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正在破裂
2022-01-17李静
李静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在接到裁员通知的那一刻,吴月整个人都蒙了,毕竟距离她接到正式入职offer才没过去几天。2021年11月30日,中关村爱奇艺大厦里的气氛和平时不太一样。吴月刚刚完成上一个项目的收尾,在家调休了一天,这天刚踏进办公室,她和整个部门的同事就接到直属中层领导的通知,全员开会。但会议不是全体一起进行,而是逐个单独谈话。吴月第一个被叫进去。
“公司出于成本考量……”直屬领导的话很官方,但意思明确,吴月所在的部门被整个拿掉了,从部门主管到所有成员,一个不留。回到工位,微信上的外单位合作伙伴还在和吴月对接业务,吴月呆呆地看着微信,只能实话实说:“我们都被裁了,部门不存在了。”合作者们也是一片震惊和无措。
2021年12月1日,多名认证为爱奇艺员工的网友在职场社交平台脉脉上透露,爱奇艺正在裁员,计划裁掉20%~40%的员工,爱奇艺官方至今并未针对裁员发布任何通报。之后,仿佛多米诺骨牌效应,百度、快手、腾讯PCG、360、新浪阅读……一大批被称为“大厂”的互联网公司纷纷爆出大幅裁员的消息。
在《中国新闻周刊》采访的几位被裁员工眼中,以往公司裁员似乎总提前听到风声,但这次像地震一般突然来临,让很多人措手不及。而曾经在求职者眼中顶着“稳定”“高薪”等熠熠光环的大厂,似乎正在将庞大的身躯慢慢缩小。众多互联网企业正处于从增量市场转入存量市场,逐渐控制规模和战线的过程中。大厂——这块金字招牌不可避免地卸下滤镜,从职场中的最优选变为众多出路中寻常的一个。
“公司是真的没钱了”
2021年8月才入职爱奇艺的吴月刚刚度过试用期,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三个多月前还在扩张招人的业务,一个季度之后就会裁掉。比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赵宣宜,11月30日,吴月和同事所经历的也发生在爱奇艺三里屯办公楼内。赵宣宜正在和同事对接一个出差任务时,被部门主管叫进办公室,通知她出差不必去了,因为12月她就要离开爱奇艺。“当时给我打击挺大的。” 赵宣宜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我12月的工作整个都排满了,结果告诉我,12月就得走。”
赵宣宜从大学三年级开始在爱奇艺实习,毕业后留在这里,已经工作了4年多,每年的考核评分都是A或A+,因此,她比别人涨薪的次数多,在同岗位的人中,她的工资更高。她认为,这正是她被裁的理由。赵宣宜计算了她所在部门的裁员比例——33%,距离她工位不远的另一个部门,她观察到的裁员比例约80%。
脉脉上,一些了解情况的爱奇艺的员工透露,此次裁员是爱奇艺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轮,总体裁员比例在20%~40%之间,范围波及整个公司,市场、投放、渠道合作等花钱较多的部门裁员比例都在30%~50%,爱奇艺研究院、爱奇艺游戏中心等部门近乎全员被裁。
赵宣宜证实了脉脉上的消息:“我在公司认识的大部分人几乎都被波及到了。”根据她的观察,此次爱奇艺的裁员目标明确,主要为了降低成本,除了那些整个被端掉的部门,被裁人员多为工龄、工资和职级相对高的。
如今再回想裁员之前的那段日子,赵宣宜发现了一些端倪。2021年11月初,赵宣宜和同事注意到所有工位旁的小垃圾桶已经全部被收走。赵宣宜打听了一下,听说是公司为了节约成本,裁掉了一批保洁人员,没人倒垃圾,自然不再给每个工位配垃圾桶。很快,赵宣宜发现茶水间里的一次性杯子、筷子、勺子也不见了。当时,他们还在议论,“看来公司是真的没钱了,都省到牙缝里了。” 只是没有人联想到自己的“饭碗”。
爱奇艺自成立以来一直处于亏损状态。2018年~2020年,爱奇艺累计净亏损超260亿元。爱奇艺2021年第三季度财报显示,该季度爱奇艺总营收达到76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6%,但归母净利润为亏损17亿元,同比扩大41.6%。
吴月听同部门的老员工说,几乎每个人都知道爱奇艺一直亏损,裁员的消息每年都有,但大家从未当真,因为公司的业务量没有实质变化,人员流动也一直在正常范围。所以这次裁员格外出乎意料,尤其是自己所在的部门,在爱奇艺创立之初就已经存在,一直非常稳定,是公司的元老级部门。
2021年12月1日,爱奇艺预热已久的剧《风起洛阳》开播当天,一则“爱奇艺大规模裁员”的报道也登上了微博热搜。在那之后,如同链式反应一般,很快就有超过20家知名互联网公司传出了人员精简、业务调整的消息:百度无人驾驶部门及MEG(移动生态事业群)大面积裁员;快手游戏事业部裁员60%;阿里优化企业构架可能裁员2万;腾讯微视人员优化比例高达70%……在2021年秋季因为双减政策颁布和业务调整,已经在游戏业务Ohayoo、房产业务“幸福里”、教培业务“瓜瓜龙”、“清北网校”“大力教育”进行过不小幅度裁员的字节跳动,在12月中旬继续“精简”职能部门,字节跳动内部邮件显示,字节跳动已于近日整体撤销人才发展中心团队。
爱奇艺登上热搜当天,在百度某部门工作了一年多的刘洪涛也看到了新闻,还没来得及深想,第二天他所在的部门就召开了全体会,宣布裁员,裁员指标包含了刘洪涛本人。和部门领导谈完话,刘洪涛就办理了休假,他想在离职前好好休息几天,在百度的一年多,他感觉压力很大,尽管每天工作至少10小时,还是有高层来对他说:“还得加把劲儿啊!才工作10个小时。”
刘洪涛是接到裁员通知的第一批员工,他休假后,其他部门陆续开始裁员,不仅他所在的部门,百度App、智能小程序、百家号、百度直播等整个MEG(移动生态事业群)都在裁员,比例达到30%。他的同事告诉他,办公室里哭声此起彼伏。领到裁员指标的员工多数和刘洪涛一样,年龄在35岁上下,很多人背着房贷,孩子还小。
过往那些年的年底,社交平台到处是晒出来让路人艳羡不已的大厂年终奖,2021年最后一个季度,满是已离职的人晒出最后一张工牌照,说着告别。
爱奇艺总部大厦。图/视觉中国
野蛮扩张的时代过去了
尽管大厂们尚未对裁员数量给出任何证实,也有不少人在社交平台说大厂每年年底都会进行人员优化,但在已经为互联网行业提供了10年猎头服务的“猎贤中国”创始人李飞看来,2021年很多公司的大幅度裁员确实属于非正常状态:“年底进行人才盘点是大厂的正常动作,但今年很多企业的裁员和收缩Hire count(简称HC:雇佣人数)是非常明显的。”
字节跳动、美团、阿里、快手、小米等公司都是“猎贤中国”的长期合作伙伴,往年,在人才盘点和制度调整之后,新的HC马上就会放出来,但是2021年,李飞的公司接到合作伙伴的通知通常是:“我们某某的HC现在要暂时关闭”、“我们某某业务线在缩编,明年不需要找那么多人了”……“具体的原因他们不会说太具体,往往就说增长有限,同时看不清政策意图,所以一些业务暂时不敢动。所有人都在哭喊我很难,就没有一个人敢说我很好。” 李飞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大厂们观望的政策,是基于国家层面从更长远角度对市场进行的关注、规范以及干预,随着相关法律法规的完善,互联网公司前些年野蛮生长的业务都会被关回笼子里,这对一些行业的影响也许是深远的。
进入2021年12月,某大厂游戏部门的软件工程师陈剑没注意到其他公司的裁员消息,他的全部关注点都在12月16日在广州举行的2021年度中国游戏产业年会,这是一年一度的游戏行业“风向标”。去年暑假,国家新闻出版署下发《关于进一步严格管理切实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通知》,史上最严防沉迷政策落地。《通知》规定,所有网络游戏企业仅可在周五、周六、周日和法定节假日每日20时至21时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时服务,不得以任何形式向未实名注册和登录的用户提供游戏服务。同时,游戏版号的发放也开始收紧,国内最新的一批游戏版号发放,已经是四个多月前的7月份。
政策带来的不确定性飞快体现在了行业的用人需求上。2020年3月,硕士在读的陈剑曾到腾讯游戏事业部实习。作为在校生,又没有任何游戏领域的工作经验,他之所以能得到腾讯的实习机会,得益于疫情后游戏业务的兴盛。他记得,那时游戏行业充斥一种急需用人的气氛,会招聘很多零经验的程序员以及陈剑这样的实习生,给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慢慢熟悉工作。但当2020年8月,陈剑硕士毕业需要一份正式工作时,情况已经发生改变,腾讯收缩了用人需求的同时调高用人标准,应聘游戏业务的程序员需要相当程度的工作经验,必须一到公司就能马上加入项目,开始干活。因此,陈剑没有在腾讯正式入职,而是加入了另外一家公司。他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去年的前半年,还是什么事情都缺人,得招大量的人来做,迅速扩张,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那樣的景况了。”
2018年3月29日,爱奇艺在美国纳斯达克挂牌上市。爱奇艺创始人龚宇出席敲钟仪式。图/视觉中国
2021年12月16日晚,安徽合肥的一家新东方学习中心前,家长们在等待孩子下课。
2021年8月1日,ChinaJoy中国国际数码互动娱乐展上的百度技术展区。2021年,游戏和教培行业受到较大的冲击。本版图/视觉中国
资深猎头“猎贤中国”创始人李飞证实了陈剑的担忧,他观察,不仅腾讯,美团、字节跳动等公司也开始更多考虑人效,在增长过快的时期,他们顾不上讲究科学人力投入产出比,一旦增速放缓,企业必然优化人员组织结构。
政策对此带来的影响不可忽视。陈剑说,游戏业内都在讨论和观望,尽管各种游戏中未成年人占比并不大,真正在游戏花钱的也都是成年人,但长期来看,严格限制未成年人对游戏行业的打击是深远的。“如果现在的孩子从小就不玩游戏了,那么当他们长大后,还会有为情怀买单的冲动消费吗?”他正在考虑,如果这个行业不确定性太大,自己是否应该及时换个工作。
2021年的第三季度注定不能平静,短短三个月发生了很多大事,受挫最惨烈的行业并不是游戏。7月25日,“双减”政策落地。就在7月23日,关于双减政策的网传文件就导致新东方、好未来、高途、网易有道、51Talk、掌门教育等中概股教育股集体重挫。之后,裁员、转型、倒闭成了教培企业的关键词。字节跳动旗下教育品牌瓜瓜龙裁撤辅导老师,清北网校暂时下线了所有初中阶段系统课程;新东方在线折臂,旗下K12业务“东方优播”关闭;好未来、高途、网易有道等宣布终止K9学科辅导。巨头齐退场。
2021年8月底,国家加强治理“饭圈”乱象,娱乐行业整顿成为这个大监管周期的重要部分。9月2日,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通知,不得播出偶像养成类节目,这个决定的落地,让本来就亏损的爱奇艺雪上加霜。政策监管由头之一,是2021年5月《青春有你3》的粉丝“倒奶打投”事件。
赵宣宜现在都还记得,2019年年会上,爱奇艺首席内容官王晓晖背后的巨幅屏幕中,打出制作《青春有你》的工作室名字,以及一系列数据。他说,这是当年收入、流量都最高的项目,台下几千人掌声雷动。到了2020年,数据中最光鲜的仍然是《青春有你》。一切在2020年5月戛然而止,《青春有你3》被曝光粉丝为追星打投而随意倾倒浪费牛奶,登上热搜,5月4日,北京市广播电视局责令爱奇艺暂停后续节目录制。爱奇艺失去了这档可以跟腾讯、优酷竞争的王牌节目。随后网信办出台通知,整治饭圈文化,8月25日,爱奇艺创始人龚宇表态,未来几年内,爱奇艺将不再做任何与偶像选秀有关的节目。
在赵宣宜这个陪伴爱奇艺走过几乎一半光阴的老员工眼中,爱奇艺的根本问题,在于屈服于赚快钱的大环境,丢掉了最初的理想。
2018年3月30日,爱奇艺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上市路演时,龚宇向西方投资者这样介绍爱奇艺——“Netflix+”(网飞+)。第二年,爱奇艺与马来西亚第一媒体品牌Astro合作推出国际化应用iQIYI App,实现内容出海。2020年,口碑、收视均达到现象级的《隐秘的角落》和《沉默的真相》打响“迷雾剧场”的招牌。
那时,赵宣宜和同事充满干劲,她亲眼看到工作中经手的很多项目,都是寻找真正贴合角色的演员,而不是像其他娱乐公司那样唯流量论,无论外界还是爱奇艺内部,似乎都看到了爱奇艺成为“中国网飞”的希望。
然而,疫情对影视业的长久影响、大环境的急功近利,和2020年5月腾讯一部小成本爆款甜剧《传闻中的陈芊芊》,一起撼动了爱奇艺曾经超越同行的眼界。大约从2020年下半年起,赵宣宜发现公司的剧集项目开始“变味”了。的确有一些是因为疫情影响,原本有不错的班底,但停工导致剧组设备、人员酒店不断消耗资金,多出很多不必要的支出,导致后期制作经费不足而粗制滥造。但更多是人为主观的选择,当竞争对手做出事半功倍的项目,爱奇艺开始眼馋跟风,投入无脑小甜剧。“我感觉我去年这一年工作得挺心累的,因为有太多烂剧了。”赵宣宜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21年第二季度,爱奇艺推出甜宠类型频道“恋恋剧场”,一共播出7部电视剧,反响平平。赵宣宜感慨,现在业内整个大环境就是如此,缺乏好编剧,老板们普遍有资本的傲慢,只要能帶来流量,“不管它是不是一坨屎”。一旦有一部剧碰巧火了,整个行业就跟风复制,可惜观众审美疲劳了,不再买账,于是成本收不回来,会员消费指数下降,大家一起亏损。尽管被裁,她还是很怀念2017年刚进公司时,整个爱奇艺散发出的理想主义,在脉脉上对被裁者“希望公司倒闭”还是“希望公司挺过难关越来越好”的调查中,她果断勾选了后者。
到大厂去
2014年,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国企工作了两年的周洋决定辞职。那时,大厂已经成为毕业生们的首选。相比国企的安逸稳定,他更向往大厂中满是年轻人、热火朝天的气氛,尽管压力更大,工作更忙,但可观的福利、工资、年终奖和那些公司越来越大的社会影响力吸引着他。一直对新闻行业有浓厚兴趣的周洋应聘进了网易。
周洋选择大厂的理由,可以说是互联网公司中年轻人心态的缩影。“大厂”这个名称从何时流传开来已经不可考,比较可信的说法是从BAT陆续在境外上市开始,自称“码农”的程序员们开始用市值规模来划分大厂、小厂。后来,凡具有较大规模、知名度和薪资待遇比较高的互联网公司都被称为大厂,大家甚至还给各家公司都取了花名,例如腾讯是鹅厂,百度是狼厂……
从一个新兴行业走到职场中的金字招牌,大厂只用了不到10年。自大学生与用人单位可以双向选择的90年代中期至今,就业热点已经几经变迁。知乎上曾有个帖子,讨论外企的光环是何时褪去的。1992~1995年,中国城市职工的收入是美国的1/40~1/50。也正是这个时候,外企大规模进入中国一线城市,他们带来了先进技术和理念,按照国际标准提供工资。可以说,90年代是外资企业在职场中声誉最高的时候,直到21世纪初,服务型外企,外资会计事务所、管理咨询公司、投资银行等,都是北大清华学子的首选。
90年代末,网易、搜狐、新浪、腾讯等互联网公司的诞生,标志着互联网在中国开始生长,它们熬过2000年全球网络泡沫破灭带来的影响后,在之后的10年进入稳健快速发展。这10年,科技使产业更新换代,也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谷歌、微软等外资企业,为中国培养了第一批软件基础架构工程师、算法工程师……当中国的互联网公司手中有了充足的资金,又有旺盛的人才需求时,它们开始与外企争夺人才。李飞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今天知名互联网公司的核心岗位上,不少人的背景是谷歌和微软。
2011年,在智联招聘工作了多年的李飞看到互联网行业对人才的巨大需求,他辞职创办“猎贤”。创办公司的第二年,李飞就明显感到互联网公司猎人的需求“开始起量”。经过两三年稳步增长,2014年微信红包的走红,让互联网企业开始跨越式地发展,尤其2015年,微信成为春晚红包独家合作伙伴,引发全民狂欢,互联网企业进入鼎盛时期。
李飞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互联网公司的最终变现路径无非是广告、游戏、电子商务,这些都离不开交易。交易最底层的逻辑在于支付,互联网底层支付没有构建起来时,它们的规模边界很容易达到极限,当移动支付打开,网速4G提量,互联网突破了瓶颈,大量投资机构、大量的钱涌入进去。那时候,李飞常听互联网行业内的人说:我们最大的价值在于人,服务器和钱都不重要。
阿里巴巴杭州滨江园区,午休期间几名员工在舞蹈室跳舞。
腾讯深圳滨海大厦的健身房。本版图/视觉中国
口袋里有的是钱,又要发展扩张,大厂们对人才的争夺进入白热化。只要是它们看中的人,掏高薪不在话下,挖人时它们愿意提供50%以上的涨薪,甚至可以翻倍,这对求职者是极大的诱惑。在李飞眼中,那时候市场上人才非常活跃,大家也不怕“踩坑”,因为机会太多了。从一个公司跳到另一个公司,工资马上增加50%。以这样的节奏,求职市场上的薪酬被快速催高。李飞记得,2011年初创公司时接触过一个软件工程师,当时他的年薪是13万左右,2015年再去和他联系时,他的年薪已经到了七八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