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他的“悲哀”
2022-01-17鲍河扬
鲍河扬(管桦之子)
抗日战争的生活十分残酷,同志们却充满乐观,这是管桦与黄河等战友在一起的场景
人们提起管桦,自然想起了他的歌词《快乐的节日》《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们的田野》,想起他笔下的“管竹”,还要想起他的《小英雄雨来》。
许多人曾问管桦,雨来是否有原型。他总是说雨来是抗日根据地众多孩子的缩影。然而在他离开人世的前几个月,他却悄悄地告诉我那位小雨来的原型。
一天傍晚,我陪他散步,他突然说:“你知道吗?在某种意义上讲,雨来是有原型的,那时好像不写出他,就无法继承以后的生命。”我有了好奇,问:“是谁?他还在吗?”
他沉默了许久,说:“那是1945年的初秋,八路军攻打玉田县城,我和尖兵剧社的几个同志到火线上去。城南庄带路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我说村里就没有大人吗?那孩子脸上带着兴奋和自信的表情说:你们奔哪儿?我把你们领到那儿,不就结了吗?出了村儿,眼前一片开阔地,正北约五里地就是县城,机关枪、步枪、手榴弹响成一片。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片白菜地尽头,约200米远有一座炮楼,却没有枪声。我问那孩子炮楼里还有鬼子没有?话音刚落,机关枪扫了过来,我们急忙趴伏地上,沉了一会儿,见敌人没再打枪,带路的孩子站起身问我,往前走还是折回去?我高喊快卧倒,可已经晚了,从炮楼里飞出枪弹,打中了孩子的太阳穴,太惨了,他还是个孩子。”我见他悲伤,想岔开话题,慌乱中寻不出。他在回忆的悲伤中沉默着又走了一会儿,自语着:“太惨了,他还是个孩子……”
我说:“那您为什么不告诉世人是为这个孩子写的?”他说:“你知道这篇小说最初叫什么名字吗?”我说:”叫雨来没有死。”他说:“那你就该明白我心思了。大自然万物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性的,他们就是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文章就没有灵性?”我在他远望的淡淡的悲哀的眼神中发现他已不愿再談雨来已死的话题。那时我才读懂了“小英雄雨来”,读懂了作者的心思。
在他的心目中,文学是有灵性的,是那样的神圣和强大。经他的笔可以让死去的人复生,又出现在人世的某个地方。他藏护着这位原型,是怕本已复生的雨来,在他吐露的真实中消失。我翻开了他的书,文章大都由悲伤凝聚。尤其是我偏爱的《辛俊地》《大自然的哀歌》《顽石之歌》《哀歌》《作家之死》……他曾跟我说过,写《快乐的节日》是因为想起了他的童年——荒村野风中那摇曳着发绿的柳枝,他说之所以写出《我们的田野》是因为亲历了日寇是怎样蹂躏这片土地的。他故乡老宅的后院,有许多的杨树,虫子钻进树干,排出许多锯末似的粪便,经露水打湿,变成铁锈色,顺着树干滴落。他说:“树在流血。”他听说一个罪犯得了大把的赎金还撕了“票”,便感叹道:土匪的素质都在下降呀!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父亲的爱国主义也来自他的悲哀,他曾说:抗日战争,为侵略者做事当汉奸的人太多了,他希望人从孩子时就热爱自己的祖国。
1977年,我庄严地向他表示要从事文学事业。他说,走别的路吧,不要从事文学。我问为什么?他说那你一生都活在悲哀之中,你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是选择了悲哀和孤独。文学作品中的美来自生命的激情,而激情不是源于欲望和热闹,而是悲伤。还不能是个人的小悲伤,是大世界的悲伤。
在这个世界上,你若没有善良和真诚,是不会悲哀的,只能是不满和愤怒;写作技巧可学,而悲哀是学不来的。
管桦常说上苍造化出了人类之后,怕人类孤寂,并希望人类在昏沉中聪明起来和具备高尚的情操,便造化出了大自然万物与人类做伴,并用万物各自的形貌和内在的气质教育和启迪人类。大海是心胸宽阔,高山是理想的象征,就连小草也凝成了诗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使许多人成为前赴后继的革命志士。管桦喜欢大自然,但偏心和醉心于翠竹,在他的眼里,竹将品、德、貌集于一身:它四季常青,未出土时便有节,是它把春天留到了冬天。竹不受虫入,清直之士。竹的品德与情操同自身的力量是如此的统一,于是在风霜雨雪中感到生命的快慰。
管桦住石板房四合院时,窗前有柳叶般细长的土地,他也栽了竹。1957年他回农村落户十年,便在后院栽了一片翠竹。1983年搬家到西坝河,他非常高兴,因为窗前有一块十多平米的土地,在闹市就可以惊呼是一片大地了。家具还未归位,他和妻子便激动地在雨中栽竹,有他的题画诗为证:
妻子雨中栽竹篁,说我爱竹已癫狂;
倾盆滂沱汪洋里,铁挖镐刨溅泥浆;
一丛遮没门前草,几芊浓绿染西墙;
夫妻谈笑竹解事,炎风节过清风凉;
夫妻不思青云客,碧叶捧来明月光。
转年,竹笋破土,管桦每天都要查看土地是否有了新的被笋尖顶裂的碎纹,若有了,第二天就能见绿了。
当二十多株嫩竹一人多高时,不幸也随之来了,一株嫩竹被人采折,露出白色的骨茬,淌着淡绿色的泪。管桦心酸,忙在竹旁插了木牌,上面工整地写道:保护翠竹,人人有责,请勿采折。不写还罢,写了反倒提了醒,好似说这里有珍贵之物,值得采折、取走,回家慢慢欣赏。转天又被折了两株。管桦急得无法,三十分钟下楼巡逻一次。我说我帮您蹲守一天一夜,抓住贼人。管桦说,抓不过来,抓住又能怎样,还能送官?再说这人不是恨竹,嫌竹碍眼,肯定是爱竹,难就难在这爱字上了。我说这牌子上的用语再可怜点儿:求你们了,或是拜求、跪求。管桦说,有可能使人手下留情,人心总是肉长的嘛,但有失竹子的身份,损伤了“宁折不弯”的情操。将来邻居家的孩子写作文,形容某人的可怜,若用像管爷爷家的竹子哀求着的比喻,笑话就大了。
最后,他还是用了虽粗糙但实用的办法运来一车指粗的钢筋,借一台电焊机,火星四溅嗡嗡作响,焊了一圈铁栅栏,怕人翻越铁圈,铁栏有两米高。管桦家倒好找了。邻居给前去的人指道说:“往前走,像监狱似的就到了。”
左图:1947年管桦在东北战场。右图:解放战争期间,管桦在东北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研究室。
解放战争时期,管桦与李劫夫等同志在一起。
1995年冬,作者与父亲管桦在女过庄村老家
过了几天又一株翠竹被折,钢筋之间有缝隙。那爱竹之人伸进胳膊去采折的。于是栅栏上又捆了一层铁丝网。十几年过去,在铁网里生存的竹已成竹林,它们很健康,生命也旺盛,深藏的根竟然穿越了三米宽的水泥路,从邻居家的院里冒出一片。一天,他站在“铁网”旁,患有白内障的目光,费力地透过细碎的铁网,找他钟情的翠竹。他叹了口气,轻晃着稀疏的白发,说“我有些恐惧了,你看这竹还有形象吗?清晰的是锈迹斑斑的钢筋和铁丝网,这竹像是从铁栅栏中生出来,我真怕把竹画成铁栅栏。”我说把“铁圈”除了。他说:“我何曾不想,但你想到那些爱竹之人了吗? 你说我是宁可让竹丑陋而保存他们的性命,还是还他们的容貌而去被折杀?”
我说:“不知道。”他说:“不是我无能吧,就是神仙无奈。我想上苍造化出翠竹时。一定遗漏了什么,我得到的不是上苍的初愿,我想到竹时,就想到了铁栅栏,每当看到铁栅栏和铁网就想到了竹。”
也许他不忍再看到被铁网囚住的翠竹,便转身匆匆走了,走进他思想的竹林,去寻无遮无掩的人生和提醒上苍的遗漏。
我怀念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给予了我生命,他还给予了我“悲哀”。我怀念他,怀念他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