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句以记
——读于坚《杜甫记》
2022-01-15◎赵凡
◎赵 凡
杜甫,中国诗教中最伟大的圣徒,于坚的新作《杜甫记》就是一篇圣徒传。这首诗所记不止于杜甫,不止于诗人对诗人的致敬,更展示了杜甫背后的“中国式宗教”——诗教的精神尺度,也可以称作“诗教记”。以一种饶有意味的形式,《杜甫记》回应了诗人写作在每个时代都要面对的终极性问题:为什么写?
诗,言持正之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记录也。记,是语言最初的功能。诗人记录持正之言,这就要求他必须站在一种“之间”的位置。在古今中西之间,学者最易陷于一端,但诗人不仅在书斋中,也在大地上。较之学者,诗人皈依于语言,对其充分信仰。语言从出于大地,不断生长,但观念是死的,或者说,语言本身是不确定的,语言传达的意义取决于上下文。诗的不确定不是诡辩,而是“通变”。诗要为人提供一个位置,这个位置所能抵达的高度有赖于诗人是否有能力认识现实,以便令人能透过语言确证存在。我所说的现实已然包含了历史,现实是历史累积的结果,现实的复杂性已经包蕴了古今中西。在诗人眼中,现实不止于日常语言中的现实,语言的机制也决定了任何语词都包含了意义的历史层累。不过,诗人首先要面对同代人发言,因为诗人的首要任务就是说出晦暗不明的现实,这就包含了诗歌应该疏离层累的、被用罄的意义。以文照亮,要求的是不断地擦拭与澄明,以令名实相符。所谓“持正”,正名之谓也。“发乎情,止乎礼”的诗教准则,也包含了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寻求持正之尺度。
一首诗,就是一座语言的寺庙。这个隐喻不仅指向精神层面,代表了一种语言、一个民族最高的精神祭坛;也体现在诗歌的形制构造上,回应着寺庙中的诸神,与传统互文。在《杜甫记》这座“寺庙”里,于坚将杜甫的诗句集合重组,占据了整首诗大量的篇幅,当然这还不包括对《论语》《老子》《楚辞》《圣经》《神曲》《尤利西斯》的集句。诗人自撰之辞表面上不过是串联了集句,甚至感觉淹没其中,并不突出,这是因为于坚将自我置身于各式传统的庭院,虔诚谦卑,“我”隐匿于语言之庙中的诸神间。这近乎一种古典式的写作,在现代文学的百年来的小传统中,显得相当陌生。不过从另一面看,集句摆放的位置,以及穿针引线的编织功夫,正潜在地体现出诗人的统合、持正之力,在某种程度上,《杜甫记》又是相当现代的。所以将诗歌作现代与古典的区分,更有甚者划分优劣之别,对于阅读一首诗来说无甚助益。一首好诗必然可以穿越时间,尤其是那些仍然活在今天的语词,它在古典作品中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形貌显现,无疑仍可以带给读者强烈的共鸣。
杜甫的诗最具这般力量,这也是得以集句的一个基础:
…… 父亲教他工作与时日 母亲教他仁爱 唐朝的麦田守望者 崇拜土地 故乡 丘陵 长安 秋天 夏日 猿啸 沙白 鸟飞回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和 ……
“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鸟飞回”“沙白”“猿啸”的杜诗词句跟在“夏日”“秋天”“长安”“丘陵”“故乡”“土地”之后,诗人发现了它们之间的相同质地,固定的意象从成句中疏离出来,不仅令成句获得了新的陌生性,更反过来提示读者意象源出于“象”而非“意”。象是第一性的、永恒的,就如同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从著作的“《》”符号里退出来,麦田守望者从塞林格的小说里退出来,回到原著者第一次开口说出的瞬间。作者在开篇同样将我们的伟大诗人,放置在一个相当朴素的语境中,戏仿说书人的口吻道:
从前 中国有个出生在河南的人叫杜甫 男子 生于早春 二月 黄河解冻时 身材瘦削 看上去像一块刚刚上岸的灵璧石 ……
并不惊天动地,他是诞生在中国大地上无数人中的一个,与“河南”“男子”“早春”“二月”“黄河”这些词相伴,他来自“乡村的不朽的传统”,他的名字超越了个人,拥有了和“灵璧石”一样的效果,就如同“诗人”这两个字,因为杜甫的写作而获得无上光荣。他是石头中最杰出的代表,无数后来者跟随他,通过写作成为一块“灵璧”。
于坚把杜甫和摩西放在一处,把“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和“我本是拙口笨舌的”(《圣经·出埃及记》)置于一行,两句话在意思上相互呼应,这是脱出语境的结果。学者将“历史化”视作确定意义的本分,但诗人却把意义放在了第二位,并不深究它的历史脉络。首先是语言,两种质地不同的语言,并置一处而形成了中西之间的巨大张力。诗歌必须容纳这种张力,诗最终的目的是要将之化于“混茫”,使之回到混沌的日常生活之中。存在是一个不断澄明的过程,它不能一劳永逸,而必须在“恍兮惚兮”中体悟存在来神的片刻,诗通过语言之有而通向无。
大地是杜甫的现实,时代也是杜甫的现实。现实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没有永久的天堂,也没有永久的地狱,关键是“结绳记事”。“记”是整首诗的一个关键词,“记”不仅提示了于坚诗文中的一种常见文体,而且还在于以诗对这种文体进行戏拟。戏拟不一定是谐谑的,主要是将被打破的东西重新组合。“诗”与“记”之间看似有别,前者似乎可有可无,实则不然:
汉语呵 这唯一的语言 这生命 他厌恶巧言令色 老实人不会扯谎 修辞立诚令他成为千古美人“混沌空虚 渊上还是一团黑暗”“他说完了 就有了光”纵横四海 俯仰八荒 深沉的刻碑者 况我堕胡尘 及归 尽华发 还是不知道地狱为何物 月是故乡明 天地一沙鸥 他的宇宙和力道来自祖国 大块假我以文章 当那些神父 在教堂里说教 道法自然 郁郁乎文哉 跟着孔子登上泰山 望岳 ……
朱熹说:“文如下饭菜”,是因为诗已堕入“巧言令色”,修辞不立诚,“文胜质则史”。诗的最高境界是语言与意义的合一、不分,“语词破碎处/无物存在”。《创世纪》中,语言之光照亮了黑暗,语言即存在,可惜“教堂里说教”的神父只记得说教,却忘记了“道法自然”,中西在此分裂为“说教”和“望岳”,一个是“大块假我以文章”,一个是“如果你不关怀永恒的东西,那你就真是完完全全属于大地的,泥土的了”(彼特拉克虚构与圣奥古斯丁的对话《秘密》)。可以说,中西之别在根基处,是语言哲学之别。
“诗言志”,志者,记也。语言和诗在最初的时候,乃是一回事。语言还没有与文字结合时,结绳以记事,这是文的起源,也是诗最古老的职能。杜甫以诗“结绳记事”,所谓“诗史”,是用诗的尺度面对现实,“诗”在此可以是一个动词。“诗”和“史”本就同出于“巫”(依李泽厚),“不虚美 不隐恶”“喜要报告 罪也必须记录”,考验的是诗人如何找到历史与现实的持正尺度。“修辞立其诚”,“巧言令色,鲜矣仁”,于坚在杜甫身上看见的这些古老教诲,乃是诗教对于语言的根本态度。人和语言,实际上互为表里,文如其人,人使用语言,语言也塑造人。诗教的超越性在于,它要求诗人不仅是揭露和批判,还要求沟通与化解,因为诗教的一个重要指向就是“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这种政治哲学和诗相通。理想的政治是文政,或者屈原所说的“美政”。政治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教的政治,终极落在一个“乐”之上。何者为“乐”?它既指向音乐的和谐,也指向“咏而归”的日常生活。
集句其实就是有意识地误读,“不求甚解”也意味着关注语言的表面,关注现象。但丁笔下的尤利西斯对于“美德与知识”的追求,是要到“太阳背后的无人之境”(《神曲·地狱》第二十六章),这也隐喻了真理藏在现象背后的西方传统。诗本来就是一种语言的集合,写诗就是对语言的挪动。诗人于坚常常提到本雅明、劳森伯格,这种现代美学其实与集句的传统暗通,一句诗和一个词、一个字一样,著作权乃是现代观念。这几句组合非常精彩:
…… 道法自然 郁郁乎文哉 跟着孔子登上泰山望岳 伟大的灵魂小了天下 决眦入归鸟 不可说的乌鸦 自他的眼眶飞出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不耻下问 看见世纪之隐秘细节“行人弓箭各在腰”“衰飒正摧颜”在繁华和凯旋中 发现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很难说出这片森林是怎样的野蛮粗野和严酷 一想起 恐惧就重现”(《神曲》)当他的文章出世 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 真堪托死生 ……
涉及的诗文有《老子》《论语》《望岳》《春夜喜雨》《兵车行》《泰州杂诗之七》《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神曲》《房兵曹胡马诗》。最妙的是,“决眦入归鸟”后面跟着一句“不可说的乌鸦自他的眼眶飞出”。对于坚的创作稍有了解的读者,会立刻注意到“乌鸦”这个于坚作品序列中的重要意象。“不可说的乌鸦”或来自这几句:
我看见这只无法无天的巫鸟 在我头上的天空中牵引着一大群动词 乌鸦的动词 我说不出它们 我的舌头被这铆钉卡住
(于坚《对一只乌鸦的命名》)
“乌鸦”不是一只鸟,而是语言,我们说出的是有关乌鸦的语言,而非乌鸦本身。“决眦”的不仅是目力,也是口舌,虽然“很难说出”,但还是要“不耻下问”。诗就开始于语言“入”和“飞出”的瞬间,所以“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杜诗所记事无巨细,“细节”悬置决断,而停留于现象,但意味却隐藏于细节的选择。杜诗被转喻为“胡马”,诗就在马蹄的节奏中“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庄子》)。这些集句构成的空间相当微妙,诗的本质和诗艺在这些空处得到了讨论,我的解释因而显得笨拙而多余。
篇中之后,诗歌的速度似乎有所加快,这种感觉来源于编年的暗示,也隐喻出杜甫后半生的困顿,越困越迫,“书生在时间 这台无情推土机的追赶中疾书不已”,仿佛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推土机”隐喻滚滚碾过、偏离常道的时代,于坚在此定有所会心。不过,对于写作者来说,真正的焦虑更来自时间,“寻章摘句老雕虫”,令人恐惧的是“此意竟萧条”,但“没有迹象表明这位尤利西斯曾对存在失望过”,因为“诗是吾家事”,只有继续写,“独立苍茫自咏诗”。最动人心魄的是以下几句:
…… 759 年十二月初一举家自同谷出发“庄严地向前走去 登上圆形的炮座 朝四下里望望 肃穆地对这座塔和周围的田野以及逐渐苏醒着的群山祝福了三遍”(乔伊斯《尤利西斯》)年底 到达成都 秋天漠漠向昏黑 761 年八月 布衾多年冷似铁 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 这就是此在“一天应付一天的就够了”(乔伊斯)有啥吃啥 晓看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
在行将就木之时,杜甫愈发像是一个圣徒,从容不迫地走向语言的祭坛,献身于诗教,祝福大地,生命因之回到了本真的状态,虽然“床头屋漏无干处”,但却“晓看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中间插入不同质地的两句:“一天应付一天的就够了”“有啥吃啥”,诗人的“杜甫记”终止于存在之澄明。
至此之前记述“诗圣”杜甫的“神迹”,之后,诗人仿佛从这座诗教的神庙中走出,自我“受洗”过后的声音,面对杜甫,不是评价,而是注解,如同满心光明而喜悦的中世纪抄写者,紧随杜甫之后,像但丁跟着维吉尔一样,“亲吻着他的足迹”,哪怕面对的现实是“黑暗的森林”:“漂着垃圾 杂物”和“尸体”,因长久的沉默而声音嘶哑,但不变的“还是那种黄”,“他只是爱写”。耶稣知道自己是基督,但杜甫却不知道自己是杜甫。“笔落惊风雨 诗成泣鬼神”,杜甫实践了诗教,道成肉身。《杜甫记》的神圣性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