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记
2022-01-14连亭
连 亭
庭有杂树
入秋了,屋后的树木纷纷落叶,颇有几分萧瑟的意味,只是我见惯了,倒不觉得凄凉。老房东在前院栽的柿子树,叶子快掉光了,鲜红的柿子明晃晃地挂在枝头。《本草纲目》记载柿子能清热止血,我便摘了给先生吃。他因长年久坐,得了些他这类人常患的小疾。
说起这棵柿子树,它的命运可谓坎坷。它本是老房东刘先生的心爱之树。老房东在时,经常给它浇水、培土、修枝。它的果子熟了,老房东的儿子小刘先生爱得不得了。“这果很甜,还很脆。”他说。话里有欢喜,还有童年记忆中的迷醉。房东一家搬到别处后,房子辗转租给过几家房客。房客们没有一个留意这棵柿子树的。他们多半疲于奔命,早出晚归,哪有闲心管这么一棵跟钱不沾边的树呢?我们租下这房子后,对它也是疏于照顾,好的年头我一年能记得给它浇两次水,坏的年头我眼里也瞧不见它。它呢,倒自在得很,自顾自地发芽、抽叶、开花、结果、落叶,一点儿也不娇气。往年,我们都顾不上吃它的果实。满树的红果蒙霜后,散发诱人的清香,把鸟和邻居都勾了来,很快就被消灭了。
前两年,柿子树的几根枝条遮挡了葡萄,我叫先生把它们折掉。先生站在木凳上,晃晃悠悠地折枝,二楼的老太太见了,说也想砍掉挡住她家阳光的枝条,并声称这树有蛇。我左看右看,这树才一层楼高,如何遮挡她家二楼的阳光呢?至于蛇,断是不可能的。她谎称保安前来捉蛇的时间,我正对着这棵树写作,彼时根本没有所谓的捕蛇故事。我在这住了几年,也从未见过蛇。我心知她不喜这棵树。这院里以及附近所有结果的树,她都不喜。她曾多次站在她家阳台上,破口大骂晨鸣的鸟,以及招鸟的树。她说,这些畜生没让她睡过一个好觉。唉,她骂错了,鸟儿不是畜类,是禽类。除非她骂的是……我不敢想。
我没答应她,我只是个租客,不是树真正的主人。但是,她和她儿子下来了。这个坐过十年牢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和一把钢锯。我给小刘先生打电话,告诉他有人要砍他爹的树。小刘先生远在天边,插了翅膀也飞不过来。我和先生壮着胆子守在院里,“监督”他们“修剪”枝条。边“监督”边说,修小枝可以,别伤着树啊。老太太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指点江山般说道:“这树长得不对,这葡萄也长得不对。”随即她挥刀横扫葡萄,砍下十来条藤蔓。我一下子惊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说:“这葡萄矮矮的,不挡光,不能砍。”谁知老太太蛮横地说:“我就砍,我就砍,你能怎么着?我连刘某某都不怕,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说完手又一挥,葡萄藤纷纷被砍落下来。与此同时,半棵柿子树也倒在院中。我的火气一下子蹿上来,掏出手机报了警。警察还未赶到,他们就得意扬扬地离开了,只剩下满院的横干残枝。我跟小刘先生说,树只剩半边了。小刘先生说,老太太的泼恶远近闻名,别惹她。真是可怜这树啊!
院子里除了柿子树和葡萄藤,还有一棵枇杷树,大概是我们入住的第二年长出来的。细雨纷纷的清明时节,我刨地种南瓜,在东北院角意外发现了它。当时它只有十厘米高,带绒毛的新叶生机可爱,我没舍得挖掉,任由它长着。如今它已有三米高了,就快被二楼所不容,我们也在此住了五年多了。看着它一年年地长,好像岁月都被它收容在枝干里,等待结出梦想的果实。我希望它快快长大,又怕它长得太快被二楼强行伐了去。有时也想,与其等别人来动手,不如亲手终结它,免得遭凌辱,却终究不忍。于是打定主意,只要它高不过二楼去,就誓死捍卫它生长的权利。可是霜雪无情草木易朽,何况我和它皆是寄生于此罢了,又如何做得了主呢?
比起松柏,枇杷也是四季常青的。奇怪的是,古来文人吟咏松柏之坚的多,对枇杷却只是夸赞其果实之美。司马相如、苏东坡等文豪甚爱枇杷之夏熟。宋人有《山鹊枇杷图》《枇杷山鸟图》等名画,画中都是枝叶纷杂中一鸟对着数串枇杷果。果实金黄,看起来繁盛美好,古人称枇杷果为“黄金果”,或有此意。画中的山鹊我认得,正是常来院中做客的蓝花鹊。头颈黑,胸腹白,其余羽毛以蓝色为主。尾巴很长,像婚纱的裙拖,美则美矣,但很笨重,拖着它不堪远行。不过,这尾巴也不是毫无用处,甚至可以说是密林生活的神器,便于鹊鸟控制方向和保持平衡。蓝花鹊的鸣声嘶哑,实在配不上还算可观的外貌。但它们欢叫起来尾巴一翘一翘的,很有意思。它们通常数只结伴而来,一来就消灭数枚果实。我喜欢它们来访。它们让我想起山中的亲人。它们或许像我一样来自山中,为等在路上的果实风雨兼程。
去年,我在这个城市做了一次手术,切除了与生俱来的身体疾病。除了分身乏术的丈夫,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母亲不得不从家乡过来照顾我。与草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很快喜欢上了这些鸟儿。听着鸟鸣雀噪,她惊奇地说:“这儿就像山里一样好啊!”这些鸟儿,使母亲对这个城市少了陌生感,多了亲切感。于是,一生珍爱粮食的她,每天都在院中撒下一把米粒,等鸟儿来啄食。母亲的到来,还使庭中的草木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一得空就给果树锄草、培土、施肥、浇水。一日,她喜滋滋地对病中的我说:“这枇杷明年就能结果了。”“怎么可能,它的主干才比我脚拇指大那么一丁点!”我表示质疑。“你不是说它有四年了吗?枇杷四五年就能结果。”母亲十分肯定。我上网一查,果如母亲所说。
我康复后,母亲就回老家了,枇杷树又回到自生自灭的状态。古书上说,枇杷“秋萌、冬花、春实、夏熟”。那年冬天,它没有开花,次年春天也没有结果。母亲的预言落空了,她在山中形成的经验不适用于城市,这儿的土壤太贫瘠了!
先生说:“砍了吧,长在院里不好。”蜀中风俗以“枇杷门巷”指称烟花女居所,先生曾在位于成都西郊的四川大学上学,熟悉这个掌故。唐代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说:“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这万里桥就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上,晚年的薛涛居于桥畔,门院中枇杷郁郁森森。后来人们便用“枇杷门巷”来指称烟花女的居所。为了避嫌,蜀中人便不在自家院落栽枇杷。我反驳道:“汉武帝的上林苑种有枇杷,名闻天下的‘塘栖枇杷’栽满余杭家家户户的庭院,可见枇杷也是贵门富户的象征。”先生说不过我,只好由着我。
我们最为熟悉的关于枇杷的记载,是明代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然而,因太过于悲凉,让人不忍想起。归有光于项脊轩苦读,第九次参加会试才考中进士,此时他已是花甲之年,任官后还屡遭贬谪。其间,妻亡子夭,唯有枇杷树一年年地渐如车盖。世间之悲,莫过于此,枇杷从此添了凄苦之色!然而,转念一想,悲欢离合实在不干物事,皆乃人事捉弄罢了!枇杷啊枇杷,你即是你,世人如何看你,随心意而已,心意如何你便如何,因而由你亦可观照世人心境。
忽然想起苏东坡的一件趣事。一日张嘉甫问东坡先生:“庐橘何种果类?”苏子答曰:“枇杷是矣。”张氏又问:“何以验之?”东坡笑曰:“意不欲耳。”东坡以《上林赋》之庐橘指枇杷,被质疑之时,乃以心意答之,好一派洒脱心性!因东坡之故,枇杷添得庐橘之名。东坡可照见枇杷,枇杷亦可照见东坡。
我家庭院之所以有枇杷树,可能是鸟衔落的种子逢土而长。你看,因为这棵枇杷,我竟把这儿称作家了。我还愿意相信,这棵树是鸟儿送给我的。但是,事理告诉我,它更可能是楼上人丢弃的果核所生。
在中国的社区社会,居于一楼是很容易被欺负的。住得舒服不舒服,全凭楼上人的素质,只要有一户没素质,就够你受的。
衣服在院中快晾干了,忽然从楼上洒下水来,原来是二楼的人衣服没拧水就往外挂。被子在院中晒得香香的,忽然从楼上落下尘土和垃圾,原来是二楼的人在清扫阳台。
二楼,我的噩梦。
她家的阳台不装护栏,锅碗瓢盆搁在朝外的矮墙上,正处在我家门口的上方,刮风下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每次进出我都担心被空中坠物砸到。鞋底沾了泥,老太太便就着阳台的墙沿刮泥,泥土直接落在我家门前……
我曾请求她改正。她说:“谁让你家住一楼,有本事也住楼上来!”哎,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只是我没想到,在这全国顶尖的学府,竟然还会遇到这种事。
二楼老太太,身体矮胖浑圆,喜欢在阳台养仙人球。仙人球砸落到院中后,我从此在心里叫她仙人球。仙人球力气极大,尽管年过七旬白发苍苍,还能把锤子抡出震雷声。这雷声凌晨五点准时在二楼阳台响起,实在不知她在捶什么。小刘先生告诉我,老太太的先生年轻时就去世了,他是个挺好的知识分子,老太太却没读过什么书。二人当年因组织安排才结合的。得知她早年丧偶,我不免产生同情,听说她“大串联”时做的事,我又觉得可悲。
历史在错综中于此交缠,楼宇沧桑,草木森然。
远方来客
呼喊响起,拂过落叶,连起一片沙沙声、哗哗声。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陷在秋天的困倦里。意识的潮水,时而被卷入深海,时而被推向岸边。
秋声辽远,迫近,又辽远,更多的树叶在下落,更密集的呼喊在敲打我的窗户,但与我无关。他们喊的不是我的名字。在这个城市,除了丈夫,没人喊我的名字,也没人知道我的名字。因此,我午休的神经辨别不出声音中的热切。
我只想声音快点停下来,最好自动停下来。声音没有停下来,我从困倦变为烦躁。怎么才能让声音停下呢?我的意识从海浪中跃起,努力识别声音中的信息。我听出了呼声中夹带的“刘”字。噢,他们呼喊的是一个姓刘的人。这个姓刘的人为什么不回应他们呢?他不在家吗?看样子是不在的。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停下呼喊?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发现呼喊声来自两位白发老人。他们并排站在一棵桂花树下,头顶是满树的金星,浓郁的桂花香就从金星中散发出来。他们看见我,眼中射出欣喜的光芒,仿佛迷航的船员看见指示方向的灯塔。他们往前跨一步,手朝我的方向比画,兴奋且欢喜地说:“我们找刘××,他在家吗?”
他们的模样看上去就像退休教师,装扮优雅,举止得体。男的是白T恤、黑西裤、黑皮鞋,头发短而精神。女的是素底蓝花长袖上衣,米色休闲裤,蓝色休闲鞋,齐耳的短发烫得柔软蓬松。白发的年纪,我的社交圈里没有对应上的人。我心想他们铁定弄错了,就说:“我们家没有姓刘的。”
迷惑蒙上他们的眼睛,但他们没有立即放弃,似乎认定了我和他们要找的人存在关联。“我们在保卫处查到他住这儿,×栋101,没错。”他们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再次在脑海中寻找与之关联的人。“住在这儿,姓刘,叫刘××……”噢,莫非是老房东的名字。一直以来我们只跟小刘先生联络,房租合同签的也是小刘先生的名字,因此倒不知房子真正的主人之名了。
我把他们请进院子,解释说刘先生很久不住这儿了,房子如今由我们租住着。他们的热切瞬间失落。“他和他儿子住在一起。因为孙子要上小学,他们全家就到小学附近租房子住。”我补充道。
老爷爷说:“我们是大学同学。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我们住一个宿舍。毕业后他到××大学任教,我分配到广州工作。我们毕业后就没见过面了,这次到H城办事,就想借此机会见见。我们打车找到学校,然后到保卫处问到他的住址,才找到了这里。”
我听了十分震动,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吃惊和敬仰。恍惚间,我感到几十年的历史,就要从他沐浴在午后阳光中的躯体,集束地迸发出来。事后我才知,他和刘先生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初,于新中国成立初在清华大学物理系上学,与郭永怀、邓稼先等科学家一起为核弹研发、国防工程作过贡献。
如今,他们都已年届九秩,这次见不到,可能一生都见不到了。对这个年纪的人而言,任何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我端出茶桌,沏上热茶。他们不喝茶。“当年……”老爷爷试图讲出一生的故事。“我只知道他在这里教书。我们那个年代没有手机和电子邮箱,毕业后就很难联系上了。”他在感慨,“没退休前,我们用办公室电话联系过,退休后就很多年不联系了。这次来H城,就想顺便见见他。”他再次重申自己的意图。
我说:“听他儿子说,他半年前摔了一跤,走不动了,只能坐轮椅。”“啊……”他的脸色微微一变。“我们就是想见见他。”他的妻子温和地说。
我拨通小刘先生的电话,告诉他有两位老人来拜访他父亲,请他让刘老先生接电话。小刘先生在上班,没能把电话递给他的父亲。我询问他们的住址,小刘先生详细解说如何前往。我把他说的地址和线路图写在纸上交给老人,替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
下午三点一刻,他们挥手告别,重新踏上与故人见面的征程。
他们走后,枇杷庭院重归寂静,只有落叶还在飞旋。我先生还没有回来,出租屋里空落落的。
在秋天的空阔中,我突然觉得刘先生和我是有关联的。我吃的柿子是他种的。我脚下的地板是他踩过的。我的先生也像年轻时的他一样。
一年多后,学校网页挂出刘先生的讣告:刘××同志,2020年2月16日逝世,享年九十岁。他在校工作期间,为近代力学系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对他的病逝我们深感惋惜和哀痛。特此告示以示悼念!
通往窄门之路
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宽门和阔路引向沉沦,进去的人也多;然而窄门和狭道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能找到。
——《圣经·路加福音》
我又告诉你们,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圣经·路加福音》
我们结婚时,主婚人桫椤向全村父老乡亲这样介绍我们:新郎是博士,做学问的,新娘是作家,写文章的,二人互补,是天作之合。
婚礼在河北乡村举行,一片广袤的平原上,流程走的是北方婚俗。婚车接亲的时间,是凌晨三点,我子夜就开始化新娘妆。因为一夜未睡,婚礼开始时,我困得头脑发蒙,只能像木偶人般走完婚仪流程,又像木偶人般听完主婚人的祝福。那时,木偶人并未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
婚礼结束,宾客散去,我疲惫地倒在床上,感到整个北方都在下雪。我小心翼翼地裹紧被子,想象这隔着故乡的万里山河,此刻是什么景象。风吹打着窗玻璃,沙沙的响声像是落雪。我看见,银白的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华北平原厚实的土层上,落在太行山脉蜿蜒的丘壑中,落在千里黄河渐渐凝固的波涛里,落在抖光叶子的枯木上,落在灰暗坚实的房顶,落在长着枣树的庭院里,落在一片片的鼾声中……雪在每一个或喧闹或孤独的角落,厚厚地堆积着,像一个个未来的日子在慢慢延伸。
多年的异地恋,最终促成这一场婚礼。我来到北方,不曾遇见如云朵般的羊群,不曾看见黄河滔滔万里沙,不曾瞭望风吹麦浪夕阳漫卷,不曾观赏白杨挺拔河柳婀娜。我心中还有迷茫、害怕,我还是来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春天的桂林。漓江畔的桃花绿肥红瘦,空中低低飞着燕子,阳光如同向日葵般灿烂。我带他到靖江王城看月牙池,到两江四湖看日月塔,到伏波山旁看渔歌晚棹……那时,他是曾热心帮助过我的学长,大老远地从合肥到桂林游玩,我就做向导以尽地主之谊。
他离开桂林时,留下了一封告白信。就这样,漫长的异地恋开始了。信件是我们之间的青鸟。他常在信中说他小时候的事,有时还寄来他儿时的照片,从一岁到五岁都有。照片上的孩童,白白胖胖的,笑起来很可爱。
后来,我到上海读研究生,距离近了些,见面的机会也多了些。他来看我,再也不用坐三十个小时的硬座。然而,由于科研紧张,他每次到上海都不能久留。
有一次国庆长假,他去上海看我,才三号就返程。由于一年只能见几次面,我不想让他中途就走。可我也知道他的情况,竟不敢强留。我在矛盾中把他送到校园旁边的公交车站,看着他上车,又看着车离开。
当时,东川路两旁的银杏树一片金黄,风一吹就有心形的叶片纷纷下落。我站在高大的银杏树下,熟透的白果就落在我的头上、脚边、身前、身后。此情此景,我几乎想打电话让他留下。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他就会回头。我没有这么做。
他第一次去我家是腊月末。出发前,他跟我说,合肥下雪了。这消息让我感到雪离我那么近,好像就要从爱人的肩上飘到我的手上。我计算着时间,三十个小时的站票,他在哪一站能补上一个座位?他瘦弱的身板挤在农民工之中,会被挤扁吗?
我在柳州站等他,就像在等一场雪降临。他从车站出来,一身臃肿的羽绒服,一个硕大的双肩背包,像个风尘仆仆的南极探险家。看见我一身南国装束站在站口等候,他脸上的风霜化作一个暖人的笑容。
三年后,我们决定结婚。这就像认真地冒一场天真的险。那时,他还是个学生,而我在异地工作,结婚意味着我们要做牛郎织女。此外,他哥哥刚结婚,家里为此还欠着债,裸婚成了我们唯一的选择。
也许正是骨子里的天真,才让我们能够应对异地的艰辛吧。他一心扑在科研上,我头脑发热地钻进写作里,糊里糊涂地就迈过了很多坎。
相聚时难别亦难。这几年,车站在我心中,不知不觉地就变得像月亮一般。我前往车站,犹如柳梢待月。我离开车站,仿佛告别夜晚。来与去,都因为车站有一双眼睛在守候。也因为有一双眼睛在守候,路上的风霜雨雪便不算什么。
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他的穷困,我的漂泊,都会增加路上的风雪。尽管风雪交加,我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彼此,也选择了成全彼此的梦想。
他知道我热爱写作,便任由我随着写作所需转换工作地,从不强求我留在合肥。我一个人上路,他就给我准备雨伞、水杯、跑鞋、保暖衣。我走累了,回头去找他,他就亲手包好一盘饺子等着我。我抱怨路途的艰险,倾诉行程的孤独,他就安慰我、鼓励我,为我拂去衣上的风尘。
有时,他比我更懂我。我引用汪曾祺在散文《腊梅花》中说的话自嘲时,他知道汪老所说的:“我应该当一个工艺美术师的,写什么屁小说!”不过是一腔愤慨的曲折表达罢了。假使人生重来一次,他还是选择写作。
我亦深知他笃志做学者,因而从不在物质上要求他,只愿他能把赤子之心交托给理想。这几年,我见证了他在学术上的成长,也目睹了内卷时代带给一个博士生的压力。
当前的学术体系,把博士们推上了高危的赛道,也把焦虑变成了博士们的标配。我的先生,在赛道上奋力前进时,常常脸皮紧绷,眼睛发红,整个人就像即将爆炸的火药。有时为了接近科学的光点,连续数月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他在焚烧自己,希冀从中萃取学术的精华。科研成果一页页变厚,他也一日日消瘦。
令他消瘦的,还有原生家庭的负担。学术的烈焰烧得越旺,他越怕与父母通电话。读书跳龙门的旧观念,让他们日夜盼着儿子挣大钱。而现实却是,别人家的儿女有房有车了,自家的孩子还是个穷学生。于是他们着急了,说出了“你读书读傻了”的话。“毕业后就会好的。”他红着眼解释,挂断电话,心中却多了些许悲凉。
对于他的焦虑,我也有隐忧。我看过电影《美丽心灵》,说真的,我害怕成为艾丽西亚。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约翰·纳什,在探索博弈论时由于压力太大,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后来还因此失去了研究机构的职位。他的妻子艾丽西亚,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担,一挑就是数十年。
在他学校,我曾目睹两个迷路之人的迷狂,内心十分震动。一个傍晚,我独自在校道散步,一个男生突然截住我,手按《圣经》说:“我以《圣经》的名义发誓,量子物理学就要火了。”他的衣服凌乱,头发蓬乱,神情迷乱。我吓得赶紧跑开,跑远后又忍不住回头观察他,只见他逢人就截,然后严肃地手按《圣经》发誓。天色逐渐昏暗,他在夜色中移动的瘦影,就像一张飘在寒风中的薄纸片。
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研究生失踪了。他失联的第三天,警察在郊外的水库找到了他的尸体。我记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他为什么没有回到等他回家过年的父母身边呢?据调查得知,他于当夜十一点多从学校出走,只身步行至十几公里外的水库。他的内心经历了什么,才使他如此决绝地走向一片冰冷的水域啊?我从他同学口中得知,他家给他安排了相亲,他第二天是要回家相亲的。
我还遇见过不少失常的研究生。他们经历至暗时刻之时,由于没有人及时地拉他们一把,有的人就没能走出来,从此与阳光无缘。我不希望先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因此,我总是尽力地陪他一起追寻阳光、接近阳光。
幸而先生对学术痴而不迂、迷而不疯,我悬着的心才踏实起来。他终究没让我失望,即便阴雨交加的清晨,他也能心怀阳光地在桌前坐下,身子向前倾,一只手按着书本,一只手拿着笔,专注地投入到科研工作中。他奋笔疾书时,盯着笔端的眼睛炯炯有神,好像就要射出朝阳般的光芒。
后来,这些光芒化作他论文中的奇光异彩,赢得了学者们的一致优评。我为此十分高兴,他终于破茧成蝶了!
如今,他已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学者,我们也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当他站在讲台上,自信从容地讲学时,我再次想起那个冬天,他满身风雪地从车上下来,带给我春天的消息。
有此良师
先生的恩师胡先生,是“钱门高徒”,学界脊梁。他所取得的科研成果,已列入科学的宝库。他所撰写的学术著作,已成为该领域绕不开的经典。他对此十分谦虚,科学界要对他进行访谈报道,以宣扬他的科学硕果,他婉言谢绝。
胡先生十分珍惜时间,对自我的要求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胡门弟子都听过“十分钟”的典故。这说的是胡先生每天除了必要的休息都在做学问,偶尔看电视一日也不超过十分钟。十分钟一到,他一准关电视。他每次看电视,都只看1987年版的《红楼梦》。三十六集的《红楼梦》,他看了几十年都没看完。
胡先生待人宽和,但不讲究繁文缛节,不会因礼废时。胡门弟子都知道不拜年的典故。大年三十和初一,人人都在拜年,他和师母躲在家里,一人各捧一书,孜孜不倦地研读。偶有不知的学生上门拜年,到了家门口就看见贴的一张红纸写道:春节祝福已收到,免进,请回,祝学问精进。
为激励学生精进,胡先生日日都在精进。每年的学术报告,胡先生都能拿出令物理学界激赏的成果。人们常说,理科出身的人笔拙。然而,胡先生虽是物理学领域的学者,文字功夫却相当了得。近年的著作,语言越发精练、严谨、准确、独到,人称“一字不可改”。
今年,他六十七岁了,本该退休颐养天年,却依然勤勉治学、诲人不倦。他的课很有深度和启发性,不仅能吸引学生们选修,还有同行前来听讲,因而即便退休了,学校还请他每周开讲一次。他从不吝于分享他的研究所得,听他讲课,你能听到他数十年来的经验和近来的精思。
为了传承学术火炬,他教导学生极其用心,不但平时悉心教导,就连生病卧床之时也不肯松懈。去年七月,他因心脏问题住院治疗十天,期间坚持在病床上为学生批阅论文。怕他劳累,我先生不敢把论文发给他。他在医院等不到先生的邮件,就打电话来催要。那十天,他在病床上批阅了十五万字的论文,均是逐字逐句审读。他发回来的修改意见,详细而中肯。若是邮件说不明白,他就通过微信视频讲解。彼时,我能看到穿着病服的他,手上插着粗大的留置针。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用这只手在电脑上打字的。有此良师,我先生于学术之种种用心,可知矣。
胡先生对学生极为爱护,肯为学生麻烦自己,却从不愿麻烦学生。生病住院的事,他让师母瞒着所有人,为的是怕学生分心。我意外得知他住院后,想去医院探望,他打电话来禁止我们前去,并叮嘱我先生抓紧时间写论文。
他的爱女远在美国,不愿麻烦学生,住院期间就全凭师母一人照顾。师母今年也六十多了,办事极为干练,她一人往返于医院与家门之间,为胡先生做饭送饭,竟也应付得过来。我想去帮忙,师母均劝止,说我们只有抓紧学习,胡老师才能安心。
这让我又感佩又惭愧。上次王博士生病做手术,胡先生不仅让师母帮找医生,还亲自到医院探望两次,拿出自己一学期的课时费给师兄交付医疗费。我生病之时,师母为我联系全省最好的专家主刀,才使折磨我多年的疾病得到根治。他们对学生这般尽心,却在自己需要帮助时,怕学生分心而独自承担。
胡先生的家门拒绝虚礼,却欢迎学生上门交流学问。我们进门后,他先是微笑着请我们入座,然后就往我们每人手里塞一个水果。那样的时刻,你能从他眼里感觉到我们是被他疼爱的孩子。他逐个地让我们说出自己的疑问,然后一一解答。解答完毕,他就赶我们走,督促我们抓紧时间学习。我们一走,他就一头扎进他的研究中,绝不浪费一分一秒。
胡先生的藏书极富,客厅、书房、休息室、卧室都有书柜,每一面墙都整齐地码着书。他经常有针对性地给我们推荐书籍,还把自己的藏书借给我们阅读。
他的住处离我们只隔百米,是一栋比我们的居所稍新的红砖楼,房前屋后栽满了香樟树,每棵都有一人合抱那么大。楼房大概建于上世纪80年代,是这个校区最好的教师公寓楼型,但是没有电梯,楼梯狭窄,声控灯长年不亮。二老的住房在五楼,他们每日至少要上下楼梯三趟。奇怪的是,我们从未听他们说过爬楼之苦,相反他们对五楼的家很喜爱。大概是住久了,人与楼之间早已产生深情厚谊。
我和先生上门请教问题,每次循着陡梯爬到五楼都气喘吁吁,不禁惊叹二老身体之健朗。后来,师母托我在网上替她下单订购美国的健膝药,我才知他们患关节炎已多年。
其实,学校前几年给他们分配了电梯房,只是离办公室远些,但也只有三公里的距离。胡先生不愿意搬过去,他想离学生近些。晚上八九点钟,他常到办公室为学生们答疑。若住得远,这种交流就中断了。
近日校方突然下发通知,胡先生所住的楼栋将改建成留学生公寓,所有教员必须搬离。学校发展所需,胡先生欣然接受搬家的指令。然而,打包行李之时,胡先生竟然久久地站在窗前,看着香樟树说道:“老朋友们,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啊!”
他的不舍,恐怕也只有香樟树才知吧。
过 客
那些孤独而明亮的日子,传说中的雨没有下。不论是我还是庭中杂草,都开始干瘪。于是我走出校园,来到悠长深邃的街巷。它位于学校东门前一百米的地方。
街巷两旁的小区名字都带有“花园”二字,住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我路过不少保时捷、宝马、奔驰、路虎。我已经认得这些车标了,半年前我对它们还一无所知。看,不光世界在变,我也在变。
我在一棵杉树旁停下来,等待琴声从那扇窗户流泻而下。灯光先于琴声抵达,氤氲朦胧的光,柔和迷离的光,将街上的树照出歪歪斜斜的影子。我站在纷乱的树影中等待琴声,就像树木在星光下等待清风。
大约过了一分钟,琴声从窗子飘下来,在风中旋转又飘散。秋,更浓了!一片树叶从枝头落下,被风卷到窗边,又徐徐降落。我看到映照在窗帘上的身影,柔弱,美丽。这世上,是谁爱着她,是谁保护她?
白房子,小提琴,她的生活和我多么不同。有时,我忍不住设想,我们一起在月光下,谈谈童年,谈谈文学,谈谈音乐,该是什么感觉?我们能毫无障碍地成为朋友吗?
我不曾成长于那样的房屋,不曾摸过那把价格不菲的小提琴。我别扭的口音,会不会折损她提琴的音质?她能听懂我内心的泥土和庄稼吗?
罢了罢了,就让我默默地听一段缥缈的琴音,然后继续走我的路吧!母亲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座山和另一座山,各自为峰。在同一阵秋风中,在同一片月色下,我听听琴声就够了,又何必在意弹琴人?
我走开了。深长的街巷,我靠近一片音乐,又远离它,继续赶我的路。这是我与她的故事。她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故事的走向完全取决于我,我想听就停下来,不想听就迈开腿。人与人之间,本就这般纯粹,如过客对于过客,马蹄对于马蹄。
我走出横斜的树影,投入超市最后的喧闹。抢购打折的蔬菜和碎肉,这才是我出门的真正目的,其他都是插曲。我的竞争对手有附近的底层工薪族,有勤俭节约的老人。我们身份各异,动作却出奇地一致。没多久,购物袋就塞满战利品,我们又一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然后,我们带着笑容排队、称重、付款。整个过程用不着说一句话,所有的话购物袋都替我们说了。
提着沉甸甸的战利品,我走出超市来到十字路口,耐心地等待红灯过去。红灯过后,我就可以穿过马路进入校门,回到我的枇杷庭院。我静静地站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一盏盏路灯延伸,它们看起来就像好心人挂在路边的月亮。月亮之下,车来车往,嘈杂的人声,没有因为夜渐深而消退。
站在我身边的,有刚上完补习班的孩子,有接孩子的父母。他们也都不说话,似乎被什么事耗光了心力,连沟通的欲望都没有了。路边的一家爆款补习班,此刻还亮着灯,灯下的孩子,正为分数夜战。来接他们的家长,在班门外站着,眼睛紧盯掌中的手机。他们之间也不说一句话。他们等在同一扇门前,彼此离得那么近,看上去竟像毫无瓜葛的人。
他们都在努力变成生活的主人,我也是。我开始思考我们之间的关联。这时,绿灯亮了,大人们领着小孩穿过马路,走向他们可以打开的家门,我也哼着刚听过的琴曲,走向我的枇杷树。
我们在背后的路灯眼里,是不是无足轻重的过客?我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