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学术疑论初探
2022-01-15萧子扬
萧子扬
(中国农业大学 人文与发展学院,北京 100193)
一、问题的提出
“我国以农业为本,人民的大部分全是务农,或作农业副产物的工作。所以农间生活实在是我们现在最切要的一个大问题,较比都市生活所产出种种问题切要得(的)多……要是不研究乡村里生活的状况与技术的情形,分别他们的好处坏处,引导他们向进步的方面发展,成为能自治之国民……那就是‘贤人政治’的思想”①陶孟和:《孟和文存》,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59-62页。。1925年,我国老一辈社会学家陶孟和在《社会调查》一文当中强调,由于“我们中国人是一个哑国民。人民的欢乐,人民的冤苦,一般生活的状态,除了写诗歌小说以外,绝少有记出来的”,导致农间生活这一“最切要的大问题”被长期忽视,必须在社会调查的基础之上“发同情谋救济的方法”。可见,这是一种把近代乡村界定为“有问题的乡村”的倾向,旨在强调以衰败和崩溃等为标志的乡村问题已经成为一种“主流映像”,亟待拯救和改造。的确,在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的历史转型进程当中,我国发生了一场“大脱嵌(Great Disembedding)”的轴心革命②资中筠:《士人风骨:资中筠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页。,“旧时代的矛盾依然存在,新的社会矛盾又闯了进来”③王先明:《乡路漫漫:20世纪之中国乡村(1901-1949)(上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7-18页。,导致农业恐慌、农村凋敝、农民破产、农地荒芜等乡村危机全面暴露,几乎所有的政党政派都将其写入政治纲领当中,也激发了一大批知识分子争相给出解答方案,并最终将许多方面的讨论归结于乡村发展(乡土社会向何处去、中国农村的出路在哪里)的问题上。总之,拯救和改造成为了近代中国乡村建设的主流话语④李向振:《国家视野下的百年乡村建设历程》,《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事实上,“一部中国近百年史,从头到尾就是一部乡村破坏史”⑤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邹平:乡村书店,1937年,第1-458页。。正如梁漱溟所言,以乡村破坏为标志的乡村问题始终贯穿于我国百年现代化进程当中,其实质就是“中国以何种方式回应农业中国向工业中国转型的历史要求”。因此,我国老一辈社会学家普遍将其视作革命和建设最为核心的问题之一,并进行了一系列学理分析和提出了诸多“乡土重建”方案。其中,李大钊呼吁,“中国农村的黑暗,算是达于极点”,青年应当到农村去开发农民以改变“举国昏昏”的状况①李大钊:《青年与农村》,《晨报》,1919年2月20-23日。。晏阳初认为,近代农民患上了“愚、穷、弱、私”四大疾病,需要发动整个社会的力量来推动文艺、生计、卫生和公民等领域教育的发展②晏阳初:《平民教育概论》,北京: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1928年,第1-10页。。李景汉强调,倘若土地问题不能被有效解决,农村经济则将陷入危机和崩溃的境地③杨雅彬:《近代中国社会学》(增订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246-247页。。梁漱溟提出,由于西方文化的渗透和都市文明的冲击,我国以伦理本位为核心的传统社会组织结构出现式微,并陷入了“旧轴已破,新轨未立”的文化失调状况④郑杭生、李迎生:《中国社会学史新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104-105页。。此外,由于意识到“都市兴起和乡村衰弱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⑤潘家恩、杜洁:《“现代梦”的别样回声:乡村建设的资源与矛盾》,《开放时代》2011年第3期。,费孝通将“乡土工业的崩溃”和“建基于其上的城乡循环的逐渐瓦解”归结为乡村危机产生的根源⑥王建民、张璐:《城乡关系、乡土危机与社会重组——费孝通的〈乡土重建〉及其当代意义》,《新视野》2015年第2期。。总之,上述描述和思考乡村的模式极富洞见,但是也左右了近代以来我国民众看待乡村社会的眼光⑦赵旭东:《乡村成为问题与成为问题的中国乡村研究——围绕“晏阳初模式”的知识社会学反思》,《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导致“近代乡村是一个有问题的乡村”、“近代乡村面临着严重危机”成为我国社会较为普遍的观点,并促使诊断乡村问题成为中国早期社会学的一个重要面向。换言之,近代乡村俨然成了一个问题。
那么,事实真是如此吗?其实,如果将时间节点再往前推一推,重新回到陶孟和的视野,则会发现一个悬而未决的学术疑论,甚至可以得出一个迥然不同的结论。要知道,作为中国最早一代的社会学家,陶孟和“资历之深,在当时可谓无出其右”,因而被誉为中国社会学的奠基者、中国社会调查的开拓者⑧智效民:《陶孟和:中国社会学的奠基者》,《学术界》2002年第5期。⑨阎明:《中国社会学的开拓者陶孟和》,《中国社会导刊》2007年第22期。。当他1913年回国任教时,孙本文、吴文藻、潘光旦等后来在社会学史上声名大噪的人物还在国内读书,而费孝通、李安宅、林耀华等人则更是直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才陆续出国留学⑩闻翔:《劳工神圣:中国早期社会学的视野》,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90-111页。。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早在1912年陶孟和就与同学梁宇皋合著出版了“中国人自己写作的第一部社会学著作”——《Village and Town Life In China》(中国城镇与乡村生活),该书最主要的学术贡献在于运用社会学视角对晚清民初中国农村、城市的基本结构和社会面貌进行了初步刻画,并明确指出家庭是养老、救济等社会功能的主要承载者,能够在政府功能较为薄弱的地方进行自治,并缓和社会矛盾和稳定社会秩序[11]梁思琪:《进退之间:陶孟和的“困窘”人生探究(1887-1960)》,硕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2013年,第12页。。可见,该时期的陶孟和关注中国乡村,但志不在展示乡村全貌(特别是贫弱落后的一面),更未以后来学术界普遍使用的“愚、穷、弱、私”等问题话语来概括其特点[12]谭丹:《华人如何向西方介绍中国——华人最早出版的英文中国社会学著作》,《寻根》2019年第2期。。
同时,结合既有研究来看,部分中西方社会学家、汉学家呈现出与陶孟和较为一致的态度。其中,马克思•韦伯认为,在帝制时代的中国,乡村只不过是“一个没有朝廷官员的自治的居民点”[13][美]李怀印:《华北村治:晚清和民国时期的国家与乡村》,岁有生、王士皓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页。。西德尼•戴维•甘博认为,1930年代的中国农民仍然能够“对本地事物保持相当程度的控制……能够逐渐重新控制被中央政府通过种种改革措施夺走的任何东西”①[美]西德尼•D•甘博:《北京的社会调查》,北京:中图书店,2020年,第13页。。马若孟指出,由于1920年代以前的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因追求现代化、工业化而引发小农破产、农村破败的乡村问题,导致“此前很少有作者关心中国的农业,也几乎没有写出关于农民的学术著作”②[美]马若孟:《中国农民经济:河北和山东的农民发展(1890-1949)》,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页。。约翰•弗里德曼提到,“几千年的历史表明……即使改朝换代,中国传统乡村社会基本上也能很快恢复或保持相对稳定”③王伟强、丁国胜:《中国乡村建设实验演变及其特征考察》,《城市规划学刊》2020第2期。④John Friedmann:《China's Urban Transition》,Univ Of Minnesota Press,2005,P196。。费正清认为,由于“上流社会人士仍力图维持一个接近自然状态的农村基础”,使得中国乡村“小传统”和都市“大传统”并未发生明显分离⑤[美]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杨品泉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33页。。张鸣提出,“至少在口头上,传统社会的舆论是主张‘农为贵’的,士大夫也多以‘耕读传家’而自诩。农民的地位虽低,可声誉却好”⑥张鸣:《乡土心路八十年——中国近代化过程中农民意识的变迁》,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10页。。此外,赵旭东、梁心等人强调,“在帝制的传统中国……乡村从来就构不成一个问题,根本的问题是如何恢复原有的、可能是建立在礼教基础之上的乡村社会秩序”⑦赵旭东:《乡村成为问题与成为问题的中国乡村研究——围绕“晏阳初模式”的知识社会学反思》,《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⑧梁心:《现代中国的“都市眼光”:20世纪早期城乡关系的认知与想象》,《中华文史论丛》2014年第2期。。有基于此,可以得出三点基本结论:第一,乡村问题既指现代化转型过程当中乡村所面临的一系列现实问题,又指以问题为导向的研究思路和学者们总结、提炼出的一切有关乡村的理论问题。第二,中国乡村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都是一个正面象征,直到20世纪初叶由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断裂才转趋负面,使得“那本不是问题的乡村在现代成为问题”。第三,关注乡村现实际遇是中国早期社会学的一个重要面向,但在学科发轫之初并未将其看作是一个问题,而是倾向于承认乡村具有自我调和的能力。因此,“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构成了本文最初的问题意识来源。
二、既有研究回顾:一个悬而未决的学术疑论
绝大多数学者认为,乡村问题既是一个与中国现代化进程相伴而生的问题,也是一个与中国现代化路径,以及推进现代化的方式、举措及其目标宗旨密切相关的问题,因而成为当代中国改革、发展进程中一个绕不过的“坎儿”和认识、解读当今中国社会的一个基本维度⑨李德瑞:《学术与时势:1990年代以来中国乡村政治研究的“再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290页。。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国学术界较为重视近代乡村问题研究,并形成了比较丰富和多元的成果,但是受到学科、史料等条件的限制,对“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学术疑论的探讨仍不够充分,甚至呈现出一种悬而未决的尴尬境地。直到近十年,才涌现出一些历史学、社会学和文学等视野下的研究,并在部分学术会议当中引发了热议。
第一,历史学视野下的近代乡村问题研究。首先,历史学研究者重点围绕近代乡村问题的基本内涵、主要特征、形成机制等内容进行了剖析。其中,研究较为全面的当属王先明。他认为,“农业的中国已开始入于工商业化的时代,于是农民的困苦比从前更甚”,导致近代乡村问题呈现出复杂的面向和时代特征,主要表现为农业恐慌、农村凋敝、农民破产、农地荒芜,其本质就是由政治纷乱、经济破产、社会失序、文化失范所引发的一种具有意外性、聚集性、破坏性、紧迫性、全面性和整体性的危机①王先明:《从农村复兴到乡村振兴的百年跨越》,《开放时代》2018第3期。②王先明:《试论城乡背离化进程中的乡村危机——关于20世纪30年代中国乡村危机问题的辨析》,《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3期。,并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一方面,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导致乡村社会和权力结构的重构,并表现为传统乡绅和国家权力联系的断裂以及乡绅角色和功能的嬗变③王先明:《乡绅权势消退的历史轨迹——20世纪前期的制度变迁、革命话语与乡绅权力》,《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另一方面,报纸等社会舆论平台的发展对近代乡村“问题化”趋势产生了推波助澜作用,使得乡土派作家群、左翼文学不断涌现和民众的关注程度日益高涨④王先明、吴瑕:《试析20世纪前期乡村危机的社会关怀——以〈东方杂志〉为中心的历史考察》,《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3年第1期。。其次,部分历史学研究者对主流观点提出了质疑。其中,马俊亚提出了一个有趣现象——“当时具有高度话语权的左翼学者所讨论的乡村危机主要集中在苏南浙北,而这一地区实际上是核心经济区,不仅危机程度最轻,危机数量也最少”,因而他认为之所以对该地区危机描述最多、渲染最烈,可能和他们的乡土意识、政治意识、人生经历、见识和眼界有关⑤马俊亚:《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村危机:事实与表述》,《史学月刊》2013年第11期。⑥马俊亚:《用脚表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危机的另类叙事》,《文史哲》2016年第5期。。同时,这也促使李金铮得出“近代知识分子对乡村危机的描述可能多少有夸大的成分”的结论⑦李金铮:《题同释异:中国近代农民何以贫困》,《江海学刊》2013年第2期。。此外,蔡胜强调,聚焦乡村问题的原因主要有四点:一是受到自身特质的影响,知识分子往往采用一种俯视的姿态来看待农民;二是受到世界眼光和全球局势的影响,普遍认为“中国目前最重要的问题,莫过于农业救济”;三是受到中国化倾向的影响,较早意识到“西方理论和经验要想有效用诸于中国,必须经历一个本土化和中国化的过程”;四是受到城市眼光的影响,“文野之别”充分彰显,并导致“农村崩溃”等负面口号成为流行话语⑧蔡胜:《20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精英关注中国乡村的视角》,《民国研究》2018年第2期。。最后,在2012年“中国近代乡村的危机与重建:革命、改良与其他学术研讨会”当中,“近代中国的乡村危机究竟是客观存在,还是一个话语建构或想象?”成为争论焦点。其中,王奇生强调,“不论是帝国主义侵略还是城乡背离化发展,均不足以解释乡村危机为什么在三十年代爆发,因为这些因素在近代中国是长期性的因素”。因此,结合“左倾”激进立场,他提出了“除了客观存在之外,是否也存在着知识分子主观建构的成分(感受敏锐或夸大)?”的疑惑。同时,江沛、余新忠等人提出了两点建议:其一,在更长时间段内(至少追溯至清代早期)对近代乡村危机进行探讨和考察。其二,将公共交通、社会舆论、城乡关系的变化以及人们对城乡的认知、互动等内容纳入研究范畴⑨渠桂萍:《20世纪前期中国乡村问题论争的历史追索》,《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9月4日。。
第二,社会学视野下的近代乡村问题研究。首先,赵旭东较早运用社会学视角对近代乡村问题展开了讨论,并认为“乡村从来就构不成一个问题”,主要理由有四点:其一,由于“民本”思想的作用,农民在历史上具有较高地位;其二,礼教成为传统乡村社会治理和秩序建构的重要路径;其三,尽管乡村属于“文野之别”中“野”的范畴,但长期被树立为国家的根本;其四,乡村具有自我调节功能,使得贫困等问题通常能够转化为依靠地方性赈灾和村民互助即可缓解的一般性问题。同时,他认为近代乡村“问题化”的成因有六点:其一,由于“买办贸易”受到影响,工商业者成为最早意识到乡村危机的先行者;其二,西方殖民扩张使得乡村经济不再封闭和自给自足,而是受到全球化因素的袭扰;其三,为挽救乡村命运,民族危机论成为知识分子内在思维和精神世界的重要投射;其四,由于“医生思维”的制约,存在将乡村和农民当作“病人”的倾向;其五,“愚、穷、弱、私”等问题话语的建构和流行,导致民众看待乡村社会的眼光存在偏颇;其六,受到“把社会当成一个社会事实来加以研究”等西方社会学理念和范式的影响,“社会结构”“功能”“规范”“秩序”等内容不可避免地成为中国早期社会学研究的重要脉络①赵旭东:《从追溯和回顾中理解中国乡村》,《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7年第1期。。其次,部分社会学研究者进行了进一步的扩展和创新。其中,车丽娜认为,由于“农村破产即国家破产,农村复兴即民族复兴”的观念深入人心,近代知识分子围绕乡村问题陆续展开了一系列探讨和实践②车丽娜、徐继存:《乱世中的学者使命:民国知识分子乡村实践的现实启示》,《青海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李晓裴认为,中华帝国时代的乡村具有高度自洽性,并不是一开始就作为问题或改造对象出现的,而是随着20世纪初帝制的终结和救亡图存运动的出现才得以根本改变。主要原因有五点:其一,传统乡村组织已经无法适应国家政治的发展;其二,城市和农村在经济领域发生了周期性分离;其三,科举制度的废除和新式教育的兴起使得乡村教育式微;其四,由于财政政策的导向作用,乡村和农业不再是民国政府的施政重心;其五,战争匪乱、外国侵略、自然灾害以及政治上的分裂③李晓斐:《分离与回归:中国乡村百年实践中的现代性与反思》,《思想战线》2016年第4期。。潘家恩、温铁军认为,“百年激进”思潮导致城乡二元对立成为普遍格局,进而促使近代乡村社会发生了深刻变化。一方面,乡村与农业所具有的“多功能性”日益被遮蔽,并被迫成为资源提取单位和危机载体。另一方面,面对剧烈的外部压力和生存刺激,乡村社会常在工业化竞争逻辑中败下阵来,自认“落后”和日益“问题化”④潘家恩、温铁军:《三个“百年”:中国乡村建设的脉络与展开》,《开放时代》2016年第4期。。此外,李文钢提供了两条重要思路:其一,乡村的衰弱、乡村的问题实质上是全球化、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副产品;其二,必须科学把握“农民”概念及其内涵的变迁,从而有效理解近代乡村问题⑤李文钢、张引:《当乡村振兴遭遇发展主义——后发展时代的人类学审思》,《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最后,在2008年“中国乡村社会研究回顾与展望学术研讨会”当中,研究者围绕近代乡村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其中,赵旭东认为,在晏阳初等老一辈社会学家“把乡村笼统地界定为一个问题的乡村”倾向的影响下,我国乡村研究长期笼罩在一种“问题解决”的思考范式之下。同时,贺雪峰认为,承认乡村存在问题是理解20世纪以来我国学术发展样态形塑的一个关键路径。此外,吴重庆认为,为了更好揭示近代乡村问题的内在逻辑,学术界需要改变原有的以“改造中国”为目的的研究范式⑥庄孔韶、赵旭东、贺雪峰等人:《中国乡村研究三十年》,《开放时代》2008年第6期。。
第三,文学视野下的近代乡村问题研究。文学研究者重点围绕话语书写、乡土文学等内容对近代乡村问题予以了关注。其中,李晓伟认为,乡土书写伴随着近代化进程而流变,并始终和“切实回到中国的现实问题之上”、“作家自我的生命体验”等维度相契合⑦李晓伟:《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乡土小说的怀旧书写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2014年,第1-3页。。晏洁认为,发现和改造乡土是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学等知识界的一个共识,旨在通过书写乡土的方式来探寻中国社会的未来道路⑧晏洁:《论中国现代文学多重视角下的乡土叙事》,博士学位论文,暨南大学,2015年,第18-19页。。同时,徐玉英指出,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杨懋春的《一个中国村庄:山东台头》、林耀华的《金翼》等著作所描绘的乡村生活画面和主流书写基调存在较大出入,因而对乡村危机“大理论”下的近代乡村书写提出了质疑,并认为可能和时代背景、乡村危机书写者个人的主观条件等因素有关⑨徐玉英:《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危机的书写偏向——以江苏开弦弓村、山东台头村、福建黄村考察中心》,《琼州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此外,耿达强调,乡村危机不是乡村本身的危机,而和现代性、知识分子的“都市眼光”具有强相关性⑩耿达:《文化视角下的都市与乡村:20世纪30年代的城乡关系》,《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综上可见,我国学术界已经初步探讨了“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学术疑论,然而正如王先明所言,“以往的讨论大多是攫取特定的事例、现象及其特征,并人为地将其罗列集结而成对乡村危机因由与特征的解释”,而对其中的内在逻辑关系和因果关联未作深入探讨,甚至不加区别地以整体特征来诠释个别危机,进而落入因果倒错、面向与本相颠倒而浑然不觉的窘况①徐秀丽、王先明:《中国近代乡村的危机与重建:革命、改良及其它》,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10页。。因此,既有研究仍然存在三点不足:第一,尽管研究热情较为高涨,但是大多数研究者并未对“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学术疑论予以足够重视;第二,相关研究还停留在初步、零散的文献整理阶段,不仅不够系统化、体系化,也未能形成基本的分析框架,更无法跳出文本束缚对相关研究的历史、智识背景进行探讨;第三,大多数研究主要是对“学术遗产”的“考古”,或者仅仅局限于对学术史意义的挖掘,而未能充分阐释“当前史”的意涵。
三、释义于乡野“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基本分析框架的尝试性提出
“‘三农’问题形成的历史成因和时代特征,如果仅仅局限于现实的考量,或将无法捕捉到问题的实质,恐也难以探寻到真正的求解之道”。正如任金帅所言,百年来关于中国乡村发展论争的各种主张、方案及其实践具有鲜明的丰富性、多样性特征,对于理解“三农”问题的形塑而言具有重要作用。同时,也有学者强调,由于受到现代性等因素的影响,中国早期社会学(尤其是农村社会学)拥有了“乡土性”、“民族性”等独特性格和品质,这实际上也是西方农村社会学以及我国其他社会学分支学科所难以比拟的地方②萧子扬:《迈向2035的乡村建设行动:何谓、为何与何为?——基于百年乡村建设连续统的视角》,《农林经济管理学报》2021年第1期。。因此,有必要从中国早期社会学的视野出发,对近代乡村“问题化”的演进过程和内在逻辑进行全面剖析,并进一步明确“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学术疑论的主要内容、理论视角和基本分析框架,从而实现“释义于乡野”的目标③樊秋实:《近代中国农村问题研究资料汇编》,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5页。。
(一)主要内容
事实上,“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问题意识来源蕴含着三重内涵:其一,近代乡村如何从一种正面象征演化成为一个问题的?其二,近代乡村问题如何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学术问题和国家问题的?其三,近代乡村问题是如何进入中国早期社会学的问题域的?因此,围绕“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学术疑论需要重点思考以下六个方面的内容:第一,近代乡村究竟是不是一个问题?抑或说,近代中国是否面临着以农业恐慌、农村凋敝、农民破产、农地荒芜等危机?第二,倘若近代中国乡村确实是一个问题,那么它最初的意涵是什么?最早是被谁(哪个主体)所感知到的?又是如何进入中国早期社会学的视野和问题域当中的?换言之,中国早期社会学是如何“遭遇”乡村问题的?又是如何成为一个需要被认识和研究的对象的?第三,乡村问题是如何进入近代文学视野的?当时的报章杂志是如何呈现的?话语建构和传播的具体过程是怎么样的?同时,又是如何在乡土文学的基础之上发展成为一个经典的社会学议题的?第四,在现代化刚刚发轫的近代中国,农村社会学的种子何以生根发芽的?第五,作为舶来品被移植到中国的一门学科,社会学在面对并非如西方社会那样“规整”和“均质”的乡土中国时是如何进行接触和互动的④李德瑞:《“乡村政治研究”何以成为可能——当政治学“遭遇”乡村问题及之后》,《甘肃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存在哪些内外在的知识和社会动因?是如何发展、演化成为一种“以问题为导向的乡村研究”的①李德瑞:《乡村问题如何“惊扰”了中国社会科学——以社会学、人类学与乡村问题之间互动关系为例的分析》,《甘肃行政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又呈现出何种独特的演变脉络和思想逻辑?第六,中国早期社会学在“遭遇”近代乡村问题时是如何进行诊断的?沿循着何种学术传统?采取了何种研究视角?形成了何种观点、流派、典型事件、主要团体?最终形塑了何种历史传统和行动策略?
(二)主要理论视角
正如周晓虹所言,“研究社会学历史发展中的人物、事件、理论流派,分析大师们的学术活动与当时的阅听人尤其是社会背景的关系,把握社会学的各大重大历史变迁时期的转变和走向,已经成为现代社会学中一个与理论建构和实证分析一样富有挑战性的领域”②周晓虹:《西方社会学历史与体系》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页。,能够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基础之上获得方向感③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页。。因此,为了把社会学的学理接上中国文化的血脉,并更为恰当地诠释和解答“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议题,应当在重访研究的过程当中汲取现代性、文化自觉、超理论构建等理论思想的精髓。具体如下:
首先是现代性(现代化)理论。事实上,自20世纪晚期经典社会学时期以来,现代性就一直是社会学重点思考的内容。比如,吉登斯、亨廷顿等人强调,“在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作为社会学的基本问题的现代性又重新出现了”,并将其界定为“从相对贫穷的乡村农业状态向富裕的都市工业状态转变的社会运动相联系的社会、经济、心理、政治和文化变迁的总过程”④[美]塞缪尔• P •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刘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3页。。可见,作为发展研究的一个基础性理论,它不仅能够促使人们对现代社会转型、世事变迁有更为深入和透彻的理解,也能够为审视近代乡村问题提供一种重要的视角⑤[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10-112页。。因此,山小琪认为,自晚清以来,现代化就作为一种普世化运动被强行契入到中国社会变迁过程当中,并将西方社会作为发展、赶超的基本范型⑥山小琪:《吉登斯的现代性理论及其对当代中国的启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年第4期。。同时,张鸣也强调,现代性是隐含在农村权力和文化变迁背后的一条主线,对近代乡村地位产生了根本性改变,因而成为经济附庸,并面临着被牺牲的境地”⑦张鸣:《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1903-1953)》,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6页。。可见,关注现代性的影响是诠释“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议题的重要路径。
其次是文化自觉(中国化)理论。事实上,在现代性视角下对传统生活及其个体进行系统审视是费孝通文化自觉的核心内涵,但也极容易被我们的似懂非懂和自以为是所忽视⑧张冠生:《田野里的大师:费孝通社会调查纪实》,北京:海豚出版社,2014年,第3-4页。。因此,费孝通明确指出,“常识告诉我们,这门学科(社会学)里包含的知识必须有中国的内容”,因而需要“提出社会学中国化”,避免成为“半殖民地上的怪物”⑨潘乃谷、马戎:《社区研究与社会发展》,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27页。。同时,许仕廉强调,“一国有一国的情形”,欧美各国的工业已经发达,他们的社会问题“多半由工商业出来”,而中国还处于手工业时代,问题与欧美的“当然不一样”⑩许仕廉:《对于社会学教程的研究》,《社会学杂志》1925年第4期。[11]李宗克:《社会学本土化:历史与逻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页。,因而中国社会研究还应从国家自身历史经验和演变脉络中去寻求对现实和历史的解释,而不能完全套用来自西方的某种理论框架和概念体系。换言之,“中国当代社会学如果妄自菲薄,只是一昧地嫁接、拼凑、移植和复制西方的成品,那么她就始终不会获得自身的自主意识,也没有能力发现和深化自己的问题”[12]应星、周飞舟、渠敬东:《中国社会学文选(上下)》,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页。。可见,中国社会学在其发轫之初就表现出了极为强烈中国化的倾向,并成为文化自觉、理论自觉和学科自觉的重要标志。
最后是超理论构建思想。乔治•瑞泽尔在《布莱克维尔社会理论家指南》一书中明确强调,为有效“回顾理论的古代和近代史”,并“着眼于未来以及新的理论视角的开创”,应当“将超理论构建作为一种更深入地了解社会学理论的手段”。具体而言,主要涉及四个维度:其一,外在的社会影响。主要涉及社会历史背景(历史根源)、经济萧条战争、跨国和本国社会背景、社团对理论家工作的支持(社会机构的影响)等内容。其二,内在的社会影响。主要涉及个人背景,生平因素,社会经历,家庭,理论家的种族、阶级和性别,理论家与学派、无形团体以及思想家群体的关系,与同行理论家的私交等内容。其三,外在的知识影响,即哲学、经济学、语言学等社会学以外学科的影响。其四,内在的知识影响。主要涉及认知范式、思想派系、范式和思想派系的转换、超理论工具、理论等内容①[美]乔治•瑞泽尔:《布莱克维尔社会理论家指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0页。。同时,吴雁南等人也明确提出,“特定社会历史土壤不仅为各社会阶级、阶层、群体和个人提供了厕身其间的客观社会环境,而且简直就是一种活生生的、强大的基本方式和格局”②吴雁南、冯祖贻、苏中立等:《中国近代社会思潮(1840-1949)》,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0页。。因此,为系统阐释“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议题,实现“更为深入地了解社会学理论”和“理解我们自己的社会历史印记”等目标,必须进一步借鉴、创新超理论构建等思想和范式。
(三)基本分析框架
图1:“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的基本分析框架
正如前文所言,乡村具有天然的自洽性,因而在1920年代以前较少面临农业恐慌、农村凋敝、农民破产、农地荒芜等问题。这实际上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无论是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还是作为一种社会场域,近代乡村并不是理所当然就成为了中国早期社会学所重点关注的对象(抑或说是纳入到问题域当中)。同时,乔治•瑞泽尔也曾强调,“更透彻的理解来自超理论的构建”。因此,为了更为透彻地理解近代乡村问题及其研究的发展、演进逻辑,有必要构建一个具有“超理论”特点的基本分析框架。具体如下:同时,近年来涌现出了梁心、何炜金、陆远等学者致力于中国早期社会学和近代乡村问题研究,观点极富有洞见,能够为完善“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的基本分析框架提供思路借鉴,因而需要及时汲取他们的智慧。其中,梁心提出五点洞见:其一,科举制度的废除与《城镇乡自治章程》的制定使得城乡关系开始出现制度性变化;其二,到乡村去的读书人带着一套全新的价值观念和判断标准,描述了一个日趋负面化的乡村形象;其三,“农民”一词在现代中国的含义,与传统概念有了较大的差别;其四,乡村的负面化是乡村问题化的重要前提和基础;其五,乡村问题的感知始于城市金融界,进而扩大到整个农村经济与农村组织。何炜金强调,对中国社会学的讨论,不能在封闭和孤立的语境中展开,而应当把它看作是一门流动的学科。换言之,需要重点考虑“西方社会学的学科范式”“社会学的中国化倾向”“现代性”“故乡研究的倾向”等因素的影响①何炜金:《中国社会学的历史与理论:阐释、调适与融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94-210页。。此外,陆远提出了三点洞见:其一,对于一门学术体系而言,学术思想演变、学科体系发展、学者心路历程以及具体时代背景这四个要素是内在统一的,因而需要统筹考虑;其二,由于研究者、学生、出版物、研究基金之间构成了密切关联的知识、学术符号资本生产和再生产的动态网络,因而需要重点关注学科制度结构的建构过程;其三,社会学具有先天的性格,它先天地带有两块“胎记”——“秩序”和“进步”②陆远:《传承与断裂:剧变中的这个社会学与社会学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84-285页。。有基于此,笔者认为,应当基于中国早期社会学的视野和现代性、文化自觉、超理论构建等理论视角,对“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学术疑论予以重访和再研究,并将外部社会影响、内部社会影响、内部知识影响、外部知识影响等纳入到基本分析维度的范畴。具体而言,主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在外部社会影响方面,应当重点考虑现代性、世界农业恐慌等五大因素的影响。其一,由于中西接触所引发的现代性和全球化因素的裹挟,“古老的农耕文明遭遇了上升的工业文明”,使得乡村“问题化”趋势愈加明显;其二,世界农业恐慌和全球经济危机的影响,使得乡村危机逐渐蔓延到我国;其三,作为社会变革最为敏感的一个阶层,近代知识分子较早感知到现代性变革的压力和民族生存危机,从而形成了“下乡重建乡村社会”的乡村建设运动等潮流;其四,大批学生“借镜西洋”、赴海外留学,并在入主中国社会学界后,积极引进西方社会学理论,探索如何把西方社会学理论运用于中国社会实际,从而影响了同时代甚至此后近半个世纪社会学中国化(本土化)的过程;其五,洛克菲勒基金会等大社团对农村调查的资助,有效推动了中国早期社会学(尤其是农村社会学)的发展进程。
第二,在内部社会影响方面,应当重点考虑社会学家自身、家庭和社会互动等三方面因素的影响。其一,中国早期社会学家(尤其是农村社会学家)的个人背景、社会经历;其二,家庭、性别、阶级等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其三,特定社会学家和其他学者、学派的交往和互动情况。
第三,在内部知识影响方面,应当重点考虑学派、学科特质、内在研究倾向等因素的影响。其一,中国早期社会学“四大学派”的形塑,即燕京学派(社区学派)、乡村建设学派、综合学派、马克思主义学派在近代乡村问题研究方面呈现出的差异化特征;其二,魁阁时期的出现,给中国早期社会学的发展、转型提供了契机,也在一定程度上形塑出了全新的乡村研究倾向;其三,在从事乡村问题研究的过程当中,中国早期社会学家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种“故乡研究”的倾向;其四,作为舶来品的中国社会学在其发轫之初就形塑出了一种较为浓厚的本土化倾向;其五,中国早期农村社会学著作的大量出版;其六,中国农村社会性质大讨论对近代乡村问题研究的影响。
第四,在外部知识影响方面,应当重点考虑西方他者、乡土文学、大众传媒、科学制度的废除等因素的影响。其一,传教士、西方学者等“他者”对中国早期乡村问题的关注;其二,左翼知识分子、乡土文学对中国早期乡村问题的关注和书写;其三,报刊是近代民族危亡、变法图强等历史语境下的产物,最早担当起了救亡图存的角色,并对近代乡村问题存在话语建构的作用;其四,科举制度的废除、离村知识分子的出现,使得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士绅阶层走向裂变、分化和衰弱,进而引发了一系列的乡村问题;其五,作为外来学科的社会学,引进中国之后的舶来性质、依附品格与中国化探索之间存在矛盾,“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包装在西方学术话语的硬壳之中”,因而受到西方视阈、学科范式的深刻影响。
四、结论与展望
“‘发展’意欲实现快速的社会转型,尤其是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从农村社会向城市社会的转变。这意味着,‘发展’需要改造的对象主要是农民、农业和农村。为此,农民、农业、农村必将承受转型的阵痛和代价,而与之关联的土地制度、土地关系也随之发生变革”①叶敬忠:《农政与发展当代思潮》第1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5页。。正如叶敬忠所言,乡村问题实质上就是一个发展问题,是近代中国社会转型和发展的必然产物,和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教育、军事等诸多内容交织在一起,并在社会各界的关注下逐步经历了“问题性”“问题感”“问题度”“问题的学术化”“问题的制度化”等阶段,从而导致我国乡村成了亟待拯救和改造的对象②韦长伟:《“问题化”逻辑:弱势群体抗争行动的一种解释》,《理论与改革》2011年第5期。③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01页。。有基于此,本文基于中国早期社会学的视野对“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学术疑论进行了初步探讨和分析,并在“拾遗”和“释义”的基础之上得出了以下结论:第一,在过去相当长的时期内,我国乡村都是一个正面象征,直到20世纪初叶才由于受到现代性等因素的影响,逐渐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学术问题和国家问题。第二,关注乡村现实际遇是中国早期社会学的一个重要面向,但是在学科发轫之初并未将其看作是一个问题,而是受到内外部多重因素的影响下,才逐渐呈现出把近代乡村界定为“有问题的乡村”的倾向。第三,尽管我国学术界较为重视近代乡村问题研究,并形成了比较丰富和多元的成果,但是受到学科、史料等条件的限制,对“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学术疑论的探讨仍不够充分,并主要集中在历史学、社会学和文学等学科领域。第四,在现代性等因素的影响下,中国早期社会学具备了“乡土性”和“民族性”等特殊品质,从而使得“近代乡村何以问题?”这一内容具有高度的中国特色。第五,现代性、文化自觉、超理论构建等理论思想是解答“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学术疑论的重要路径和范式。第六,无论是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还是作为一种社会场域,近代乡村并不是理所当然就成为了中国早期社会学所重点关注的对象。第七,需要从外部社会影响、内部社会影响、外部知识影响、内部知识影响等四大维度着手分析“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议题,并结合超理论构建思想尝试建立一个相应的基本分析框架。
同时,正如李德瑞所言,“在近代以来的中国现代化百年寻梦过程当中,但凡关心中国前途与命运的人,都莫不涉及对乡村问题的思考,都无不关注中国社会及其现代变迁中那些宏观层面的、根本性的问题”。比如,在1911年1月-1949年9月,我国出版的以乡村问题为主题的农村社会学著作共计229种(包括翻译类作品9种),占该时期社会学出版图书总数(2741种)的8.35%④北京图书馆:《民国时期总书目(1911-1949)•社会科学总类部分》,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1-10页。。可见,以乡村问题研究为关键旨趣的农村社会学是对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激烈、最深远并且显然是无可避免的一场社会变革”的现代性的积极回应⑤周晓虹:《社会转型与中国社会科学的历史使命》,《南京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并发展成为中国早期社会学最为重要和最富活力的分支学科之一。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我国学术界在进行乡村问题调查和研究的过程当中,大多以西方社会学为参考和对话的对象,却较少留意中国早期社会学的理论成果和老一辈社会学家的思想观点,并在很大程度上对“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悬而未决的学术疑论较为忽视,因而有必要“走进应当留意的历史”①言心哲:《现代社会事业》,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3页。,进一步探寻中国早期社会学(尤其是农村社会学)和近代乡村问题研究的时代线索与历史品格。也正因为如此,梁心明确强调,“‘农村’的负面化与问题化也可以被视为一个需要被重新讲述的故事,它展现着赋予其意义的那渐失故步,激烈变动的外部世界,更展示着现代中国中无数人的困惑与焦虑,失望与希望”。因此,笔者呼吁,近代乡村问题既是一个亟需被重新讲述的故事,也是一个社会学界亟须直视的、悬而未决的学术疑论,因而必须在“近代乡村何以成为问题?”这一问题意识来源的基础之上,以中国早期社会学“遭遇”乡村问题的过程和解决乡村问题的思路为主要线索,侧重于探讨、分析不同脉络下中国早期农村社会学和近代乡村研究的学术发生史及其与社会的互构情况、近代乡村在中国早期社会学视野下被“问题化”的具体过程等内容,从而实现“挖掘历史线索”“提供理论视角”“带来新想象”和“揭示总体性”等重访研究的学术目标,尝试勾勒出城乡关系变化之趋势(主要轮廓),并为新时期我国“三农”问题和农政问题的产生、演进提供一种尝试性解释,为乡村振兴战略和乡村建设行动的创新、发展提供一种可行性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