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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 骨

2022-01-15◎莫

福建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扎针土墙黑猪

◎莫 沽

大山不仅仅是一座山,而且是一道天然屏障,一个个山坳就是一个个暖窝,是山里人的避风港。村子藏在大山的怀抱里,风来山挡,烈日树遮,似乎无忧无虑,像个熟睡的孩子。透过村子袅袅升起的炊烟,我仿佛看到了老祖宗缘水而居依山筑屋的背影。

山村并非传说中的伊甸园,“路隘林深苔滑”是山村行路难最好的写照,下点雨就更滑了,许多行人因此跌倒骨折,当然,也不排除劳作、嬉戏等诸多因素,村民们个个都对此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因为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接骨能手,能用古老的土办法将脱臼或断成两截、甚至粉碎了的骨头接上。

故乡坐落在临水对面的大山窝里,是个典型的灯笼挂壁村,有山泉汇聚成涧穿村而下,土墙黛瓦的房屋环涧而筑,形成数条层层叠加的弧线,远望恰似一朵盛开的莲花,传说是一块莲花出水的风水宝地。宝地只是传说,保不了百分之百的平安,骨折的人照样少不了。

上小学时,同学标在一次砍柴时不慎滑倒,造成肘关节脱臼。恰好善接骨的阿娇婆正在附近砍柴,就循着哭声前来,把他的肘关节轻轻地旋捏了几下,接着用力一拔,就接上了;又顺手折下一棵小山黄麻,剥下皮,撕成麻丝;采摘几片树叶放到嘴里嚼烂,敷在患处;再用粽叶层层包裹,扎上麻丝,吊在脖子上固定住。整个过程利索紧凑,分秒不漏。而刚刚还号啕大哭的标,瞬间破涕为笑,还能将一担柴火挑回家呢!

阿娇婆心灵手巧,接生、接骨全都会,村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是由她接生的,听奶奶说家中四个兄弟姊妹中,只有我不是阿娇婆接生的。因为我出生的那个晚上,村里另有两个孩子出生,等她顺路一一接生完毕再赶到我家时,我已经呱呱坠地,由母亲自己接生了。村里人一旦发生骨折,自然而然地就去找阿娇婆。突然想起,接生,接的是一个新生命,是一项将婴儿从母体分离开来的活;接骨,却是一个复合的过程,是一项将脱离主干的骨头接回去的活。同样由一个“接”字组成的两个词,意义却有天壤之别,让人玩味无穷。

从出生到跟随父亲外出求学,我在故乡度过七年的童年时光。在这一段稚嫩的记忆中,父亲会扎针,也接过两次骨,一次帮猪接,一次帮柿子树接。

父亲在邻县一个小镇中学教书,路程虽仅五十多公里,但在那交通落后的年代,来回一次得花大半天时间抢票、赶车、挤车、走山路,非常不便。为此,每年只在寒暑假与春秋农忙假时回家。每当他一进入家门,就有村民上门找他扎针,有时还排成长队呢!

一次,邻居绣秧婶婆家一头重约百斤的黑猪前腿膝关节摔脱臼了,瘫在地上,不吃不喝,疼得嗷嗷乱叫。黑猪正是长膘的时候,宰了可惜,婶婆去找阿娇婆帮助接骨,阿娇婆怕被黑猪咬伤、踢伤,不敢接,只得愁眉苦脸地去找屠夫羊伯。路上,恰巧遇上父亲,难免得诉苦一番。父亲自告奋勇说,愿意前去试接一下。到婶婆家时,黑猪还在嗷嗷大叫,父亲不慌不忙地蹲下,用手抚摩着它的脊背,这个受伤的家伙得到安抚,眯上双眼不闹了。父亲找来一根麻绳、一根木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黑猪的三条健肢绑在木棍上,再将木棍踩在脚下。黑猪仔受到控制拼命挣扎,闹得更凶了,无奈三条腿都被固定住,挣扎只是徒劳。父亲迅速抓住黑猪的患肢使劲一拉,再顺势一旋,只听到“咔嚓”一声响,断骨就接上了。很见效,黑猪的患肢立即动了起来。父亲抚摩着它的背,黑猪又变得温顺,不但不叫,而且还配合着解绳索。绳索解开后,黑猪举起患肢轻轻地蹬伸数下,伸个懒腰,接着一翻身就站了起来,在哼哼的喘气声中摇摇晃晃地试走了几步,像是说感谢感谢!掌声、惊叹声立即充盈了老屋。那一刻,我觉得父亲很酷,简直是在表演一场精彩的魔术。

甜睡的孩子常常手舞足蹈一通,尔后在噩梦中惊醒,藏在大山中的村子偶尔也会遭受台风的袭击,面目全非。台风,村民们称之为“风囼”,光从字面上看,就知道是一股禁锢不住的飓风,能穿越过重重大山呼啸而来,可想而知其非同一般的杀伤力。儿时,一场台风将老屋后面土墙边上的一棵大柿树吹断了,倚架在土墙上,碎瓦片、残枝、青柿子、树叶随之落下,后厅一片狼藉,奶奶急得直跺小脚。父亲见状立即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绑上刀鞘,插上一把大砍刀冲向后门山。

老屋依山而筑,后厅倒朝,厅后的磅岸六米多高,磅岸上的土墙两米多高;大柿树呈“丫”字形,主干两米多高,两根主枝南北分开,被台风吹断的是伸向老屋后天井的南枝。从后厅仰望,耷拉在八米多高土墙上的柿树在狂风中呱呱乱叫,犹如张牙舞爪的章鱼怪,随时都有可能摇倒土墙扑向老屋。

父亲冒着风雨一口气冲到大柿树下,发现南枝从分叉处顺着主干撕裂开了,裂口足有一臂之长,由于土墙的支撑并未完全折断,剩下孑立的北枝在飓风中摇晃得更加剧烈,撕裂口还在增大。父亲当机立断爬上树,砍下北枝。接着,又顺着南枝匍匐爬上墙,土墙因浸水而前后摇晃,险象环生。母亲在屋里拼命喊:“下来,快下来!”父亲听而不闻,抽刀就砍,每砍一刀,连人带墙都随着摇晃一下,屋里人的心全都悬在嗓子眼上。数刀后,父亲吼道:“闪开!快闪开——”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南枝夹杂着几片残瓦和几把墙土犹如从天而降……

大柿树年产量数百斤,几乎能解决家里一整年的油盐费用。奶奶心疼极了,说父亲做事太鲁莽,擅自砍掉北枝,损失惨重。末了,问南枝哪个部位折断。父亲向奶奶做了详细介绍。“快去帮它接上!”奶奶听完急切地吩咐父亲道。父亲从楼梯下拉出一捆稻草,搓了一根粗大的稻草绳,又找来一把锄头、一根两米多长的拄撑、一扎粽叶备用。

台风过后,父亲带上准备好的家伙来到大柿树下,先用拄撑将残余的南枝撑起来,左右摇动复位,在接缝处敷上一层厚厚的黄泥土,用粽叶包裹住,再用稻草绳层层扎紧。来春后,南枝果然又焕发出新枝,剥开撕裂处,已经愈合如初。

调入小镇之初,父亲课余时间常常下地种些菜,上山砍几担柴火,偶尔也下棋打球,吹笛拉二胡,日子过得如水车般悠闲。

一个寒冷的冬夜,一位寄宿生突然用手猛打床板,同宿舍的女生连忙点起煤油灯,见到那位女生原本好好的嘴巴居然歪曲变形了,口水直流,鼻泪齐下,哭而无声。同宿舍的女生吓坏了,赶紧来找时任教务主任的父亲。听完描述后,父亲带上一盒银针前往察看,校长与几位教师也闻讯赶来。简单检查后,父亲不慌不忙地取出银针为患者扎针,当第七根银针扎下去时,奇迹出现了,患者的嘴巴逐渐矫正,直到完全复位,校长当场指定让父亲兼任校医。次日,消息轰动了小镇,此后常有患者找上门扎针,原有的生活节奏被打乱,父亲进入一种新的生活模式。

七岁那年,我跟随父亲到小镇上读书,看到父亲帮人家扎针,却没人叫他接骨,就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说:“我爸接骨比扎针厉害多了!”母亲听见后,赶紧上前制止,可是说出口的话,已经成为泼出去的水。此后,父亲不但要帮助人家扎针,还得接骨,一有闲暇就上山采药,回家制草,原有的生活节奏完全打乱,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夜晚,雷雨交加,母亲在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叫唤父亲的声音从宿舍楼下传上来,就对着窗户回应,原来是离小镇四五公里远的下山口村一位陈姓农民的大腿摔断了,托人连夜赶来找父亲前去接骨。父亲二话不说,一骨碌爬起床就钻到风雨中去了。下山口村在小镇的下游,山路绕着溪边的悬崖而下,路陡苔滑,即使在大白天也得谨慎行走,更何况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山路陡峭,雨夜凄凉。父亲戴着斗笠与来人一起共用一把小手电筒,不知摸索了多久才到患者家里。

经检查,父亲愣了!只见患者的左腿肿得像水桶那么大,股骨、胫骨和腓骨全都粉碎性骨折,而且人还处于昏迷状态,十分危险。据介绍,傍晚时分,患者在水碓房托起大舂锤时,左脚不慎滑入大石臼中摔倒,被舂了三锤,幸好当时有人也在一旁舂米,迅速托起舂锤套入吊索圈中,又将他拖出大石臼,要不连性命都得搭上……父亲建议火速送往县医院,可是在这座公路不通的小山村,连担架都没有,若用竹床冒着风雨抬进医院,少说也得数个时辰,患者能熬得过来吗?父亲让家属找来赤脚医生配合,可村里并没有赤脚医生,村民们日常的小毛病基本用青草解决,有顺口溜唱道:“生病用青草,一找‘金钥匙’,二找‘铁笼谷’。男用百路通,妇科艾叶治,夏枯草做师傅。”“那么,有没有银针与酒精呢?”父亲急切地问道。“没有银针,但小食杂铺偶尔兼售酒精、正气水、四环素、阿托品等日常备用药。”回话的人,一转身一阵小跑就消失在夜色中去了。所幸,当晚小食杂铺恰好有酒精。

“时间就是生命,没有银针就用缝衣针!”父亲从女主人手上接过一根长长的缝衣针,将线一圈一圈地缠绕在针眼端,消毒,扎针。不知过了多久,患者睁开了眼。“醒了——”屋子里的人不由得都舒了一口气。父亲示意家属为患者喂些糖开水,并交代得找几块长一点的老杉木皮,一床破床单备用,立即有人分头去找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面对灾难,抱团抗击,古老民风朴素至极。

一碗糖开水喝下,患者渐渐地回过神来,开始与父亲交流,脸上时不时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前来探望的邻居与亲友们静静地听着,都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什么忙,屋内气氛肃穆,唯有灶火噼啪噼啪的燃烧声格外刺耳。仅这一会儿工夫,主妇已经泡好了蛋茶,一碗一碗从厨内端出来,先敬客人,再敬长者,见者有份,这种古老的习俗并未因这场飞来之祸而改变。患者紧张的神情,在氤氲的茶香中渐渐舒展开来。

喝完蛋茶,老杉木皮与旧床单都送来了,屋外的雨也停了,檐下的滴水声不再急促,而是渐渐地趋于平缓有韵。父亲一边将老杉木皮截成不同尺寸的夹板,将床单撕成长短不一的布条,一边与患者拉家常,像是一对早已熟悉的朋友一样。

经过这一番简单的准备,开始接骨。父亲让女主人坐在床头握紧住丈夫的手,安排两个助手用双手固定住患者大腿近端,一个助手牵引住脚踝,在他的指挥下用力牵引。他的双手紧贴住患者的大腿,推、拉、旋、柔、捏、按等手法并用,粉碎的骨头发出嘎嘎的骨擦音,患者疼得哇哇大叫,有胆小者吓得皱起眉头转移了视线。“快了,忍一忍!”父亲很有经验地地安慰着患者,注意力却完全集中在双手上,一粒一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滴落,三位助手也渐渐地冒出汗水来了……“嗯,只能大致排个队了!”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父亲舒了一口气,直起了身子,下意识地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腰。有人递上一碗茶,他猛喝了两口,接着包扎、固定……

次年冬,一位农民放着鞭炮,挑着一担黄豆来学校,立即引来许多师生围观。有老师以为是卖黄豆的,掏出钱准备买。对话后,方知是来答谢父亲的,来人正是一年前大腿被水碓房大舂锤舂断的那位农民。

不知从哪一天起,故乡人开始千里迢迢地赶来找父亲接骨了,来的都是摔得较严重的。父亲掐指一算,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阿娇婆也的确老了。”

来人说父亲接骨的名气都传回了故乡,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在嗑聊坪上的谈资。有长者回忆说我的祖父是一位临水大地上无人不晓的人物,切脉、接骨、扎针等,无所不能,十多岁就下南洋,闯天下;又说我的曾祖父是一位拳师,死于土匪攻打村庄的保卫战中;还说吴家的接骨术始于竹林吴氏第十世祖临水一代镖师吴学盛,传到父亲手上历经六代……我尚且不晓得自己的曾祖父是一位拳师,故乡人怎么如此了如指掌呢?“这完全得益于族谱!”父亲笑答。一部《吴氏族谱》记载宗族往事,诉说宗风血脉,让生活在他乡的父亲宛如回到了故乡。

常有人问父亲如何学艺。“无他,唯手熟。”每次,他总是以卖油翁的口吻回答,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从小,父亲每有接骨必让我帮助牵引,上初一那年,我就帮助一位肘关节脱臼的球友成功复位,此后,已经记不清接骨过多少人次了。若每一例都得讲个所以然,那我还真不会呢!

如今,父亲已逾朝杖之年,满头白发,精神尚好,但难免步履蹒跚。晚饭后,我回家看望他,恰逢有人找他接骨,患者肘关节脱臼,父亲习惯性地招呼我帮忙。我拉开马步,双手紧握住患者的上臂固定住,父亲一边揉捏着患肢,一边拉家常,父母、老婆、孩子、庄稼……像是查户口。不经意间,猛一用力,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患者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一刻,父亲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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