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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一天(短篇小说)

2022-01-15马碧静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1期

马碧静

还是前两次的位置,坐西朝东。两千多年前,在那场楚霸王项羽和刘邦“约架”的鸿门宴上,项羽故意轻视刘邦,将原本理应让给宾客的最尊贵席位留给自己。当然,当时刘邦也故意处处示弱,实则心有千壑、城府深不可测。所以有人认为项羽犯下的第一个致命错误便是鸿门宴上放走了刘邦……

现在,他阿盖就坐在这个象征着“最尊贵”方位的木质躺椅上,右掌捧着自己的半张脸,手肘杵在一旁的小木桌上。他虚着眼望过去,十米开外的距离处,一泓不足一亩的水塘静静地卧在那里,像巨人的一窝肚脐眼。十来个小孩草籽一样散布在水塘四周玩耍,他们用小水桶从塘里拎来水,搅拌沙子堆成一个个自己命名的“城堡”“宫殿”“迪士尼乐园”……享受着独属孩子的无忧世界。

阿盖“坐西朝东”的方位,就是以水塘为参照的。当然,第一次选择这里时,阿盖并未想到这些。只是一眼扫过来,这个地方就在召唤他。这里相距水塘和其他休闲凉亭都是最远的,安静,就是召唤他的神秘力量。这是坐落在城郊方向几座小型平缓山坡上的“锦绣山河森林公园”,在阿盖看来,凡是冠以“公园”的“森林”,无一不是已被驯化和豢养的小鸟、家禽和宠物。那些能够延伸想象力的莽荒部分被斩断了,一切都显得祥和、乖巧和亲民。“锦绣山河森林公园”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水塘是人工水塘,上一次放水不知是什么时候,或者自建成就只放过一次水,后来,旱季水位下降几十厘米,雨季来临后水位又渐渐恢复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自由生长自生自灭。不过只要每一种情形不极端,那么总会维持在相互找补得当的平衡状态。宇宙万物莫不按此规律运行。阿盖认为自己的猜测基本靠谱,五月份他第一次来时,水位线痕迹裸露在河岸边很高的位置,水位却很低,现在是七月份,雨水使水位漫到了沙滩平面。说“沙滩”,毕竟也是牵强冠名,同样的人造沙滩,哄小孩玩儿一样围着水塘十米宽地铺了一圈,厚度嘛,阿盖衡量不出来,想来人工的东西总有个局限性,只有浑然天成的才有深扎地底的根。

阿盖弯下腰,随意抓了一把,让沙子从指缝间缓缓流下。亮黄色的沙子一会儿就流光了,他又抓了一把。沙滩外是草坪,草坪外是透水混凝土小路,三女一男从那儿经过,一个穿条花枝招展连衣裙的女人指着沙滩说:这些沙子是从外省运来的,空运哈!女人的话引来其他人的啧啧咂嘴,那男的不乐意了:哇!外省?空运?别吹牛了,我就不信了。云南沙子多得是……女人没和他争,一伙人说着话走过去了,阿盖将脸凑近,抽着鼻子嗅嗅,好像在确定那俩人谁的答案正确。他知道海沙有海腥味,河沙只有土味,江沙亮黄干净。风来了,迷了他的眼,再睁开眼睛时,他确定这是江沙,而且十有八九是他们老家那地方的沙子,他的老家就叫金沙江村。长江的上游。

想到金沙江村,苦味如蠕动的蚯蚓,慢慢从喉管蜿蜒爬行而来。苦味很快蔓延至舌苔唇角、口腔里每一个隐微的部位。他使劲想要咽口口水,口干如荒漠,没水。这时他想到,或许应该先买一瓶水。与前两次来到这个地方一样,不买水是因为他觉得一个即将结束生命的人,喝水还有什么意义?不过这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或许不要太苛刻,这可能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瓶水。

小卖部就在他朝向的东方,绿茵茵的人工草坪上散布着摇摇椅、滑滑梯、秋千架、蹦蹦床、旋转木马和小卖部,小卖部售卖冷饮和炸烤类食品,刺鼻的香味很远就闻得到,不屈不挠地刺激着游客的味蕾。美景水塘沙滩免费,娱乐设施收费,有得到有付出,很公平。矿泉水流进他的喉管,苦味如消逝的烟雾慢慢隐循。不过他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那种苦如黄连的难受又将占领他的全部味蕾,时刻提醒着他人生苦短。这种难受至少持续有五六年了,先是网搜,答案五花八门,有的令他胆战心惊:湿气、胆囊炎、脂肪肝、癌症……医院片子出来,脂肪肝是有的,医生说轻到可以不吃药,注意饮食加强运动就能改善,他严遵医嘱,但没用。运动虽然未使他的老毛病有丝毫改善,却让他爱上了户外跑,也是在户外跑途中,他认识了令他心痛的前女友阿丹。

阿盖沿着人工沙滩往回走,这边的沙子被雨水冻得有些板结,并不松软,走上去更像泥地。几个年龄参差的孩子拉着手蹚水。虽然岸边竖有“水深危险”的警告牌,但显然没引起家长和孩子的重视。阿盖放慢脚步,最后干脆停下来看着他们。孩子们试探着、惊呼着,相互壮着胆,慢慢走到了水塘中心,显然水位并未淹过令他们恐慌的界线。阿盖仔细观察了一下,水位不到那个最小的孩子的大腿根。孩子们见水并不深,又继续拉着手从塘中心横蹚到对岸,越往边上水位越浅了,这个塘子是俗称的“锅底塘”,最深处就在塘子中心。阿盖深深舒了一口气,继续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很奇怪,一个将死之人为何还会关心陌生人的死活?这就像一个本来拧紧的螺丝莫名其妙地松动了几圈,会影响到即将开始的计划。阿盖阴沉着脸坐回木质躺椅上。半躺着,闭上眼睛,他对自己有些恼怒。

微风习习,耳边掠过“簌簌”的声音。阿盖睁眼仰面看,头顶是高挑的亭盖,四周披下来的居然是棕皮,增添了田园味道。那“簌簌”声就是风儿掀动棕皮的声音。记得小时候,村子后山长有几棵棕树,大人们撕下棕皮做蓑衣,他们小孩子就用棕叶编帽子,夏天篝沟里浸一浸戴头上,帽檐挂下水滴又凉爽又好玩。棕苞可以吃,不过他们更喜欢放在嘴里嚼一嚼,用小竹管“噗”一声恶作剧地喷到别人脸上。有一年,一个劁猪匠路过他们村子,就用棕叶教他们编蝴蝶和蚂蚱,后来他们小孩子都学会了编栩栩如生的蝴蝶和蚂蚱,挂在树上和稻穗上,连大人都分不清真假。至今他仍很惊奇:那么一个粗人,居然也能做那么精细的手艺活。看来世间的所有事情,并非只有一种形态。我们处于三维空间,是否还有其他空间?看不见的,并不代表不存在。

苦味又不屈不挠地爬上来了。嗓子眼干渴难受,阿盖很想喝水,但他没动。他想起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书里说,“每个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另一重公民身份。尽管我们都只喜欢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书里还批判了結核病、艾滋病、癌症等疾病,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一步步隐喻化,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成了一种道德批判……桑塔格希望每个人都应“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

阿盖后来又去看了老中医,鹤发童颜的老中医虚怀若谷,他淡淡地微笑,淡淡地把脉,淡淡地对阿盖说:“你患的是邪犯少阳证。”阿盖不解,老中医进一步解释:“少阳证是指,人体受外邪侵袭,从其病位来看,是已离太阳之表,而又未入阳明之里,正邪相争于半表半里之间……”中医的解释让阿盖大为惊讶,“正邪相争”,这病太有玄机和哲理性了,虽然口苦咽干令他困扰不堪,却又令他喜欢这个说法。如果这样,莫不是又陷入了桑塔格反对的疾病“隐喻化”?

阿盖还是喝完了那瓶矿泉水,一口一口。

这样做不知道是不是拖延时间,他只是想将水喝完,像完成自己在世间的最后一件事情一样郑重。“正邪相争。”每喝一口,他就默念一遍这个句子,他想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瓶子已经空了,他将目光从远山收回,最后聚焦到小木桌上随意扔着的塑料小桶、小铲子和模具上。这是刚才买水时看见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买下了它们。或许当时他潜意识里就有一个模糊的想法。现在,他的心头突然像螃蟹吐泡一样吐出了这个想法:再堆一次沙子,像小时候在金沙江村那样。小的时候除了到山里剥棕苞捡菌子,另一个游乐场所就是江边。阿盖和小伙伴在沙滩上玩耍,和眼前这些孩子一样堆各种想象中的城堡、建筑、汽车和飞机。大人们对他们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下江。这是死命令。那条被“金沙”搅浑的江水深不可测,私藏漩涡和暗流,大江养育生命也吞噬生命,世上的平衡总是如此找补而来,很公平。实际上最初大人们连江边也反对他们去的,只是管不了,最后只能默许。然而底线就是绝不能下江。直到有一次。

那次阿布下了江。起先他俩光脚在近江的滩涂玩耍,近江的沙子是潮湿的,又细又软,脚掌与之接触舒适得无以言表。后来阿布手搭凉棚朝江面张望,阿盖问他看什么。他说好像是浮木。又说好像是个人。最后干脆说是像龙又像蛇的东西。于是阿盖也学阿布手搭凉棚朝江面张望,可除了奔腾不息的浑黄江水,他什么也看不到。再后来,不知不觉中两人离江面越来越近,事情的发生像场梦魇。记忆里阿布还在和他说话,用手比画着指点他往那个方位看,下一秒人就滑到了江里。那年,他们九岁。

那以后阿盖落下了一个毛病,梦魇里常常有一双从江水里朝他挥舞的小手,可怜巴巴地乞求:“阿盖救我。”每回满头虚汗地从梦魇中醒来,他擂鼓般的心跳都会警告他:这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短信提示音响了一声,又响一声,又响了一声。阿盖没看,他知道那是阎王催债的信息,现在都快将他性命催没了,再看又有什么意义。以前,他会将每一个新的银行号码高利贷号码借给他钱的朋友的号码统统屏蔽拉黑,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死了这条心吧。过了今天,你们不可能再找到我。阿盖报复性地狠狠关闭了手机。

他脱下外套和鞋子,挽起裤脚,光着脚踩在沙地上。微凉的感受,走动中沙子淹没他踩下去的脚掌,又从他的趾缝中挤出来。阿盖拎着空水瓶和小桶,慢慢走向水塘。水塘边的沙子与江边近水滩涂地一样,都是潮湿的,同样又细又软,凉腻的感觉袭上心头。阳光有点刺眼,浑黄的水面漾着一层层的波纹,碎金子杂糅在波纹里。这塘死水令阿盖有些恍惚。它当然不可能是金沙江,阿盖战栗了一下,使劲晃了晃头。阿盖一趟趟地来回打水,在凉亭下就地建造他的城堡,先是浇水和沙,无目的地挖掘、团捏,圆形、三角形、长方形、正方形、不规则图形,然后有目的地拼凑、拆分、修饰,渐渐地,阿盖沉浸其中。小时候,小伙伴和大人都称赞他手巧,一个男娃娃,编的蝴蝶和蚂蚱比女娃娃编的还要精巧别致,能用棕叶最里层不足三厘米的黄色嫩叶编出小蚂蚱的,就只有他阿盖一人。有些能力是天赋。直起身拍拍手,阿盖有点腰酸眼黑,再睁眼时,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十平方米左右的沙地,居然都被他堆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城市,有城堡、城墙、穹顶、圆柱、亭台、楼房、花园、街道,甚至有剧场、角斗场和浴场,浴场处还修了喷泉,池里被他灌了水。莫名地,他竟有点欣喜,跑到草坪里,采来青草和芦苇装饰他的建筑。他像小孩一样趴在草坪上,阳光蒸发,浓郁的土腥和草腥味扑面袭来,这是童年的味道。他还观察小蚂蚁运饼干碎屑,看螳螂打架,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俗事的忙碌中,他错过了多少细微的美好?阿盖深吸口气,舒心中隐含的遗憾与凄凉。城堡装饰好了,他凭着兴头跑到水塘边,捡了根树枝,在柔软的沙滩上写下“古罗马城”的字样,并一路将箭头标至他建成的“城市”。

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阿盖想到一条英文谚语。但传说中罗马的建造者罗慕洛禀赋聪明,曾在一夜之间建造了罗马城。

完成了这一切,阿盖靠坐在躺椅上,困意袭来,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他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金沙江水,整条被黄沙染黄的江水从平躺的形态到完全竖直,江水倾斜而下,震耳的轰鸣,巨大的瀑布。他和阿布惊惶中拼命跑啊跑,突然,他的右小腿被一只手抓住了,他低头看见阿布黑亮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写满哀求和恐惧。阿布滑进了江里,可是阿盖也同样恐惧,他们那么弱小单薄,根本处理不了生死问题。他被阿布拖到了地上,眼看就要被拖向江中,再也看不见这个美丽世界……极度恐慌中,他抬起另一只脚使劲踹阿布抓住自己的那只手,踹他的头和脸。他耳边听到了阿布含糊不清的“阿盖救……”瞬间阿布便被江水吞没了……

这才是二十一年前事情的真相。梦境还原了最重要的部分,而在现实中,他选择的是遗忘。

叔叔,叔叔……一个稚嫩的童声在他耳边轻唤着,阿盖眼皮剧烈地抖动了一会儿,终于从梦魇中挣扎出来。他感觉全身无力。睁开眼,两个小女孩面带怯意地站在他面前,靠前的一个约莫八岁,后面一个六岁多点的模样。

叔叔,这是古罗马城吗?大一点的小女孩又发问了,她扎个高马尾,尖下巴,面色清秀,目光清澈。阿盖还没来得及回答,小一点的女孩子突然跨上前一步,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哥哥”。

哥哥,你建的古罗马城可真好看,你简直太厉害了!小女孩伸出大拇指,仰着脸崇拜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她称为“哥哥”的人,一脸无邪。这个小女孩好可爱,像在哪里见过?还是有眼缘?阿盖使劲回忆却想不起来。小女孩左右各扎了一個羊角辫,满月一样的脸庞粉嘟嘟的,大眼睛灵动得像要淌出水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觉得她眼熟的缘故——小女孩的头发和自己的一样,自生鬈。这可能也是她想要亲近他的原因?

呃……是的。这是古罗马城。可是,你们怎么会知道?阿盖定了定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们是顺着路标箭头找过来的。两个小女孩回头指向水塘方向。阿盖这才想起来自己做的标记。

噢,对的。你们好聪明。

哥哥,你堆的古罗马城真是太好看了,我们可以欣赏一下吗?鬈发小女孩请求着。她说话时大眼睛专注地看着阿盖的脸,还习惯地打着手势。

当然可以,没问题。说完阿盖才惊雷轰顶一样,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山的目的了。他开机一看,时间已是下午五点,空中的太阳已偏向西方。其实腕上的运动手环有时间,但他还是忍不住开了机。短信提示音像纷至沓来的凌乱脚步声,他无感地翻看着,除了银行的号码高利贷号码,还有母亲的未接来电。想到金沙江边,那个童年记忆里贫困的小山村,阿盖感觉有点窒息。不过他很快便阻止了影响他行事的不良情绪的泛滥。

当然可以。你们还可以在这里玩,继续建造你们的城堡。他对着沙地上的塑料模具努努嘴,拍拍脚底的沙子,穿好鞋袜,从躺椅上立起身,将手机揣进外套口袋。不过他不想拿这件外套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外套已是累赘。而外套里的手机就是他的索命符,他烦、他烦,他简直烦透了,他不想临死还不得清静。

他重将外套扔在椅背上,望望眼前的山坡,他准备走了。

哥哥,你要去哪里?不和我们一起堆城堡吗?鬈发小女孩天真地问。她抬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圈,表示城堡的意思。她真可爱,还很精灵。为了讨好他,居然将他称呼得这么年轻。阿盖忍不住从苦涩的唇角抽出一丝微笑,他多想摸一摸小女孩与他一样的鬈发。如果阿丹没走,那他俩肯定也会生这么一个萌萌的小公主,她的头发一定也会是遗传自父亲的鬈发。

可是……人生没有可是。

嗯……哥哥想去爬山坡上的长廊。阿盖手指绿树掩映、郁郁葱葱的半坡,沿着上山的小径,可以走上曲折迂回的长廊,沿着长廊,可以爬至山顶。山頂有一个不规则图形组成的建筑,材料是平面反光镜,远远望去像是一个闪亮的发光体。前两次阿盖就爬上去看过,建筑有三层,空空荡荡,装修材料的气息还残留在空气中。最顶楼那儿有扇开阔的落地玻璃窗,只要抬一抬腿,翻过那排不锈钢围栏,闭上眼睛自由落体,他就解脱了。

阿盖无意识地朝前走了几步。

哥哥……你的衣服。回过头,阿盖看到小女孩已将他的衣服抱在怀里,小女孩将衣服递给阿盖,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呃……要不,你们先替哥哥守着衣服行吗?阿盖和小女孩的目光对在一起,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撞了他一下。突然有种不忍、感动、难受、温暖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就是这个东西撞了他一下。他想撒个小谎,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小女孩解释衣服的事。

好啊,好啊。小女孩甜甜地笑了,好像得到褒奖的孩子。对于孩子来说,大人对自己的信任无比珍贵。她紧紧将衣服抱在怀里,乖乖地走到木质躺椅上坐了下来。高马尾小姐姐喊她一起堆城堡也不动。

阿盖默默看着躺椅上坐着的小小身影,那认真的小模样让他眼眶发热。不过他马上背过了身,深呼一口气,转身往上山的小径走去了。

廊道上没有人影。

站在第一条供游客休闲的廊道平台往下看,沙滩和娱乐场里的游客渐渐散去。下山的最后一趟公交车六点钟发车,现在走到公园门口刚好乘得上。少部分留下来的游客,多半是自驾。

阿盖原本是有一辆爱车的,霸气的斯巴鲁傲虎,不过那是过去式。如今公园以外的时间、今天以外的时间,都已不再与他发生干系了,又何必在乎赶得上赶不上公交车?

绿树丛中,阿盖调整着位置找到那个凉亭,发现那两个女孩仍待在那里,大的玩沙子,小的抱衣服。微风起,随风送来一个男人的喊声:“紫依,雨童,你们在干吗?赶快过来,我们要走了……”

阿盖翘首朝喊声方向望过去,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站在东南方向的凉亭下,手叉着腰往小女孩所在的方向张望。

“我们在帮人家守东西……”稍大点儿的女孩大声喊了回去。

“我们……我们在帮哥哥守东西。”大点儿的女孩喊完后,奶声奶气的声音也回应道。

“守什么东西啊?你俩赶快过来……”

“叔叔,我们不能过去……”大点儿的女孩又喊。

“不过去……我们……我们要帮人家守东西。”小点儿的女孩跟着喊。

“紫依?快过来……听话。”男人使劲朝这边招着手,声音里已有严厉和不耐烦的情绪。

“就不过去……说话要算数。”奶声奶气的声音也执拗起来。

阿盖觉得真有意思,两个女孩一唱一和,通常是大女孩喊完,小女孩才跟着喊。阿盖想起手机上学人说话的汤姆猫,不禁哑然失笑。

阿盖看到男人朝小女孩的方向走过去了,他突然有点心慌。万一被人逮住怎么办?他有种计划即将被干涉的恐慌,撒腿便往上山的走廊跑去。脚踏地的声音一直撵着他的脚后跟,像有一群大鸟扇动着巨翅追赶他。他不敢停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山上冲。幸亏有平常锻炼的基础做支撑,虽然气喘心跳,运动手环上的心率仍保持在120下的良好状态。他就这样一步不停歇地直冲向山顶,跑进了那座银光闪闪的平面玻璃建筑。玻璃房里空空荡荡,洁净的地砖反着釉光,光滑得可以在上面溜冰。地砖幽幽地照射出阿盖面目不清的面容。玻璃房里只剩下他被放大得过分清晰的呼吸声。他靠着玻璃墙坐下,平息着自己的呼吸。以前除了长跑,前女友阿丹也会陪阿盖爬山。阿丹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不熟悉山野事物,阿盖就教她如何辨别野生菌、怎样掏蜂蜜、怎样用树丫杈做弹弓……如果他的生意没出现意外,那么他们会永远那么幸福下去……

其实阿丹真不是那种势利的“拜金女”。从来不是。她跟了阿盖四年,从他两手空空白手起家开始。三年后,阿盖的“山茅野菜”餐厅魔幻地增加至四家连锁店,直至一年前又魔幻地一败涂地。阿丹并非因为阿盖事业的一败涂地离开他,而是他精神上的一败涂地。

一年来,他酗酒、崩溃哭泣、破口大骂、借高利贷还债、易躁易怒性情大变,这能怪他吗?小半生的心血付诸东流,还背负了上百万的债务……这个时候,他才真切感受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困境是什么样的,才理解欠了一屁股债的失败者为何有勇气举家自杀……

男人可以在金钱上被打败,但永远不能在精神上被打败。我永远不会嫁给一个精神上的“矮子”。这是阿丹甩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苦涩像一条迂回前进的蛇,躲闪中一点点侵占着他口腔的领地。哀伤像蛇行时蜿蜒留下的痕迹,挥之不去。

他起身,从玻璃墙望出去,远处的高原湖泊像一条灰蓝色的缎带。缎带的“之”字形拐弯处有个著名的旅游小镇“沧洱岛”,一年前阿盖在手机上看过一条关于那地方的惊天新闻:还不起高利贷的一家三口驾车去到那地方,夫妻俩在旅店里用枕头闷死了八岁的女儿,随后夫妻俩挽手一起走向洱海自杀。最后妻子被淹死,丈夫被人救起……两年前阿盖还刷到一條新闻:一女人发现丈夫有外遇痛不欲生,要跳楼。十岁的女儿怎么也拦不住。最后女儿说“妈妈,一会儿你抱紧我,我害怕”……就这样,女儿陪着不负责任的懦弱妈妈跳了楼。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女儿仍如此爱她的妈妈信任她的妈妈,即便妈妈是带她去死……阿盖颤抖地握紧了拳头,泪眼模糊,他觉得心好痛。

阿盖平息着情绪,继续往楼梯走去。二楼的空间要比一楼稍小一些,靠玻璃墙陈列着一圈木质长椅,阿盖没停留,继续爬向三楼。三楼的空间比二楼又小一些,里面空空荡荡。那扇敞开的窗户一下击中了他。站在窗前,一阵悲凉袭上心头,他问自己:今天、此刻,真的是自己谢世的时刻了吗?半年前,他首先选择的地点是享誉世界的苍山风景区,山上风光秀美地形复杂。当然也不乏寻美遇险的驴友和轻生的厌世者。戏剧性的是,躺在荫翳隐蔽的沟壑里等死的他被一群探险游客救了。第二次选择的是洱海,他计划设计成一场意外。当他决绝地跃入海里,渐渐往下沉入黑暗时,极度的恐惧感使他奋力朝上游……每周两次的洱海游泳锻炼没有白费。那天从海里上岸,他沮丧万分。他体会到“生”很难,“死”,同样也不容易。

也就是从洱海里逃生那天,他跟着一群户外装扮的老年人乘上了一辆公交车。他不知道公交车的终点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浑身湿淋淋的他一上车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公交车师傅多看了他几眼。除了那群兴冲冲的老年人,车上乘客并不多,他自觉地找到最后排靠窗的角落,静悄悄地坐下。坐在他前排的一个奶奶和一个爷爷一直在悄悄说话,不时回头疑惑地望他一眼。不过他不知道老人在说什么,所有的声音都离他很远,远得像个梦境。车子驶出了两站,在站牌停靠时,老奶奶起身坐到了他旁边。

年轻人,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凡事要看开点儿啊……他缓缓回过头,对视到一双温和慈爱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感到熟悉,瞬间他想到了故乡的母亲。老母亲没有文化,但即便生活再贫苦,也一直坚持供他读书。争气的他也不负母亲厚望,以全县文科状元的优异成绩考入了一所重点民族大学。然而,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他放弃了读大学改变命运的机会。那年父亲肺癌过世,他不想再让不堪重负的家庭雪上加霜。十八岁,他离开了家乡,他要自己闯出另一条路,证明就是不读大学也能成功。他永远不能忘记母亲那双忧伤而慈爱的眼睛。十几年来,他经常给老母亲寄生活费,却没有勇气给她打一个电话。直到四年前,他终于从一个打工仔变成小老板了,才给母亲拨打了十几年来第一个电话。“儿啊,要是外面不好过,你就回来……”电话里母亲没有责怪他的不告而别,只有这句朴实的话。他脑海里翻滚过这句话,瞬间就泣不成声。那以后,知道他号码的老母亲过段时间都会给他打个电话,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儿啊,要是外面不好过,你就回来……他眼前翻滚起连天的黄浪,草棵和浮木搅和着漩涡直往他脸上打,要将他漩进去,他感觉眩晕。

太阳钻进了一大片云层里,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淡起来,他抬腕看运动手环:六点十分。他已经上山一个多小时了,不能再耽搁了。只要这样轻轻一跃、自由落体,就什么都结束了。虽然现在有点难……阿盖抓紧窗台栏杆,他耳边又恍惚响起老母亲的声音,这声音剐蹭得他心脏绞痛。他咬紧牙,决定翻越护栏……

身后突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阿盖一愣,回过头,只见一个猪肝色皮肤的男人气喘吁吁地站在了他背后,气愤地瞪着他。瞪得他心里发毛。男人是什么时候进入玻璃屋子的?他竟然毫无知觉。

你小子怎么回事?男人平头,中等身材,看起来很敦实,右脸颊一条狭长的疤痕十分显眼。此时他掐着腰,阴沉地瞪着阿盖,一副想要打架的模样。

什么?阿盖此时已忘了正在进行的事情。这突然而至的陌生男人,让他发蒙。

别再装蒜了。你支使我女儿帮你守衣服,没见你下山她不肯走……你以为你是谁?男人气哼哼的。阿盖现在才反应过来,这男人就是先前喊“紫依过来”的那个男人。

我……还有其他事。你们先走……衣服让她放躺椅上就行。

你听不懂人话还是咋回事?你不下去我女儿她不肯走……男人撸撸衣袖,突然迎上前揪住阿盖的领子。阿盖想不到这男人的情绪就像打了鸡血,态度如此恶劣,他招谁惹谁了?一时气血上涌,他扭住男人揪他领口的双手,似笑非笑地回瞪着男人。他与男人无声地对峙着,像坐等剧情发展的观众想看看接下来会怎么样。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谁啊。

哈哟,还有劲儿生气,这也不像要寻死的人啊。男人突然表情松动,笑意像决堤的洪水在脸上泛滥开来。他一下松开阿盖,像个老朋友一样哈哈哈笑出声来。

你……什么意思?阿盖心里“咯噔”一声,也慢慢松开手,困惑地打量着男人。现在他是真糊涂了,搞不清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怎么会知道他的秘密。

不好意思哈。我无意中接听了你的电话,担心你出事,就上来看看。男人像个大男孩般地羞赧地挠挠头,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递给阿盖。此刻他已与之前那个想要掐架的男人判若两人。

阿盖抢过手机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手机。在通话栏居然有三个记录:一个银行的一个高利贷债主的,还有一个,是远在金沙江的老母亲打来的。阿盖乍一看到陌生男人接听了老母亲打来的电话,脑袋里“嗡”一下炸开了一窝马蜂,他不受控制地冲上前揪住男人的衣领,怒不可遏地问男人跟无辜的老母亲说了些什么。这下想要掐架的是他。

没说什么呀。就说我是你朋友,我们在一起玩,你上卫生间去了。男人没生气,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盖。

我说,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别人的电话随便就接。阿盖彻底松开手,无力地靠着玻璃墙坐地上。

多谢夸奖。嘿嘿。男人也跟着阿盖坐到光滑的地板砖上,从烟盒抖出两根烟,扔给阿盖一根,又帮阿盖点上。

知道吧?去年,就在这个地方、你头顶上方这扇窗户,一个还不上高利贷的年轻男人就从这儿跳下去了……听说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呢?阿盖心下一沉,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冲男人喷出一口烟雾。男人没接话,低着头抽烟,烟雾里的面孔显得很深沉。

良久,男人才抬头正视着阿盖说,不管一会儿你是否还坚持自己的决定,现在,我希望你跟我去看样东西……不对,是看几个人。

看什么人?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好。阿盖掐熄烟屁股,从窗户弹出去,像下了个重要决定一样重重点了点头,起身跟男人走出了玻璃房。他暗暗对自己说,这不是犹豫,而是想看看男人会耍什么花样。临终前的“花絮”,或许他需要。

阿盖狐疑地跟着男人往山下走。太阳开始下山,天空从炫丽紫过渡到橙色,居高临下地往下看,整个风景都被框入了油画框。如果不是非死不可,这人间真可爱。谁想离开?阿盖胡思乱想着,一步步跟着男人走。廊桥上的木板非常结实,不像金沙江上横跨江面的那条晃晃悠悠的铁索桥。那条古老的铁索桥传说始建于明代,岁月的无情侵蚀使它像行将就木的老人,板与板之间的缝隙很大,稍不留意就会滑入缝隙。那里人的生存条件很是恶劣。阿盖这样一想,心里的哀伤更加深一层。

每走到一个廊道的休闲平台上,男人就指点沙滩上的人给阿盖看:

看到长椅上坐着的那个女人没?就是旁边放两只鸟笼那个。她儿子是市里有头有脸的领导,因受贿数额巨大,估计这后半辈子就折在“局子”里了……这还没完,她女儿前年患上宫颈癌,死了。现在她活着的最大希冀,恐怕就是从花鸟市场买了鸟,再来这山上放生……

嗐嗐……快看,那老头你认识吗?

阿盖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那个坐轮椅的六十多岁老头。阿盖上次来公园时见过他。他喜欢穿一身棉质休闲服,上次是烟灰色的,这次是黑红色的。一位年龄相仿的大妈推着他,将轮椅停在水塘边。老头看起来精神饱满,不停地和大妈说着什么,不久后,大妈将他扶了起来,他拄着拐杖一个人慢慢围着水塘走了起来,一瘸一拐。

那老头中风后就这样子。

谁中风后都比他好不了多少吧。阿盖唇角一牵,讥讽溢于言表。他现在有点明白了,这男人是想开导他。他初心是好的,就是有点自以为是了。如果轻描淡写地讲几句话几个煽情的故事就能救人,那这世上就不会有轻生者了。

他以前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料不到自己的人生究竟会走到什么光景啊……男人沒理会阿盖的讥讽,自顾自讲故事。

呵,一个高高在上的富人,懂得什么是弱者的“至暗时刻”?阿盖侧目打量着男人从头到脚的穿着打扮,那身行头,少不了上万元。

他俩继续沿着走廊往下走,阿盖模糊的想法是:我可以跟你下山,但你阻止不了我再上山吧。

跟我女儿一起玩的女孩叫雨童,是个留守儿童。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父亲一直在省外打工,她跟着爷爷过,爷爷是这个公园的门卫……男人边下山边嘴不停歇地讲,喘息声清晰地传进阿盖耳朵里。看样子平时不常锻炼,肺活量不行啊。

……

一路下山,男人讲了很多别人的故事。阿盖滑稽地想:如果让他去跟讲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宰相女儿比一比,人家可能都会甘拜下风。

你呢?你又有什么秘密?阿盖突然停下来,挑衅地斜乜着男人。他想看看眼前这个搜罗别人隐情的有钱人,敢不敢也讲讲自己的不堪。

男人愣了一下,可能想不到阿盖会这么问。不过半晌后,他讲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故事。

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屁孩儿吧?那时资讯还没这么发达,所以你可能不知道,离云南很远的一个省份的小乡村里,曾发生过一起灭门惨案。西边下山的太阳,时而钻进云层时而钻出云层,男人的刀疤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有点痉挛,他挂在猪肝色脸上的笑容显得阴森诡异。

阿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天边鲜橙的色彩像是调色盘里又调入了黄色,瞬息之间,色彩愈浓,最后调和出了扎眼的红色。火红色,是美,也是绝望。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不是想了解我吗?

阿盖没说话。他踌躇着,也许是后悔自己太多嘴。

那家的女人和一个还未结婚的小伙子有奸情。坏就坏在小伙子当了真想娶那个女人……一个雨夜,小伙子用西瓜刀在一间土墙门闩旁钻开了一个洞,挑开了门闩,进门杀死了一家三口。本来他准备杀死全家四口,斩草除根嘛,一了百了。只是杀到大儿子时,尚有一口气息的母亲用尽全力,将脸颊上被砍了一刀的大儿子塞进了床底下,然后堵在了床前……凶手知道大儿子没被杀死,也不是没有时间弄开那女人,只是他不合时宜地心软了一下……对,不合时宜。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一阵风刮过旁边的芦苇地,冷风裹携着飞絮直扑向阿盖头脸,像扇了他一个耳光,没穿外套的他感到浑身发冷。阿盖咬紧牙关,他摸到裤兜里随身携带的那把小藏刀。那是前年和阿丹去西藏玩,在八廓街买的。因为太过喜欢,他一直带在身上,或许还隐含吉祥如意的祈愿吧?人总会想当然地给一些物件赋予意义。触感里,刀身上那些多半是仿制的绿松石硌着他的手心,冰凉入骨。飞絮柔柔地滑过他的脸颊,痒痒的,金沙江边也有芦苇,遍江岸的芦苇,只择水而居。眼前这遍山坡的人工种植“芦苇”,确切地说该叫五节芒,也称巴茅。它们的种子也像芦花。只是水生芦苇的秆空心,像竹子,内壁有膜,可做笛膜,秆也可做笛。芭茅秆不是空心,无用之美大于实用价值。虽然没能上大学,但阿盖非常喜欢读书,什么书都读。

那个凶手外逃二十年。直到现在还在外逃,因为公安机关一直抓不到他。或者……他已经死了?那就太便宜他了……男人脸上的疤痕痉挛了一下,像是一条努力向上攀爬的赤黑色蜈蚣。只是,努力的方向却那么渺茫……人们总喜欢用“逍遥法外”这种自以为是的词形容逃犯,其实不对。用“东躲西藏”“苟且偷生”才恰当。躲藏与苟且的不仅仅是人,还有倍受煎熬的灵魂……所以说,这才是符合天理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法律管不了的,自有天地良心在管,这就是所谓的“天地之间有杆秤”。男人丝毫不理会阿盖,自顾自说着。

阿盖松了手,藏刀滑到兜底,他长叹一口气,不知为自己,还是为男人。原来男人不是“他”,而是“他”,虚惊一场。然而惊吓过后,一种深深的怜悯像激烈涌动的暗流一样自阿盖心底泛滥开来。

你,就是那个灭门惨案的幸存者……那个大儿子!对不对?阿盖问出这句话时,心口生出一阵阵不可抑制的疼痛,苦涩在干如荒漠的口里泛滥开来。

不错。男人转回头,坦然地直视着阿盖说,当时我只有十二岁。事情发生后,我只能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奶奶勉强陪我到中学毕业,也先走了。其实在惨案发生后的那三年里,我每每被噩梦惊醒,满心满眼都是找我的仇人。是他毁了我的一切,夺走我的至亲,我对他恨之入骨。当然,我也恨给我招来灾祸的母亲——愿她瞑目。我改名换姓、四海为家,只要听说哪里有他待过的痕迹,便追到哪里。我做过最低贱的工作,受尽冷眼和歧视……直到六年前,我来到这个小城,遇到了紫依。

什么?等等。紫依不是你女儿吗?阿盖有点震惊。他眼前出现那个能将人萌化的髦发小女孩。

哈。我灭门之仇未报,怎敢结婚生子?但遇到紫依,却又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慈悯。男人苦笑了一下,目光远远望出去,追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像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站在这个位置,阿盖能看到仍等在凉亭里的两个小小身影。大点儿那个叫雨童的留守女孩一直在玩沙子,小一点儿的紫依仍然抱着他的外套一动不动地坐在躺椅上。

那个雨夜,一天没讨到钱的我在垃圾桶里翻找能下口的食物,突然听到微弱的婴儿哭声。起初我以为是野猫,那孩子不知道被扔了多久了,已经快哭不出声音……等我找到她时,发现她被裹在一块紫色的襁褓里,整张小脸都是青紫色的。她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也就是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我决定为她负责……

六年来,我白手起家,发奋图强,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我今生剩下的唯一梦想,就是希望紫依能过得好一点,我能多陪她一天……

二十年了,已经是陈年悬案。我想,如果凶手不自首,这案子,是不可能破的……阿盖迟疑地说。他这是在给辛苦追凶二十年的受害者泼冷水吗?

是吗?其实,这也正是我想和你说的。在惨案过去的十几年里,我夜夜都在煎熬中,直到遇见紫依……

当然,现在、此刻,你肯定也有自己的煎熬,就像眼前的每一个人……男人抬手指指山坡下散布着的零星人影。只有面对紫依时,我的心绪才能彻底平静。二十年来,我一直挣扎在面对与逃避的深渊中。结束了,都结束了,二十年的噩梦……男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要将那个搅扰自己二十年的噩梦彻底屏蔽。

苦味像无数小昆虫的触须,延伸到阿盖口腔的每个角落,他使劲咽下一口水,像吞下了一口黄连。

你呢?打算怎么办?男人突然将问题抛给阿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说实话,现在的他沉浸在了别人的故事里,还来不及考虑自己的问题。男人见阿盖沉思着半天没有说话,突然大声说,这样吧,你和我下山,亲自跟我女儿拿回衣服……至于后面怎么决定,看你自己。你知道,人生很多路,就是爬……也得自己爬过去。男人最后一句话语气很重,特别说到“爬”字时,阿盖看到他脸上的刀疤像条挣扎的蜈蚣般蠕动了一下。

走吧。男人拍拍阿盖的肩膀,先下了山。

紫依……看到小女孩小小的忠诚守候的背影,阿盖轻轻唤了一声,可是她好像没听到,没回头。两人继续走下山坡,经过透水混凝土小路和草坪,走到沙滩上。

哥哥,终于等到你了。紫依一回头见到两人,快乐地起身跑过来,不过她摔倒了。

腿麻。阿盖扶起紫依,小姑娘轻轻地跺着脚说。

唉……其实你们可以先走的。阿盖喃喃地说。

什么?哥哥,我没看清……小姑娘打着手势,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有点不好意思。

啊?阿盖怔了一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不过只一下,他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马上反应了过来。难怪之前她总是跟着雨童回应她爸爸,她只能近距离地“看”别人说了什么。

紫依……我女儿……先天失聪……她和别人的交流,靠的是唇语。而且因为与特殊学校小朋友相处,习惯了打手势……男人走过来,抚摸着女儿柔软的鬈发。这一分钟,他不是陷入痛苦沼泽的可怜灭门案的幸存者,而是能给予爱女强大庇护的慈爱父亲。

果然如此。巨大的怜惜涨潮一样席卷着阿盖的心怀,他静默着。

和我们一起走吗?我们开了车。男人转头问阿盖,声音不大,却蕴含一种特别的力量。

好……阿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他的声音。

汽车平稳地顺着盘山公路绕行,慢慢向市区驶去,太阳已经落山,天边最后一丝彩霞隐没不见。蛋青色的暮霭沉沉,整个山林静寂安详。阿盖回头望向“锦绣山河森林公园”,那片人造沙滩,那个人工池塘,那方凉亭,那条上山走廊,还有那幢差点送他最后一程的“發光体”玻璃房……他想可能他不会再来这里了吧?至少不会再为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

暮色彻底披散下来,如一头漫无边际的黑发。昏黄的路灯、影绰的树影、摇晃的汽车,坐在车上的阿盖有躺在床上的错觉。他闭上眼睛,果真很快沉沉睡了过去……他听到了有个声音贴着他耳朵不停地念叨“正邪相争、正邪相争、正邪相争……”热气直喷到他脸上,苦涩如洪水一样淹没了他……他又看到了漫天直立的金沙江水,令人惊骇的轰鸣,看到了拉住自己小腿的阿布。阿布仰着脸,黑亮的眼睛溢满乞求的光:阿盖,救我……

这一次,阿盖出乎意料地没有害怕。他的恐惧被盛大的悲悯战胜,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阿布求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