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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蓉红:苹果花开在心间(小说)

2022-01-13田蓉红

西部 2022年1期
关键词:战场新疆苹果

田蓉红

那个下午,我们坐在苹果树下,聆听着一个老人缓慢地讲述。在他八十岁的这一年,他对我们讲起这些往事,他讲了战争,也讲了爱情。他说参加新四军那年,他十五岁,遇到苹果的那年,她十八岁……

从战争到和平,从江苏到新疆,从青春到年迈,见证这一切的,是一张他一直珍藏的复员军人证明书。当地组织部门和民政部门每月会给他按时发放老党员津贴和复员军人安置费,加上孩子们的悉心照顾,他的晚年生活过得舒心顺畅。

老人说,比起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们,我活着就已经很知足了,能看到今天的阳光,看到今天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但是,我这一生,还是对苹果心存歉疚,我辜负了她的等待,我是被她救活的人,可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她身旁。

我知道这世间还有我们共同的血脉,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算起来他也应该有孩子了。

他扶着那棵苹果树长长地叹息。在他的叹息里,苹果树枝叶颤抖,抖落一地斑驳的光影。

我们静静地听他讲述,喉咙酸涩,没有人开口说话。

在这个普通的院落里,我们穿越时空,见证了一段多年前的爱情故事,见证了一份等待、一份歉疚、一份怀念。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多少义无反顾踏上战场的身影,就有多少这样悲欢离合的故事。从他火线入党的那一刻,他就像他身后无数的战友一样,把更大的爱给了脚下这块土地。

——题记

她叫苹果,是我在战场上负伤昏迷了三天三夜后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趴在我旁边打盹,一只手抚着我的额头。我头稍稍一转,她便醒了,一下跳起来,看着我说:“你终于醒了!”

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就是那种明亮的惊喜。我被她亮晶晶的目光照着的那一刻,才知道,我没死,我又回到了人间。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在火线入党去炸碉堡的那一刻,我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我是主动请命去炸碉堡的,那是在江苏盐城的一场战役里,距离发起总攻的时间不多了,政委的嘴角咬出了血,眼睛一片血红。已经有四五个同志牺牲了,每一次冲锋,都会被山头碉堡里喷射出的密集的火力压回去,那四五个请命去炸碉堡的同志,没冲上去就倒下了。

我是政委身边的警卫员,跟了他三年,打了无数场仗,从来没有见到他这样焦躁过。炮火在我耳边轰鸣,震得我的心脏一阵阵疼。我走到他面前郑重行了一个军礼说:“报告政委,警卫兵李德才请命去炸碉堡。”

政委想都没想就拒绝我说:“不行,你还是个孩子。”

“报告政委,从我爷爷和父亲被日本兵打死的那天,我就不再是个孩子了。”

“不行。刚刚冲上去的,全都是党员。”

“我现在就申请火线入党,请组织批准。”

政委看着我,我看着他。耳边炮火轰鸣。

“政委,我们没有时间拖延了,我会保护好自己,你放心。”

政委猛地一回头,大声说:“批准李德才同志的入党申请,现在执行炸碉堡的任务。我命令你,一定要炸掉它,我命令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在枪林弹雨中抱着炸药包匍匐前进,走着我十八岁的生命里最长最难忘的一段路。我不知道我的生命什么时候会停止,也不知道它最终会停在一片被战火烧毁的草地上还是被炮弹炸裂的石头边。

但无论停留在哪里,我都会选择义无反顾地前行。

十五岁那年,我的爷爷和父亲被闯进村里的日军打死,我躲在草堆里,咬牙看着不远的地方他们的血慢慢地渗进泥土,感觉自己心脏里的血也流干了。我报名参军,就是要替他们和像他们一样无辜死去的乡亲们报仇。这段路,是我为他们复仇的最后一段路。

在战友们的火力掩护下,我终于接近碉堡。头顶的碉堡高大、阴森,我知道自己不会有多余的时间走远,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火速放置好炸药包,引燃了导火索。

转身的那一刻,一声巨响,碉堡在我眼前轰然倾倒。在我整个人被强大的冲击力震晕之前,耳边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战友们开始发起总攻,可我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了。

我这样想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我知道,坍塌下来的碉堡会把我深深地砸进大地中。

“他醒了。哥,你快来看,他醒了。”

漫长的黑暗之后,我聽到了一句话,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远在天边。

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我的眼前闪现,我一度以为那是夜空里的星星。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那是个男人。他说:“好家伙,这都三天三夜过去了,你可算是醒了。苹果,快去倒碗热水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苹果的名字。

当温热的液体慢慢经喉咙流经我的五脏六腑时,我全身的疼痛也跟着苏醒了。那是怎样的痛啊,无处不在,又不确定。我的呼吸灼热,每一次呼吸都能牵引出一场疼痛。

这疼痛也证明了我还活着。

就在那些一半清醒一半昏迷的日子里,苹果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了我死而复生的经过。

冲锋结束后,我的战友们从废墟中刨出了我。在碉堡轰然坍塌的那一刻,身旁倒下的一棵老杨树替我撑起了一点生命的空间。他们将我转送到后方,送进了苹果的家。

村里没有任何医药物资。看着昏迷不醒的我,苹果的哥哥跟她商量,让她去找村里两位刚生过孩子的大嫂,接来乳汁给我慢慢喂下去。那是他们当时能想到的唯一有营养的东西。

两位大嫂用从自己的孩子口里省下的乳汁,换回了我的意识。她们用奶水救活了我,我就是乡亲们的儿子!

在苹果细心的照顾下,我飘散的意识又重新回笼。夜半醒来,一回头,总能看见苹果坐在凳子上趴在我的旁边打盹。我不敢有大的动静,连呻吟都尽量忍住,但凡有一点点声响,她就会醒来,满目关切地看向我,用她能想到的各种办法来帮助我缓解疼痛。

苹果的家和我家一样贫寒,父母也已过世,只有她和哥哥两人相依为命。我住的是苹果的房间。从住进来的那天起,我就是苹果名义上的丈夫。

等我苏醒之后,哥哥叮嘱我:“这两天保安团的狗盯得紧,动不动就进村搜查。你要记得,你现在叫柱子。苹果,你也得记住,啥人问,你都说这屋里的是你男人,叫柱子。”

她偷偷看我一眼,脸瞬间红到了脖颈。她说:“哥,放心,我记下了。”

我以柱子的身份在苹果的家里生活了两个月。那是另一个我,暂时忘却了仇恨与战争。只要看到苹果的身影,听到苹果的声音,我的心里就会有一份愉悦和踏实。

苹果依然每天为我擦洗伤口,从最初的羞涩到渐渐熟练,她手指拂过的地方,疼痛正一点一点消失。爱,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治愈伤口最好的药,虽然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得这就是爱。

一个晚上,村里的狗叫声忽然密集且狂躁。苹果有点不安,正当她准备推门出去看看的时候,哥哥一下跑进来,紧紧地关上门,拉过苹果:“快,苹果,躺在床上,躺在柱子身边。”

苹果被哥哥推搡着,来不及多想,钻进被子,躺在我身旁。

我们知道保安团又进村搜查了。哥哥安排完,就关紧房门出去了,苹果靠近我的身躯微微战栗,我在黑夜里握紧拳头,听着外面夜色里的各种嘈杂声。

我听着院门被撞开,有杂沓的脚步和粗鲁的喊叫;我听见哥哥不停地给他们说好话:“没有什么外人,家里就我妹、妹夫,我们仨。”

“就这么一个妹妹,不舍得让她远嫁,招来的女婿,村里人都知道。就这几天办的事,这大小都是个喜事,妹妹妹夫都年轻,胆子小,你就别吓唬他们了。”

“快点,把门打开。”

“这……冲婚房,会冲撞几位老总的运程吧。”

“别废话了,你把门打开,我们看看到底是不是两口子。”

“咣”,屋门是被踢开的,踢开的一瞬间,苹果一下抱住我,把脸紧紧贴我脸上,全身颤抖着,很害怕的样子。

他们站在门口举灯看了看,走了。

苹果脸上的汗水跌落在我的眼睛里,有种酸涩的疼痛。外面的脚步渐渐远去,我们依然屏住呼吸,彼此的心跳清晰而热烈。

苹果还是那样紧紧抱着我,不敢动弹,不敢抬头,不敢大口呼吸。我是她十八岁的青春里离得最近的一个男人。

后来,苹果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觉得我陌生过,从我满身鲜血被抬进她的房间那一刻,从她看见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我的那一刻,她就想好好地照顾我,照顾我一辈子。

红烛摇曳,月色如水。苹果新剪的“喜”字,让这简陋的房屋充满了温情和爱意。

那晚之后的一个月圆之夜,哥哥做主,为我和苹果正式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

哥哥说,苹果长这么大,她的房间就住过你一个男人,今天,我把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我们对着红烛跪拜,烛光后面微笑看着我们的是已离我们而去的父母。一定是他们,让我和苹果在乱世中相逢;一定是他们,让两个孤独且苦命的孩子彼此有了依靠和眷恋。当我拥抱着苹果的时候,感觉我缺失的人生重新变得丰满。

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最温馨的一段时间。苹果的出现,让我支离破碎的生活重新变得温暖。她悉心照顾我,温柔又体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依偎在我怀里,安然入睡。在一个远离战场和硝烟的村庄里,我们拥有了片刻的安宁和美好。

窗外星空高远,银河迢迢。现在想来,我和苹果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像在梦里。只是那个梦,美好却短暂。

生活如此温暖,可是战争尚未走远。

在我逐渐康复的日子里,我的睡梦里,不断出现战火纷飞的战场和冲锋陷阵的战友。很多次,我嘶哑着声音从梦中把自己喊醒,一回头,总会看见苹果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往往需要愣怔很久,才能把现实和梦境区分开来。梦境里,我正在和战友一起冲锋陷阵;现实中,我却在一个远离战场的小山村里洞房花烛。伤口在渐渐好转,我心中的不安和愧疚却越来越深。

有一天,我终于艰难地开口:“苹果,我得回去,回到战场上去。”

苹果一脸惊诧地看着我,眼里瞬间就蓄满泪水:“你的伤刚刚好又要上战场,你不要命了?”

“战友们都在前线杀敌,他们拿自己的命跟敌人拼,我怎么能一个人躲在这里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我害怕。”

“苹果,你放心,我这样都能被你救活,说明我这人命大。再上战场,说不定子弹都会躲着我走。”

“你要重上战场,我知道我拦不住。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回到我身边。”

“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有了你,我肯定会把自己好好地还给你。等仗打完了,我们就能安安稳稳天天在一起了。”

“仗什么时候能打完?”苹果喃喃地问。

什么时候能打完,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轻轻搂住她,安慰她:“总会打完的。”

在我决定要走的那个清晨,我睁开眼睛就看到苹果坐在我旁边,像第一次我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的那样,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放在床头的包裹是她帮我收拾好的。里面放着她新做的鞋,洗净的衣物,路上要吃的干粮和水。

我默默地洗漱之后,喝了她熬的粥、做的煎餅,吃得很饱。我拉过一直默默垂泪的苹果,安慰她:“仗打完,我第一时间回来找你,那时候,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苹果流着眼泪,把一个小小的红色绣袋郑重地放在我胸前的口袋里。那上面是识字不多的苹果绣的两个名字,一个代表她,一个代表我。

她哭着说:“你一定要回来,我等着你。”

我走了很远,一回头,苹果还站在风里,哭着对我喊:“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村口的槐树叶子在风里呼啦啦地响,像我凌乱的心情,像苹果凌乱的哭喊。

历经千辛万苦,我终于找到了我所在的团。我们被收编入刘邓大军,向大别山挺进。我身手敏捷,被挑选进入尖刀班,负责攻难克险。

我的枪法很准,只要在射程之内,几乎能百发百中。国民党军队中有许多被强行征兵的壮丁,有的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有几次,面对这样的对手,我都只打手腕、脚腕这些非要害部位。我知道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都有父母在等着他们,想起那些老人倚门等候的样子,我就下不了手。

是的,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我们自己人的残忍,我所能做的,就是打伤他们拿枪的手腕和赶路的脚踝,让他们再也无法对我们产生伤害。起码留给他们等待的家人的是一条命。他们还小,还未曾经历爱情。

在一次战斗中,我居然遇到了自己的表兄。战争让我们兄弟在那一刻对立为敌人,为了保护我的首长,我不得不开枪击中表兄的手腕。

每次战斗结束,清理战场的时候,都会发现死去的国民党军官身上携带有金条,那都是他们搜刮来的财物。我们清理后,在行军途中,碰到生活困苦的乡亲或者在老乡家里喝水,就会随手留给他们,对于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我们,那些永远都是身外之物。

遇到战事不紧的时候,我们还会一路行军,一路帮助当地百姓收割庄稼。鱼水情深,许多战士负伤被转到后方时,当地乡亲们都会拼死掩护,像当初我被收留在苹果的家里一样。

那时候,每天都在行军打仗,每天都有战友牺牲。战场上,生死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离苹果居住的村庄越来越远,身上的伤疤却越来越多。在一次攻克敌人占据的城楼时,我们刚攀爬上城垛,一块被炮火震落的重物倒下来砸在我的手上,手指被死死地压在下面,整个人疼得昏厥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可能,是因为我贴身的口袋里一直放着苹果给我的绣袋,她的名字挨着我的心脏,让我一次次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又能活过来。也可能,我心里惦记着对苹果的许诺,我答应过她,要完完整整地回到她身边。

离开苹果的五个月后,在攻打如皋的那场战役中,我再度负伤被抬下火线,因为伤势严重就近转移到后方一个村庄。就在我被送去后方的时候,怀有身孕的苹果居然一路找到了战场附近,在一片狼藉和硝烟中,她拉住奔跑过身边的每一个人,急切地询问着我的下落。

很多人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只有一个人站下来,面对她的泪眼回忆,然后告诉她,这个叫李德才的战士,在上一场战役中已经牺牲了。

十一

又是一个春天,槐花盛开的季节,苹果四岁的孩子站在篱笆墙外,高兴地喊叫,妈妈,快来看,那边过去了好多军车,上面有很多解放军叔叔,戴着大红花。

苹果坐在院子里,搓洗着手里的衣服,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她多想对孩子说,如果你的父亲还在,也会戴着大红花回来,跑进院子,搂住我们娘俩。

我站在军车上,看着山坡上那个炊烟缭绕的村庄。我一直想念着苹果,想着如果她还在,我们一起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该多好。

原来,我和苹果远远地重逢过。在我复员回来的路上,我远远看到的那个村子里,就住着苹果和我的孩子。直到后来相遇,说起各自的过往和经历,才知道命运偏要如此捉弄,让我们在一个彼此能看得见的地方,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了。

战争结束后,我去过曾经的村庄。那个我停留过两个月的家,在战火蔓延过之后,变成了一片废墟。苹果和哥哥都不知去向。

除了村头那棵老槐树,一切都不再是以前的样子。我在树下坐了一天一夜,脑海里一直是分别时苹果哭泣的样子。我一遍一遍地问:苹果,你说你会等我回来的,我活着回来了,你在哪里?

十二

我是拄着拐杖复员的,被安排进一家粮油加工厂工作。每个月有五十元的工资。我一张张收起来,想着终有一天,我还会找到苹果的,我一定要先给她缝制几套漂亮的衣裳,以此作为对那个仓促婚礼的弥补。

复员的一年后,我终于见到了苹果。

那是在一个小镇上,我拄着拐杖去买生活用品,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我茫然地看着,突然心慌的厉害,总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跟随着我。就在我忍不住回头的时候,隔着人群,一个女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心跳加速,仿佛心脏会跳脱胸膛。“苹果?”我试探着叫她。

“真的是你吗?”苹果颤抖着声音问。

时隔五年后,我终于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那掺杂着惊喜、苦涩、难以置信又无比心痛的声音。

我急急奔向她,拖着负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奔向他。

苹果一脸痛惜地看着我,扑进我的怀里失声痛哭:“真的是你,你真的还活着?”

苹果哭着说起找寻我的经历,说起听到那句“李德才在上一场战役中已经牺牲了”的话时,心中的天翻地覆和眼前的天旋地转。

“你还活着,可为什么他们都告诉我你死了?”我在苹果的哭诉里泪流满面,我该怎么告诉她,在那样的战争中,有多少人没有留下名字就死去,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死去又复活,重新踏上战场!

苹果一直在痛哭,哭声让整个小镇都在疼痛。

我替她擦拭着泪水,笑着说:“苹果,不哭了,老天没有让我们白等,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苹果摇着头,凌乱地哭喊:“我等你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到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你還不回来,才相信你真的是牺牲了!为了孩子,我嫁了,你等我嫁了,却又活着回来了。”

那一刻,我坠入深渊。我漫长的等待在听到那句话后快速坠落,深不见底,没有着落。

小镇的阳光苍白无力,照耀着久别重逢的我们。我和苹果近在咫尺,中间却又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眼前的苹果,我心心念念等待相见的女人,现在是别人的妻子了。

十三

在小镇的一个茶馆里,慢慢平静下来的苹果向我讲述这些年的过往。

就在我走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战火蔓延到村庄,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战乱里,苹果和哥哥走散了,孤单无助的她不知道去哪里,一心想着要找到我。

她一路乞讨一路躲藏一路打听,听到哪里打仗她就往哪里走,走了近四个月,才找到我所在的战场附近,听到的却是我牺牲的消息。

怀有身孕的苹果那时候已经极度虚弱。哥哥杳无音信,找到我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苹果感觉自己没有再坚持下去的力气了。

她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最后昏倒在路旁。

苹果讲述的时候,语气一直很平静。也许这么多年,她已经流干了眼泪,她的担忧、伤心、无助都曾经化为眼泪倾泻而出。很多细节,苹果已经不想回忆也不想讲述。我只知道,她昏倒后,被人救起。后来,救她的那个人成了她的丈夫。

我默默地听着。我不能怪苹果,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想到她怀着身孕孤单一人不顾战火纷飞,跌跌撞撞去满是危险的战场附近,就是为了打听我的下落时,我的心便疼痛难忍。我还怎么能再责怪她,我只能感谢那个男人,代替我照顾苹果周全,没有让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兵荒马乱中无助地生活。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带苹果去小镇最大的缝纫店,挑选了两样最喜庆的花布,要为她缝制衣裤。苹果不肯,我说,这一件是五年前我欠你的,这一件,是我现在补送给你的贺礼,你一定要收下。

分别时,苹果两眼含泪问我:“你不去看看我们的孩子?我给他起名叫军儿。”

我说:“不要告诉孩子有我这个爸爸,让他快乐地长大。”

十四

其实,我还是经常翻山越岭去看她,看我们的孩子。

我远远打量她生活的村庄,我走近那个我曾经在军车上远远眺望和路过的地方,打听到了她的家,忐忑着,却不敢推开那扇木门。

我看见她现在的丈夫搀扶着孱弱的她,看着活泼可爱的孩子在他们身边奔跑玩耍,天真烂漫。

苹果在遇到我后大病了一场。我看见那个男人搀扶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休息,看见了他的体贴和细心,我没法再去打扰他们。那个名字一直紧贴着我心脏的女人,此时,我只能做她生活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遇到我后,苹果原本逐渐平静的生活又起了涟漪。尤其是看到我拖着负伤的腿一个人生活,她的心里还是放不下我。

我知道,自己是划在她心上的一道伤。她惦记着我,又不能离开现在的家。她身体已经很孱弱,如果我一直逗留在她的生活里,她心里的那道伤口就不会愈合,永远流出新鲜的血。

我只能离开。

我嚼着往事独自生活,腿伤慢慢痊愈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见了苹果最后一面,把多年积攒的工资和思念通通交付给她,告诉苹果,我准备报名去新疆参加支边建设。

苹果喃喃地问我,新疆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新疆在哪里,我只能告诉她,很远。

苹果问我,能不能不走?那神情,像我们第一次分别她送我去战场时候的样子。

我狠心摇摇头说,苹果,你带着孩子好好生活吧,这些钱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补偿方式。这么多年,我没有办法照顾你和孩子,你要好好照顾好你们。我看得出,他對你很好,跟着他好好过,我也就放心了。

苹果默默垂泪。我看着她悲伤欲绝的面容。几年了,有些东西到底还是没法被时间改变,那就交给距离吧,交给那个未知又遥远的新疆。

十五

一九五九年春天,我踏上支边新疆的路途。

听到消息的苹果追到车站,递给我一个鼓鼓的包裹,那里面是她亲手煮的鸡蛋,亲手炒的花生。我坐在车上,不敢回头看站台上她孤独的身影,我一路吞咽着眼泪,从江苏到新疆,梦里哭醒了无数次。

我假装一切都过去了,在新疆一个叫红山农场的地方扎下了根。

刚来新疆,无论是气候、环境还是饮食,都很不适应。尤其是冬天,在大西北的苦寒里,我身上的旧伤总会隐隐作痛。我们和当地人一起开荒种粮,修水库,修渠道。我感觉自己又踏上了另一个战场,一个和自然较量的战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住在简陋的地窝子里,听着窗外的风声一页页翻动往事,战火、冲锋号、舍生忘死冲锋陷阵的身影;鲜血、疼痛、苹果一度明亮又一度哀伤的眼神,辗转反侧。

我们是第一批支援边疆建设的人,自那以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批,在原本陌生的环境里,多了许多乡音。我也结识了参与支边的一位家乡女子,她如苹果一样性格温和,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陪在我身边,用女性的温柔慢慢滋养我心里那道伤口,让它慢慢结痂、愈合。我们相识相恋,成家生子,把新疆当成我们的第二个故乡。

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过着,身边的一切都在慢慢改变,荒漠渐渐变成良田,我们搬出地窝子,有了自己新建的房屋,孩子出生、长大、上学。我们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融入了这个新的环境。

有时候,我会在劳动的时候,抬头看看远处的天山。它矗立在那里,隔断了遥远的记忆。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份已经发黄的信件。

十六

父亲:

原谅我这么多年,才隔着山水,向远方看不见的您喊出这声“父亲”。我不确定,这封信什么时候能到您手里,因为母亲只能告诉我一个模糊的地址,她知道您去了新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不知道您在新疆哪个地方,我们只能发到新疆民政部门,委托他们代转。期待您能收到它。

母亲身体很不好,她是在病中告诉了我您的存在。要不然我到现在也不会知道,这么多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人,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亲人。

母亲对我讲述了你们的过往,她讲完这些我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常能看见她对着远方发呆或者默默垂泪。

母亲说过,您是不想影响我们的生活,才没有与我相认。我理解您的苦心,也心疼您的决定。这么多年,您一个人离开我们,漂泊在外地,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母亲说,您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就失去亲人,经历战争,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了,又孤身一人远去新疆,不知道您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我在不明真相中长大。现在的父亲对我很好,即使后来又多了弟弟妹妹,他也一视同仁,在我心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爱护。

他对母亲也很好。母亲说,这辈子,她遇到了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她该知足了。但因为心有牵挂,她还是活在矛盾里,老是郁郁寡欢,身体也一直不太好,最近更虚弱了。

我试着给您写信,是我知道母亲想了解您的近况,也许您的消息会给病中的她带来一点安慰。如果有可能,我也想见您一面,这么多年,我们父子也该相认了。

父亲,如果您能收到这封信,请记得一定要按这个地址写封回信,告诉我您现在的生活情况。我们等着您的消息。

军儿泣拜

十七

信的落款是三年前。

这封信在新疆漂泊了三年,最终由当地民政部门转交到了我的手里,连同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份《石河子军垦报》,那上面有我的孩子发的一则“寻人启事”。

在那个信息极不发达的年代,从众多的支边人中,找到我的名字和确切的地址,辗转送达,其间一定费了很多周折。

我拿着这份三年后才抵达的信,泪如雨下,埋藏多年的心事又被重新翻起。

我担心,儿子在信中说的苹果的身体已经极度孱弱,我有隐约的感觉。苹果这么多年都听我的话,没有给儿子讲这些过往,她一定是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怕再不给孩子讲就来不及了。

和妻子相识后,我没有隐瞒我和苹果的这段经历。看到这封信后,妻子轻声说:“回去看看吧,我陪你一起去。”

十八

近鄉情怯,眼前的风物熟悉又陌生,我们找到苹果曾经居住的小院,隔着院门,那个曾经烟火缭绕的院落,如今长满了齐膝的荒草。

我设想过一百次我们重逢时的景象,我想象怎么给苹果介绍我现在的妻子;我想象跟孩子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我想象该给她的丈夫敬一杯酒,也许我们能在酒意正酣时,推心置腹说说男人之间的话题。

我没有想到,我千里迢迢赶来,终于有勇气去推开这扇一直没有推开过的院门时,这里已经人去屋空了。

邻居听说我们从新疆来,告诉我,苹果两年前离世了,丈夫领着孩子们去了上海。

他带我去往那个埋葬着苹果的山坡上。我看着那一抔黄土,听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碎裂。

苹果怀孕时,得知我牺牲了,就大病一场;后来改嫁了,却见到我还在活着,心里还是放不下;我远去新疆,却依然一直走不出她的牵挂,这一辈子,我就是她的一块心病啊,她是因为我才这么早离世的。

妻子有心,来之前给苹果和孩子都准备了礼物,她把属于苹果的那一份放在坟前,默默地点燃。看着那些四散飘舞的烟雾像黑色的蝴蝶一样盘旋,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再也见不到苹果了。

那一垒小小的坟茔前风声呜咽,我痛彻心扉。苹果,她一生的等待,一生的惦念,到最后被一抔黄土深深掩埋了。我是她十八岁时就深爱的男人,我们在一起的生活只有两个月,我们不在一起的思念却是一生。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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