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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烟的马桶 (中篇小说)

2022-01-15胡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刘总老爷子柠檬

胡炎

1

晚11点,谷岳走进卫生间,呕吐了一阵。然后用冷水洗脸。外面正飘雪,家中也无暖气,但他感觉全身冒烟,咽喉灼痛。他看了眼镜子,发现脑袋不见了。他甚觉讶异,莫非酒喝太多,产生了幻觉?他又俯下头,用冷水冰了一次脸。再看,依旧没有脑袋,脖子上,竟是一个马桶。他摸自己的鼻子、耳朵,揪自己的头发,感觉真实,与平素并无异状。但在镜子里,两手游移之处,只是一个马桶。马桶很光滑,放着莹莹冷光。他轻叫一声,马桶里传出回音,好似隔了时空,渺远如梦。

为了确认脑袋变成马桶,他走进妻子的卧室。妻子正处在更年期,有些抑郁。他们已分床多年,谷岳住书房。妻子似睡非睡,抑郁者的睡眠总是脆弱。谷岳犹豫时,妻子便坐起来了,恍惚着眼神,说,有事?谷岳指指自己的脑袋,问,你看到了什么?妻子似乎不解,怎么了?谷岳说,我的头还在吗?妻子蹙了眉,说,酒喝大了吧?复又躺下,背对着他,不满地叹了一声。

谷岳再次回到卫生间,没错,颈上还是马桶。可为何妻子看不见?看不见倒好,至少让他心存侥幸。既然妻子看不见,那别的人也许同样看不见。若这只是他一个人的马桶,自己知道也便是了,不致惹太多尴尬,连门也羞于出得。想起白天的事,忽然感觉,这马桶倒合了他的心意。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要接纳,拒它不得。一汪清水过后,倒也干净了。卫生间不叫厕所,大约正源于此吧。

正这么想着,妻子便到了门口,花白头发披散下来,衬着深眼窝,有几分骇人。谷岳说,怎么不睡了?妻子头倚了门框,腰背佝偻着,打出一个幽深的哈欠,说,一天到晚见不着你的人影,也不怕我跳楼?谷岳赔笑,说什么疯话,不是谈剧本吗?你知道的。妻子说,成了吗?谷岳叹口气,还得折腾。妻子说,你就穷折腾吧,燕子夏天就该毕业了,工作的事你想过没有?谷岳哑了口,女儿和他不大投缘,凡事不与他讲,如何打算,他几乎一无所知。再说,他一个小小的地方戏编剧,腐儒一个,哪有什么神通?妻子说,你就不像个当父亲的。这丫头,许是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哪儿的人都不知道,能不叫人担心?谷岳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闲心操多了也是无用,去睡吧。妻子深眼窝里滚出两团眼白,踅了身,棉拖鞋踢趿着地面,走了。

回到卧房,拉开折叠沙发,躺下还是头晕。女儿的事,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也是一块石头,悬坠在那里,没个安稳。女儿交了男朋友,他竟毫无察觉,若遇人不淑,可是一辈子的事。至于工作,就凭她本事吧,他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依妻子所愿,很想让女儿回来,在身边就业,互相也有个关照。可现下年轻人心野,千里外大城市待上几年,任九头牛也拉不回这小城了。想得头痛,便呼一口长气,不想了,随她去。

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大半夜的,谁会找他?打开,是柠檬。三个字:想你了。谷岳不回,索性把手机关了。又辗转几番,就听到妻子呻吟。忙披了大袄过去,见妻子半坐着,背倚床头,一张脸都有些走形。谷岳说,哪里不舒服?妻子拍打胸口,单说一个“闷”字。谷岳便为她抚胸、按背。妻子渐渐气顺了,说,好了,你去吧。谷岳说,少想些杂七杂八的,挨过这几年就好了。掩门时,听妻子咕哝一句,倒不如死了好。谷岳说,又说疯话。眼里一酸,竟有了泪花。

妻子抑郁之前,谷岳从未想到,更年期会如此严重。自然,也是因人而异。妻子从前其实蛮泼辣,从工厂下岗,开了个小超市,眉眼带笑,嗓门洪亮,谁也想不到她五十岁时,竟与之前判若两人,神采委顿,满腹怨艾,口里终日絮絮地埋怨他窝囊,让她连个临时工都做不得。再后来,便把家作了繭,自缚于混沌世界,近乎与世隔绝了。守着这个女人,谷岳三分疼,三分怜,一分郁闷三分烦。却又表露不得,就这么熬着吧。

再回书房,也不睡了,喝水,抽烟。终是放不下,不晓得这么晚,女儿休息没。便试着发了条微信,不想立马回了,简单几个字:请打三千元钱。平素那点积蓄,都在余额宝里,每次给女儿转账,都用支付宝,这业务早已驾轻就熟。钱转过去,又收到两个字:晚安。这丫头,倒是惜字如金。谷岳自嘲一笑,关掉手机,打开电脑看剧本。白天的事就如夏蚊一般,嗡嗡嘤嘤飞过来了。

2

剧本研讨从下午两点半开始。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谷岳难免有些紧张。事有凑巧,竟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初时雪花稀疏,飘逸如飞絮,不多时,竟转为暴雪,漫空飞花,沙沙有声。会议地点在矿招待所。谷岳到得早,大人物还没露头。和剧团团长寒暄两句,就自顾自站在迎客门外,点了烟抽,心想,莫非天降瑞雪,今日研讨顺利?

剧本是为红星煤矿写的。一个月前,矿工会副主席宋巧玲约他吃饭。问宋巧玲何事,她也不答,只口气亲昵,在电话里说,想谷哥了,见面说说话呗。他与宋巧玲打过几次交道,都是矿上搞文艺活动,约他写一两个小节目。宋巧玲办事利落,加之报酬还算丰厚,合作自是愉快。二人见面,宋巧玲先给了他一个拥抱,他脸热起来。入席后,轮番敬酒,他很快微醺。宋巧玲掐着火候,这才道明来意。一个行业内全国戏剧赛事五个月后举办,矿领导下决心夺奖,这才要请他出山。

他当时有些踌躇,只道,容我考虑。行业戏难写,尤其煤炭题材,不少名编剧都望而却步。近年来虽说为他们创作过一些小玩意,但均是拿了文件,做个艺术图解而已。可负责人还偏就喜欢。可戏剧以冲突和抒情见长,这么玩,只有死路一条。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煤矿生活体验,纵是巧妇,无米之炊亦是难为。

宋巧玲说,谷哥不许推脱,谁的面子不看,妹妹的脸还能掉地下?谷岳想解释,宋巧玲封了他的口,你的神话大戏刚拿了全省金奖,我们这个戏,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谷岳说,这不是一码事,真的不是一码事。宋巧玲娇嗔了脸,说,我要是请你不动,回去无法交差,领导批我你忍心?又说,若再拒绝,妹妹我可要生气了。宋巧玲原是歌手出身,长得也俏,如今四十冒头,还是风韵楚楚。谷岳见她这么说,心下便动摇了,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低下头,算是默许。

第二天,应约来了矿上,工会一把手亲自迎接他,四处转了一番,还去拜访了一位老矿工,九十高龄,第一代建矿元勋。来到安全生产调度指挥中心,谷岳倒是灵机一动,何不以科研工作者为主人公,如此,时代感强,舞台也好看。晚宴上,矿党委书记也到了。正好,谷岳便把想法讲与他们。不想,竟得了二位领导赞同。既然达成共识,心里就有底了。

时间紧迫,容不得丝毫懈怠。宋巧玲说,一个月内必须出本子,否则就来不及了。谷岳说,我需要资料,越多越好。宋巧玲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资料装了厚厚几个档案袋,反复看过,划重点,记笔记,基础工作做完,谷岳把自己关在书房,捧了脑袋构思剧情。此间最怕妻子来闹,但又慢待不得。架子基本搭起,写了分场梗概,微信传过去。居然几日无回音。问宋巧玲,道是领导太忙,还没顾上看。谷岳心急,这般命题作文,领导不拍板,断不可贸然动笔。终于得了回话,可以,先写出来再说。刚要开工,妻子拦了,劳务费说好没有?谷岳素来不好意思提钱,不过,以过往经验,矿上不会小家子气。妻子说,燕子一毕业,处处离不得钱,你别装斯文,能多要就多要。谷岳嘴上说好,心里却烦,人抑郁了,钱倒是认得真。

剧本一开笔,谷岳就入戏了,物我两忘。一稿拿出,领导基本满意,只改了几个细节。宋巧玲说,果然是大家,出手不凡。看她还未提及报酬,谷岳也没底,就厚了脸皮提出来。宋巧玲说,妹妹办事,谷哥放心。十万元可好?谷岳颇觉惊喜,他的底线是五万元。宋巧玲又说,不过,合同得等等。谷岳说,什么时候签?宋巧玲说,咱们要开个剧本研讨会,大家都认可了,立马签字。

临近春节,矿领导事务繁多,研讨会竟一拖再拖。直到昨日,宋巧玲才来电话,定了,明天下午。谷岳心知肚明,说是研讨,实为审查。能否过关,全凭那帮神秘人物。一夜忐忑,翌晨,给妻子备好早饭,自己也扒拉两口,便径直奔向韩大爷家。韩大爷就是初时采访的那位老矿工,一大把年纪,生活尚能自理,委实不多见。只是孤苦一人,儿子、儿媳皆已病逝,孙辈、重孙辈都张了翅膀,飞去天南海北。有心接了他去尽孝,但老爷子固执,敬老院更是不去,雇了保姆,也被赶走。老爷子只说,生是矿山人,死是矿山鬼。因了这个,谷岳油然生出敬意,定要把老爷子写进剧本不可。

韩大爷住一楼,前几年棚户区改造,矿上念及他是老劳模,又无依靠,便给了他一套一室一厅,可住到人走为止。敲门良久,屋里才有拐棍声响起。韩大爷打量一下,认出他来,口里唤着“秀才”,便攥了他的手,亲儿一般让进屋内。此前谷岳还来过一次,其中一场祖孙跨时空交流的情感戏,总觉味道不足。把那场戏给老爷子念了,老爷子眯着眼,一脸陶醉。念完了,老爷子说,有些话,说得太文气。谷岳忙说,那该怎么说?老爷子道,有几句顺口溜,你需记下。谷岳洗耳恭听。老爷子似回了当年,说,那时候苦哟,风沙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地无三尺平,吃水到南河。我们那帮老弟兄,迎着西北风,踩着乱石滩,住着简易棚,吃着硬馒头,硬是打下了第一眼矿井!说话间,老眼便湿了。谷岳心里一热,也潮了眼眶。老爷子说,这矿山就像自己的娃,看它生,看它长,巴望它一天比一天好,若是遇到了败家子,我可不依他!谷岳点头,心下才明白老爷子为何死都不肯离开矿山,他的根在这里,魂亦在这里。那日回家,剧本修改一气呵成,写得荡气回肠。

得知下午就要研讨剧本,老爷子甚喜,说,戏排好了,定要让我去看。谷岳说,那是一定的。瞧屋内清锅冷灶,不免生出难过,问老爷子可否吃过早饭。韩大爷说,不饿,待会儿烧了开水,泡块饼就得。谷岳说,那怎么行,我给您熬碗粥吧。便开了燃气灶,面汤里甩了鸡蛋穗,不多时,用大碗盛了,端上桌,又把自己买的老汤猪嘴装盘,配上烧饼,说,大爷,趁热吃吧。韩大爷腮帮一抖,泪就落下了,说,这老汤猪嘴我最喜欢,现下胳膊腿不行了,也没力气去买,都几年没尝到了。谷岳说,矿领导不是常来看您吗?上次采访时,明明听工会主席说,他们将老爷子视作矿宝,隔三岔五,常来慰问。韩大爷说,嗨,看什么,矿上那么多事,何须为我老头子瞎忙。来来来,秀才,你也吃。谷岳说,我吃过了,您喜欢这口,以后我还给您买了送来。韩大爷说,莫要破费,尝一口就顶过年了。谷岳眼神迷蒙了,看着老爷子吃。老爷子牙没剩几颗,用牙龈蠕磨着,亏得肉烂乎,入口即化。谷岳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暖。父亲辞世多年,梦里音容尚在,如今看老人吃得幸福,便恍然觉得,自己与这老矿工定是前世有缘,那种情愫,在心底温热着,真的说不清。

此时,立于大雪中,谷岳想,但愿得了这飞雪的祥瑞,让老爷子早点看到大戏上演。毕竟,这般年纪,时日无多,若不能如愿,该是何等憾事。这么想着,一支烟抽完了,又接上第二支,望着茫茫的雪路,心下倒愈發忐忑了。

把烟掐了!一个声音犀利地传来。谷岳不知是冲着自己,又抽了一口。嗨,说你呢!谷岳转过脸,保安已到眼前了,拿手指着他,虎视眈眈。谷岳懵懂,怎么了?保安说,煤矿重地,禁止抽烟。谷岳道歉,忙把烟丢进雪里。一片绒白就被烟头咬出一个小洞。恰此时,车喇叭响起,一辆奥迪、一辆商务车缓缓而至。书记、矿长一干人等从商务车上跳下,紧走几步,握了奥迪车上中年男子的手,寒暄几句。又把谷岳引见过去,刘总,这位就是我们的编剧——谷老师。刘总微笑着说,辛苦了。

在会议室坐定,书记要致欢迎辞,刘总摆手,免了免了,陈规陋习。书记讪笑一下,放下准备好的稿子,介绍与会领导、专家。刘总是集团副总,提拔前任红星矿党委书记。其他数人,均是煤矿系统的笔杆子。其中两个,老张、老侯,谷岳熟识,过去没少拎着剧本找他讨教。最后介绍到他,书记说,谷老师,著名剧作家,市艺术研究所所长。谷岳起身,冲众人鞠了一躬。刘总说,谷老弟,谈谈创作意图吧。谷岳简要讲了。刘总左右瞟了一眼,说,开始吧。

谷岳铺了稿纸,静待各位发表真知灼见。半晌,却无人发言。刘总说,都腼腆什么,一个一个来。大家无法推脱,便接续开腔。谷岳先还提了心神,盼得醍醐灌顶,听了一阵,竟皆是不痛不痒,老张、老侯索性打起哈哈,我们是来学习的。然而收尾时,竟是高度一致:一会儿听刘总高见。谷岳心知,今日剧本成败,全在刘总一人了。

不过半个小时,就该刘总作结了。书记、矿长、工会主席、宋巧玲也都搦管在手,严阵以待。刘总点一支中华烟,浅吸了一口,说,这么快拿出本子,还是下了功夫的。但是,既然是为了拿大奖,就不仅是红星矿的事,更是我们集团的事。书记插话,对,对,刘总说得对。刘总说,所以,我们一定要高标准,要出精品。书记又说,对,对,我们不能丢集团的人。刘总说,好的我就不说了,提几点不成熟的意见,供谷老弟参考。第一,集团领导的戏不突出,不只是不突出,而是根本没有。集团领导不出场,高度何在?第二,年轻一代科研人员,是我们的中坚力量,三角恋,不合适,低级趣味嘛,感情一定要纯粹,要高尚;第三,私人企业高薪挖墙脚,思想居然产生动摇,虽然最终扎根矿山,但不好,立场不坚定;第四,第一代老矿工和孙子的交流,传承了艰苦奋斗精神,不错,但是老矿工不能待在家,还要发挥余热,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第五,剧本多次出现“魂”字,矿山魂,意思我懂,但犯忌讳,都要改了。总之,要把所有人塑造成纯粹的人、高尚的人、没有低级趣味的人,目前的剧本,差距还很大。吐一口烟,瞧了谷岳,说,我是个大老粗,说话直,不知谷老弟以为然否?谷岳双颊火辣,牙龈也隐隐作痛,正愣神时,唯一未发言的马连中说话了,还是刘总站得高,看得远,一针见血。这个剧本,要我写的话,别的不敢说,刘总的意图定能体现。刘总笑笑,这个我信,你给我当了那么多年秘书,可以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嘛。谷岳有些恍惚,不知这马连中写过什么,过去是从未听说过的。老张说,老马的笔杆子,集团无人不知。老侯也附和,可不嘛,老马的小戏还得过煤炭行业大奖呢。刘总瞧着谷岳,掷了支烟,怎么样,谷老弟可有信心?谷岳心早乱了,满台高尚的人,齐声喊口号,没有矛盾,没有冲突,这戏还怎么写?瞧他一脸为难,刘总又瞟向马连中,要不,老马也出马,你们合作一把?马连中说,谷老师是大家,我岂敢班门弄斧?瞧定了谷岳,看他态度。谷岳低着头,把烟点了,终是无话。

时间尚早,谷岳感觉坐不下去,就想离开。宋巧玲把他拉到外面,阴郁了眼神,说,谷哥不能走。谷岳说,坐下去也没意思,我想回去静静。宋巧玲说,晚宴都备好了,还等着你给刘总敬酒呢。谷岳说,我没心情。宋巧玲说,别耍小孩子脾气,你若走了,我的脸往哪儿放?谷岳看着她,无语。宋巧玲又贴近了些,压着嗓,说,你还看不出来,刘总想让马连中上,自己生的孩子,让别人抱走,你心甘?谷岳心下一动,这么多天劳心费神,就这么打了水漂,委实窝囊。再说,已向韩大爷做了承诺,若是半途而废,与食言何异?冲这个,也不能偃旗息鼓。这时,刘总和书记、矿长出来了,径入小接待室,关门私谈。宋巧玲说,等着瞧,还是说马连中的事。你一定不能松口,要不,反显得我看走了眼。再说,就马连中那两下子,我心里门儿清。谷岳点了头,心下觉得,宋巧玲这般坚持,倒显出几分可爱。

晚宴就设在矿上内部餐厅。刘总说,把杯子撤了。谷岳还以为今晚不用喝酒了,谁知众人心照不宣,须臾间撤杯换碗。一轮轮敬酒,皆是海量,谷岳虽也有半斤酒量,奈何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做派,他委实招架不住。头昏脑涨时,刘总说,一周能否改出来?谷岳说,尽量吧。刘总说,听上去底气不足呀。宋巧玲说,谷老师低调。刘总斟了一碗酒,推向谷岳,来来来,把这碗酒喝了,壮壮胆。一干人都盯着他。宋巧玲说,谷老师,还不一饮而尽?谷岳屏了气,就把酒干了。众人鼓掌。刘总说,好,像个爷们儿。让马连中给你打个下手如何?谷岳捂了嘴,做呕吐状,逃进卫生间。再回来时,雅间里竟唱起“堂会”,马连中反串,翘兰花指,抛媚眼,一句“奴家年方十八春”,惹了哄堂大笑,连刘总也不能自禁,笑得前仰后合。

上車时,恍惚听得马连中说,谷老师,若需老兄帮忙,尽管开口。谷岳说,日后定当讨教。靠了椅背,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直到司机师傅提醒,谷老师,到了。谷岳这才睁开眼,恍惚一会儿,踉踉跄跄下得车来,在小区吐了几番,又在雪中蹒跚一阵,这才扶栏上楼。

3

咖啡厅倒是安静,几对小情侣,腻甜着眼神。谷岳和柠檬坐在角落里,多是沉默。人到了这个年纪再来寻情调,总有些格格不入。柠檬在他杯中放了牛奶和糖,说,脸色这么难看,没睡好?谷岳头还蒙着,说,昨晚酒喝多了。柠檬有了怜色,人过五十,酒还是少喝为好。谷岳说是,目光移向窗外。雪已停,满眼眩白。谷岳忽然觉得,这雪倒是极好的化妆品,让这人间尘埃遁形,一夜间洁白无瑕了。

柠檬小他三岁,眼依旧大,只是笼了层薄纱,微有些阴郁。多年前,她是他的笔友,有过几次书信来往。后来见面,互生好感。可柠檬父亲棒打鸳鸯,嫌他出身农村,要风无风,要雨无雨,二人也就断了。多年后,在晚报上忽然看到一篇短文,题曰《旧物》,当年书信,竟还被柠檬珍藏。心下一阵感动,便又和柠檬联系上了。

柠檬说,嫂子还好?谷岳啜口咖啡,不想暴露太多,淡淡说,还好吧。柠檬摇头,还好吧,就是不好。嫂子抑郁,我知道。谷岳说,那还问?柠檬说,关心你呗。说完幽幽一叹,女人,生就遭罪。谷岳无话。柠檬说,我想你。谷岳四下扫了一眼,别肉麻了,让人笑话。柠檬笑,两个酒窝,复现了当年的小姑娘样儿。知道我今天想告诉你什么?谷岳看定她。柠檬说,我厨艺大长了。谷岳松口气,原以为她今日急火火见他,是有要紧事。顿了下,问,和老杜处得怎样?柠檬咬咬唇,还不是彩旗不倒?谷岳哑默,知道柠檬心里苦。这老杜,于他也只是传说,并不识得。只从柠檬口里得知,是个成功人士,外面灯红酒绿,让她抱着满室堂皇,一年年蹉跎着光阴。想起多年后第一次见她,她哭得梨花带雨,手腕、脖颈处也有瘀伤,问她怎么回事,她缄口不言。又见过几次,谷岳说,与其这么痛苦,不如离了吧。柠檬说,你娶我?谷岳一叹。柠檬笑得惨淡,你既然不能娶我,我离了又如何?好歹,现在还有个窝。她这样说,倒让谷岳觉得尴尬,人各有命,又奈其何?

柠檬抽出一支薄荷烟,点了,说,你好像对我的厨艺不感兴趣。谷岳说,你能善待自己,我高兴。柠檬舌尖一弹,几个烟圈飞出,说,这厨艺,不是为我。谷岳有几分不解。柠檬说,是为了老杜。谷岳点点头,他喜欢?柠檬说,这阵子,他倒是在家吃饭次数多了。谷岳心下欣慰,这就好。柠檬说,改日邀你品尝。谷岳摆摆手,还是算了,能让老杜常回来,比什么都好。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也无话说。柠檬的眼神柔柔地在他脸上荡漾。正打算告辞,宋巧玲来电,问剧本开始修改没有。谷岳说,还没想好。宋巧玲着急,谷哥,万不能往后拖,你要争分夺秒。谷岳说,匆忙动笔,只怕更糟。宋巧玲说,戏是给领导看的,你别多想,就按刘总的意思办。谷岳只好妥协,好吧,我尽快。宋巧玲说,马连中有没有和你联系?谷岳说,这倒没有。宋巧玲说,那就好,书记也不愿让马连中挂名,只不过碍于情面,不方便表态。马连中一掺和,事儿就多了,劳务费也不好办。谷岳说,明白。

当下就和柠檬分手。回到家,把自己关在书房,按照刘总的意见,又把思路理了一遍。既然淡化冲突,就着重抒情渲染,也只有这一条路,不至于让戏太难看。好在这么多年常做吹鼓手的角色,拍马文字驾轻就熟,增加一些领导的戏,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多一些慷慨激昂,不过探囊取物而已。至于老矿工发挥余热,就让他回收废旧物资吧,一个螺丝帽也行。想想韩大爷走路都费力,他不禁苦笑起来。自己原也只是个文字匠,不像那些文豪大腕,有资格坚守。他只需用领导的米,做一桌领导爱吃的饭,顺利地把合同签了,劳务费到手,便完事大吉。这劳务费里,自是有许多猪嘴孝敬韩大爷。谷岳想,能让老爷子常吃上猪嘴,在一起待几个小时,也便心安了。

剧本改好,只用了三天。关了电脑,连回看一遍的兴趣都没有。也不急于发给宋巧玲,免得有敷衍之嫌。马连中还真来电话了,口气唯唯诺诺,料想他做刘总秘书时,便是这个样子。谷老师,他说,刘总嘱我问问,有没有遇到问题?谷岳说,暂时没有。马连中说,需要我给你打打下手,你别不好意思开口。谷岳说,老兄说笑了。马连中冷了口,那好,就等着欣赏你的大作了。

说话间,就到了春节。矿领导更忙,带班下井。谷岳急,宋巧玲更急,毕竟,这部戏是她具体抓。剧本定不下来,导演、音乐、舞美等等二度创作就没法进行。谷岳也清楚,宋巧玲这般上心,自有用意,若能顺利拿到大奖,她仕途上就有望再进一步。马连中若插手,不仅艺术质量没法保证,更怕他狐假虎威,在随后的工作中干预过多。有刘总撑腰,凡事都不好办。如此也好,女儿寒假归来,倒可多些时间陪她。怎奈丫头整日待在闺房,反锁房门,自顾自拿了手机,和人没完没了地聊天。好容易吃饭时坐在一起,谷岳为她夹菜,女儿却嫌弃,又把菜夹回他碗里,只道,我自己来。谷岳讪讪地,试探着问,下学期就该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女儿说,没打算。妻子就说,还是回来好。女儿便烦了,捧了碗回房,边说,我的事,你们别管。妻子被这话噎得透不过气,黑了脸,一声声喘。谷岳料想,妻子肯定还想打听些女儿男朋友的事儿,眼见得是无法交流了。叹了口气,说,吃饭吧。

二次研讨时间迟迟不能确定,居家又沉闷,谷岳如鲠在喉,其间带了年货,去看了几次韩大爷。有一次,恰好撞见韩大爷的孙子,他开了私家车来,决意带老爷子一起走。谷岳想,老人的孙子倒也孝顺,有心劝韩大爷答应了,又有些失落感。老爷子一如既往,死也不离矿山。谷岳竟心头一热,这才发现,自己和老人的感情,已远非友情可比了。

韩大爷自是关心着这部戏,每次都拉了他的手,问,秀才,开始排了没有?什么时候让我去看?谷岳说,剧本还没改好呢。韩大爷眨眨眼,还改呀?谷岳说,好戏多磨嘛。韩大爷问,都改了什么?谷岳就把老矿工发挥余热的情节讲了,韩大爷捣着拐棍,说,瞎编嘛,秀才,原来写得多好,你怎么又瞎编呢?谷岳叹了口气,其中的弯弯绕,又怎好与他说清,就岔开话题,嘱老人好好保重,一定要看到这部戏演出。韩大爷说,只要我还能吃猪嘴,活到一百岁没问题。谷岳就笑了。

直到过了农历正月十五,宋巧玲才把研讨的时间敲定。这次竟异常顺利,刘总相当满意,并当场拍板,抓紧推进。马连中阴了脸,一声不吭。吃饭时,刘总在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谷岳暗忖,想必当初刘总是向他做了承诺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以马连中的身份,先做秘书,后做到洗煤厂的书记,如今人已退休,争这个虚名又是何必?老侯喝高了,对谷岳附耳说缘由,他这才晓得,马连中是个戏痴,不仅爱戏,还爱得有些神经质,家中竟有几身女旦的戏装。他一心想排一部自己的大剧,如此,人生方得圆满。明了原委,谷岳倒有些惺惺相惜,寻思挂他个名,也无伤大雅。不过宋巧玲有言在先,怕他搅和,毕竟他们知根知底。既然如此,还是免生枝节为好。

三日后,合同签订。按照约定,劳务费先支付一半。宋巧玲说,眼下头绪纷繁,请导演是头等大事。放心,早一天晚一天,钱不会少一分。谷岳表示理解。宋巧玲说,你帮我参谋参谋,请哪个导演合适?谷岳说,这得看你们出什么价。宋巧玲说,不惜代价。谷岳说,省里目前最火的是梁导。宋巧玲说,跟我想到一块儿了,我马上和他联系。没想到,梁导推脱档期已满,不接。又聯系张导、吕导,都遭婉拒。谷岳心中一凉,自忖定是剧本不入他们的眼,这些名导,个个大奖等身,一部戏几十万元报酬,也不在乎少拿几两纹银,若砸了招牌,那才是因小失大。这么一想,就有苦难言,他买刘总的账,还有哪个名导会买刘总的账呢?

宋巧玲如坐针毡,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导演,干着急也没用。谷岳说,真不行的话,就退而求其次,用本市导演如何?宋巧玲断然否决,我就不信了,舍不得兔子套不着狼!她既然坚持,就由她去吧。又一连数日,未有下文。谷岳索性听天由命,得了闲暇,便去韩大爷那里,即便默坐,也是踏实的。

4

丁大海邀请他晚上和文艺圈的朋友一起坐坐。谷岳应了。丁大海是个商人,产业庞大。人倒显得儒雅,能背不少唐诗。他喜欢文艺,热衷宣传,每年都要搞几次文艺晚会。先前,谷岳和他数次合作,皆很愉快。这文艺节目,丁大海偏爱三样:歌曲、舞蹈、诗朗诵。自然,诗朗诵非谷岳莫属。主题并非商道业绩,而是公益,将丁大海塑造为慈善达人、爱心天使。这倒不虚,丁大海不惜资财,扶贫济困,配得上这个称号。

宴席设在本市最高档的神鹿大酒店。超大一个圆桌,四壁金光,满目璨然。生脸熟脸济济一堂,几位妙龄女士,袅袅婷婷,美目盼兮,不必说,自是舞蹈演员无疑。谷岳到时,众人皆已落座,唯丁大海右手边位置,虚位以待。见他进来,丁大海招手,大作家,就等你了。谷岳向众人示意,便走过去落座。身侧这位,正是本地戏剧导演姚五六。姚五六与他握手,说,听说谷老弟又有新作?谷岳说,不值一提。姚五六说,老弟谦虚,导演定下没?谷岳心领神会,摇头道,此事由矿上决定,我本想请老兄出山,奈何爱莫能助。姚五六说,嗨,外来和尚好念经,且看他们如何运作。丁大海敲敲桌子,二位暂停,我说两句。掌声顿时响起。丁大海起身,向众人揖手,各位大腕赏光驾临,丁某不胜荣幸。常言道:不出正月都是年。今日故友新朋群英荟萃,薄酒一杯,共贺新春。干!众人都站起,纷纷谢着丁总,把酒干了。

酒过三巡,丁大海向谷岳说,燕子就快毕业了吧?谷岳略感意外,一面点头,一面疑惑,丁大海从何而知?丁大海笑,上次你给我提过,真是贵人多忘事。谷岳还真记不起来,莫非喝高时说的酒话?丁大海说,若不嫌庙小,将来就让燕子来我这里,我绝不会亏待她。谷岳感动了,眼前这位堂堂富商,竟能挂怀自己的女儿,委实难得。便举了杯,说,多谢丁总,我先干为敬。丁大海说,区区小事,大作家客气了。

晚宴持续近三个小时,文艺圈的人兴奋起来发疯,又是唱又是跳。曲终人散时,丁大海说,诸位,春暖花开,我要搞一台晚会,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指了姚五六,定为晚会总导;又拍拍谷岳后背说,诗朗诵,还是请谷老弟操刀。稍顿,又作补充,我拟邀市领导出席,一句话:高端大气上档次。姚五六长发一甩,当场拍胸,丁总放心,绝对不辱使命!

三辆车,分送一干东倒西歪的人。谷岳坐副驾,姚五六坐后排,似有隐忧,问,谷老弟时间上会不会有冲突?谷岳说,没问题。诗朗诵是他的拿手好戏,顶多半日工夫。再说,女儿返校时,索去万元,他也需补给。想起丁大海的承诺,好歹女儿工作已有退路,心中踏实不少。回去说与妻子,定是安慰。连日惆怅,顿然释解大半。临下车时,姚五六又说,谷老弟那部戏,有机会还请帮我进言。放着我这物美价廉的不用,红星矿也是有钱穷烧。谷岳敷衍说,一定。

此夜睡得酣沉。翌晨醒来,洗漱过后,不忘推了妻子卧室的门,看下动静。妻子坐在床头,眼神呆愣,脸色愈显憔悴。谷岳说,昨晚又没睡好?妻子说,睡不着,活着也是煎熬。谷岳便把丁大海的话讲了,妻子果真有了精神,身子也坐直了,揉了揉眼,问,当真?谷岳说,那还有假?一桌人作证。妻子高兴了,这就下了床,要去做饭。谷岳说,还是我来,你凡事想开点,即便燕子不回来,也不会没她的生计。妻子又不悦,不回来,一人在外,看不见摸不着,怎叫人安心?谷岳说,那是,那是。便踅进厨房,免得妻子钻了死胡同,唠叨个没完。

餐毕,入了书房。想一想,还是给宋巧玲打电话。电话接通,宋巧玲正开会,压着嗓说,谷哥有事?谷岳颇觉蹊跷,他想问什么,宋巧玲岂能不知?还没回话,宋巧玲又说,现在不方便,会后打给你。谷岳踱了几个来回,莫名有些心慌,难道出了什么岔子?正寻思着,柠檬来微信,约他中午见面。谷岳回她:有事,改日。柠檬执拗,非见不可,说十一点半开车来接他,不见不散。谷岳无奈,自己终是心软,只怕伤了她。

十点来钟,宋巧玲回电,谷哥,是不是想问导演的事?谷岳说,当然,明知故问,进展到哪里了?宋巧玲叹了口气说,尚无进展。谷岳急了,再拖下去,只怕黄花菜都要凉了。宋巧玲又压了嗓,谷哥,最近就没听到点风声?谷岳困惑,什么风声?宋巧玲说,前任集团董事长好像出事了。谷岳说,真的?宋巧玲说,还没有正式消息。现在人心不稳,都在看风向。谷岳说,前任董事长不是退休了吗?即便出事,又与现任何干?宋巧玲说,谷哥,你可真是个书生。这其中盘根错节,多少人是老董事长提拔的,拔起萝卜,难免要带出泥来。谷岳揪了心,说,那咱们的戏……宋巧玲说,再等等。谷岳说,你的意思还是书记的意思?宋巧玲模棱两可,说,矿上的意思。

挂了电话,谷岳胸中发堵,这通电话倒不如不打,白白坏了心情。如此,倒想和柠檬一见了。虽说自己一向持重,对柠檬无非分之想,但那种情愫,终是非比寻常。不说红颜知己,就算一个亲密些的妹妹吧。提前备了午饭,扯了个谎,便下楼溜达。妻子也不多问,或者,压根就漠不关心。十一点一刻,柠檬来了,红色保时捷,打扮得贵妇模样。上了车,谷岳问,什么事?柠檬说,没事就不能见面?谷岳讪笑,去哪儿?柠檬踩了油门,信马由缰吧。谷岳皱皱眉,倒不知柠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车一直向前开,出了市区,进了郊区,最后,驶向雁鸣湖。择一无人处,停了。打开后备厢,搬出折叠桌椅,几道菜上桌,开了红酒,柠檬浅笑,湖畔野炊,够不够浪漫?谷岳也笑了,大冷天野炊,真有你的。柠檬说,尝尝手艺如何。谷岳一一品了,菜还留着温度,果真别有风味,就问,你做的?柠檬说,那当然,不错吧?谷岳说,都赶上御厨了。柠檬说,御厨的手艺,你也尝过?谷岳和她碰杯,你呀,就爱认死理。目光抛向湖面,几只水鸟嬉戏,无畏天寒,煞是悠闲。柠檬指了一对,说,鸳鸯。谷岳说,野鸭。柠檬坚持,鸳鸯。谷岳还说,野鸭。柠檬挥起筷子,作势敲他脑袋,鸳鸯,就是鸳鸯。谷岳向后躲,好好好,鸳鸯。柠檬便又把酒窝笑出来了。

风拂过,冰凉。酒菜也凉了。柠檬裹了裹大衣,说,起来。谷岳站起。柠檬说,过来。谷岳问,干什么?柠檬说,借你肩头一用。谷岳还愣着,便被柠檬拉过去,双手环了他的腰,头伏在他右肩上,她的发梢蹭着他的面颊,静立不动。谷岳有些无措,即便当年初见惊艳之时,也未曾这么放肆过。柠檬喃喃地说,抱抱我。谷岳手抖了抖,又静止了。柠檬还说,抱抱我,求你。谷岳缓缓抬起双臂,又四下瞧瞧,鼓足勇气,终把柠檬抱住了。

这一抱良久,也无话。彼此的温热都渗入身体。好了。谷岳轻轻推开她,眼神落在她脸上时,才发现柠檬一直在流泪。他心里一痛,眼眶也潮了。谷岳问,老杜现在怎样?柠檬拿了手绢拭泪,说,还那样。谷岳说,上次你说,他常回来吃饭。柠檬说,一周总有一两次吧。谷岳宽慰道,少年夫妻老来伴,慢慢就好了。柠檬说,嗯,会好的,会好的。谷岳说,当初那些信,你还是烧了吧。柠檬蛾眉倒竖,为什么?谷岳嗫嚅道,留着,总归不好。柠檬陡然恼了,那是我最后的念想,你无权剥夺!话落,便怒气冲冲地上了车。谷岳好生尴尬,把桌椅收拾进后备厢,刚上车,柠檬就启动引擎,掉头返程。沉默了一会儿,谷岳说,怎么说恼就恼?柠檬又落泪,怨艾道,你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谷岳欲言又止,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想,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是不是都变得这么不可思议?

回到市区,又想起韩大爷,在一个路口,谷岳让柠檬停车。柠檬看定了谷岳,有些不好意思,说,刚才太冲动了,谷哥,你别在意。谷岳说,哪儿能呢。柠檬说,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谷岳不知该说什么,留下一声“保重”,便下了车。去路边卤肉店买了猪嘴,回过头,保时捷还在原地。谷岳就朝车窗里挥挥手,保时捷鸣一声笛,箭一般射出去,很快,没入了前面的车流。

韩大爷有些咳嗽,喉管里沙沙的,混着痰音。谷岳说,是不是着凉了?韩大爷脸红起来,说,昨夜提了夜壶小解,竟然尿湿了被子,也没力气换,硬是用身子暖干了。谷岳说,这怎么行,您老这么大年纪,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韩大爷说,我这身板比煤矸石都硬,不会有事。谷岳不再说话,去附近药店买了感冒药和止咳糖浆,劝老爷子服下。韓大爷依旧攥了他的手,眼神里全是慈爱。默了一刻,又问戏开排没有。谷岳说,在寻导演呢,快了。韩大爷说,好啊,好啊,我就要看到秀才的大戏了。

接近傍晚,谷岳才辞别。没走几步,接到姚五六的电话,听他的口气,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谷老弟,他说,不是老兄泼冷水,你这个戏,怕是凶多吉少。谷岳说,何出此言?姚五六说,有个矿长自杀了,听说了吧?谷岳悬了心,问,哪个矿?姚五六说,光明矿。还好不是红星矿,谷岳稍缓一口气,戏谑道,你倒是消息灵通。姚五六干笑两声,说,前任大老板出事,怕要闹一场官场地震喽。谷岳一叹,开局不利,莫非是自己命犯太岁?

夜深时,宋巧玲转来一条微信,省纪委发布消息,集团老董事长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铁板钉钉,再无疑问。看起来,这部戏注定命途多舛,胎死腹中也不是不可能。还能怎样?听之任之吧。谷岳抽了三支烟,去卫生间淋浴。站在镜子前,他又看到了一个马桶,光滑冷硬,不动声色,宛若一个谜,他钻在其中,却找不到谜底。

5

一晃,就入了三月。丁大海的晚会全面启动。谷岳除了诗朗诵,还兼串词撰稿。其间又与丁大海坐过两次,发觉丁大海气色有些差,问他可有不适,丁大海说,总觉得乏力,大概有些肾亏。谷岳说,不如抽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丁大海摆摆手,小题大做,吃些六味地黄丸就得。稿子很快出手,丁大海满意,差人要了谷岳的银行卡号,立马打了一万元过来。

这日傍晚,宋巧玲突然来电话,说导演已定,明日就到。谷岳甚感惊喜,原以为排戏无望,心中已然放弃了。问宋巧玲导演何人,宋巧玲说,省团江导。谷岳知道此人,原是省团名角,五十岁后改行导演,倒也干得风生水起,偶尔还客串编剧。两人此前从无交集,江导何样脾性,谷岳全然不知。首次合作能否默契,谷岳心里没底。宋巧玲说,江导是市剧团的台柱子孙宏光推荐的,二人有师徒之谊,这部戏,孙宏光也友情加盟。谷岳说,好啊,有他加盟,必会增色。心下还有疑问,矿领导怎么就突然拍板了,莫非风波已定?宋巧玲说,这得感谢刘总,他向代理董事长推荐,代理董事长高度重视,一个电话打给书记,书记自是不敢懈怠,还做了保证,定会抱大奖而归,为集团争光。

翌日中午,和江导共进午餐。江导小酒助兴,口若悬河,大谈艺术见解,直把宋巧玲听得云山雾罩。谷岳心急,想知道江导对剧本的看法,奈何插不上口。餐毕,江导要午休,让谷岳四点钟去他房间。宋巧玲说,谷哥,我再给你开个钟点房,你也休息一下。谷岳道谢,进了房间,宋巧玲便回单位了。

谷岳睡不着,提前十分钟候在江导门口。四点,准时敲门。江导把门开了,叫了声“谷所长”。谷岳忙说,江老师客气了,还是叫我名字吧,在您面前,我只是个小学生。江导笑笑,老弟请坐。也不绕话,开门见山地说,剧本不行。谷岳怔了怔,要说意外,也不尽然,他自知剧本成色如何,只是纳闷儿,江导既然相不中,又为何接手?江导说,明人不说暗话,这个戏,除了我,怕是无人肯接。谷岳汗颜,说,愿听江老师教诲。江导说,当然,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立意不错,文笔优美,我看中的正是这两点。更重要的,劳务费也让我满意。谷岳讪笑,心想,这江导倒是不避讳,实话实说。江导呷了口茶,拧了眉头,说,老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谷岳说,老师有话直说。江导说,你也写过不少戏,金奖都拿了,怎么这部戏倒写成这样?若不知出自你手,我还以为是个没入门的生手写的。谷岳便把两次研讨的情况讲了。江导抚抚脑门,不屑道,我说呢,艺术就是毁掉的。当下就让他回去,把原稿送来。谷岳说,这倒不必,原稿就在我包里装着。江导说,好嘛,有备而来呀。接了剧本,一目十行,看得飞快。谷岳屏声敛息,直听得自己心跳如鼓,怦怦作响。

江导看完,闭目冥思片刻,感叹说,原稿和修改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谷岳说,老师莫非看中原稿?江导说,那是自然,就按原作排练。谷岳说,只怕领导那里通不过。江导说,咱们同道中人,只认艺术,其他不必放在心上。谷岳心存隐忧,一时无话。江导说,不过,还是要改。谷岳看定他,静待下文。江导站起身,背着手踱步,说,一号人物,换作年轻人的父亲,让我的得意门生孙宏光来演,定然出彩。谷岳说,这样调整,改动就大了。江导说,大框架不动,只管把唱段给他。父子矛盾加重,戏不就有了?谷岳默然。江导又说,再加两个三角恋,老三角、中三角、小三角,戏才热闹。谷岳惊愕,说,这……不合适吧?江导说,有什么不合适?戏是给老百姓看的,只要老百姓喜欢,就是好戏。还有,凡属口号之类,统统删除。谷岳面有难色,暗忖,满台三角恋,倒是热闹,可稍不留神,难免有低俗之嫌。口号的确不宜多,但一扫而光,又未免矫枉过正,便说,老师是否再考虑考虑?江导把手从空中劈下,说,就这么改,有什么问题我担着。谷岳近乎恳求道,是不是和矿领导沟通一下?江导想发火,瞪了眼说,和他们沟通什么,一帮大老粗,懂什么是艺术!

离开宾馆,谷岳骑着电动自行车,一路发蒙。名导就是名导,霸气,全不把领导放眼里。不像自己,既畏官,也畏名人,提线木偶似的,任别人颠来倒去。回到家,终是不安,就给宋巧玲打电话,把江导的意思讲了。宋巧玲也大感意外,说,明天一早我就给书记汇报,你先别动笔。谷岳说,好,我等你们决定。一夜辗转,第二天近午,宋巧玲回话,就按江导的意思办。谷岳讶异,说,书记同意?宋巧玲说,时间不等人,江导态度亮明了,若不修改,他就不排。眼下到哪儿再去寻导演?书记也说了,名家的眼光不会错,再说,他人脉广,将来参赛少不得有人帮腔,胜算更大些。谷岳說,刘总那里如何交代?宋巧玲冷笑一声,刘总现在泥菩萨过河,刚被带走协查,能不能出来,还是个未知数,你操哪门子闲心?谷岳又是一惊,刘总横生意外,自身难保,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这官场倒是有趣,眼见得起高楼,眼见得楼塌了,书记也无须再看刘总脸色,感觉一定不错。无疑,现在大家都以江导马首是瞻。可谷岳还是持保留意见,不愿增加两个“三角恋”。宋巧玲说,谷哥,你别死心眼好不好,让你改你就改,别让江导不高兴。谷岳心中一叹,说,好吧。电话挂了没多时,江导来电了,劈头就问,老弟什么意思?你若不同意我的意见,那就另请高明,咱们一拍两散。谷岳忙赔笑,老师切莫误会,我马上着手修改。江导哼了一声,说,给你三天时间,我这就回去组班子。本子出来,第一时间发给我。谷岳诺诺,胸口憋着一口气,看来与江导首度合作,别说默契了,憋屈是少不了的。

熬了一个通宵,竟无进展,倒是越想越发堵。让孙红光演一号,摆明是徇私,这师徒二人,唱了一个双簧。本来,戏剧矛盾都围绕儿子展开,这下好了,儿子的戏让给爹,不伤筋动骨,哪里办得到?还要两个“三角”,爹一个,舅一个,委实不伦不类。谷岳本就不擅长写言情戏,这是赶鸭子上架啊。黎明时分,倦意袭来,往沙发上一躺,便睡过去。被电话惊醒时,已是中午了。迷迷瞪瞪接听,是江导,催问改了多少,音乐设计人选已定,是他表弟,也在省团,急等剧本谱唱腔。谷岳不能说实话,含糊其辞道,正在改。江导说,尽量提前,我又接了一部戏,档期紧张。谷岳说,我一定抓紧。起身洗了脸,见妻子站在阳台上,木雕一般。谷岳这才恍悟,早饭没做,怕妻子还饿着肚子。走近去问,看什么呢?妻子说,尿布。谷岳望向对面,果然花花绿绿的尿布迎风招展,看来,又有新婴临世。妻子说,燕子小时,也是这么多尿布,总嫌不够用。说着,便哧哧笑出声来。谷岳知她思念女儿,便说,夏天燕子就回了。妻子说,她真会回来吗?谷岳哪里知晓,只好宽慰,会的,放心吧。我去做饭。妻子忽然蹦出一句,咱家是几楼?谷岳说,五楼,怎么了?妻子探头往下面看看,说,哦,跳下去,应该摔得死。谷岳吃了一惊,忙拉了她的手,瞎想些什么?便拖她回屋,又不敢动气,沉声道,你若跳下去,燕子就没妈了。话落,妻子“嗷”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安抚下妻子,让她服了药睡下,剧本硬着头皮也要开工了。烟一支接一支,管他什么雅,什么俗,下午连晚上,晚上连上午,改完了,较之原稿,已是面目全非。微信传给江导,舒了口气,不知怎的,竟有想哭的感觉。下午三点,江导回复:改得不好,尤其“三角”戏,太生硬,动作性差,一点都不鲜活。谷岳说,我已黔驴技穷,江老师,只能改成这样了。江导说,看来老弟缺乏生活,你若真改不了,我就亲自操刀,可好?谷岳如临大赦,当即应允。

6

柠檬约谷岳见面时,他恰好接到丁大海的电话,晚上晚会正式演出,嘱他一定到,贵宾席里给他留了位置。谷岳说,好的,准时到场。来到咖啡厅,柠檬已在静候了。落座时,忽见柠檬臂上有了新伤,似是烫烙所致。他心一紧,问,怎么回事?柠檬淡淡说,没事。谷岳说,你要对我说实话。柠檬说,心疼了?谷岳情急之下,抓了她的手,告诉我,是不是老杜干的?柠檬不置可否,提他干吗。谷岳心头一阵酸楚,若非四下有人,他定会把柠檬抱在怀里。

二人僵坐了一个下午,话却极少。柠檬只说,厨艺继续精进,改日,还去湖畔野炊。谷岳有心问老杜的状况,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天色将晚,柠檬恨恨地说,这世上,我最恨之人,你可知道?谷岳未答,心想,还不是那个老杜,此人何方神圣,他至今不晓。柠檬说,是我爸。这倒让谷岳意外。柠檬眼神里袭了伤感,说,若不是他,我们才是夫妻。谷岳不忍看她,茫然望着窗外,看夕晖染上树梢,一层层将世间涂暗。临别,谷岳说,今晚有文艺演出,不如与我同去,心情也许会好些。柠檬脸上有了喜色,怎么,你不怕让人瞧见?谷岳说,心里没鬼,怕什么?柠檬说,好啊,哪儿的演出?谷岳说,丁大海办的,这人你应该听说过吧?柠檬说,听说过,商人。谷岳说,走吧,现在出发。来到咖啡厅外,柠檬忽然想起什么,说,糟了,来时好像忘了关燃气灶。谷岳一愣,你确定?柠檬说,确定,我得赶紧回去,千万别出事。谷岳只好说,那好吧,如果有事,就通知我。柠檬点头,急匆匆去了。

晚会很成功,舞台包装奢华,流光溢彩,美轮美奂。谷岳的诗朗诵压轴。演出结束,丁大海设宴答谢。姚五六春风得意,长发染得乌亮,时不时甩一下,显出大导演的派头。丁大海敬酒,不吝溢美之词。谷岳发觉,这位富商的气色是愈来愈差了。宴席进行了一个小时,丁大海眼见得支撑不住,可姚五六正在兴头上。谷岳起身说,天不早了,咱们还是打道回府,让丁总也早点休息。丁大海顺水推舟,朝大家拱拱手,丁某再次感谢,来日方长。说着,便颤巍巍站起,由两个舞蹈演员扶着,脚步滞重,出了酒店,便上车离去。

姚五六意犹未尽,说,去夜市,我请客。谷岳说,我累了,先回,大伙儿尽兴。姚五六说,不给老兄面子?谷岳表情郑重,说,你弟妹抑郁在家,我不放心,告辞。便拦了出租车,扬长而去。下意识打开手机,不知柠檬何时发了条微信:一场虚惊,勿念。谷岳想了下,发给她几张晚会照片。柠檬回复:漂亮。谷岳说,晚安。柠檬也说,晚安。

四月初,剧团开始练乐、坐排。江导让他每天去排练厅。他去过几次,喜忧参半。江导确实有造诣,舞台调度、一招一式,简约、干净,细节处理颇具创意。所憾,“三角”戏近乎肉麻,大段主旋律唱段皆被腰斩,主题似是而非。更要命的是,父子两代科研人员,戏份相差无几,几乎分不出哪个才是一号人物。他把感觉说与江导,江导不以为然,只道,好看才是硬道理。休息时,孙宏光把谷岳拉到外面,问,感觉如何?谷岳说,还行吧。孙宏光说,什么叫还行,我老师的手笔,就叫一个棒。谷岳哑然。孙宏光让过一支烟,又说,没有我老师,这剧本怕就砸了,你说是不是?谷岳隐隐觉出,这话里弦外有音。果然,孙宏光捅破了窗户纸,谷哥,这编剧的署名,是不是要把我老师加上?谷岳淡然一笑,没有迟疑,说,可以。反正如今这剧本,还有几分是他本意?署上江导,一旦有人提出异议,他倒有了说辞。

谷岳以妻子做借口,索性不再去排练厅了。无事,便去看望韩大爷。老爷子饭量有减,几块猪嘴下肚,就打起嗝来。谷岳说,是不是胃不舒服?韩大爷说,老了,换作年轻时,烧饼夹肉,我能一气吃三个。这话,谷岳相信,那时井下采煤,哪里有自动化,全靠了人力,多吃才能多干。九旬老人,少吃些油腻也好。只是老爷子问起戏来,谷岳就支支吾吾,甚至犹豫,将来还让不让老爷子去看?江导在老爷子那场戏里,把他处理死了,化作灵魂,与另三个老矿工的灵魂一起,和儿孙交流。这样处理,谷岳倒是赞成,也更有震撼力。可他先前碍于实情,终是未敢这样下笔。韩大爷听他支吾,反倒刨根究底,到底怎么样了?秀才,你可是应承了的,这台戏我若看不到,死都闭不上眼。谷岳再难隐瞒,忙说,大爷说什么呢,正在排,如果顺利,月底就能上演。韩大爷一脸期待,数着指头,说,也就二十来天嘛,看得上,看得上。

妻子的抑郁似有加重,药也加大了剂量。谷岳狠了狠心,就找了师傅,把阳台、窗户全封了。若妻子没病,这笔开支是可以省下的。看妻子半死不活的样儿,谷岳也不敢常出门,还是守着为好。这晚,妻子忽然问,丁大海的话还作不作数?谷岳说,这么个大老板,怎么会食言?妻子说,燕子毕业都到眼前了,你待在家干什么,买些礼品,多去丁老板那里走动走动。谷岳自知多此一举,口头还是答应,听你的,明天就去。正这时,手机响起,一看,姚五六打来的。刚接通,就听姚五六惊骇地说,丁大海出事了,你知不知道?谷岳抖了一下,脸都僵了,半晌说,怎么回事?姚五六說,阎王门前无老少,谁能想到,丁大海死在医院了。谷岳似坠了雪窟,通体冰冷,问丁大海身患何病。姚五六说,不知道。放了电话,谷岳木在那里,意识里瞬时罩了弥天大雾。妻子显然听到了,颤着声,向他确认,是不是丁大海死了?是不是?谷岳叹了声,说,天道无常。妻子大放悲声,他怎么就死了呢?我的燕子怎么办……谷岳搂紧了她,生怕她受了刺激,做出离谱的事来。

第二天,柠檬约他。妻子情绪不稳,自己也没心情,谷岳当下就拒绝了。可柠檬说,今日若不能见面,你会后悔一生。谷岳觉得蹊跷,问,这话什么意思?柠檬说,见面细说,我就在你家楼下,求你了,谷哥,答应我。谷岳无奈,嘱妻子心放宽些,女儿的事,他另想办法。看妻子没反应,就轻掩了门,下楼,上车。柠檬面色沉郁,问她怎么回事,她一概沉默。谷岳只得缄口。看前行的方向,定是雁鸣湖了。

下车后,谷岳打破沉默,莫不是还来野炊?柠檬摇摇头说,让你失望了。谷岳说,话说得那么吓人,到底何事?柠檬顿了一下,说,聊聊丁大海吧。谷岳诧异,丁大海的事,你也知道?柠檬说,嗯。谷岳看定她,你和他熟?柠檬说,熟。谷岳说,你想告诉我什么?柠檬说,告诉你你不知道的。谷岳疑惑着,凝了神,听她说下去。柠檬语气平淡,说,丁大海黑白通吃,什么慈善达人,全是画皮。谷岳不言。柠檬说,丁大海无恶不作,还背着人命。谷岳不言。柠檬说,丁大海喜欢文艺圈,更喜欢文艺圈的女人。谷岳不言。柠檬说,丁大海变态,喜欢家暴。谷岳不言。柠檬说,丁大海该死,死有余辜。谷岳不言。柠檬说,丁大海死于慢性中毒。谷岳终于开口,丁大海和你是什么关系?柠檬说,他就是我说的……那个老杜。谷岳感觉莫名心慌,扳了她的肩,问,你对他下毒?柠檬笑了,对,我的厨艺就是我的武器。不过你放心,上次我们在这里野炊,菜里没毒,那是我唯一一次没下毒的。谷岳双眼迷蒙,说,你好傻。柠檬说,我别无选择。谷哥,丁大海已死,我此生再无挂碍。下午,我就去公安局自首,免得他们上门来抓,当众让自己难堪。谷岳泪湿了眼睫,问,你身上的伤,都是丁大海留下的,对不对?柠檬说,不管是他留的,还是我自虐,又有何不同呢?谷岳有些哽咽,记好了,自首时,把丁大海的罪状都讲明,你是不堪家暴,才做出了糊涂事。柠檬惨笑一声,谷哥,我还有必要活着吗?她伏在谷岳肩头,说,过了今日,你我恐怕就再难相见了。抱抱我,最后再抱抱我。

谷岳在柠檬脸上狂吻,然后抱紧她,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体内。雁鸣湖微风鼓浪,皱了满面愁容,连水鸟都潜没了。这一刻,谷岳泪飞如雨。

7

连排时间终于定下了,4月23日下午。按照矿上规划,连排后听取诸方意见,再做局部加工,“五一”期间正式演出。地点还是在排练厅,没有舞美,没有灯光。演员不化妆,也不着戏剧服装,就是把戏完整地走一遍。谷岳有心叫上韩大爷,心里没底,踌躇再三,还是罢了,待彩排时再接老爷子吧。

万没想到,众人中居然出现了刘总。打过招呼,谷岳借故去卫生间,远远地向宋巧玲招手。宋巧玲走过来,说,谷哥,有事?谷岳说,刘总怎么来了?他不是……宋巧玲压低声,这是个意外,昨晚才出来,倒是赶得巧。谷岳说,没事了?宋巧玲说,瞧他那神气劲儿,应该没事了吧。谷岳说,只怕要有大麻烦。宋巧玲吹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别担心,事已至此,爹死娘嫁都是天意。

谷岳一人坐在后面,心一直悬着。江导倒是神态自若,抽烟,品茶,指挥若定。谷岳盯牢了刘总后脑,但凡一次晃动、一个扭头,都让他心惊。两个小时零十分钟,连排结束。刘总左右瞧瞧,大声问,谷岳在哪儿?宋巧玲忙站起,说,谷哥,刘总叫你。谷岳自知一场风暴就在眼前,他无路可逃。迈步时,才发觉腿软得要命。挨到刘总近前,勉强挤出一丝假笑。刘总怒目圆睁,说,谁让你改的剧本?谷岳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不答。刘总说,这算什么?简直是群魔乱舞!老不正经,小不正经,还弄了四个鬼魂,岂止庸俗、低俗、粗俗、媚俗,简直是恶俗不堪!满场死寂,落发可闻。谷岳垂着头,罪犯般杵着。刘总压不住火,又冲书记说,你这个红星矿的当家人,怎么把的关?严重失职!书记赔笑,说,这阵子太忙,我也没顾上问及此事,怪我怪我。气氛尴尬,宋巧玲悄悄向后躲。江导终于开腔,刘总,谁也别怪,要怪就冲我来吧。刘总忍了忍,看来对名人,他也要留几分面子。江导说,我是导演,也是编剧之一。或者说,现在这个剧本,就是我写的。刘总揶揄,江导真是全才。江导说,全才称不上,但艺术自有规律。外行人少說内行话,这叫明智;硬充内行,不只是贻笑大方,对于艺术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刘总说,好,你们内行人玩吧,我这个外行就不奉陪了。刘总铁青了脸,拂袖而去。一干人尾随而出,马连中走到门口,回头说一句,什么玩意儿,便小跑着追刘总去了。

谷岳依旧呆立着,脑袋里嗡嗡作响。江导递了支烟过来,说,吓住了?谷岳这才醒过神,默叹一声。江导说,这场面我见多了,再大的领导,不靠谱我也照怼,有什么大不了的。谷岳苦笑,说,老师就是老师,处乱不惊。江导说,放心,生米做成熟饭,他想翻盘也不可能了。等了半天,书记、工会主席和宋巧玲回来了。书记脸色自是难看,又不好发作,毕竟,当初是他拍的板。江导说,请书记训示。书记说,我是外行,真外行,有什么责任,我承担。谷岳思忖,这话倒说得堂皇,适才刘总发难,他还不是推诿。书记接着说,你们都是艺术家,定是有自己的道理,不过,刘总的意见,还是适当采纳为好。这么着,“五一”演出就取消了,抓紧修改,争取五月中旬彩排,公演三场,五月下旬录像,报送组委会初评。具体细节,你们和巧玲商定。又象征性地征求工会主席意见,工会主席说,按书记的指示办。

众人散去,只剩下谷岳、江导和宋巧玲三人。宋巧玲先还一口气撑着,此时通体发软,瘫坐在椅子上,一声长气叹得幽怨,说,我是发的哪门子神经,鹰没捉住,倒被啄了眼。谷岳明白,她是后悔了,本想压了这部戏作赌注,反倒弄巧成拙,如今骑虎难下,她不惆怅才怪。江导说,不要泄气,以我的艺术直觉,这部戏错不了。宋巧玲抬起头,表情复杂,说,江导,你说怎么办?江导说,以不变应万变。宋巧玲摇头,不可能,这戏非改不可。江导说,怎么改?宋巧玲咬咬牙,按当初的定稿,推倒重来。江导说,笑话!别说那是伪艺术,时间上也绝不允许。宋巧玲跺跺脚,问谷岳的意见。谷岳说,我建议把所有主旋律部分恢复,再加两个大唱段,把高度提上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宋巧玲想了下,说,我看可行,死马当作活马医,就这么办吧。江导瞟了眼谷岳,你的意思,还是喊口号?宋巧玲不再客气,接过话说,若都去争风吃醋,讨好了观众,还搞什么事业!这话打了江导的脸,江导摔掉烟蒂说,那好,我不玩了,你们另请高明吧!话落,怏怏而去。宋巧玲跳起来,同马连中一样,说了四个字:什么玩意儿。丢下谷岳,也懊恼着走了。谷岳仰天一叹,出门去,天色已然冥暗。一时间,家也不想回。若柠檬无事,定会与她一见。韩大爷那里,更是没脸去。所幸今日没有接了老爷子来,若见了这般阵势,谁知会不会生出个好歹。踯躅长街,孤独如暮色漫卷,灯影迷离中,他竟不知往何处去了。

姚五六来电话,问他在哪儿。谷岳谎说在家。姚五六笑了,别骗我了,我都知道了。谷岳诧异,你知道什么?姚五六说,戏演砸了吧?到家来,老兄这里有老酒,给你压压惊。谷岳想,这倒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才多大会儿工夫,就传到姚五六耳朵里了。这鸿门宴,还是不赴为好,便说,我有些着凉,头痛,多谢老兄美意,改天吧。姚五六说,那行,知道你心情不好。接着便拿出鸣不平的口气,这江导也是,导演的钱装口袋里还不知足,连剧本也要啃一口。瞧瞧,硌着牙了吧?谷岳无语,晓得姚五六的心思,与其说为他鸣不平,倒不如说为自己鸣不平。当初若让他来导这部戏,有一点可以肯定,刘总不会发火——姚五六泥鳅般圆滑,断不会负拗领导意图。他和江导相比,正好两个极端。

夜里躺下后,总听到锤子敲马桶的声音。其声震耳,似是用了大力。谷岳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又在黑暗中寻望,恍惚中,一团暗影,五官游移,竟觉得是自己模样。莫非灵魂出窍,欲敲碎那个神秘的马桶,一睹究竟?但马桶固若金汤,灵魂也好,幻觉也罢,皆是枉然。

事情就这样僵持着,两日无果。江导回了省城,开始着手另一部戏。微信叮嘱谷岳:按兵不动。然而第三日,江导竟早早来电,改,立即改。谷岳一头雾水,如此一百八十度转弯,委实太过蹊跷。不多时,接到宋巧玲的电话,谷哥,剧本改了没有?谷岳说,你们不定死,我如何下笔?宋巧玲说,江导已经妥协,你放手改就是。谷岳打破砂锅问到底,你们用了什么招能降服江导?宋巧玲笑了,捉不住他的七寸,我还算捕蛇人?他不答应,余款就不给。就这么简单。谷岳“哦”了一声,听得“余款”二字,想必江导已拿了部分劳务费,是何数目,自是保密。可自己至今分文未得,难免有些失落。宋巧玲自觉失言,解释道,谷哥放心,只要正式演出,你的报酬,一次性给付。谷岳口说无妨,暗里还是怨叹两声,这就急急动笔。此番修改,倒是不甚费力,部分内容直接移植过来,两段唱词也写得激情澎湃。不到午时,便传与江导。下午三点来钟,江导把剧本发回,附言道:我又作修改,你若同意,即发演员,我命作曲速谱唱腔。谷岳看过,不禁心头一喜,江导竟将“三角戏”做了淡化,四位老矿工,也不用再做鬼,全部满血复活。如此一来,倒像是三个剧本的折中,不唯突出了主题,剧情也干净不少。若以此稿排练,效果定然不错,邀请韩大爷观赏,谷岳也便更有底气了。

心情大好,谷岳便去了韩大爷家。老爷子衰弱得厉害,才几日未见,气息竟短了不少。谷岳端上猪嘴,说,大爷快吃些。韩大爷闻了闻,做陶醉状,接着摆头,说,秀才,往后别拿了,吃不下了,我真吃不下了。谷岳顿生酸楚,看老爷子气色,只怕就要油尽灯枯。韩大爷说,戏都排了这么多时,还没排好吗?谷岳说,快了,精打细磨,也就十天半月吧。韩大爷说,哦,赶得上,赶得上。

作曲发来曲谱,剧团开始练乐。江导说,5月1日正式排練。正此时,一桩飞来横祸,不偏不倚,砸到谷岳头上。有人将他告到市纪委,理由是,谷岳利用市艺术研究所所长职务之便,拼凑剧本,迫使红星矿剧团演出,且狮子大开口,拿走稿费十万元。并组草台班子,从中获利百万,造成国有资产流失。至于剧本,刘总所言“五俗”赫然在目,品位低下,丑化矿工形象云云。因当事方为红星矿,市纪委将举报信转给集团,由集团纪委调查。宋巧玲说,谷哥,带上合同来一趟吧。谷岳除了意外,便是悲哀。他也明白,举报者剑指自己,实是冲了红星矿来,无非趁着老董事长出事,把水搅浑,将戏彻底拍死。谷岳问,举报者是谁?宋巧玲说,化名“正义”。来到矿上,纪委工作人员倒是和气,说,谷老师,清者自清,刚才有关合同、账目我们都已看过,再与您核实一下。谷岳说,理解。把前后情况讲了,又当了所有人的面,强调说,我还没拿到一分钱报酬。书记脸上有些挂不住,说,一定解决,谷老师放心。纪委工作人员说,那好,祝你们排一部正能量的好戏。何时彩排,提前通知,我们定去欣赏。谷岳会意,这是要确认“五俗”是否属实。看矿领导心虚,便说,欢迎指导,一定不负众望。纪委工作人员遂告辞离去。

宋巧玲拉长了脸,说,这是什么年景,妖魔鬼怪全出来了。书记气得说,不排了!宋巧玲说,事到如今,我们不仅要排,而且必须成功,不然,要把人窝囊死!书记说,你有把握?谷岳抢过话,剧本已改,我有把握。书记说,谷老弟,拜托了。宋巧玲留饭,谷岳婉辞,哪儿还吃得下去?路上,犹觉气愤难平,就跟江导通话。江导说,巧玲已告诉我了,依我所见,此卑鄙小人,马连中无疑。谷岳说,他会如此下作?江导一笑,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马连中曾拿了自己的剧本来宾馆找我,还送了一提茶叶。谷岳委实意外,说,竟有此事?江导说,可不?剧情与你先前那个定稿的大同小异,要说最大的区别,呵呵,他写的是一个分行文件。谷岳说,您怎么答复的?江导说,还能怎样?连剧本带茶叶,奉还。听到这里,谷岳倒对江导有了些敬意。江导接着说,告一告也是好事,将来给他们个惊喜,更有轰动效应。当初我有些偏激,确有媚俗之嫌,我也在反思。艺无止境,你我兄弟共勉。谷岳叫声“老师”,便说不下去,眼里不觉已经潮润。未过多时,手机又响。谷岳笃定,百分百是姚五六。一看,果然。接通后,不待姚五六说话,便回了四个字:欢迎看戏。就把电话挂了。

8

女儿来电话时,谷岳正坐在排练场。江导显见得更是用心,那封举报信,对他也是刺激。宋巧玲放下工作,全天督阵。谷岳走进卫生间,接过电话,方知女儿回来了,只待一天,下午便走。江导正全神贯注,谷岳不便打搅,便向宋巧玲附耳,解释过,就匆匆离去。

回到家,发现不止女儿一人,还有个精瘦青年,比女儿还矮半个脑袋,面色青黄,黑着眼圈,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谷岳一惊,怔在门前。女儿拉了男孩,说,爸,这是我男朋友,叫他小鹏吧。小鹏鞠了个躬,叫声伯父,拘谨得有些僵硬。谷岳努力笑着,说,好,好,请坐。迟疑片刻,就想把女儿叫进书房,问个明白。这小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实在不入他的眼。可女儿傍了小鹏坐下,一脸甜蜜,反催谷岳,爸,你坐呀。谷岳对面坐了,问,你妈呢?女儿说,厨房呢。谷岳看定小鹏,问,听口音,外地的吧?女儿说,小鹏是我大学同学,家就在我上学的城市。谷岳说,父母可好?都在哪里工作?女儿说,没工作,都是农民。谷岳心里的温度一点点下降,脸上倒保持着平静,说,马上毕业了,有何打算?女儿说,我们商定了,就在那里打工。谷岳感到一股冰寒之气流贯全身,脸色终于变了,说,这么说,你不打算回来就业?女儿说,这弹丸之地,哪儿有发展空间?谷岳朝她摆手说,去吧,燕子,给你妈打个下手。女儿起身,似不太放心,嘱咐道,爸,您好好和小鹏说话,他可是个诗人呢。待女儿进入厨房,谷岳说,你写诗?小鹏这下倒来了精神,打开手机,扒出几个链接,拿给他看。谷岳看了一会儿,一首也没看懂,便把手机还了,淡淡地说,写得不错。燕子太单纯,你要好好待她。小鹏伸了伸细胳膊,似是在亮肌肉,说,请伯父放心,我会保护她一辈子。谷岳苦笑一下,不再言语。

吃饭时,妻子眉开眼笑,不停地给小鹏夹菜。看得出,对这个准女婿,她竟一百个满意。女儿也一改往日的冷漠,还给谷岳夹了块红烧肉。有生以来,这大约是头一次。谷岳说,初入社会,一穷二白,什么都不容易。将来若遇到了困难,就跟我们说,别不好意思。小鹏放下筷子,神色豪壮,指了天花板道,未来是我们的,听,那黎明的鸽哨!妻子就笑,瞧瞧,这后生,多有志气。又喜不自禁地向谷岳说,燕子刚才说了,等将来安了窝,就接我过去住。你去不?谷岳说,以后再说,吃饭,吃饭。整顿饭,倒是谷岳吃得最少。又坐了一会儿,女儿便告辞。谷岳说,不能再待两天?女儿说,我们要去九寨沟看水。小鹏眼里漾了波光,说,九寨沟的水,是一个童话。谷岳别过脸,把叹息咽进肚子里。女儿忽然想起什么,說,对了,爸,你再转给我五千块钱吧。谷岳说,知道了,这就转。

送二人下楼,妻子一直拉着小鹏的手,舍不得松开。天知道,她看中了这孩子哪儿。出了小区,女儿拦了出租车,临上车,忽然红了眼圈,对谷岳说,爸,照顾好我妈,也照顾好自己。谷岳当下就落泪了。车早已不见了踪影,谷岳还站在那儿,木木地挥手。妻子喃喃地说,我有女婿了,我有女婿了。谷岳挽了她的臂,说,回家吧。心底处,说不出是温热的酸楚,还是莫名的苍凉。

戏排得异常顺利,连排也未请外面的领导,只书记等人看了。江导说,欲扬先抑,彩排时再让他们傻眼。问书记观感如何,书记说,挺好,挺好。江导就向他翘了拇指,还是书记有眼光。又问谷岳,谷岳难抑兴奋,说,老师的作品,没得说。江导说,这话不对,我决定了,编剧还是单署你的名字。谷岳顿生感动。宋巧玲不敢掉以轻心,铆着劲说,个别演员戏还生疏,万不能懈怠,还要加把劲儿。江导说,时间仓促,生疏难免,再磨合两日,也就差不多了。宋巧玲说,何时彩排稳妥?江导说,现在就着手剧场搭台,还要调试、定光,总也得两三天吧。宋巧玲说,好,我这就联系矿工俱乐部。几分钟后,当场拍板,明日搭台,21日晚彩排,之后连演三场,25日录像。江导说,OK。

时间已晚,否则,谷岳恨不得立马去找韩大爷。主创人员和矿领导吃了个饭,共同举杯,预祝彩排成功。第二天,谷岳便早早来了韩大爷家。敲门,里面却没动静,唤也无人应,谷岳就紧张起来,问邻居可曾见过老爷子,邻居眯眼想了会儿,说,好像几天没见他人影儿了。谷岳不愿往坏处想,寻思老爷子是否外出遛弯了,但依老爷子的身体状况,即便出门,也不会走远。又等了一阵,还是声息皆无,谷岳彻底慌了,就打宋巧玲的电话。宋巧玲说,正忙着呢。谷岳说,就是天大的事也要放下,人命关天。十分钟后,宋巧玲开车赶来,同样敲门无果。谷岳汗都出来了,问她可有钥匙。宋巧玲说,这是公家的房产,矿上还留了一套。谷岳说,那还等什么,快拿来呀。宋巧玲说,带着呢。打开包,取了钥匙出来,旋开门锁,谷岳却不敢进去了,暗里祈祷,愿老爷子平安无事。正想着,里面传出宋巧玲的声音,人已经不在了。谷岳眼前一黑,冒出无数金星,瘫靠着墙,坐在了地上。

耳中人声杂沓,后来,殡仪馆的车来了。门砰的一声,声音就远了。直到引擎声传来,谷岳才疯了一样,冲出楼道,跳上了车。韩大爷被白布单蒙着,谷岳颤抖着手,掀开了一角,见老爷子嘴半张着,似是有话要说。谷岳想,老爷子想说什么呢?是否还在惦着那部戏?他怎么不等一等自己,几天后,老爷子就能看到秀才的戏了。谷岳的泪落到布单上,心下懊悔,怎么不早来几日,或许他在的话,老爷子就不会走得这么匆忙。如今,什么都晚了,他给老爷子的承诺,今生再也无法兑现了。宋巧玲看他伤心,说,想不到,谷哥和韩大爷这么投缘。谷岳捂着脸,抽噎起来。她哪里知道,这些时日,老爷子在他心中已然慈父一般了。合了布单,谷岳便似入了虚空,唯余老爷子,笑着看他,美美地吃着猪嘴,伸了枯槁的手,却握他不住……

彩排时间终于到了。江导特意请了省里两位名家前来助阵。刘总竟又出席了,自然,集团纪委的人也在。姚五六不请自来,探头张望了一会儿,似是在找什么人。谷岳独自坐在后排角落,远远看着各色人等。序曲奏响,大幕启开,观众就静了。马连中坐卧不宁,不时梦游一般在过道里游荡。看到他,谷岳就心烦。掌声响起,谷岳忽然感到无聊,没了韩大爷,这戏演给谁看?他只想听老爷子说,秀才,这戏真好,我爱看。演到一半,谷岳便出了剧场,在昏黑的廊道里徘徊一会儿,找把长椅坐下,点一支烟抽。又寻思着,柠檬现在怎么样?找时间,该去看守所看看她了。女儿远在异乡,往后,就多陪陪妻子吧。孙宏光的唱腔传来,明亮滑润,听得出,很是投入,真不愧一级演员的名号。谷岳就想,台上这帮演员,悲欢于粉墨春秋,还分得出戏里戏外吗?都说人生如戏,大约每个人都是演员。他又何尝不是?可戏再精彩,终归简单了些,哪如人生波谲云诡,下一秒的事,也是无从把定。柠檬会不会判死刑?妻子以后会不会好起来?女儿和那个神经质的小鹏,能在一起待多久?自己呢,会不会就此封笔,再写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答案的人生,终究不是戏,这芸芸众生,不过一场混沌夜梦,从不曾真正醒来。谷岳忽然觉得极度疲惫,恍惚中,又听韩大爷唤他,秀才,你在哪儿?谷岳便循了声,找老爷子去了。

剧场的女保洁员尖叫一声,跑向了保安,苍白着脸说,闹鬼了,闹鬼了。保安正在玩手机,和一个美女头像聊得正酣,也不抬头,说,咋呼什么?保洁员筛糠样抖着,我……我看到……一个马桶……保安抬抬眼皮,有些不耐烦地说,刚来地球呀,没见过马桶?保洁员说,不是,那个马桶……在、在抽烟。保安笑了,《聊斋》看多了吧?保洁员拿手捂着胸口,真的,真的,我看得真真的!保安乜她一眼,终于站起了,嘀咕着,马桶也能成精?便走过去,拿手电筒照了一下。他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长椅上,手里夹着烟,头垂在靠背后,打着呼噜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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