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棉”字形成演变的论证
2022-01-15彭艺婧
彭艺婧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棉”字出现的时间较晚,这是由于“棉”所指的事物并不是一开始就出现在中国的。文字系统是人类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创设的符号系统,它的生成和演变都由人类活动造成。人类在认知层面上有了新的突破,例如创造了新事物,发现了新概念,需要新的词来称说和表达,这时候,新的符号就应运而生了。由于文字是用来记录语言的工具,文字系统的改变往往跟随着语言系统的改变。在语言系统出现的初始阶段,声音和意义的结合很可能具有相当大的偶然性。然而,“棉”这个符号出现的时期,语言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比较完备的阶段。因此,“棉”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现在,人们普遍认为,“棉”的出现借用了“綿”字,当时的人们以“綿”为基础,改造了“綿”的偏旁,形成了“棉”字。这样的改造是由于从海外流传过来的棉絮状似蚕茧,又是一种植物,于是就用“木”作为这个新字的偏旁。
一、“棉”的前身
东汉时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中尚且没有棉字,甚至没有“綿”,在这本最早的字典中,只记录了“緜”字:“(緜)聮微也。从系从帛。武延切。”緜即为绵曾经的写法。《玉篇》有云:“(緜)新絮也。今作綿。”此时,“緜”和“綿”均从“系”,从“帛”。“系”有捆绑之意,在《说文解字》中有这样的记载:“(系)繋也。从糸丿聲。凡系之屬皆从系。”,帛则是丝织品的总称。如《孟子•梁惠王上》:“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这里的“帛”就指的是这种较为昂贵的布料,孟子之所以有此一说,正是因为“帛”在当时并非寻常人可以享用之物。当时,中国人的衣料主要由丝和麻组成,丝能够被制成“帛”,受众为王公贵族,麻能够被制成“布”,受众为平民百姓。那么,此时的“綿”可以被理解为聚集在一起的丝织品。因此,“綿”字和“緜”字所指的事物均为由蚕产出的丝綿,其与当今人们思维意识中的棉花大相径庭。
二、“棉”的形成
(一)词音借用的产生
其后,今天被称作“棉花”的植物由海外传入了中国。在棉花刚刚传入我国之时,其并未得到广泛的使用,仅被极少数人作为新奇之物赏玩,对它的称呼则是直接音译的外来词,如“吉贝”,“白叠”等,这一物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与异邦人联系在一起,常常被用作异邦进献的贡品,如:“其王遣婆羅門鳩摩羅,以舶三百艘來迎,吹蠡擊鼓樂隋使,進金鎖以纜船。月餘,至其都。王遣其子那邪迦請與駿等禮見。先遣人送金盤貯香花並鏡鑷,金合二枚貯香油,金瓶二枚貯香水,白疊布四條,以擬供使者盥洗。”随着棉花这种植物逐渐为人所知,人们见其洁白如絮,故以“mián”称呼之。也就是说,首先,词音借用发生了。作为植物的这样一种白色的,绵软的,可以用来织布的事物,在意义上和另一种蚕吐出来的,白色的,绵软的,可以用来织布的事物有一定的共通性,因此,人们在认识这个新事物的时候,就下意识地用后者来指称前者。有可能在一开始,人们对这个新事物的认识还不够深刻,只知道它是一种形状奇异的植物,不知道它还具有和“綿”相似的,能用来织布保暖的性质。在发现了它和“綿”的更多相似点之后,人们才摈弃了之前音译的外来词,使用本土化的称呼。这和许多外来词的发展过程有异曲同工之妙,例如“梵婀琳”演变成“小提琴”,“盘尼西林”演变成“青霉素”,都是随着人们对外来事物的进一步认识,借用了本土语言中的元素来改进纯外来词。这充分说明了人在语言系统中发挥的主导地位。
(二)字形借用的产生
随着词音借用的发生,字形借用也会很自然地随之出现。文字系统和语言系统存在非常紧密的联系,人们在满足了对新事物进行称说的需求之后,新的需求立刻就会产生——将人们称说的对象记录下来。
在这个时期,人们的做法是用“木綿”或“木緜”来称呼棉花,人们在“綿”或“緜”字之前加“木”字,以此说明棉花是一种植物,和蚕产的区分开来。这使得棉花这一舶来品进一步本土化了,摆脱了外来语音的桎梏。最早用“木綿”来记载棉花这一植物的大约是由陈寿所著,成书于西晋时期的《三国志》:“諸國文身各異,或左或右,或大或小,尊卑有差。計其道裏,當在會稽、東冶之東。其風俗不淫,男子皆露紒,以木綿招頭。其衣橫幅,但結束相連,略無縫。婦人被發屈紒,作衣如單被,穿其中央,貫頭衣之。”,也就是说,早在公元前三世纪,人们就已经意识到了棉能够被做成衣服,具有和綿相同的性质,那么,使用綿的音和形来称说它也就顺理成章了。此后,棉花以其保暖,耐用,成本较低等优势不急不缓地侵入了由丝和麻占领的市场。棉花的种植范围扩大,我国以棉为中心的产业逐渐得到发展。棉花越来越需要一个被广泛接受的,本土化的称呼。尤其在社会上层和书籍文稿中,“木綿”作为指代这一舶来品的新称呼,被频繁地使用。成书于贞观时期的《梁书》中已有这样的记载:“日止一食,膳無鮮腴,惟豆羹糲食而已。庶事繁擁,日儻移中,便嗽口以過。身衣布衣,木綿皂帳,一冠三載,一被二年。常克儉於身,凡皆此類。”作者以这样一段话来表现梁武帝萧衍的勤俭,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此时棉布已经并非十分昂贵的奢侈品。又如宋太宗皇帝太平兴国七年诏曰:“應劍南東西、川峽路從前宮市及織錦綺、鹿胎、透背、六銖、欹正、龜殼等,宜令諸州自今只織買綾、羅、綢、絹、布、木綿等,餘並罷之。”“木綿”作为一种织物已经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木綿”都担当这一事物的名称,占据了主流,直到“棉”字出现,它也没有被淘汰。徐光启在撰写《农政全书》时就仍使用“木綿”,他在本书中介绍了一系列针对棉花而制造出来的工具,例如,关于木綿搅车就有这样的记载:“木綿初采,曝之,陰或焙幹。用此以治出其核。昔用輾軸,今用攪車尤便。夫攪車,用四木作框,上立二小柱,高約尺五。上以方木管之。立柱各通一軸;軸端俱作掉損,軸末柱竅不透。”此外,还有木綿卷,木綿弹弓等,在明代,制棉产业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模,“木綿”这个过渡时期产生的称呼仍旧存在,充分体现了人们对这一称呼的认可。
(三)字形分化的产生
随着人们认知水平的进一步发展,用同一个字形来记录两个不同的事物逐渐不能满足人们的要求,这就又会出现一个必然趋势——字形分化。宋元时期,棉花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尤其在长江流域,与棉花相关的产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此时,撰写于公元1190年的《甕牖闲评》中有这样一段记述:“木綿只合作此綿字,今字書又出一棉花,為木綿也。”作者认为,在当时“棉”字是一个新字,该新字整合了“木绵”两个字,并删去了“綿”中的偏旁“系”,它所指的是“木绵”这一事物,但相比“木绵”这一称呼,它从两个字缩减为一个字,更加简略,更重要的是,它在字形上与蚕产的“綿”有了较大的区别,不致混淆。
那么“棉”字究竟是在何时出现的呢?“棉”字的形成被认为发生在公元六世纪左右。字书中首次出现“棉”字是在这个时期,《玉篇》有记载:“棉,弥羶切,木名,同上,㮌同上。”可见棉在当时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在使用了,字书才会收录它。同时,它还出现了两个异体字,这是字形分化时的另一种情况。“棉”相对于“綿”而言,是个半新半旧的字形,“㮌”相对于“綿”而言却是一个全新的字形。有些全新的字形形成是由于词音分化先发生了,例如“张”变为“掌”就是因为称说这个事物的音先从“zhāng”变成了“zhǎng”。“㮌”则是在字形分化发生以后,进一步演化形成的。“綿”先变为“棉”,然后,也许有部分人认为,有必要为这个事物造出一个全新的词。“棉”和“綿”本属于会意字,在对“棉”进行改造时,人们就去掉了其中一个意符“帛”,改用了声符“面”和“丏”。这样一来,“棉”和“綿”的渊源就完全看不出来了,也无法完全地将“棉”的特性展现出来,最终,这两个异体字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只是,在“棉”形成以后,它的使用的范围还不够广泛。因此,到了南宋时期,《甕牖闲评》成书之时,还有人认为这是个新字。也是在这个时期,“棉”字才逐渐推广开来,得到了较为普遍的应用。甚至,此时还有了专为木棉所作的诗句:“收來老繭倍三春,匹似真棉白一分。車轉輕雷秋紡雪,弓彎半月夜彈雲。衣裘卒歲吟翁暖,機杼終年織婦勤。聞得上方存節檢,區區欲獻野人芹。”然而,在这个时期,“棉”字的字形依然没有确定下来,在当时,人们大多数时候不会使用“棉”字,而是依然用“綿”来记录“棉”这一事物。至于正史之中,使用“棉”字的时间就更晚了,成书于至正五年的《宋史》依然保留了“綿”,如:“開寶三年,令天下諸州凡絲、綿、綢、絹麻布等物,所在約支二年之用,不得廣科市以煩民。”,相对于民间,史家对字形分化后形成的新字的接受更为滞后。
从棉花的引进直到棉字的出现,这一事物的称说方式的演进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它既反映了棉布生产的发展,也反映了人们在信息流通,贸易交换方面的需要。尽管早在南北朝时期“棉”字已经出现,但“棉”与“綿”还有一段较长的时间是同时存在的。直到明代,“棉”字的使用频率依然比“綿”更低。很多时候,“綿”同时担负两种事物的名称,代表蚕所产之“綿”和作为植物之“綿”。如成书于明代的元史中还有“木綿”这一表述:“置浙東、江東、江西、湖廣、福建木綿提舉司,責民歲輸木綿十萬匹,以都提舉司總之。”然而,相比“木綿”,棉字确实具有含义准确和书写简便的优点,到了清代,“棉”终于取代了“綿”字或“木綿”。无论在上层社会还是在平民百姓中,“棉”或“棉花”已得到了广泛认同,成了流通用词。甚至,“棉”还出现了新的意项,即无力,微薄之意,徐珂在《清稗类钞》中有记:“吾力棉,未能為子有所籌。”“棉”作为一个字形真正固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