比)。不过,两者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穆旦的《诗八首》是写爱情的求索,用王佐良的话来说,是“使爱情从一种欲望转变为思想”。一般爱情诗,总是写实,穆旦却写出了由实到虚(精神)的过程。《诗八首》贯穿着“幸福的允诺和接踵而至的幻灭”(郑敏语),着力描绘“一次痛苦不幸的感情经历”(同上),可以说,主题是爱情的幻灭感。王佐良的这八首异体十四行诗,描写的却是两个人“在迷人的抒情过后”的婚后生活——结婚生子之后,女人上菜场买菜,系上围腰下厨房,忍看梳双辫的日子远去,从前的细腰变粗变胖;男人则伤风又发脾气。总之,正如诗中所写,“我们坠入了陷阱”,“我们拥抱在烦腻里”。而烦腻,正是这八首十四行诗的主题。透过这各自的诗八首,我们完全可以知悉两位诗人各自的书写——对于爱情的幻梦感,正是那个时候穆旦的精神状况,而厌倦和烦腻,正是王佐良婚后日常生活的写照。

异体十四行八首当年在联大同样为人称道。同一时期,王佐良的创作,还有为闻一多慧眼识珠的《诗二首》,显露出较多的学院派诗的新气象。这里说明一下,《诗二首》第一首描绘的对象是农民兵,三年后,穆旦直接以《农民兵》为题写了两首诗,两位老同学不约而同地交汇于同一个主题,甚至还写到了“愚笨”这个同样的词。当然,两位所使用的意思各不相同。王佐良诗中一连用了八个“愚笨”,其意不过是表示笨拙之意,符合农民兵淳朴的本质。

毫无疑问,如同穆旦的诗歌一样,王佐良的《异体十四行八首》理所当然也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崭新收获。而创作于一九四六年的那首《他》,则无疑显露了奥登的影响:散文化的诗句,句式松散,明白如话。至于描绘的对象,聚焦集中,一讀之下,令人印象深刻。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展开引述了。

即使如此粗略的考察,我们仍可以觉出,王佐良和穆旦一样,也很快挣脱了浪漫派的影响。他们两位几乎同时集合在艾略特和奥登的大纛之下,只不过,穆旦走得更远,也更专注。同样地,闻一多《现代诗抄》收入的穆旦名作《诗八首》(闻先生把它看成八首诗),无论从技术和主题分析,都比王佐良来得更具个性和深刻,而这,也是王佐良对穆旦诗的总体看法:“穆旦有他独特的深度。”(王佐良:《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一个回顾》)

西南联大时期的王佐良,与其说以他少量的诗给人留下印象,不如说以一篇描述武汉陷落后的情景的小说(据穆旦自述,早期他也写过小说,不过已经佚失,没有保存下来)给文学史留下了一个亮点。关于这篇标题《老》的短篇小说,研究西南联大文学社团的李光荣、宣淑君在合著的《季节燃烧的花朵》一书中有如下的分析:

作者一反战争文学中大悲大哭、悲观失望的格调,以一种乐观昂扬的笔调在失利中写出了胜利的希望,这在抗战相持阶段前期的作品中是十分难得的。……作者以“老年”“青年”来看中国前途,所以,武汉陷落了,作者并不悲观,而是满怀收复的希望。因为日本得到的是“老年中国”,而击溃他们的则是“青年中国”。……小说表现了作者较高的艺术修养,体现出典型的学院派风格。

小说的内容此处不赘述。有意思的是,小说发表的时候,末尾具上了“南荒文艺社”五个字。据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王佐良属于西南联大文学社团南荒社的一员。而穆旦也是其中的一员,他的《防空洞里的抒情诗》在香港《大公报·文艺》(1939年12月18日)发表的时候,末尾就署有“一九三九,南荒社”字样。原来,南荒社一九三九年五月在昆明翠湖公园海心亭成立的时候,提及文学社的社费问题,众人一致同意采取“以文代费”的办法,即要求社员交一篇作品,文末注明“南荒社”,由社里推荐发表,稿费收归文学社。

不仅穆旦与王佐良同为南荒社的社员,其前身高原社,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在昆明昆华农校某间教室成立的时候,两人也俱为骨干。不过,高原社的前身南湖诗社,穆旦参加了其中的活动而王佐良却未见身影。而联大比较著名、穆旦发表诗歌最多的文学社团文聚社,笔者也只在《文聚》杂志第一卷第二期(1942年4月20日出版)上看到王佐良以“佐良”笔名发表的一篇散文《骑士》,此外一无所见。这正如李、宣两位文学史家的判断,“身为助教的王佐良……有时也参加社团活动,为社团写稿,但不积极,这可能决定于他们的人生目标:喜欢文学,但不一定要成为作家。这种态度与穆旦大不一样”。(李光荣、宣淑君:《季节燃烧的花朵》)

或许,还可以补充一点:如果说王佐良对组织、参加诗社不甚热心的话,那么,组织演讲会之类的活动,他的兴趣却很大。除了上文吴宓玩笑中的“二良协会”,他小学直至大学的同学贺善微回忆蒙自时期时曾说:“记得佐良和外文系同学许国璋倡议成立一个英文演讲会,定名为LakesideEsquires(湖畔绅士)。”(贺善微:《从小学到大学——怀念老同学王佐良先生》)演讲本来就是王佐良的强项。我们没有忘记,早在清华二年级时,他就获得过第一名的名次。

一九八七年,在穆旦离世十周年之际,为怀念这位著名的诗人、翻译家,杜运燮、袁可嘉、余世存等联合穆旦夫人周与良共同编辑了一册纪念集《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翻开集子,开篇就是王佐良的文章《穆旦:由来与归宿》(收入文集时改为《穆旦的由来与归宿》)。文章开头,劈面就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良铮过早地走了,但我们还在读着穆旦的诗。”这里,良铮是老朋友间的一个称呼,而穆旦这个笔名,则指代着诗,一种精神层面的向度。

此文追索了穆旦诗歌形成的经过以及“诗人仍有那无可企及的诗才”的欣慰。王佐良回忆南岳、蒙自和昆明时期威廉·燕卜荪对症下药,把他们从浪漫主义诗歌中超拔出来,灌溉以现代主义诗歌营养的这一段文学传奇,虽一笔带过,读来仍印象深刻。关于穆旦的创作,王佐良还强调了《诗八首》的超凡卓绝,指出正是由于它的“新的诗歌主题和新的诗歌语言”,“穆旦是到达中国诗坛的前区了”的不凡见地。而后面关于查良铮的译诗,着重介绍了《唐璜》的翻译成就:

译者的一支能适应各种变化的诗笔,译者的白话体诗歌语言,译者对诗歌女神的脾气的熟悉,译者定要在文学上继续有所建树的决心……诗人穆旦终于成为翻译家查良铮,这当中是有忧伤和曲折的,但也许不是一个最坏的归宿。

王佐良向来将翻译看成创作的一部分。他论及戴望舒时曾有过这样的观点:“对于戴,译诗是写诗的一种延长和再证实。”(王佐良:《译诗与写诗之间——读〈戴望舒译诗集〉》),依照这个观点,穆旦晚年的文学成就堪称巨大。

实际上,穆旦去世后,王佐良推重穆旦,并不是从《穆旦:由来与归宿》一文的写作开始的。一九七九年八月,耗费穆旦晚年大量心血的《唐璜》有望出版,王佐良应约写《唐璜》的“译本序”。王佐良于拜伦不陌生,一九五八年,拜伦诞辰一百七十周年之际,他曾为《文艺报》撰写《读拜伦——为纪念拜伦诞生170周年而作》一文,在突出拜伦“反抗暴政,追求自由”的个性时,着重介绍过《唐璜》。这一回,他为《唐璜》作序,洋洋洒洒写了二十六页,以他毕生从事英国文学史研究所掌握的方法来向中国读者介绍拜伦的这部旷世杰作。他还特别推重拜伦对改造八行体诗的特殊贡献。(王佐良在《穆旦的由来与归宿》中肯定穆旦虽略有变化却“保持其全部韵脚”“保持其口语文体”的八行体翻译方法,并说汉译《唐璜》读起来像原著一样流畅生动。)最后,他以行家的口吻赞叹“我们社会主义中国出版了一个用有格律的诗体翻译的新译本,是一件十分可喜的事”。(王佐良:《译本序》,收入文集时改为《拜伦的杰作〈唐璜〉》)。也许是序文过长,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版的《唐璜》,就代之于王佐良一九九二年八月另写的“译本序”了,篇幅明显短小得多。不过,前后两篇“译本序”,对于穆旦翻译《唐璜》的艰辛过程,却遗憾地不置一词。

《唐璜》是穆旦花费精力最多的译著,前后译了十一年,又经三次修订,生前还未能出版。穆旦为了给《唐璜》作注,经常跑北京、天津等地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可谓用尽心力。幸好译稿得出版社保存,故一九八〇年七月得以分上下两卷出版。《唐璜》出版,王佐良除了作有序言,还做有注释。其实穆旦本人所作的注释,已足够详尽,为何舍去不用而另请王佐良作注,限于史料,实在难以揣摩出版社的初衷。关于这一段查注与王注的往事,曾引起学者段从学的关注,鉴于王注有三分之一沿用查注,段文认为是出版时间紧迫所致,职是之故,“王佐良先生的注释,显然只能在查注的基础上进行”。至于两家注释的差异,段从学做有局部的对比研究,认为王佐良有些地方删得“颇有眼光”,但“也有不当之处”。整体总结如下:

总的来看,王佐良对查先生的注释,主要是删节、补充、改动和沿用四种处理方式。其中补充部分最有价值,删节和沿用的情形最多。查先生在作注时,以一般文化水准的读者为对象,故不厌其详,有时不免失之繁琐、泥执。王佐良的删节,除了查注显得比较泥执之处外,主要是为了节省篇幅,减少注释数量,并非查注内容不当。当然,节省篇幅,恐怕不是王佐良的本意,而是出版社的意思。

这里,“出版社的意思”是主要的原因。事实上,二〇〇五年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八大卷《穆旦(查良铮)译文集》时,《唐璜》除了保存王佐良一九九二年所作的“译本序”,其注释已经全部换成了穆旦本人的译注。相应地,扉页“王佐良注”四字已移除。

晚年的王佐良有一个集中谈论穆旦的时期。他在各种学术报告或谈论翻译的文章中曾多次言说这位老同学、老朋友、老同行,王佐良不仅谈穆旦的诗,也谈他的翻译:

我这里想提我的一个朋友,已经逝世了的诗人叫查良铮。他译的拜伦的《唐璜》已经出版了,译得非常之好,很传神的。以诗译诗,不是用散文。(《翻译与文化繁荣》,1984年)

……穆旦。他比戴望舒晚了一代,是抗战时期的青年诗人,一个真正的现代派,……后来,诗人穆旦变成了翻译家查良铮。他译诗的范围广,数量大,从俄文译普希金,从英文译雪莱、济慈、叶芝、艾略特、奥登,在最后的几年里则精心译出了拜伦的《唐璜》全诗,译本两大卷也是中国译诗艺术的一大高峰。(《谈诗人译诗》)

我觉得戴望舒、穆旦的译诗文笔是堪称楷模的。(《诗评与译诗——与王佐良教授一席谈》,1987年)

关于译诗是否用韵的问题,在中国翻译界也是有争论的。把外文诗译成中文,如果原诗有韵脚,译者有能力在译文中保存韵脚,也是好事;实际上,我们的优秀译诗者如戴望舒、卞之琳、查良铮,是用韵而很出色的。(《另一面镜子:英美人怎样译外国诗》)

穆旦对于中国旧诗传统是取之最少的。他用的词、形象、句法都明显欧化……当穆旦偶然运用传统的词句、韵律的时候,他是有意拿两种意境来加以对照,既强调了现代社会的复杂和紧张,也嘲笑了旧的文学公式的无济于事……换言之,穆旦有他独特的深度。

穆旦的现代主义色彩是鲜明的,但是这是一种同现实——战争,流亡,通货膨胀等等——密切联系的现代主义。他的师辈需要经过一段曲折才到達的境界,穆旦和他的同代人如杜运燮是一直就在其中。在穆旦写诗的全部过程里,他都尖锐地意识到现实世界的矛盾、冲突。然而他不是没有发展。这发展见于两个方面:情绪上的深化。从愤怒、自我折磨进到苦思、自我剖析,使他的诗显得沉重;诗歌语言上的逐渐净化,从初期的复杂——“丰富和丰富的痛苦”——进到能用语言“照明世界”,使他成为中国新诗里最少成语,套话的新颖的风格家。(《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一个回顾》)

王佐良论诗,强调“现代敏感”或曰“当代的敏感”。他对穆旦的认识是深刻的,这固然一方面由于他本来就是一名优秀的诗人(在这一点上,他论诗讲究诗歌的形式和现代的口语),同时也因他还是一个具有文学史意识的批评家。当然,他对于穆旦的全部认识,基于他贯穿一生的三篇论说穆旦的文章:《一个中国诗人》《穆旦的由来与归宿》和《论穆旦的诗》。前者是奠定穆旦研究的开篇之作,也是王佐良一生批评文章的滥觞;后一篇则是他的绝笔。王佐良应台湾《诚品阅读》杂志之约撰写此文,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七日由《读书》杂志主编沈昌文代取,孰料两天后,他因心脏病复发而骤然离世。

穆旦与王佐良的故事并未就此结束。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穆旦的骨灰安葬于北京香山脚下的万安公墓。近十年之后,一九九五年二月九日,王佐良的骨灰同样归葬于万安公墓。两位杰出的诗人和翻译家,从此不再分开,就现代诗和译诗,至此可以静静地谈论他们的“现代敏感”了。

终王佐良一生,他并不在乎诗人的名分。他的主要成就在“言之有物,观点鲜明,砍掉空洞、华丽的词藻”(李赋宁追记他们的老师威廉·燕卜荪对作文的要求)的英国文学史的写作,而穆旦的最高成就却在诗歌原创。当然,两人同为一代诗歌翻译大家。实际上,他们都有原创的能力,却都未尽其才。究其原因,正如王佐良在《我为什么要译诗》中所言:“我爱诗,原来自己也写诗,后来写不成了,于是译诗。”穆旦何尝不是这样?换言之,两人都放弃了原创转而选择了翻译。但王佐良的放弃比穆旦来得彻底,穆旦后来又重拾诗笔,从而铸就他诗歌生涯的晚期风格。王佐良其实也不无这个意图,晚年在给友人的信中也曾有“我又想重新拾起诗笔。实际上,我最喜欢的还是诗”(安迪:《难忘牛津风度——悼王佐良先生》)的话。他晚年也确实开始了写诗,甚至写下了长达一百六十八行的《半世纪歌 赠吟》(1990),吟即相伴他一生的徐序。王佐良每到一地,偶有吟哦,不过,诗这一来自灵魂的文体,终究成为他晚年学术生涯之余的点缀。

穆旦在英文迻译的同时,还从事俄文的翻译,其实俄文翻译不过是诗人的权宜之计。后人编辑出版的皇皇八大册《穆旦(查良铮)译文集》,其实只有最后的《英国现代诗选》反倒“纯粹是一种真正爱好的产物”(周珏良语)。换句话说,这数量不多的现代派诗的翻译,才是译者自己灵魂的选择。但由于穆旦的早逝,他的英文翻译止步于艾略特和奥登。王佐良不同,他在穆旦离世后又生活了十八年,那些年,尽管没有资料显示他还继续关注着中国现代诗的探索和发展,但他的关于R·S·托马斯、菲利普·拉金、谢默思·希尼、罗伯特·勃莱等诗人的翻译,尽管数量不多,却给当代诗坛注入了异常丰富的营养,其影响之大,王佐良在诗歌翻译界声誉之崇隆,怎么说都不过分。即如我们这一代诗人,爱好并写作现代诗,终究承恩于王佐良出色的翻译。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一句:自有朦胧诗以来的中国新诗潮,通过穆旦、王佐良以及袁可嘉们的努力,隐秘地接续了四十年代西南联大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

而这,或许就是另一种意义上事关文明之火种的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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