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冬天

赵炳庭

我一直在思索着乡村的冬天是由那些元素构成，面对现在那些如同森林般楼群矗立的都市生活，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飞到时光背后，想起那些儿时以草垛和炊烟为记忆的乡村冬日。

早晨起床拉开窗帘，漫天飞舞的雪花，山塬白茫茫的一片，無限氤氲起苍茫与辽阔的意象空间。田里的冬麦那原本嫩嫩的、绿绿的叶子，已被冬天贴上了特有的标签，不过没关系，“冬麦盖上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面对这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优美景色，于是想起唐边塞诗人岑参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更是奇思妙想：分明是“冬天”，吹着凛冽的寒风，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诗人却描摹成温暖的春风，吹开了千万树梨花。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也让寒冷的冬天似乎抹上了一层暖暖的春意。想起一代伟人毛泽东在《沁园春·雪》一词中写雪的诗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伟人的博大胸襟和抱负，与广阔雄奇的北国雪景发生同构，雄阔豪放，气势磅礴。庄子有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雪不但奉献了大美，给人精神上的愉悦，它还净化了空气，润泽了万物生灵。

乡村的冬天，火才是真正的王者，有火就有温暖，有火才有故事。

绿树凋零，草木垂头，柴扉不开，牛羊寂然。远山、村庄、阡陌、小河，一切都在大雪的幔帐下冬眠着、沉思着。冬天的风很是凛冽、寒冷，所谓“水瘦山寒”。间或，寒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似卷起的一条巨龙。空中渐渐朦胧起来，从近到远都是混沌的。此刻蜂拥而来的暮色将天空涂抹上最后的色彩。草垛静穆，柴门犬吠，牛羊归圈，炊烟袅袅。灶膛里，旺旺的柴火烧起来，屋里顿时充满暖意，尘世的柴米油盐便在沸腾的汤菜里参禅悟道。不一会儿，就有香气从灶膛里飘出来。

进入冬季，人闲了，心也闲了。喝罐罐茶是家乡人一种特殊的休闲方式。走在那莽莽荒塬上，看到那梁梁峁峁，沟沟岔岔，点缀着的几户人家。这时，“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无论你走进哪户人家，他们都会用罐罐茶热情地招待你。茶叶不过是“陕青”“春尖”之类。山里人喝茶，喝的是一种心境，也是一种实在。大家围坐在火炉周围，主人在火炉边烤上馒头或锅盔，茶罐里的茶用文火煨熬，咕嘟咕嘟地滚着，一股扑鼻而来的茶香充盈整个房间。家常话的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侃天南地北，侃人间是非曲直，以茶代酒，以茶传情，轻咂慢品，品的是一种淡定从容，排解的是一种不可释怀的人生。

冬闲时节，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串个门，聚在一起，围炉而坐，品着浓得能吊线线的罐罐茶，一如品着岁月流金的苦辣酸甜。叙旧、唠嗑、拉家常，话人世沧桑，赞国家富强，颂民生安康，其乐融融，心气高涨。

冬日，最美的一件事就是读书。“竹雨松风蕉叶影，茶烟琴韵读书声”，这是高人雅士的一种人生追求。炉膛里炭火熊熊，火光跃动。或邀二三知己，喝点小酒，话叙桑麻;或沏杯新茶，笑谈古今，臧否人物。那心境，那情致，何处再寻？可不是吗？人世间美酒易得，知己难求。“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寒冬腊月，暮色苍茫，风雪大作，家酒新熟，炉火已生，冬日有雪，雪佐以酒，不亦快哉！白居易不经意一问，让刘十九名垂千古。两人饮酒叙旧，流溢出友情的融融暖意和人性的阵阵芳香。“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谁家的大门敞开着？乡村腊月，要忙活的事太多：蒸年糕、磨豆腐、杀年猪、办年货……

冬日，大雪封山，或躺在带着火温的炕上，这种温度带着一种香味，一种火与植物、人气相混合的香味。耳旁听到的是屋外大声呼啸的狂风。风小了，便听到“噗噗”雪花飘落的声音。

临窗看一阵风雪交加的景色，天没有放晴的意思，风变大了，雪变大了，天变暗了，给炉膛里加把火。这时，再一次听到如虎啸狼嚎般的风声，之后，是缠绵悱恻的落雪声，心情会沉浸在风雪之外，心灵便获得难得的宁静。

曾听到有人写了一首口占打油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又凉来冬又冷，收拾书包好过年。”可我觉得，对一个缺少乡村生活体验的人、对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来说，这种情境是无福领略的。冬日手捧一本书，不管是什么内容，只要有书读就行，或“偃仰啸歌”，或“冥然兀坐”，沉醉于书香之中。此时此刻，目光会跟着那一行行温暖、清晰的文字跳动。文字是有生命的，有翅膀的，它会跳起来，飞到眼前，钻到心里。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被一场大雪洁净后的天空，清澈得像个婴儿，干净、纯真。在家待久了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出家门，惬意的阳光洒在身上，斑斑驳驳。阳光有手有脚啊，它在身上跳来跳去，挠你的手、你的脸，天下哪有这么美的情景，万籁俱寂，天人合一。

雪后的世界属于儿童。他们互相追逐着、嬉戏着，打雪仗，堆雪人，我这已泯灭的童心也被发酵得愈来愈烈。清代郑板桥的《山中雪后》写道：“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伫立在阳光下的雪地中，感受岁月的静美和悠长。

这几年，住在县城，城里的楼也越盖越高，楼距越来越窄，居室内能射进一小时的阳光实属不易。一到冬天，森林般的楼群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更不要说有机会体验到乡村冬天的雪景了。

选自《固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