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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中篇小说)

2022-01-15李治邦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古琴

李治邦

按古琴现在的市场价格,一般的伏羲式古琴不到七百元,混沌式桐木古琴一千七百元,蕉叶式老杉木古琴五千三百元,混沌式老杉木古琴不到一万元。乔振宇的古琴大概三十万元左右,他很少拿出来弹,一般都是在自己家里抚琴。他的朋友不少,学生也很多,但很少能在他家看他弹古琴,据说他每次弹都是先净手,然后不是去擦手,而是等着手晾干了,才坐在古琴旁边。他的窗户外边就是那一湖清净的水,叫团湖。团湖是这座城市唯一能看见鱼的湖,也是南迁的水鸟在这里栖息的地方。别的南迁水鸟一般两天左右就会飞走,而在团湖栖息的水鸟能待上一个多星期,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去。乔振宇弹琴都是在黄昏,夕阳还未完全落入湖里,他开始弹奏,一般都是两个小时左右,一首《云水禅心》反复地弹奏。等到屋里黯淡下来,他就在朦胧里弹,一直到天全黑下来。

乔振宇的父母是做玉石生意的,两年前在福建遇难。当时,他父母主要是去福建收购老挝石,因为老挝石大都是从福建进入的。可以说,因为田黄不能再开挖,于是田黄成了绝对的稀有货。朱砂没有,红土为贵。老挝石酷似田黄,即便是干这行的拿在手里都辨别不出真伪。老挝石占据了福建半壁江山,品种也是各色各样的都有。老挝石有水洞体朱砂、桃花、老挝田、老挝北部石、老挝杜林体、蜡烛红、牛角冻等,品种也是很多,品质也有顶级的。乔振宇父母在莆田碰了一批上等的老挝石好货,于是两个人高兴地跑去瑞云山玩儿。从莆田到瑞云山一百多里,两个人可以坐旅游大巴去,但乔振宇母亲执意包车去,说有钱了何必去遭罪。两个人在山道上出了车祸不幸身亡,乔振宇知道后迅速赶去,见到的是没有脑袋和身子的尸首。找到父母的行李箱,里边已经空了,听说父母购买了三百万的老挝石,但什么也没看到。从莆田到瑞云山的路不算难走,一般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到,怎么会出车祸呢?乔振宇觉得车祸出得很蹊跷,如果对面没有来车,就是司机打盹儿撞到了山壁上。司机流了点血,车上坐的自己的父母却血肉模糊。当地警方调查后告知乔振宇,就是因为司机一天三次往返瑞云山,属于过度疲劳驾驶,没有别的缘故。乔振宇本想把父母的遗体从莆田带回来处理,但带遗体上飞机或者坐火车都会有很大困难。无奈,在莆田壶山陵园葬了。父亲生前特别喜欢收藏紫砂壶,往往都是他收藏到好的上品,就给他母亲烧水喝茶。父亲有一次高兴时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死了你就把我收藏的几十把好壶都陪葬。母亲当时撂脸,说他父亲胡说八道,你死了不知道把好壶给儿子留着,也就是我给你陪葬吧。父亲当时哈哈大笑,乔振宇也不好插嘴说什么。没有想到父母的葬地竟然是壶山,就是一个“壶”字。乔振宇在父母的墓地前坐着,播放着手机里弹奏的古曲《平沙落雁》,觉得父母如鸿雁一般落地,发出阵阵秋鸣,他看着夕阳慢慢地坠入山谷才站起来,拎着父母的空行李箱坐飞机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城市。

回来的那天晚上,乔振宇一直在床上睡不着。他跟父母的感情不是很深,主要是他嫌父母每天都在收藏上投入,甚至把存款都拿出来赌上。两个人乐此不疲,很少过问他怎么样。他从小就不喜欢父母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父母动怒,说,我们收藏这些不都是为了你?乔振宇摇头,说,你们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我就喜欢古琴。父母拿他也没有办法,每次到他家见他弹古琴,都只坐一会儿就走了。母亲嘲讽说,我觉得你的古琴能让我想到你姥姥弹棉花。父亲更直接,说,你一弹我就想睡觉。可父母毕竟疼爱儿子,乔振宇的这把古琴就是父母从扬州带回来的,说没有多少钱。可乔振宇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起码得三十万元。父母给乔振宇在团湖边买了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单元房,说,这里能看见湖,你喜欢安静和水色。当时买的时候才六七十万,现在升值到了三百多万。乔振宇觉得拿出这么多钱不值得,跟着父母住就行了。父亲说,不贵,以后要涨价的。这钱就是两个田黄的价格,我们舍不得,但舍不得也会给你买房子。还是母亲说得明白,说,我和你父亲每天都为收藏吵架,吵得天昏地暗,不想让你在旁边听着,嫌弃我们是奸商。父母的家在城市最热闹的古玩街口。乔振宇很少去,因为哪次去都觉得耳朵被叫卖声塞得满满的,回来后需要清理许久才能安静下来。古琴就是他安静下来的主要渠道,遇到什么烦心的事,只要手在古琴弦上游走,就觉得在青山绿水间行进,都是水流之音,都是蝉叫在旁。他去父母家清理了一次,父母留下了一些收藏品,最多的是玉石,还有就是紫砂壶。其中有一块田黄石。乔振宇不太懂,他不喜欢父母摆弄的这些带颜色的石头还有罐子。乔振宇是艺术学院教音乐的老师,喜欢的就是古琴。说来,他喜欢古琴还是因为父母一个做古琴生意的朋友,那年他才上小学。这个朋友带来一把古琴,在那儿给父母弹奏,弹奏的是难度很大的古曲《长门怨》,父母附庸风雅地听。那个朋友是为了父親收藏的一把宜兴紫砂壶。乔振宇居然听入迷了,在那儿久久不能自拔。父母的朋友看罢觉得很出奇,觉得这个孩子太有古琴悟性,就带着他学弹古琴,最后把那把古琴送给了他。当然父亲过意不去,把那把宜兴紫砂壶也送给了朋友。后来那把古琴一直陪着乔振宇上大学,读研究生。母亲因为买寿山石亏了不少钱,对方执意要这把古琴,母亲就瞒着儿子给了人家算是抵债。乔振宇回来看见古琴被母亲送了人,竟然离家出走半年才回来。为了安抚他,父亲后来卖了一块田黄给他购置了这把上等杉木的古琴。

乔振宇三十六岁,至今还是单身。他清瘦文雅,有一点儿玉树临风的感觉。手也很白皙,手指长长如嫩葱。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不是当下这个社会的人,按他说的,就是跟不上这个时代,因为喜好古琴,潜移默化,他的精神就停留在古代了。当年,父母的那位送他古琴的朋友李天智,拿着他的手摆弄许久,说,你的手天生就是弹古琴的。那次,三个人喝茶居然喝醉了,父母的朋友戏弄道,你们沉迷于收藏,跟疯了一样,居然有这么清静的儿子,是你们的儿子吗?

父母去世两年,乔振宇晚上做梦总是梦见父母在团湖边上等他,牵着他的手一起看飞起飞落的水鸟。后来他觉得太恐怖了,两年都是梦见这一个场景,以至于他从团湖走都要绕着回家。后来,他问父母生前一个好朋友李天智,为什么总会梦见他们?李天智说,你父母没有走,一直在你身边,你需要给他们超度。乔振宇不信这个,父母在的时候总找李天智看手相,然后批六爻,问的都是一个话题,这次是赔是赚?李天智每次都说是赔,父母就骂他是丧门星。可每次说赔,乔振宇父母还确实是赔。后来就不问了,倒是赚了几笔。

到了初夏的周末,天气不太热,这很難得。于是,一到晚上马路上的人和车就多起来,团湖边上遛弯的人也多起来。乔振宇快下课时候接到一个电话——他的手机一上课就关掉,但没想到这次居然没有关掉,让这个人打了进来。乔振宇正在讲述乐理,谈中国古典音乐对人生活的潜移默化。对方喂了一声,乔振宇就知道是李梦楠。两个人三年前曾经轰轰烈烈谈过一次恋爱,本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没想到李梦楠突然要去葡萄牙的波尔图,结果去了就没再回来。乔振宇一直不理解李梦楠的不辞而别,只是听说她到了那里开了一家中国古玩店,效益不错。乔振宇拿着手机看着满课堂的学生,轻声说,我正上课,周日上午见面吧。说完撂下手机,学生们忽然鼓掌。乔振宇诧异地问,你们鼓什么掌?一个音乐课代表站起来说,老师终于找到对象了!下课后,乔振宇回家,不知不觉走到团湖边。看见上百只绿头鸭、绿翅鸭、赤麻鸭等过冬水鸟在湖面上嬉戏、飞翔,与在湖边晒太阳的市民亲密接触。湖边的市民都在喝彩,乔振宇顿悟,父母就在这群市民里边。两只领头的水鸟在泡子地里挣扎着飞不起来,其他的鸟群围绕着这只水鸟徘徊,发出嘎嘎的呼唤。乔振宇连忙走过去把那两只水鸟捧起来放飞,结果上百只水鸟在他的头上空飞舞着,顷刻间离去。他朝水鸟挥舞着,大声喊着,你们走吧,你们走吧。别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喊,都诧异地看着他。乔振宇释然,觉得那两只领头的水鸟就是父母,他们终于走了。

那天起雾了,街上的人都影影绰绰。

李梦楠拿着钥匙打开了乔振宇家的门,乔振宇很吃惊,就问,你怎么有我家钥匙?李梦楠笑了笑,说,我以为你换锁了呢,三年了,是不是一直等着我?李梦楠穿着一身薄薄的米黄色旗袍,梳着刘海头,显得很古典,让乔振宇费解的是,她突然年轻了许多。李梦楠进来以后,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知道你父母出车祸去世了,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给你带来一个葡萄牙花蒂玛的蜡烛,能祈祷你父母在另一个世界幸福。乔振宇没有说话,这三年他绕不开的就是李梦楠。父母曾经对他说,当初就劝你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她看我们的眼神很纯真,但做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这就是有故事的人。在玉石和紫砂壶这行当里,真的假的,时间长了就品鉴出来了。眼睛就是谈价的筹码,瞬间的游离就说明其中有诈。这个女人就是有诈,她不是冲着你,是冲着我们来的。乔振宇一直和父母较劲,说,你们就是用生意人的眼睛看人家,她是我艺术学院的同事,教钢琴的,有什么能和你们勾连的?李梦楠问,你父母住的房子在哪儿,我能不能看看啊?乔振宇不愿意带她去,连他自己都很少去父母的房间。父母去世后他只去过两次,都是上午,哪次进去都觉得父母在里屋说话,而且说的都是那笔老挝石。两个人还吵架,声音如此清晰。李梦楠当初就提出要看他父母,被乔振宇父母几次拒绝,说,你们恋爱就恋爱,等谈到结婚的时候再来也不迟。

乔振宇还是拗不过执意要去的李梦楠,开车带她到了父母家。进了房间,房间里灰尘很大,风从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里吹进来,搅得墙上字画都在左右摆动。李梦楠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观看,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地上也无痕迹。乔振宇见李梦楠在房间里飘移,不由就有了男人的欲望,他发现自己身边不能长久没有女人,上次和女人亲热已是很久之前,但想起来都是跟李梦楠。在李梦楠前,有好几个女人追过他,但时间不长就露出马脚来,那些女人都知道他父母手里有藏品,外边传的都是几千万。每次他跟女人有交往,父母都要刻薄地审核,每次都能检查出对方的蛛丝马迹。后来,乔振宇跟父母吵了一次架,说我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的工具。即便人家看上你们的藏品,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后来父亲告诉他,不是为了这个,是咱家真的没有几千万,有三百万就撑死了。人家冲着我们的藏品来了,结果知道没那么多,会毁了你呀。乔振宇曾经问,那外面为什么会这么传你们?父亲回答得干脆,那就是想挖坑害我们,也包括你。乔振宇不解,说,你们忙活了这么多年,挣的钱呢?母亲慢慢地回答他,我们被坑的多,赚的少。乔振宇不说话了,因为父母确实总因为被坑鸡吵鹅斗。他亲眼见过,因为被坑了上百万,父母心疼得抱头痛哭,都发誓不再涉及这行。那次,乔振宇听见父母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他大吃一惊,那几人都是父母平常的好朋友,甚至有的看着他长大。他问过李天智,李天智笑笑,说,你父母也坑过别人,包括我,只不过我不在乎而已。

李梦楠看着墙上的一幅百鸟朝凤图很是喜欢,说,这是沈铨的,深得雍正皇上喜欢。他画的禽鸟有三百多种呢,其中最好的当数仙鹤,可惜这幅是赝品。我那次就求你给我,赝品我也喜欢,你说我真敢说。乔振宇说,那是我父亲的,我不能动。李梦楠说,后来你父亲说给我,夸我眼力好能看出是赝品,你也没有给我呀。乔振宇看着吃吃发笑的李梦楠说,你知道,我不动我父母的东西,即便是赝品。乔振宇曾经对这个女人死心了,就是因为李梦楠太贪。他不是怕女人贪,是怕李梦楠饿狼一般看他的眼神。父母对他说,她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羔羊,让人觉得可怜。李梦楠忽然去了波尔图,是在两个人亲热以后才说的。那天在李梦楠的家,一个独立的单居室,显得很逼仄。乔振宇和李梦楠在一张狭窄的床上躺着不太习惯,那天,李梦楠很随意,穿了一件素色内衣,显得秀气十足。李梦楠说,你是说你父母不同意我和你结婚吗?乔振宇忧心地说,我父母看谁都像是贼。李梦楠笑道,守财奴,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乔振宇生气,说,你不能这么说我父母。李梦楠抱住乔振宇的脑袋,把嘴贴在他的嘴边,说,我还从来没有主动亲吻过一个男人呢。乔振宇觉得嘴唇发热,他能看见李梦楠脸上那一道道蓝色的静脉,像是团湖上面泛起的一道道涟漪。李梦楠陡地抓了他身上什么部位,他的血在膨胀。好像一个盲人被别人带到繁华的街道上,说去哪儿就跟着去哪儿。李梦楠好像都明白,所有的动作都驾轻就熟。那次亲热完,李梦楠说了一句,我去葡萄牙的波尔图,咱俩算完了。

李梦楠离开乔振宇父母家时,说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要洗一下。李梦楠进了卫生间,乔振宇琢磨不透,自己等了一会儿,听到里边的淋浴声,不知怎么就跟着进去了。他想走,可看着李梦楠鱼一般的身体就是动不了身,如鱼没有鳞,似玉没有纹,就如同被李梦楠施了定身法。两个人出来后下电梯,李梦楠说,你今天够猛的,是不是好几年没有跟女人接触了?乔振宇不说话,他觉得父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疯的。李梦楠说,你是不是后悔和我这样,我可不是故意引诱你,是你跑到卫生间的。乔振宇开车,看见街上的人影都是重叠的。李梦楠说,明天是星期一,你没有课。你在你家门口等我,陪我去南山转转,在那里好好玩一天,那也是我们当初谈恋爱的地方。抽空,我给你讲讲我在波尔图的故事。乔振宇听父亲说过,南山后面很陡峭,屏障叠生,奇石怪松,摔死过好几个人,很少有人去。李梦楠看着乔振宇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你是不是怕我在西山谋害你啊?乔振宇撇撇嘴,我有什么财让你害啊,去就去,我倒是想看山。李梦楠呼一口气,说,你知道我和山是什么关系?山就是我的母亲,我进了山就投进了母亲的怀抱。在山里我能飞,能从这个山头跳到那个山头,很过瘾。乔振宇真想说不去了,因为李梦楠向来这么说话,云山雾罩,犹如一阵轻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飘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你身边。两个人在学校同事多年,他没觉得这个女人怎么样,后来就不知不觉坠进去,像是坠入无底深渊。

李梦楠说着人已经走了,留下一股香气。

乔振宇又开车回到父母家,他想闹清楚自己怎么就跑到卫生间,干了那件很不符合自己性格的事情。他洗了个澡,想洗掉污垢。出来后,就把自己湿漉漉的衣服洗干净,然后晾在阳台上,已经很晚了,月挂树梢。他想住在父母家里。父母的卧室不大,里边都是柜子,乔振宇从来没有打开过,他就觉得那就是潘多拉魔盒,打开就是祸害。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么有定力,或许打开就会毁灭自己。有一次,他的手几乎要触动一个柜子,因为柜子的锁好像没有锁严。父母活着的时候,有一次两个人特别高兴,是因为收藏了一对田黄。那次他去的时候就要给他看,还要打开柜子,乔振宇说不看,你们的跟我无关。母亲怔怔地看着他,说了一句,孩子,这都是给你留的,你不看,还给谁看呢?乔振宇摆摆手,说,我有一张古琴就幸福一辈子,你们的一分钱我都不要。半夜了,乔振宇看着窗户外的月亮,雪亮雪亮的。他似乎听见父母发出轻微的鼾声,他躺着的位置是父亲睡的,他似乎看见母亲的胳膊在外面放着,像根长长的玉石,在月色下显得很缭绕。

早晨,太阳像一个西红柿,小而红。

乔振宇开车回家,准备净手弹琴,这是他的习惯。他每次弹古琴都要洗洗手,然后冲着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还有就是换一身素净的衣服,焚上一炷香。父母活着时候多少次对他说,你这么混下去,还有哪个女人肯跟你呀,你是现代的城市人,不是历史里的人物。乔振宇换衣服的时候,觉得身上有一股燥气。他觉出是李梦楠留下的那股香。开始不觉得有什么,随后就越来越香,让他晕头涨脑,不能自拔。他觉得奇怪,李梦楠忽然回来就到了父母家,然后跟自己调情。自己就不会问问,你为什么离开我,跑到那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城市?三年你又跟了谁?乔振宇坐下开始弹琴,他挑了一段《广陵散》,是一首很悲壮的曲子,传说是聂政为父报仇行刺失败,但他知道韩王好乐后,立即毁容,入深山,苦学琴艺10余年。身怀绝技返韩时,已无人识。于是,找机会进宫为韩王弹琴时,从琴腹内抽出匕首刺死韩王,他自己当然也是壮烈赴死了。乔振宇发现自己弹奏不出那种感觉,觉得自己很渺小,根本抽不出匕首。他觉得在房间里不能待了,便到团湖边上乱走,身不由己地来到湖边一家卖古琴的店铺,这个店铺叫风雅存。乔振宇看见李天智在那儿闲坐着,周围摆的都是古琴。李天智看见乔振宇很高兴,忙站起来问,我求你的事情怎么样了?乔振宇蒙了,问道,你求我什么?李天智不悦,我让你动员你的学生买我的琴,我给你高提成,不会亏待你的。乔振宇根本不理会,在一排排古琴前徘徊着选择着,然后不停地伸手弹奏几下。他对李天智说,你这些琴标价太高,质量不行啊,一看就知道是非洲红花梨的。李天智咂嘴说,古琴就这么贵,又不是我一家黑,我也不能把价格降下来。

乔振宇坐下来,找了一架比较不错的桐木古琴,下意识地接着弹奏《广陵散》,彈得慷慨激昂,气势宏伟。弹奏中感觉自己好像看到聂政刺杀韩王报仇夙愿得偿的场面,体味到聂政弹奏完了毁容而死的悲壮胸怀。乔振宇长舒了一口气,心才静下来。李天智击掌感叹道,俞伯牙在江边抚琴,唯有钟子期听懂山之雄浑、水之幽深。两个人坐下来,透过窗户看见团湖上的水鸟在不断盘旋。李天智忽然问,是不是你那老相好的找你了?乔振宇一惊,因为李天智和李梦楠没有任何瓜葛。团湖上空的水鸟越聚越多,发出嘎嘎的声响,很震耳。李天智凑近了说,你父母给你的遗产中有没有一块田黄呀?乔振宇问,你怎么问这个?李天智笑着说,你不知道,我喜欢田黄,我研究它很多年。有人知道我跟你熟,出三百万买。乔振宇摇头说,我父母收藏的大都是假货,我这么卖不是坑人家吗?李天智渴望地看着他,万一要是真的呢。况且我在你父母那儿见过一次,就是几秒钟,我都给惊呆了。乔振宇站起来朝门外走,回头对李天智说,我们不说这个,说了就不是朋友。李天智抢先几步拦住乔振宇说,你那个老相好的找你也是为了这个,为了这个跑这么远回来。乔振宇没等李天智说完就走了,他感到李梦楠走近自己已经在收藏圈传开了。乔振宇接到艺术学院的电话,说上午有堂课,老师临时有事来不了,需要他救场。

乔振宇就是这样,一旦说起上课就是上天的任务。他跟李梦楠说要晚点儿,李梦楠让他说个理由,乔振宇说,我需要给请假的老师代课。说完,乔振宇就挂断了电话。走进课堂,本来按照教案已经讲完了古典音乐的欣赏,可乔振宇突然不知不觉地又讲起阿炳,讲他眼睛如何失明,为什么在眼瞎后才创作的《二泉映月》,写出了一个盲人对月亮圆与缺的解读。这次,乔振宇居然带了一架古琴,就是那架很少带出去的好琴。他架好琴就给学生们弹奏《二泉映月》,把学生们听哭了。他从教室里出来,院里教务处长就等着他,说,不是不让你带着古琴到课堂吗?又不是你的演奏会,你是在讲课。乔振宇不敢再争辩,因为只要是他的课,教室里都是满满的,连台阶上都坐着人。学生们不听课,就是奔着他的古琴来的。教务处长说,你知道现在讲师的位置很紧张,竞争很激烈,你现在的境遇也岌岌可危,有好几个待岗的老师都在盯着你。有一些人在倡导泥鳅学说,说在船里放上一条活泥鳅,就能把那些刚打捞上来的鱼带活,因为鱼与泥鳅之间不断地争斗。教务处长说到这儿顿了片刻,问,你是泥鳅吗?乔振宇没有说话,教务处长继续说,你就是,因为你最接近下岗的边缘,都得跟你斗,都憋着让你待岗,那几条半死不活的鱼才好蹦上来。

在团湖的路口,李梦楠居然开着一辆宝马来接乔振宇。突然下起了雨,乔振宇没有带雨伞,就在雨中淋着,浑身冰凉凉湿漉漉的。他觉得李梦楠有点太招摇,不明白她这么走近自己是为什么。乔振宇坐在李梦楠车上一言不发,车在南山上不断盘旋,有些像团湖上空的水鸟。终于车停了,乔振宇走下来看见已经到了南山上,这里峰高沟深,背山面阳,气候温润,花木繁茂,奇石磊磊,山泉淙淙。乔振宇一直喜欢在课堂上的生活,对外边很少关注,他好久没见这么美的自然景致了,竟然被惊呆了。李梦楠突然兴奋起来,对乔振宇喊着,你看那儿有野兔子。乔振宇抬眼看去,果然在山谷里雾霭里蹦跳着一两只野兔子,但很快就消失在山尽头的树林里。乔振宇纳闷儿地问,你怎么能看到?李梦楠骄傲地说,那是我的本能,我有这个嗅觉,你看不到的我都能看到。李梦楠带着他走到一处很深的小院,刚下了雨,高树浓荫的老砖巷道,湿润舒服。右侧的几家院子,青苔上墙,杂草丛生,显然久未有人居住。巷道深处,两扇铺了厚厚茅草顶的木门“吱呀”打开,一位披淡红纱衣的圆脸清丽女子迎了出来,对乔振宇说,欢迎您来到我们的清水山房。进入小院,三面合围,内里还有一口天井。 旁边墙角一对盆景柱中间,种花的石盆长得奇怪,原来是一口清中期的香炉。院子中央石桌旁的坐墩,是几节木头,长蘑菇不说,居然还重新发芽了。天井里,放了一口钟祥的汉白玉四兽头的古石缸。乔振宇意外发现,那儿还戳着一张明代的琴案,他情不自禁地坐在那儿,想象着桌面上应该有一张古琴。乔振宇被李梦楠拽起来,一边在小院里溜达,一边和女主人闲聊。女主人说,我和梦楠是知心朋友,你就叫我天晴,她说你是贵客呢。走进一座老宅,里边都是老高的红木柜子,摆设着石雕、玉器、佛教法器、绿松石、老蜜蜡……对于水深如潭的古玩界,乔振宇也跟着父母长了不少见识,他觉得这屋里的琳琅宝物都弥漫着一层雾气。

三个人坐定,面前一条长长的茶案。自称叫天晴的女主人优雅地端坐在茶台旁,一把紫砂壶,几盏粗陶碗。点了一炷香,整个房间就开始香气四溢。天晴一杯一杯续着茶水,不时再轻声告知茶叶的名称、产地、味道。耳畔是舒缓的音乐,或古琴或箫,无车马喧闹,无人声鼎沸,时间在静静地流淌,仿佛一步从尘世中踏进了仙境。李梦楠问乔振宇,你说古琴是什么曲子?乔振宇随口说,《渔樵问答》。天晴眼睛亮了一下,说,您真是古琴高手啊。乔振宇笑了,说,这是名曲,不会弹的也能说出来呀。天晴说,您看我,让您笑话了不是,我每天都听,但从来不问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好听。李梦楠说,我三年没有来,这里变化好大呀。天晴说着,南山连续干旱十年了,今年入夏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把渴了十年的山都灌满了。我这个人阴性强,没水不行。南山有了水,我才常来这里尽兴。乔振宇没理会天晴的滔滔不绝,安静地坐着,喝着茶,是地道的白茶,也是他喜欢的。他跟李梦楠每次都喝白茶,想必是李梦楠告诉天晴的。乔振宇的心平稳了,父母去世后的嘈杂和功利远去了。乔振宇觉得父母虽然沉湎于收藏,但毕竟是自己至亲的人,突然走了,自己就像没有了支撑。他从小就依附家里,不懂得自己怎么生活,就知道弹他的古琴。父母走后,他觉得自己很笨,连个鸡蛋都不会炒,袜子脏了就扔掉,洗了几次也洗不干净。他想起过去都是母亲给他洗,跟李梦楠好的时候,李梦楠给他洗衣服做饭吃。乔振宇知道这是上天在惩罚他,让他的父母突然离去,让他去体验什么是生活,或者说应该怎么生活。

李梦楠抽冷子问沉思的乔振宇,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当初为什么突然离开你去了波尔图。乔振宇看着李梦楠也不说话,他觉得山里的风有些冷,刚才在院子里走时风拍在脸上生疼。李梦楠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你父母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悄悄给我一笔钱让我远走高飞。乔振宇觉得李梦楠没说实话,李梦楠看着乔振宇的神情扑哧笑了,你不相信我对吧?乔振宇说,父母死后,好多人找我都说我父母怎么说的,可我都觉得不对,因为父母不会这么说的。他们死了,也没法印证。李梦楠笑了,说,你父母跟我说这些话时,天晴在场,而且她还拍了照片。说着,李梦楠打开手机,乔振宇愕然,果然看见父母跟李梦楠和天晴坐在家中的客厅里,而且李梦楠满脸是泪。母亲在一边似乎在安慰她,父亲板着脸。天晴说,你不该给他看照片,当初咱们不是说好的,而且也跟他父母保证过的。昨晚,乔振宇睡在父母的卧室,就梦到母亲坐在他身边,慈祥地注视着他。他醒来就觉得脸颊上湿漉漉的,一抹,是泪水。他觉得母亲的表情好像在赎罪,因为母亲都是凿着自己脑袋,说她很内疚。乔振宇不知道母亲内疚什么,但他不忍心看母亲这样。他有些相信李梦楠说的话,觉得昨晚的梦就是一个印证。李梦楠说,去波尔图还是你父母的意见,说那里的华人少,但是一座古城应该有古玩的市场。他们给了我一些收藏品,都不是特别好的,主要是紫砂壶和一些石头。说好了去三年,因为三年你就基本上把我忘了,也许会找到另外一个女人。我也是爱玩的,到了那里就想在欧洲玩玩。我在波尔图看上一个北京人,画画的。我们合伙开了一个小店,生意还算不错,我就到处玩。后来这个画画的跟当地的一个女人好了。我只能回来,因为店是他的,他把这个店给了那个女人。李梦楠讲得很从容,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乔振宇问李梦楠,你回来是为我吗?李梦楠说,也不完全是,天晴总能把你的信息告诉我。主要是你父母去世,我觉得能回来了,因为当初拿你父母的东西太多,而且跟你父母讨价还价,甚至争得面红耳赤。现在回来,就是赎罪,觉得有些对不起你父母。天晴说,茶就喝到这里,我准备了一桌山菜,都是南山的。可以喝点酒,你们晚上可以住在这里。李梦楠摇头,说,我要回去的,明天我和另外几个朋友商量在团湖边上开一个古玩店。说着对乔振宇说,给你留了一块地方,准备在那儿卖古琴,你告诉我们怎么买,怎么卖。乔振宇没说话,李梦楠说,卖了给你提成的。天晴笑了,对李梦楠说,你说这个诱惑不了他的。说这话时,有人开始上菜,上菜的也是穿着汉服的女孩子。桌上摆了麻辣豆腐,天晴说,这是南山村里的邻居自己压的老豆腐,口感劲道,不烂不粉。乔振宇吃的时候确实感觉豆腐好吃得不得了,就一直在吃。接着端上来半只土鸡汤,土鸡汤也很好喝,几乎没有什么油星。炒了一盘鸡蛋,黄澄澄的,颜色像向日葵。天晴对乔振宇说,你愿意吃,可以每天都过來。雨停了,有几缕阳光在云层里泻下来。窗外的树枝上,几个小鸟在那儿立着。他问李梦楠,小鸟会睡觉吗?李梦楠扑哧笑了,说,当然睡了。乔振宇问,为什么小鸟从树枝上掉不下来呢?李梦楠说,当我们总想抓住什么东西的时候,需要用力使肌肉紧张起来。而小鸟只有用力使肌肉紧张起来,才能松开所抓的东西。乔振宇不解,说,那说明小鸟在树枝上自然就能抓住树枝。李梦楠说,我们太想抓住什么东西了,而抓住了就不想松开,其实什么也抓不到。小鸟什么也不抓却能稳稳地抓住东西。乔振宇的心突然一动,他想起《醉渔唱晚》,这是唐诗人皮日休和陆龟蒙所作的琴曲。他在弹奏中就体味到渔翁豪放不羁的醉态,但实际上每个音符丝毫不乱,因为渔翁心里很清楚,越是喝多了自己的思想越清晰。他曾经把这个意思说破给父母,父亲不屑地说,喝醉了那是给别人看,自己喝都不会闹酒疯。

临走时,乔振宇看着墙上挂的一幅画呆住了,痴痴地看着。天晴过来说,谁来了都看这幅画。乔振宇说,这是清代四大名家王鉴画的《溪山茅舍》。李梦楠笑道,你是不是曾经见过?乔振宇说,这幅画我家有。天晴一惊,说,那这是假的了。乔振宇说,也可能我家那幅是假的。李梦楠说,那你拿来呀,两幅摆在一起,找一个行家看看。乔振宇哼了声,说,也可能都是假的,看哪幅假的真一点儿。李梦楠说,你是不是把你父母的收藏拿过来,让我们也开开眼。

乔振宇走出小院,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李梦楠心不在焉地说,你父母收藏真的不多,给我的就有假的,我朋友在波尔图鉴定过。乔振宇悻悻地说,在波尔图谁能鉴定?谁有那眼力?他说是假的,就等于在贬低你,你看不出来吗?李梦楠笑着说,你还替你父母辩护,他们把我发配到那么远的地方,你不觉得狠心吗?乔振宇说,还是你愿意去,你要是真心爱我,你能去?李梦楠不说话了,乔振宇看见她眼角噙着泪。雨把整个南山都浇透了,连石头都润得很光滑。坐上李梦楠的车,他看见很多水鸟在雨中翱翔,然后躲在树枝上。他听李天智说过收藏江湖上对他父母的评价,因为收藏走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心猿意马。乔振宇知道这不是传说,父母的收藏从来都是黑白分明,父亲是父亲的,母亲是母亲的,但对外好像都是一起的。他亲眼看到父母为了争夺那幅王鉴画的《溪山茅舍》面红耳赤,最后互相动了手。乔振宇跑过去劝架,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我是老师,这事传出去我还有脸教学生吗?母亲最先松了手,父亲气呼呼地把画拿走了。母亲对他说,儿子,那是我挑中的,他看着好就给抢跑了。乔振宇问过母亲,钱是谁出的?母亲哭了,说,这跟钱有什么关系?后来,乔振宇找父亲拿过这幅《溪山茅舍》,他看不懂,但能看出,画面很简单,就是一座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很是清雅。他问过父亲,为这幅画你至于对母亲动手吗?父亲啧啧着说,王鉴流传下来的好画不多了,好东西比什么都重要。乔振宇质问,比我母亲还重要吗?父亲无语。

在车上,乔振宇问李梦楠,你钢琴弹得不错呀,怎么就不弹了?李梦楠说,你懂得女人心里想些什么吗?乔振宇没说话,李梦楠凑近乔振宇轻声地问,你除了和我,这几年还有别的女人吗?乔振宇不住地嘟囔着,你问这个干什么?李梦楠抿着嘴笑,说,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你知道女人如何动心眼吗?那心眼动得让你毛骨悚然,让你防不胜防。我在波尔图原本不想回来的,可我觉得那里的男人我不喜欢,他们喜欢女人是为了女人做事,女人引诱男人也是为了证实自己的魅力。我渴望更多的东西,比如男人对女人的无私,或者说是忠诚,更准确地说是投入。乔振宇觉得有人在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手柔和无骨,抬眼一看,是李梦楠一手开车,另一只手抚在自己脸上。乔振宇推开那只手,因为车还在南山绕着山路,稍不留神就会溜下去。他想起父母的车祸,就喊着,你能不能专心开车呀!李梦楠笑着,你是不是很害怕?乔振宇说,我常常晚上被噩梦惊醒,浑身出虚汗。李梦楠问,梦到什么?乔振宇低下头说,父母没有脑袋的身子在我眼前跳动,满脸都是血,我给他们怎么擦也擦不净。李梦楠说,我回来了,你就不害怕了。车在一个观景台停下,是乔振宇喊停下来的。两个人站在那儿,远远的能俯视到团湖,像是一块玉石,玲珑剔透。乔振宇突然问李梦楠,王鉴那幅《溪山茅舍》是我父母给你的吧?说完,连他自己都很吃惊。李梦楠的眉头有些抖动,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想到的?乔振宇伤心地说,这幅画我记得很清楚,是父母讲的,他们很动感情。我就奇怪了,他们怎么能把这幅心爱的画给你,是不是你要挟了?李梦楠说,你回家找找,你父母那幅还在。只不过我让你父母给我临摹了这幅假的,因为我也喜欢。乔振宇逼问,谁临摹的,那么逼真?李梦楠说,那问你父母吧。车进入了市区,下班了,路灯都亮了,都是人流和车流。

按照乔振宇的生活习惯,每天早上要弹奏一曲《梅花三弄》。他跟学生们解释所谓三弄就是主题的三次不同变奏。古琴的泛音清、雅、洁、透与梅花的气质相吻合,古琴特有的泛音音色能让弹奏者演练更高的审美意境。其实乔振宇就是想让自己静心,追求高雅是他崇尚的。可这天的早晨他弹奏得很慌乱,泛音也没有了往日的亮色。他知道自己这几天心乱了,比父母去世时还惶惶。为什么乱不得而知,但他就是恐慌,肯定因为李梦楠的突然出现,还有那个南山小院。他想,自己怎么能听任李梦楠摆布,中了什么魔咒呢?李梦楠没有再联系他,好像风筝飞到了天上,下面牵线的人松了手,任凭他在天上飘来飘去。

一到学院,乔振宇就被教务处长喊去,说要听他的课。乔振宇知道这不是好事,问,听我什么课?处长说,你自己定,就是一个课时。乔振宇问,都是谁来?处长说,院领导和教研室的人。乔振宇再问,就听我一个人的吗?处长又说了两个人的名字,乔振宇一听,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乔振宇不耐烦了,说,到底杀几个?处长笑了,说,你就那么想被杀,现在想听你课的学生很多,你有点儿网红老师的意思,院领导就是想看看你怎么网红的。乔振宇走进课堂,见学生都齐刷刷地站起来,他很诧异,因为向来他进来学生都是懒散状态,他需要连续喊好几声安静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乔振宇问,怎么回事?一些学生喊着,我们喜欢你,你不能走。乔振宇说,谁要走了?大家回答,你。乔振宇的眼圈红了,他教学生的方式比较特别,他花了一年的时间重点教学生一种文化思路,就是无论做什么都不要盲从,不盲目从众,也不要盲目逆反,一定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想清楚了日后才不会后悔。乔振宇看了看,院领导还有教研室的人坐在最后面。还有不少老师也都走进来,手里都拎着装备,估计是摄像机或者录音机。乔振宇从讲桌下从容地取出一把二胡,说,这杆二胡就是阿炳,他是一个流浪的艺人,虽然皮包着骨却挺直了一根脊梁。绷紧两条青筋,坚持生命中最本质的成分,融纵横情感,合天籁之音。你们听他的《二泉映月》能感觉到那个刚直顽强的盲艺人在倾吐自己坎坷的一生。说着,他又从讲桌下拎出来那把古琴,他知道学院里对他在课堂上演奏古琴很有意见,说这是讲课,不是你的演奏会。乔振宇开始调琴弦,他一边调一边讲解,说中国的乐器大都没有品,就是靠手里自然掌握品位,音准很有松弛性。西方的乐器大都有品,比如钢琴和吉他,还有吹奏的各种号。小提琴没有品,但它的体量小,容易掌握。这就看出来中西乐器背后的文化异同。古琴跟做人一样,外表看不出来,一旦弹奏就马上能听出高雅和俗气。古琴的演奏还会有知音,也就是群人,都是有共识的音乐雅人。比如伯牙彈琴的时候心里想到的是高山挺拔,钟子期听罢赞叹道,你弹得太好了,简直就像巍峨的高山耸立在我的面前!从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伯牙琴技的高超和钟子期欣赏水平的高超是融为一体的。说着,乔振宇弹奏起《高山流水》。演奏完了,所有的音符都没有消失,而是继续充满感情地在教室里跳跃着碰撞着活跃着。教研室的人像是被磁铁吸住一样痴呆呆地戳在那儿,魂已飞到爪哇国。

晚上,乔振宇神差鬼使地回了父母家,他想看看父母都留下了什么,特别是那幅《溪山茅舍》还在不在。在父母的卧室,他看见每一个抽屉里都锁上了,还写着父母各自的名字。他找不到钥匙,好在能打开。乔振宇心虚,他觉得父母好像在盯着他。这时,李梦楠给乔振宇打了个电话,让他星期六上午务必去大元画店,帮她办一件大事。乔振宇心底害怕的东西终于来了,他忙问,什么大事?李梦楠吃吃笑着说道,你去了就知道。他打开一个个抽屉,在一个大抽屉里发现了王鉴那幅《溪山茅舍》,他抖开,看见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他怔了半天,不知道这幅画跟在南山小院里看到的那幅谁真谁假。他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是用紫绒布精心包裹的。乔振宇打开小盒子眼睛被凝固,周身在哆嗦,手指头也拢不成个形儿。盒子里面嵌着一粒掌心大小的田黄,造型是一个麒麟,雕工老到,寥寥数刀,麒麟的雄壮和霸气跃然而出,体现了田黄的皇家之派与贵族之气。这块田黄有皮有格有萝卜纹,质半通灵,凝腻如脂,寓意无限。他曾经听母亲说过一次,如果你爱他,你就教他收藏田黄,因为不但保值,而且有收益;如你恨他,你就教他收藏田黄,因为一旦走眼可能会血本无归,倾家荡产。那次是母亲给他看的,问他,知道是什么?乔振宇说,当然知道,是田黄,而且是清代的黄金黄田黄。母亲问,知道价格吗?乔振宇摇摇头,母亲拍了拍他说,现在的价格是二百六十万。乔振宇放回去,他记得父亲说过,这是他送给母亲的一份生日礼物。他向母亲求证过,母亲说,是。他当时问母亲,既然父亲给你这么重的礼物,你们还争吵什么?母亲笑了,说,争吵看着是利益,其实是我们之间对收藏认识的较量。乔振宇跟母亲说,我无法理解。那天晚上,乔振宇没有睡在父母的卧室,他不敢,他觉得自己驾驭不住这满屋子的收藏,而且有一次他心里竟然算起来价格来,吓得他在团湖走了好几圈,他不能打开这个芝麻大门。开车回来的路上,他闯了一次红灯,险些与一个过路的妇人相撞,他觉得那个特别像母亲。

星期六的上午,雨又开始下。

乔振宇来到了大元画店,来的人很多,大多是漂亮女人。乔振宇很惊恐,漂亮女人他见多了,但这里的女人都很妖娆。这些漂亮女人都在举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数字。乔振宇不懂,他没见过这阵势。其实他知道父母经常光顾这种场合,但他们从不让他跟着,说这里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乔振宇在人堆里看到李梦楠,她坐在中间位置,穿了一件藕白色长裙,头发束了一个大大的绾儿,装扮得很精致。她看到乔振宇笑了笑,乔振宇心一直突突跳,因为不知道李梦楠究竟让他做什么大事。举牌过程中,李梦楠很少举牌,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别人厮杀。看着看着,乔振宇看出些门道,原来是在做字画的交易。谁买谁举牌,在女人后面闲散地坐地一些男人,互相打着哈哈,说的都不是字画的事。李天智突然走到他跟前坐下,递过来一杯茶。李天智问,是那个女人让你来的?说着,瞟了下李梦楠。乔振宇点点头,李天智说,她回来不是为了你,你别自作多情。乔振宇问,你对她了解多少?李天智说,她早晚要跟你说你父母的那块田黄。乔振宇笑了,说,你不是也惦记着吗?李天智呷了一口茶说,我觉得你搁着也是搁着,不如卖给我,多少钱按照市场价走,我不会亏待你的。乔振宇问,你见过那块田黄?李天智说,你母亲原本要卖给我,两百六十万。后来你父亲反对,说那是他的心头宝。乔振宇问,现在多少钱了?李天智瞥了他一眼,还是这个价格,田黄没有涨价。不信,你可以问问那个女人。说着,李天智抬屁股走了。

乔振宇继续看着李梦楠,感觉出她是蓄谋已久。果然,交易到了最后达到高潮,亮出来是邹一桂的《腊梅流水图》。拍卖师兴奋地喊着,这可是从葡萄牙高价买回来的,绝品呀。乔振宇在父母那儿见识过不少名人字画,但还是被这幅画的新颖构图深深吸引住,一轮明月下横生出一株腊梅,树干苍老绽开新蕊,腊梅下有清泉倾泻,滋润着腊梅,画面上有轻风掠过,而风的感觉就是把腊梅的新蕊吹动了,摇曳出一种晴和。拍卖师介绍着,这幅画太难得,大家看到,这是清代宫廷画师邹一桂为乾隆六十大寿专门创作,又有乾隆爷亲笔题诗,印有乾隆御览之宝。有个女人问,底价多少钱?拍卖师张口就说,五百万。拍卖师的话音未落,乔振宇看到有人举了一个五百五十万。乔振宇眼睛盯住李梦楠,她竟然没有动。乔振宇觉得这画跟她有关系,因为葡萄牙就是李梦楠的代名词。乔振宇闹不清她为什么还不举牌。举了一个五百五十万后,没有再出现新的牌子。拍卖师有些紧张,镇定了一下才说,还有没有新价,那好,五百五十万成交。就在拍卖师拿出下一幅画之前,有人举出六百万。房间里有些骚乱,乔振宇看到是天晴在举牌。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还是没有人再举牌。拍卖师又在说着一二,乔振宇看到李梦楠开始举牌,她举的姿势很好看,牌子举得高,人的脑袋却埋在了牌子下面。人们只能看到牌子,看不到谁举的牌子。李梦楠的牌子上写着六百五十万,顿时屋子里议论纷纷。拍卖师很快就喊成交,于是落槌成交。

交易继续进行着,李梦楠走过来,似乎不认识乔振宇。这时李梦楠的手帕掉在地上,乔振宇连忙給她捡起来,他听到李梦楠小声地说,下面是明朝柳如是的《竹里人家》,是真的,估计两百万,你要买下来。乔振宇诚惶诚恐地说,我手里哪儿有钱,李梦楠弯腰接过乔振宇递过来的手帕说,成交以后三天内才给钱。很快,有人给乔振宇递过来一个牌子,乔振宇发现注册这个牌子的主人名字是李梦楠。乔振宇知道这个大事来了,他想走,因为他不想卷入这场布局中——虽然他不愿意被卷入父母的收藏狂热中,但他总能听到父母在布局,尽管他不想听,但毕竟跟父母住在一起。他熟悉这里的布局,李梦楠在父母那儿就是一个小提档,根本不入流。可乔振宇琢磨不透,李梦楠这个局怎么布,她想让自己在局里担任什么角色。乔振宇走了几步又重新回来,他有些好奇。李天智走过来提醒他,我是你父母的好朋友,她让你干的事情你要小心。我劝你一句话,人的本事压着运气你会活得更踏实,所以说,人不要过于贪婪。终于要拍卖柳如是的《竹里人家》了,画上是几个人围在酒桌前喝酒,背景是竹林。拍卖师说参考价是一百五十万。有人出了一百六十万,乔振宇看到李梦楠回头冲他嫣然一笑,不自觉举起写有两百万的牌子,所有人都像看西洋景般看着乔振宇这个生手。拍卖师果然拍给了乔振宇。李天智再次走过来,说,你是教古琴的老师,掺和这个干什么?这是假画,有人临摹柳如是。要是有人知道你是谁的儿子,还不得闹个沸沸扬扬,你在丢你父母的脸!乔振宇的脸在发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举牌,而且就是因为李梦楠的一个眼神。走出来后,李梦楠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谢谢你。乔振宇憋不住,问,那柳如是的画是真的吗?李梦楠说,真的和假的那么重要吗?关键是有没有价格,有就行了。乔振宇说,我不能拍一个假的。李梦楠呛了他一句,你父母做了多少假,你能知道吗?乔振宇不悦地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说着挂断电话。回到家天黑透了,他就觉得腿肚子乱颤。他感到自己不该去那种地方,父母趟过的浑水绝不能再趟。他后悔与李梦楠的交往,他恨自己没有定力。

那天晚上,乔振宇弹奏《梅花三弄》,越弹越乱。天下雨,乔振宇出不去了,只能在家里继续憋着。他回家常常是先打开音响,总听的就是那几段,其中箫和古琴演奏的居多。乔振宇在课堂上就这么说,箫是中国民乐的魂,古琴是中国民乐的胆。箫能让人倾诉,古琴能叫人心静。下雨前他能看书,他往往坐在窗户前,因为透过窗户能看见远处南山的山貌。南山很像女人的乳房,他记得跟李梦楠去南山他曾说给李梦楠听,李梦楠嘲笑。乔振宇不理会,在他眼里南山的乳房很饱满。母亲说过他,你现在这么聪颖,是小时候我的奶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过了冬天入春了,满街的花都开了,花香随着春风浸润着各个角落。

乔振宇不再跟李梦楠来往,李梦楠打电话他也不接。有一次,李梦楠到艺术学院去找他,他竟然躲进厕所三个小时不出来。他渐渐觉得自己每天早晨弹奏《梅花三弄》有了静心,泛音出现了亮色。那天下午,乔振宇去李天智的店,李天智诡秘地对他说,没有听说你那女人出事了?乔振宇心里一跳,说,不知道啊。李天智说,那就是一个祸害,我不知道祸害到你没有,早晚的事。那天,乔振宇没有在李天智的店里弹古琴,尽管有不少人等着欣赏。李天智懊悔地说,我应该晚点儿跟你说,你这个人就是毛病太多,情绪不好了就不弹琴。乔振宇失魂落魄地在团湖边上走着,有人打招呼,他视而不见,他两只耳朵也是嗡嗡的,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一天晚上,两个警察敲开他的门,乔振宇正在把古琴上的钢线换成丝线。他觉得钢线太脆爆,还是丝线有韵味。他赞成东汉桓谭在《新论》里说的八音之中唯弦为最,而琴为之首。乔振宇看见警察有些紧张。其中一个高个警察问他,你对李梦楠了解吗?乔振宇说,她算是我以前的女朋友。高个警察笑了,说,就凭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不了解她。李梦楠说得对,你真的不知道。乔振宇愕然了,忙问,她犯了什么罪?高个警察对他说,我们能看看你的房子吗?乔振宇说,不能。矮点的警察说,为什么呢?乔振宇说,如果我涉及你们的案子?你们有搜查证就可以看。高个警察说,你怎么证明你没涉及这个案子呢。乔振宇问,那你们说说,我怎么涉及这个案子了?矮个警察说,你和李梦楠是不是有过男女之欢?乔振宇被问怔了,他想起那天在父母家卫生间里的接触。高个警察问,什么时间还记得吗?乔振宇说了那次的时间,高个警察点点头,说,这个女人事先是有考虑的,她知道怀孕后一般不会被判得特别重。乔振宇问,李梦楠怀孕了?矮个警察回答,跟你小子有的,按说应该五个月了,与李梦楠的怀孕时间完全对应。乔振宇蹲地上哭了,他觉得入了李梦楠的套。高个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她是不是给过你五万块?乔振宇一愣,突然想起来李梦楠到学院找他那次留下一个信封,因为他不愿意看就丢在抽屉里。他回答,她到学校找我,我没见,她给我留下一个信封,我没打开。矮个警察问,你居然没有打开?乔振宇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信封递给矮个警察。矮个警察仔细观察一番,对高个警察说,真没打开。他把信封递给乔振宇说,你打开看看。乔振宇打开,掉出一张卡,还有一张纸,上边写着:这是你上次给我举牌挣的五万,如数给你。你不理我,或者说你恨我我都能理解,我真的爱你,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高个警察看完后对乔振宇说,这封信我们要带走,你暂时先留着这张卡。乔振宇说,这不是我的钱,我不会要的。矮个警察笑了,说,是不是你的,案子结束后就知道了。

两个警察走前一直四顾看房子里的东西,其中矮个警察说,你父母都是著名的收藏家吧,听说出事故在福建死的?乔振宇说,我认为是被人害死的,当地警察一直没有破案。矮个警察握了握他的手,说,我们和福建方面一直没有放弃,放心,所有的案子都会破的,这是我们警察的职责。乔振宇送两个警察出来,在门口问,她是真的怀孕了吗?高个警察嘿嘿笑了,肯定怀孕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乔振宇再问,她犯的什么案子?矮个警察说,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反正这个女人不简单。

乔振宇失眠了,失眠了一个月以后,体重急剧下降了十几斤。于是,在恐慌中开始四处找药,吃多了就感到害怕,因为不知道那药是什么成分,吃了就掉头发。他弹不了琴,想着李梦楠现在是什么样子,想她肚子里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父母突然去世了,又来了一个李梦楠。乔振宇不想在家待着发闷,到古琴店找李天智。李天智告诉乔振宇,李梦楠惹了大祸,买了一幅王鉴的假画《溪山茅舍》,卖了两百多万。乔振宇说,我真不知道这事。后面李天智说的这句话震惊了乔振宇,知道这幅假画是谁给她的吗?乔振宇看着李天智神秘的表情,茫然地摇头,她没跟我说过这事。李天智悄声说,是你母亲。乔振宇红着眼睛喊了起来,你瞎说,我在父母家看过这幅画。李天智笑了,李梦楠听你母亲的话离开你去葡萄牙,但要挟你母亲给她一幅名画,结果你母亲就给了她王鉴的画。乔振宇问,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李天智说,你问你母亲去呀,反正现在李梦楠拿着这幅画私下交易,被人家举报,让公安局抓了!乔振宇对李天智说,那怎么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李天智不高兴了,吼道,你母亲跟她交易这幅画时我在场,当的证人!乔振宇像被雷击了一般,他攥住李天智的手半天没有松开。他的心在翻滚,这说明李梦楠说的是真的,很有可能是父母找人临摹了这张画,而把真画留下来。他丢了魂一般去了父母房间,没开灯,坐在昏暗的地毯上,好像看到母亲站在门前在等着他。乔振宇从上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每次从学校回来都能看见母亲站在门前,他觉得母亲能先知先觉。墙上的父母合影朝他微笑着,乔振宇的泪水扑面而来。他站起来,冲着父母喊着,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不是爱我,你们是在害人也害己。说完,他就毫无节制地哭起来。他找出父母留下的王鉴的《溪山茅舍》,然后卷起来直接送到了上次找他的高个警察和矮个警察手上,说,我证明李梦楠没有骗人,骗人的是我父母。说完就走,矮个警察跑出来,说,这幅画你留着,我告诉你,你不能这么轻易就相信她。接着那个高个警察也走出来说,记住了,我叫田文海,他叫左大壮。

转天是星期六,乔振宇开车去了南山,他还在理着纷乱的思绪。那个矮个警察说不能轻易相信她,指的是什么。到了那个清水山房,还是几个月前来时的景致,只不过到了深处听到了古琴声。他循声而入,见那个搁琴的案子上有一个七旬老人在弹琴,弹的是什么,乔振宇居然没听出来。那个老人见他进来停住手,客气地问,您找谁?乔振宇觉得很奇怪,难道那个天晴是老人的什么人。他说,我找一个叫天晴的女孩儿。老人摆摆手,说,我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什么叫天晴的女孩子。乔振宇傻了,说,半年前我在这里碰见她,她给我们做饭沏茶啊。老人叹口气说,这院子原本我是交给我儿子打理的,结果他瞎折腾,弄得到处有人向我告状。后来,我重新收回来了,他就是一个败家子,是我脏了这块清净之地。乔振宇凑近琴案,见是一架杉木古琴,有年头了,有些破旧,上面刻画着“流泉”两个字。老人问,您也懂得古琴吗?乔振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问,您刚才弹奏的是什么曲,我怎么听不出来?老人笑了笑说,我自己随兴弹的,就觉得风和日丽。我弹琴也是和畅为事,以清雅为本,琴声出于木,而弦所以扬其声。乔振宇被什么震动了一下,朝老人深深鞠一躬,说,您在点拨我。老人忙站起来,拱手说,我不是這个意思,千万不要说我点拨你。乔振宇从南山上开车下来,觉得纷乱的思绪在舒展,他看见南山下的团湖在午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令乔振宇愕然的是,半个月后,乔振宇居然接到了李梦楠的电话,说她已经出来了,要和他见面吃饭。乔振宇本想问她怎么出来的,但还没张口对方就挂了。乔振宇觉得李梦楠就是一只灵猫,总是不断地寻找着捕食的对象。他找到上次到他家的那个田文海,因为留了他的电话。田文海给他回了电话,说,确实是放出来了,因为王鉴那幅假画是你母亲给她的,她坚持说她不知道是假的,她有权利去交易。另外,我们的证据也不充分。乔振宇周身起了鸡皮疙瘩,但他没说什么。田文海对他说,你父母的案子我们正在侦办,有需要你的地方还得找你。

初夏,蝉鸣四起。

两个人在团湖边的一家饭馆面对面坐着,乔振宇什么也不问,看着桌面上摆着他爱吃的白汁圆菜,蹲着巴肺汤,还有一盘响油鳝糊。李梦楠微笑着问,你喜欢吃的是不是这几道菜啊?乔振宇下筷子吃起来,李梦楠嗔怪着,你连客气话都不说呀。隔着桌子,乔振宇注意观察她的肚子,确实有了孕相。李梦楠笑了笑,说,刚才看我们的儿子了吧?大夫说再过不多久就生产了。乔振宇尴尬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问,你怎么出来的呢?李梦楠说,你怎么这样迫不及待地问啊?什么地方能关住我,我能进去就能出来。乔振宇看着李梦楠,想问你明明知道王鉴的画是赝品,为什么还去私下交易。想到这儿乔振宇毛骨悚然。李梦楠幽幽地说,找你来就是为了孩子。乔振宇开始发毛,他不知道李梦楠下面要拴什么扣子,然后诱使他上套。乔振宇递给李梦楠那张五万的卡,说,你刚出来肯定需要钱,这是你的。李梦楠没有接,说,是我执意请你去举牌的,那是你的酬劳。乔振宇说,都说我举牌的那幅柳如是的《竹林人家》是假的,你为什么还让我举让我成了笑柄?我父母做这行,我是艺术学院的老师,从来不沾的,你却让我继承了父母的衣钵。就算是我父母对不起你,你为什么骗我呢?李梦楠笑着,你父母骗我,不知道我也爱骗人吗?乔振宇吃不下饭,他就觉得对方在一点点地撩拨让他心愿臣服,然后完全进入她自己的领地。李梦楠笑了,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现在想摆脱我,觉得我报复你母亲,坏你家名声。乔振宇悻悻地说,你就是这样,这都是你设计好的局。我母亲给你假画我不知道,再说,你也没跟我说过!你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李梦楠吐出一句话,你母亲让我进了拘留所,我也为你怀了孩子,你也得对我表示补偿吧。乔振宇梗着脖子问,让我补偿什么!李梦楠说,你有一件叫响的东西,就在你家里放着。乔振宇想了想,你要什么?李梦楠说,清代的田黄,现在价值四百多万了。乔振宇哆嗦了一下,问,你就为这个怀了孩子?李梦楠说,你父母当年从福建莆田拿走的,当时拿走的价钱是六十万,你父亲告诉人家这已经是最高的价格了。乔振宇诧异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梦楠说,我什么不知道,我就是一只馋猫,有了腥味儿就能闻到。

团湖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被风吹得时隐时现。那些水鸟就在雾气中飞翔,有时会飞得很低,能看见那腹部白色柔软的地方。

乔振宇陡然想,父母当年拿田黄是在福建莆田,而最后死在了那里,这是巧合,还是里边有缘故。他觉得李梦楠甚至李天智都知道父母这块田黄,而当初父亲和母亲都对他说,这块田黄无论如何不要拿出来,你就留着,将来你有了孩子,你再留给他。乔振宇问过父母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父亲叹口气,母亲说出了缘由,你拿出来就会有杀身之祸。乔振宇没再问,只是父亲叮嘱他,知道咱家有这块田黄的人不多,但谁问你都是有想法的,你都要千万小心。巴肺汤凉了,乔振宇喊服务员热一下。李梦楠有些心急,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给我拿出来?我给你钱,不是白要你的!乔振宇扭过脸说,我不需要钱。李梦楠说,我需要,我在波尔图就被人家拿走了店,那是我辛苦经营的。我现在要回去收回来,属于我的不能这么轻易就被人家拿走。乔振宇说,你给我钱,你说你有多少钱?李梦楠笑了,你想要多少?乔振宇无话了,巴肺汤热好端上来,有些腥气,但却很好喝。这道汤是母亲喜欢的,她总带着他到这里品尝,说他爱生气,肺里有气泡,需要调调。李梦楠给他舀着汤,说,过两天北京要搞拍卖,我就是拿过来用用,震震别人。用完了再给你,你别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她跷着腿,那双光滑而洁净的腿把乔振宇耀得睁不开眼。乔振宇问,你拿什么担保,要是拿回来的是假的,我父母亲在九泉之下能饶恕你和我吗?李梦楠悻悻地说,我怀着你的儿子。乔振宇站起来,说,我怎么能见得是我的呢?李梦楠咯咯地笑,全然不顾别人的白眼,好,等着我生出来,做亲子鉴定,或者抱给你看看,长得像不像你!乔振宇不满,喊着,你也不能拿孩子做赌注啊。李梦楠也不示弱,我拴不住你,起码孩子能拴住你吧!

团湖上的雾气越来越重,四周的楼房都被雾气罩住了,只能听见水鸟在湖面发出的嘎嘎叫声。两个人走出饭馆,在一条铺满石头子的小径上走。乔振宇心痛了一下,父母来团湖看他时,三个人就经常走这条小径,走起来鞋子碰石子会沙沙作响。他恨自己,平常弹起古琴是那么静心敛气的,讲起古琴的那种文化精粹也是头头是道,可就是在欲望上败下来。筑起来的堤坝因为一只蚂蚁而溃败,覆水难收。李梦楠说,是不是想着怎么拒绝我?你最晚后天就得拿出来,别耽误了我北京拍卖的大事。乔振宇眯缝着眼睛,几只水鸟落在他的脚下,他蹲下来,看着水鸟在四处寻食。乔振宇说,我父母的这块田黄是不是拿走了就拿不回来了,即便回来也是一块假的?李梦楠诡秘地,我拍卖的是假的,我说了会把真的给你留下。乔振宇霍地站起来,你就不怕警察再抓你进去?李梦楠老练地拍了拍乔振宇的肩膀,现在有多少拍卖是真的?两人分手时,乔振宇把那张五万的卡塞给李梦楠说,我估计你南山小院的租金还没有给人家,别欠账了。

转天早上,乔振宇心事重重地到了李天智的店。李天智急切地问,北京拍卖会是不是你父亲那块黄金田黄要拍卖?乔振宇矢口否认,李天智再问,李梦楠是不是找你要了?乔振宇依旧摇头,说,我不是你们圈里的人,我也不会卖什么田黄。李天智叹气,有些东西不能拿出来,拿出来就是大祸。这时,进来几个买琴的主顾,进来就在那里乱弹。李天智忙过去说,这古琴都是娇气的,不能这么弹。有一个横着嗓子说,那你说怎么弹?乔振宇走过去坐在一张古琴前,静了一会儿,开始弹奏《十面埋伏》。弹着弹着,乔振宇触曲生情,感觉自己也跟项羽一样在乌江旁十面遭埋伏,都是硝烟翻滚,耳听战鼓震天。乔振宇想离开这座城市,他跟院领导请假,院领导说,过两天省里会有人来听你的课,你不能走。约定的那天晚上,李梦楠杀进了乔振宇房间,说,你给我田黄,我就用两三天。乔振宇说,如果你给我的是假的怎么办?李梦楠说,我就死给你看,行了吧!乔振宇眼圈红了,说,我没了田黄不要紧,你为了这个再进监狱关个二十几年值吗?李梦楠说,你为什么总想让我进监狱呢?乔振宇戳着指头对她说,是我让你进吗?是你自己非要往里钻!李梦楠说,那是我的事,我死了也跟你无关吧。乔振宇生出火气来,说,你不是怀着我的孩子吗?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李梦楠说,当初你父母给我看田黄,就对我说,只要你能离开我儿子,我儿子一旦跟别的女人结婚,我们会给你做补偿的。乔振宇冷笑着说,没有人证明。李梦楠说,我看见了田黄,这是事实吧。乔振宇问,我拿给你田黄多长时间?李梦楠说,两三天,我已经找到高手模仿了。乔振宇霎时僵在那儿了,说,我要是就不给你呢?李梦楠急了,你要是不给我,我就死在你面前,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横在肚子上。

乔振宇带着李梦楠去了父母家,下雨了,雨水从车窗玻璃上滑下来,很像是人的泪痕。乔振宇知道那是父母流的,进了卧室,他无奈地拿出田黄。李梦楠接过来小心谨慎地揣在怀里,喃喃地说,这石皮太漂亮了,萝卜纹也有韵味。她贴过来紧紧抱住乔振宇,轻轻地吻他一下。那嘴唇湿漉漉的。乔振宇麻木地没说话。李梦楠抚摩着乔振宇的脸,说,我们的儿子生下来,你给起名字。乔振宇的嘴在抖动。李梦楠说,田黄在家就是石头,在市面上就是黄金。我会让你在拍卖会上看到你的田黄怎么由石头变成黄金!乔振宇眼角潮湿了,冷冷地说,你做不出这么好的田黄,迟早会被发现。李梦楠说,你怎么知道不能。乔振宇说,古琴也有假的,可我一弹就知道真伪。因为假的发不出真正古琴的那种神魄,只有真的才能发出天籁之声。

走出父母家的楼房,已经是黄昏。要变天了,风吹过来带着水味儿。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所学校跟前,这学校就是母校。他骤然想起,在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一天下午,忽然狂风卷着大片大片的乌云压过来,很快像黑锅底一般,接着大雨如注。放学的时候,雨夹杂着风还没有停。窗外黑沉沉如黑夜一樣,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玻璃。教室里开了电灯,班主任想等雨停了再放孩子们走,就继续领孩子们唱歌。可左等也不停右等也不停,风声像是海啸的动静。班主任担心太晚了,只好放了学。学生们一齐涌向门口朝外挤,被一盆盆大水泼成落水的小鸡子。父母是从来不接他的,全是自己回家。他看见一个乐器门市部,就走进去,他看见了一架古琴,有一个人弹的琴是那么悦耳动听。那个弹琴的就是李天智,算起来他也是自己的启蒙老师。

他还是开车去了李天智的店,李天智张口就问,你把田黄给了李梦楠?乔振宇很想哭,又克制着自己。李天智说,李梦楠有一个作假高手,特别是田黄,几乎能够以假乱真。乔振宇说,我没有给她,那是我父母的命。李天智眼睛一亮,激动地说,那就好,保住它,你就当你父母的命一样去保。乔振宇问,我家有田黄的事市面上怎么知道呢?李天智说,这座城市就这么大的地界儿,谁有了宝物不都得满城风雨。你父母从福建回来的时候曾经在一次饭局上露过,就一分钟。可就这一分钟,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好东西谁都惦记着,就像点了穴,中了魔。两个人正说着,一个穿着很休闲中年男人走过来挨着乔振宇坐下。男人握了握李天智的手,说,你应该认识我呀?李天智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句,罗老板。乔振宇才想起他是大元画店老板,就晃了一眼。罗老板看了乔振宇一眼说,上次你去我那儿举牌,应该说出是谁的儿子,我跟你父母很有交情。李天智问,罗老板是不是也为了田黄而来呀?罗老板笑了,对乔振宇说,你不该跟李梦楠混在一起,她一直在骗人。骗完我再骗你,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你的,我跟她也有一腿。乔振宇站起来就要走,罗老板拽住他,说,你听我说完,你那田黄有多重呀?乔振宇说,这跟你有关系吗?罗老板说,估计有两斤吧。李天智吃惊地说,你怎么能知道它的重量呢?罗老板继续问,能跟我说说是什么造型吗?乔振宇说,这是我父亲的,我没有义务告诉任何人。罗老板说,应该是麒麟对不对?落款是谁的印章?乔振宇拨开对方的手说,我不想回答你的任何问题。罗老板说,你不想知道你父母的死因吗?就这么蹊跷地被撞死了,那三百万也不翼而飞。乔振宇动了心思,他看见罗老板微笑着,像是一个猎手看见了猎物,但又不慌忙举起枪。

沉默片刻,还是李天智打破僵局,对乔振宇说,这也不是秘密了,你就告诉他吧。但你告诉他之前,先让他说你父母的死因。乔振宇重新坐回来,问,我父母在福建莆田的时候,你在哪儿?罗老板说,我在北京,但我知道那三百万的老挝石在谁手里。乔振宇头嗡了一声,情不自禁地问,在谁手里?罗老板说,我保证告诉你这个人是谁,但现在不行,因为我没有看到田黄的落款,无法印证它是真是假。你父亲曾经拿过一个给我看,我以为是真的,结果找高手看是假的。我问过你父亲为什么骗我,你父亲说这是他的心脏,不能摘走,摘走人就死了。李天智在旁边搭话,要是告诉你落款,你是不是就告诉他他父母的死因。罗老板摇头说,他不告诉我落款我也能知道,关键是他必须告诉我这是不是他拿出来的。乔振宇越发感觉到父母的死不简单,背后肯定有鬼,不但是三百万,很有可能是因为这块田黄。他知道这块田黄的落款是著名的“林”字,他虽然给了李梦楠那块田黄,但他为田黄拍照了无数张照片还有录像。说来,乔振宇是个有心人,他连续几天仔细观察田黄,然后跑到书店去查,他要知道这块田黄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价值和背景。后来他觉得还不够,就跑到市场看田黄,逐个去抚摸,感受父亲留下的田黄是个什么手感。罗老板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琢磨应该是“林”字,林文举先生。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块田黄,乔振宇看完险些没晕过去,这简直就是家里那个麒麟的翻版。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来,十分酷似,油脂感极强。罗老板笑着问,是不是与你家的田黄一模一样?乔振宇点点头,他说不出话。罗老板问,你再仔细看看?乔振宇又拿起来认真观察,慢慢地看出区别,说,就是红筋多了一点儿,也仅是一点儿。罗老板说,这是老挝石中的极品,与田黄石极为相似。这是你父亲骗我那块,我当时给了你父亲六十万。我现在恳求你,把你父亲那块拿出来对比一下。乔振宇一口回绝,说,不可能。罗老板不高兴地问,我告诉你你父母的死因,不比这块田黄重要?乔振宇说,我不会把那块田黄拿出来,它就是我父亲的灵魂。罗老板诧异地问,那你为什么把它给了李梦楠?乔振宇问,你怎么知道的?罗老板说,我怎么知道的,李梦楠要拿我这块假的去拍卖,给了我三十万。乔振宇顿悟,李梦楠是里边的操手,自己就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她吊来晃去。他问罗老板,李梦楠怎么知道我父亲给你的假田黄?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交易?罗老板说,那是我们的事,李梦楠太贪婪,我想和你直接交易。乔振宇冷冷地拒绝,说,我跟谁也不交易,这块田黄我不能拍卖,我说了要留着父亲的念想。罗老板说,我不要你父亲的这块田黄,我就拍卖我这块假田黄。我说的交易就是你不要把真的拿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交易!而且我还告诉你,你父母坑了福建的一个朋友,我这也是给他个交代。乔振宇说,那是不是他害了我父母?罗老板说,那就是你的猜测。乔振宇失魂落魄地回家,躺在床上连续做着噩梦。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脑袋,血淋淋地戳在家门口。他激灵爬起来给派出所田文海打了一个电话。他想,若通了就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如果关机了就算了。电话居然响了,但很久没有人接。乔振宇有些赌气,把手机关上睡觉。

早晨起来,天色呈橘黄色,乔振宇看课程表有两节课。中午,乔振宇一般都到学校吃饭,他觉得学校的食堂很有气氛,总会有学生围在他周邊,能看到一只只清澈的眼睛,还有简单的表情。他会在吃完饭后给学生们弹古琴,哪个学生要是愿意弹都跑去洗手,回来后给乔振宇伸出一双干净的手。还没等乔振宇吃饭,田文海和左大壮先后走到他餐桌旁。田文海说,昨晚为了一个案子蹲堵,我把手机静音了,再给你打就是关机的声音。左大壮说,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拍卖的事?摆在玻璃窗里的是不是你父母的真田黄?乔振宇点头。田文海笑着问,你怎么能证明?如果现在就已经调包了呢?乔振宇自信地说,我去看过,我家的东西我知道,错不了!左大壮又问,这肯定是你给李梦楠的,能保证现在预展的这个就是你给她的?田文海说,你是弹古琴的,不是做这行生意的。乔振宇蓦地沉默了,他真的无法回答。田文海说,我们调查了,这家拍卖公司的一个大股东是福建莆田人,如果调包了,就跟他有关系。乔振宇一惊,说,我听李梦楠讲,我父亲当初买这块田黄的时候就做了假,地点在福建,是不是他?田文海说,水落的时候,石头就出来了。左大壮拍了拍乔振宇的肩膀,叮嘱说,李梦楠还给你田黄的时候,你一定要让我们在场,否则很难抓住她的把柄。乔振宇低下头痛苦地说,她下个月就要临产了,有可能是我的孩子。田文海嘬着牙花子说,真没见过这么能算计的女人,但她也被那个福建人操纵着,这里面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内幕。乔振宇的头皮阵阵发麻,他觉得一张大网已经撒下了,自己就像一条肥硕的鱼拼命朝里钻。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父母坑了福建人,福建人找罗老板要父母的这块真田黄,罗老板又找了李梦楠。环环相套,勾打连环。一块田黄石,引起这么多的险险恶恶和是是非非。

转天是星期六,乔振宇忐忑不安地走进拍卖大厅,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要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大厅里人渐渐多了,拍卖师已经走上了拍卖台。忽然,乔振宇觉得身边有人,转眼一看是李梦楠。李梦楠说,一会儿就拍卖了,拍卖完了,买主不会马上把真的田黄拿走,等到他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晚上,我把真的给你拿回去,我知道这是你的魂儿。这时,乔振宇看到田文海和左大壮也在大厅里晃悠,有时甚至走到他们跟前,他见李梦楠并不紧张,知道李梦楠不认识这两个警察。乔振宇的眼睛找着罗老板,问李梦楠,你用什么办法降伏罗老板的?李梦楠笑了,你也知道罗老板,看来他找你摊牌了。乔振宇说,你给我解释。李梦楠说,我给他分红,他要是不依从,我就把他收你父亲假田黄的事情抖搂出来,让他名誉扫地。乔振宇眯缝着眼睛,你们还有名誉吗?李梦楠悻悻地道,你别这么说话,你父母比我們狠多了。说完扭脸走了,这句话说得乔振宇的心针扎般地疼,父母在江湖上的败笔成了他的心结。

拍卖会隆重地举行,压轴时拍卖师终于把田黄拿出来。他介绍得很详细,乔振宇有些紧张,他想见到那个福建人,是父亲坑了他,但很有可能这次父母在云南的车祸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当然,这只是怀疑。李天智不声不响地坐在他旁边,对他说,今天肯定热闹。乔振宇看到罗老板了,他第一个举起牌子,上面是三百万。很快就有人开始抬高价格,三举两举就到四百五十万。罗老板从容地再次举到了五百万。乔振宇问李天智,真的是罗老板买吗?李天智说,他没那么大实力,背后肯定还有人。乔振宇问,你能替我打听打听真正的买主是谁吗?李天智说,不知道,你现在看到的这是表面,真相永远不会浮出水面。乔振宇问,你为什么对这个那么感兴趣?李天智说,你让我说实话?乔振宇说,当然。李天智叹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能弹出这么清冷的古琴曲的没几个人。我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干了,古琴没多少人买,现在连厂家也不愿意出了。乔振宇不高兴了,说,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回答我的话。李天智看了看四周说,有人让我监视你。乔振宇问,谁?乔振宇突然看到又一个举牌子的人,那人的面孔他见过,但想不起是在哪里。那人把价格提到了五百五十万,所有人都怔住了,拍卖师连问三遍无人再应,于是一锤定音,全场一片掌声。那人很快退出拍卖场,乔振宇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只看见太阳刺眼地在天上挂着,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有风拍在脸上,柔柔的,但很冰冷。

乔振宇急匆匆地赶到父母家,开始翻腾父母的老照片,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终于,他在一个相册里找到了那个人和父母的亲密合影,那是在团湖边上的一家鱼馆。那天,他也去了。那个人说的就是福建普通话,在言谈中,乔振宇知道他是福建靖江人,跟父母因为收藏而认识许久了。父母那天在餐桌上谈笑风生,很少这么默契。那天在家里,父母非让乔振宇弹一段古琴《十面埋伏》。乔振宇拒绝了,说,弹古琴是需要心境的,不是谁让弹立马就能弹出来的。父母也不恼,他听到谈得最多的就是这个福建人老实,容易相信人。李梦楠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在你父母家?乔振宇说,你说我能在哪儿呢。半个小时后,李梦楠来了,把盒子放在桌子上说,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魂?看完了,给你三十万借用费。乔振宇打开,见是那块田黄,他慢慢看着,然后一点点抚摸着,发现总是有点儿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手上的感觉很涩。李梦楠问,你看儿哪不对?乔振宇突然发问,那个福建人拿走了真田黄对吗?李梦楠噘着嘴,我能骗你吗!乔振宇说,你们为我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局,不就是为了拿走我父母收藏的真田黄吗?李梦楠火了,你说说这假在哪儿了?乔振宇说,我再说狠点,这个福建人是不是设了我父母车祸的局,让他们死了都有家不能回?李梦楠脸色大变,说,你胡说什么,你父母的死跟人家没关系。乔振宇眼睛里好像充满了血,他看到的李梦楠都是红色的。他问,你在里边扮演了什么?他们会给你什么好处?你会出卖我,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李梦楠哭了,说,我是要嫁给你的,我凭什么要陷害你?这对我有什么好。说完,李梦楠哭得越发厉害,乔振宇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他听到有人敲门。

田文海和左大壮走进来,让乔振宇意外的是,后边还跟着李天智。李梦楠还在抽泣,她完全没注意到这三个人已经围住了她。田文海对怔怔的乔振宇说,我让李天智告诉你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李天智拿起那块田黄,看了一会儿才说,这块是老挝石的极品,颜色和形状与你父母那块田黄极为相似。他们在接口处注入红色的细线,那说明造假者是下了功夫的,这就与田黄石的震格极为相似,外用树脂等原料包上一层皮儿,个别地方做了类似萝卜纹的处理,这样应是皮格纹三者都有了,然后再请一个高手雕琢成麒麟。请这个高手的价钱大约在三万元。李梦楠完全清醒过来,愤怒地说,你有什么证据?你这就是血口喷人!乔振宇没有表情,他看见李梦楠在发火的时候突起的肚子一起一浮。田文海告诉乔振宇,我给你带来了你父母的真田黄。说着从兜子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真的和假的摆在一起,乔振宇眼睛发晕,他定睛了好久才勉强看清楚,因为恍惚中他看到的一颗是父亲的脑袋,另一颗是母亲的脑袋。李梦楠揪住了乔振宇的脖领问,他们是什么人?告诉我!田文海没说话,左大壮掏出警察证晃了一下,说你先前的案子是我们另一拨人办的,现在轮到我们这拨人上场了。李梦楠死死盯着乔振宇,吼叫着,我是真心爱你的,为了保护你我才这么做,要不人家早就弄死你了,可就是你出卖了我!乔振宇看见李梦楠喊着肚子疼就倒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抓起手机叫了救护车。

夏天最经常的就是下雨,乔振宇觉得这几个月就没见过晴天。他在周末的黄昏,开车去了南山。太阳在西山上跳出来,显得艳艳的,越朝南山上开越觉得山里有风。乔振宇打开车窗,那股子凉爽的风就在车厢里弥漫着,跳跃着。李梦楠在医院生了一个小子,亲子鉴定的结果真是自己的孩子。他想见李梦楠,被她拒绝,说只要他出现她就自杀。罗老板和那个福建人已经被拘留,田文海告诉乔振宇,你父母的车祸不是他们背后做的,真的是发生了意外。你父母赚来的三百万老挝石不翼而飞,至今下落不明。估计他们是想给那个福建人,觉得对不起人家。乔振宇迷惑了,问,如果是这样,福建人直接找我要回田黄不就完了,为什么费了这么大劲儿布这个局呢?田文海说,他们知道你不会给的,就想出这个办法。乔振宇还是不解,说,那为什么李梦楠说他要杀我,是她替我解围。左大壮说,福建人急了可能这么说了,也可能李梦楠会替他这么做,但也就是说说而已。

到了南山那个清水山房,已经约好的老人在等着他,给他沏了一壶上等的普洱。老人说,茶本就是一片普通的树叶,它被我们发现被饮用,都不是它所想的。但因我们发现了它,它开始变成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它无言,它悸动,它欢喜……也都是我们替它说的。老人问,你弹奏什么?乔振宇坐在琴案前,说,《关山月》吧。曲子很和缓,他逐渐看见一轮明月在升起,山谷里没有了风,只有偶尔的鸟啼,再就是潺潺的泉水声。他看见老人睡着了,胭脂般的月光抚慰在小院的地上。他想起田文海跟他说的一句话,跟福建人谈得最多的就是这块田黄,那是福建人的命。我才知道,有时候收藏什么并不重要,而是他想收藏的一定是他的命,他总是要把自己的命拿出来看看,然后不停地抚摸,行里人管抚摸又称为润。你想想,人家的命被你父亲拿走,天天让你父亲去抚摸,他不得疯了。他不是去要回田黄,是想要回自己的命,然后天天润着它。远远的有婴儿在啼哭,南山上住的人很少,乔振宇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儿子在医院里,是李梦楠守着。

他给田文海打了一个电话,说,那是我儿子,我能不能抱回来?田文海说,不能,李梦楠每天都需要喂奶,儿子没了,李梦楠还怎么喂呢。乔振宇听不明白田文海的话,又不好再说,于是就说出自己的话,我想把那块田黄还给福建人,你能告诉他吗?那端,田文海意味深长地说,你说的这句话出乎我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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