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照青苔上(外三题)
2022-01-12冯娜
冯娜
据说白露过后,早晨的露水会变得有苦味,称之为“苦露”。此后,天气也会一寸寸冷下来,就连昆虫鸟雀都不再飞到草木间吸食露水。在中国浙皖交界的山区流传着一句民谣,“白露到,竹竿摇,满地金,扁担挑。”每年白露节气正是山核桃的开竿日,山民们要带着干粮和竹竿去往山林深处打核桃。
低海拔的珠江三角洲,并不适宜核桃生长,所以也无开竿日之说。白露过后也只在早晨晚间隐约感到凉意,至于露水是否也会变苦,若是好奇之人,可以想办法到“天人山水”的林间尝一尝,保证百分百的纯净之露。想到远方山地的核桃,会联想起另一种南方山地特有的果实:桃金娘。这种山间野果“天人山水”的坡谷中有很多,它是常绿灌木,又叫山菍、多莲;粤地方言读它的名字自有一番甜糯之感。夏日的纷繁花期过后,桃金娘紫褪下红色的花冠,开始汲取山地精华酝酿甜美的果实。桃金娘的果实先青而黄,黄而赤,赤而紫。熟透到发紫时最美味,也预示着岭南山岭中的秋天姗姗而来。果实中有芯,芯外多籽,生津止渴,回味甘甜,摘一把扔进嘴里,舌头牙齿也会被染成紫黑色。
山间除了错落的乔木灌木,还有一种特别容易被人忽视的植被——苔藓。在潮湿温润的“天人山水”密林间,苔藓像一层毛茸茸的“保护垫”,隔在掉落的花朵树叶和土壤之间。苔藓植物是微观世界的宠儿,它们样貌精致、细密、充满生机,被广泛用于园林造景。而“天人山水”超级温润的地表环境是苔藓天然的乐土,茎细如丝的苔藓在这里获得充足的水分和养分,也使得这里的土地并非赤裸,而是被它们轻柔地包裹起来。
对于植物的赏看,中国人的眼光是很刁钻的,不仅要叶美花美,色泽美形态美神韵美,最好还要有香气,香气还不可过于浓郁,淡淡清芬者为佳。能满足“气、色、神、韵”四美者那就是自然造化,天地灵气集于一身者当然是珍稀物种,如空谷之幽兰。兰花,也是中国最古老的花卉之一,也是世界上第二大植物家族,据说地球上生长着2000多个不同品种的兰花,在“天人山水”,我们也看到很多野生的兰草以及被人工驯化后的兰花。
在遥远的《诗经》时代,草木花卉就因其风姿、生长习性等参差相异而被中国古人赋予了不同品格。良木,好如梧桐、杨柳、梓树,莠草则如蒺藜、稗子等等。在与自然物事的交流和交融中,人们把一些植物引为知音。譬如,被誉为“岁寒三友”的松、竹、梅,人们赞许它们风霜中的忍耐、冰雪中的高格;也希望自己与它们为伍,在人生的寒冬中昂首而立,还能散发出幽香如梅花。要成为“良木”,首先要独树成林的气质,挺拔、疏朗,即使站在一大片森林中,每一棵树都各有姿态各有风华。此外,还要经得住雨雪的洗礼和年轮的碾动,良木多半都得是长寿之树。再者,还要能在艰难的生存条件中开出馨香的花朵;如若是不开花的树,树干或枝叶最好还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满足这些“内外兼修”的条件的树木自然也会成为草木中的佼佼者,不仅经得起“外貌协会”的打量,还能与人们内心追求高洁志趣相得益彰。
所以,林间那低矮入尘土的苔藓,实在是入不了中国古人的法眼的。然而,清代有一个会吃会玩会享受、格调不俗的诗人袁枚,写过一首诗歌就叫做《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花是低矮、幽暗的低处苔藓开出的小小的、颗粒状的花,尽管它的花朵只像米粒般那样细小,但它没有自怜自艾,也没有怨天尤人,它也像牡丹一样昂首怒放了。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在不为人注目的地方,它的青春也一样盛大,丝毫不因自己是低处的花朵而感伤和自卑自贱。
《苔》是袁枚目之所及的对物的观照,也是一种自我抒怀,即使我已经低到尘埃,如苔藓一样不被人看重,但我也有我的青春,我的盛放,我的心性中的浪漫和悲欢啊!袁枚是一个奇人,严迪昌先生曾在《清诗史》里评价袁枚,说他的个性总结起来就是一个词:“不耐”。“不耐”就是不耐烦、不想屈从和忍耐的意思。严先生说袁枚不耐学书,不愿意花时间精力如琢如磨,所以字写得很糟糕;他也不耐作词,古人作词必须依谱而填词,他觉得连抒发一些内心情志都需要受到声韵格律的束缚,实在是不能忍受,但正因为此,他开创了“性灵派”,提倡“诗写性情”;他更是不耐烦学习满语,在乾隆七年任庶吉士的时候,因为习满文不合格,不符合朝廷的期许,被放任知县。渐渐地,在袁枚的人生中,这种对俗世陈规的“不耐”发展到极点,他看透世情,愈发忍受不了仕宦生活,忍受不了朝廷规约,最后选择主动放弃仕途。在他父亲去世时,他辞官养母并归隐,时年33岁。
——这真是一个“青春恰自来”的好年纪。在辞官之后,他的人生如一幅美好的江南画卷徐徐展开。他因先前做过上元、江宁县令,十分喜爱金陵的秀美山水和人文情趣,遂以“三百金”的价格,购得江宁府内隋赫德遗下的“隋园”,后将其构建为江南名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随园”。有一个美丽的园林在古典园林高度成熟的中国清代算不得稀奇,但袁枚接着做了一件让世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命人将随园的围墙全部拆除,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私人的、全开放式的公园。当时南京乃至全国各地的人们都可以自由地進出随园。袁枚任其往来,不加管制,还在门联上写道:“放鹤去寻山鸟客,任人来看四时花。”
在当时的士大夫,甚至世俗人的眼中,袁枚是一个异类。在他将美景贡献给天下人赏后,袁枚又向世人展示了他作为顶级美食家的风貌。他不惜重金,广求名菜、名谱与名厨,每有美食名肴,便于随园荷花池畔消暑亭中与友共饮、共食,一时间惹得天下瞩目。享誉天下的《随园食单》应运而生,风行天下。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哪里是奢求阳光照耀呢,我自有自己的光彩夺目,纵使主流诗坛没有我的位置、官宦之处没有我的身影,那我自有去处,洒脱昂然。随园,不过是一个安放他人生志趣的地方,他也不艳羡牡丹的华贵高调,哪怕只是苔花一样微小,细密,也是我内心的生发啊!我也可以让世人都了解,这里还有另一种活法。看吧,这美景、美食、美人、美物,我并未独赏,纵使是小小苔花,也可以为世人创造一片阴凉和风景呢!这是自得之乐,也是自信、自爱的宣言。
袁枚在随园日趋丰富的风景和遍访世间大山大河之中,感到身心的自由,知音远至沓来,内心的风景同样让人心旷神怡。他的苔花更加自在随心了,于是他写下了第二首《苔》,“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各有心情,各有冷暖,青苔和红叶的情操志趣各有不同,所以也不必相互探问相互模仿,更用不着相互讥讽相互羡慕嫉妒。你有你的阳光,我有我的微风,这就是人生的参差多态,人生殊途,各自追求自己的爱好罢了。
难得的是他始终以苔花自喻,虽不似林中佳木高大苍翠,也似花团锦簇的艳丽之辈,他始终明了自己的志趣所在,并始终追随了自己的“随”园之乐。
前些年,我去岭南的一个新式园林,发现百余年后竟然有人赫然将青苔列为了自己园林花谱中的一位,可见他们对于这高林花木之下的植物青眼相看,随园之遗风呼之欲出,让我人目相看。也许,在这岭南的风景之中,在这大千世界,还是有人倾心于苔花,那青春恰自来的自足和自矜,也是人生的况味啊。
你、我和生命之间
曾经有人问生物学家尹烨,生命是什么,你是怎样理解生命的。记得他先是从一些基本的“有机无机”的物质原理解释了生命的构成。而后,他说,生命具有“亲生命性”,就是我们看到活的东西就会高兴,因为看到活物,意味着我们也活着;生命也具有“亲自然性”,我们说喜欢自然,其实说的是我们喜欢的是自然界的生机盎然。这番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是怎样感知自己的生命的?是通过与这世界鲜活的链接,通过自己的活力和创造,还是通过外界生命气息对自我存在的确认?
为了探寻生命的本质、生命的意义,人类发展出哲学、宗教、科学等等,人类也同万事万物一样在时间中演进。走在山水中,一个人“亲生命性”和“亲自然性”都被激发得淋漓尽致,你感到身边的草花树木都是活生生、水灵灵的,鸟兽虫鱼都是活蹦乱跳的,你会受到感染,会得到激励,生而为人,我们似乎应该做点什么。
苏轼有一首小诗,其中有几句很有意思,“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写得朴素、简淡,甚至不觉得有什么艺术性,然而这几句诗却包含着一颗对世间生命的怜惜、体恤之心。窗帘钩着不敢放下,是为了让乳燕能顺利飞回;看到在窗户上撞来撞去的愚痴苍蝇,赶紧打开窗子让它飞出去吧。在家里跑来跑去的老鼠没有东西吃,时常为它们留一点饭菜。夜里不点灯,是不忍心看到飞蛾扑火啊。乳燕、苍蝇、老鼠、飞蛾,本是很多人避之不及的活物,而苏轼却把它们当做和自己一样的生命,去爱怜,乳燕若是不能顺利归家、苍蝇若是飞不出窗户,心中该是多么焦急无奈;老鼠没有餐食会被饿死,而飞蛾见亮光就去亲近,则要痛苦丧命。这不仅仅是强者对弱者的同理心,更是理解之同情,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尊重;如果你还能为这些生命做点什么,那便是你生命的光辉。
2020年新冠疫情时期,人们被“囚禁”在屋子里,每天看着全球新闻滚动,百感交集,对生之热切也感受得特别入心入肺。当城市逐渐解禁时,我坐在车上,整张脸贴近车窗,贪婪地看着路过的风景——多么美啊,那些鲜活的生命体都在发光,树木尽情展示着自己的风姿,叶片随风卷动;小草小花相互簇拥,它们的茎叶中都流动着鲜嫩的汁液;河流波涛起伏,滚滚向前。自己驾车时,几乎每一日,我都会刻意放慢车速,看看周遭的风景有什么变化。待到十月左右,我发现路边那些高大异木棉都竞相绽放了,它们深色的花萼藏在粉色紫色的花冠底下,远远望去是天空的一角燃烧起粉紫色的火焰。几乎一夜之间道路两侧如云如霰,不可收拾。我一边赏花,但总觉得有些蹊跷,便问同行人,有没有觉得今年异木棉的花期提前了?我记得早些年似乎要在入秋后的11月中下旬异木棉才次第开放,那时候岭南的气温会稍微转凉,空气湿度会变小。同行人都玩笑说,并没有留意过异木棉的花期,花开得早难道不好吗?莫非树木也感染了“新冠”,基因变异了?我并未理会这个玩笑,只是感到人类没有过多与自然交互的这一年,好像花叶更盛,同时,花时、花期也改变了,难道自然节令也发生了位移?直到有一次,我看到台湾作家蒋勋在一次演讲中说,曾经有一年,台南的朋友打电话来,很激动地邀请他去台南赏花。据说那一年的春天,台南的花树开到要爆炸,花朵纷繁惊人,蔚为壮观,吸引了无数游人前来,皆啧啧称奇。若是在古代,人们肯定认为此乃天有异象,是祥瑞或不详之兆。蒋勋解释说,是因为那一年台南特别干旱,植物有一种保存自己生命传递的本能,在遇到一些不适于自己生存的自然环境面前便会使尽全力绽放出生命的光华;本质上是为了开花结实,把种子留存于后世,保证物种的繁衍。生命的渴望如此绚烂,生命的延续如此恳切,草木如此,人以何堪?
不惟苏轼、蒋勋这样的古今中国文人,我们将对生命的关怀视为一种人文情怀、一种情操。“天人山水”便是这种情怀和情操的彰显,早在我们的先哲那里,他们把天、地、山、水和人放在一起,是共生的生命体。我们常说,自然造化,“自然”便是日升月落,风生水起,而“造化”就是时间和人力,在与自然交流、对话、相拥。可以是你凝神欣赏一幅画、一餐饭,可以是附身将一条搁浅的鱼送回水中,可以是掬一点水浇灌给一棵干枯的花,可以是搀扶一把将要跌倒的人……曾有一个朋友跟我说,在地铁、公交上她无论如何都会给老人和孕妇让座,并不是因为她受了什么公德的教育,而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也有家中长者,也希望别人能这样善待他们。我告诉她说,你的这些想法和行为在孔夫子那里,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人性中最朴素的善意,是生命能量最温暖的传递。
所以,生命是什么呢?在你我之间,我们的生命有着怎样的山水相逢?就如尹燁说的,生命天然能够识别“有机”和“无机”,有机意味着天人自在,山水澄明,我们在这万物逆旅之间,怎么样,才能不白走一遭。
一期一会
日本茶道里有一句十分有智慧的话,叫做“一期一会”。日本茶道大师山上宗二曾在他《山上宗二记》一书中写到“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茶聚”(一生一会),意思是希望人们珍惜难得的相聚和缘分﹐把这次茶聚当做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心情﹐而主人要尽量把整个茶道的每一个细节都做到完美。后来这句话被幕府末期、维新时期的大将井伊直弼所引用,他在《茶汤一会集》中说,“茶会也可为‘一期一会’之缘也”,意思是即便主客多次相会,但也许再无今日这样的相会之时,所以作为主人应尽心款待客人,作为客人也要悦纳主人的心意,主客皆应以诚相待,此乃“一期一会”也。“一期一会”的主旨其实就是用心体会当下,珍惜此时此刻此地的缘分。即使以后我们还在这里相聚,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场合、同样的茶水,但我们体会到的将是不一样的心情。“一期一会”饱含着人生无常的哲思,也是一种敬重、珍惜的情志,为了每一次相逢不留下遗憾。
“一期一会”,融会到茶道的仪式里,是通过一系列的茶道活动,包括水、饭、谈、茶四个步骤,最后完成时使主客静心清志,由内到外自然涌现出“一期一会、难得一面、世当珍惜”的感怀,从茶中体会到人生的离合聚散,未免有一点寂寥和忧伤,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深沉的生命情思做底,人们才可以从每一次欢聚中涌出内心真正的欢喜和敬畏。有人说,若将喝茶分成三种境界,第一种境界就是简单地喝茶;第二种境界是有仪式有方法有讲究地喝茶;第三种境界,喝的不是茶,而是人生的悲欢离合与沉浮聚散。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说,“胜地不常,盛筵难再”,说的就是这样的相逢,在人生中,与美好的事物相遇,很多时候是可遇不可求的,当我们领受这样的盛筵时,就更应怀着美好、赞叹、悉心领悟之情,好好体会生命给予我们的礼物。
当春和景明时,我们走过草莽、林地,在山间用泉水煮茶,吹尺八弹古琴,随心吟咏,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一期一会”四个字。这样美好的时光真是让人心畅神游,它将被沉浸其中的人用心珍藏、铭刻成一张内心的唱片,在某些起风的日子轻轻唱响。即使每一年春天朋友们再回到这里,唱起同样的老歌,奏起同样的曲子,喝着同样的春茶,但每一次相聚的心情自然是不同了。在这相同与不同之间,就是人生的况味。苏东坡有一首诗,其中两句被人屡屡提起,“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人生在世四处奔走,到这里、又到那里,偶然能够留下一些痕迹,你觉得像是什么呢?我看啊,像随处飞走的鸿鹄,偶然在雪地上落一落脚留下的爪痕。那爪痕所见之处,就是怀有“一期一会”之情的所在,否则人生中那么多的瞬间,将被茫茫大雪覆盖,不得影踪吧。
如此,我们怎么来思想自己究竟有无活过、怎么样活过呢?是众多“一期一会”留下的“爪痕”,是记忆中的星光点亮着我们的生命。就像走在园林的景致中,主人也许会告诉你这里的每一栋建筑、每一道花谷、每一个庭院都是怎样来到这里,它们背后有着怎样的因缘故事,有着什么样的“一期一会”。就如你和我并肩走在山水间,我也会告诉你,我与这里的友人、山水、草木有着怎样的缘分。我曾在哪里喝过茶、听过美妙的琴声;我走过高大的龙眼树、乌榄树、柿子树,并在树下捡过果实、摘食过甜糯的柿子;我也曾见证了这里从漫山遍野、鲜有人踪到处处皆景、时时有味。这里的一切都渗透着“一期一会”的心情,因为每一次季节的蜕变,都意味着它的过去成为了“蝉蜕”,人们来到这里时,相逢的就是美丽、成熟的蝴蝶之姿。
古人对“一期一会”领悟得很透彻。“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是苏轼在赏海棠时的心情。夜里点着烛台、迟迟不敢睡去,恐怕错过了海棠的花期,即使明年此花还能再开,但赏看的心情已经不是从前。居住在山阴之地的王子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醒来,打开窗户心中大悦,命令仆人倒酒来,一眼望去,茫茫大雪把世界装点得银亮剔透。他起身在雪地间慢步徘徊,心中清凉,不禁吟诵起左思的《招隐诗》。忽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戴逵。這时候,戴逵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他即刻命人准备好小船,连夜乘小船披雪前往访老友。在大雪飞扬中,小船行驶了一夜才到剡县,好不容易到了戴逵家门前,天也快亮了,王子猷却不上前叩门,转身返回小船,准备回家。人们问他为何要这样做,原本都已经到老友门前,为何又不相见。王子猷却说,“我本来就是乘着雪夜的兴致前往剡县访友,此时兴致已尽,自然就返回了,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雪夜访戴”,记载的是人为了内心的兴致和愿望,“任性而为”的一则生活小品。“乘兴而行,兴尽而返”,重点就在一个“兴”字,这是真正让人感到诗意和生命律动的东西,这样的“一期一会”不会再有,但这种“兴”却活泼于王子猷的内心,也激动了许许多多的人。它袒露出的不止是一个人的率性、自由和欢乐,更在于展露了一种精神风貌;这种风貌被我们所欣赏,它就是一个人灵魂的烙印。
赫尔曼·黑塞在《提挈诺之歌》中曾扼腕叹息,“人生苦短,我们却费尽思量,无所不用其极地丑化生命,让生命更为复杂。仅有的好时光,仅有的温暖夏日与夏夜,我们当尽情享受。玫瑰花及紫藤已开开落落了两回;白日渐短,每个树林、每片叶子都带着惆怅,轻叹着美景易逝。晚风徐徐,拂过窗前树梢,月光洒落在屋内的红色石板上。”
树林、玫瑰花、紫藤、明净的屋宇,晚风、月光、温暖的气候,亲切的问候……这世界其实早已悉数为我们准备好,而我们准备好自己的“一期一会”了吗?
味觉的记忆
你知道人体的哪个器官进化得最慢吗?是发炎时痛不能忍则切除的阑尾?是看似毫无用处的扁桃体?不,我以为人体进化得最慢的器官是胃。胃,保管着我们从小到大的味觉,很多人终其一生最怀念的味道就是小时候“妈妈的味道”“外婆的味道”。中国人味觉的记忆,似乎还可以追溯到我们祖先在《诗经》中采薇采蘋的时代,人们在田地旷野中采摘可供食用的菜蔬。
薇,就是野豌豆;蘋,是水边的四叶草之类的植物。两千多前的《诗经》为我们记录了一本“野菜大全”,从山林到水泽,车前草、蕨菜、荠菜、莼菜、灰灰菜等等,到今天,我们还在孜孜不倦寻觅它们的嫩芽和根茎,唇齿生香。舌尖上的中国,名不虚传,这是一个极度热爱美食的国度,或者说这是一个早已把审美情趣完全融汇到日常餐饮的国度。中国人自古喜欢在山水中徜徉,我想不仅是山水风景滋养了人,也是“舌尖上山水”让人欲罢不能。如我一位朋友笑言,植物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吃的,一种是不可以吃的;要是有一片风景怡人之地,树底下还养着鸡鸭鹅,水里还游着鱼虾,那这个地方就可以待下去。玩笑归玩笑,但岭南山水确确实实满足了植物繁盛、养殖天然,可以自给自足的条件。
人的乡愁总是从味觉被唤醒的。在岭南山间,我曾吃过一次野菜蛋卷,至今让我念念不忘。蛋卷本是寻常之物,只要有鸡蛋的地方都有,做法大同小异。鸡蛋摊饼,裹上菜蔬、配料;或者将蔬菜、配料切碎与鸡蛋搅合,然后摊饼卷起。野菜蛋饼,是作为“不时不食”的节令菜式摆在桌上的,鸡蛋是为了中和野菜的山野生腥之气。而那生腥之气,却入口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饭桌上的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似乎都在顷刻间消失了,我被隔离在另一个时空,那时空接通了我的童年。怔怔然,我心中一时充盈着哀戚。确切地说,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出生前,我的父母就到山区支援工作,我小时候跟随他们在一个乡村单位的院子里生活了几年。院子里同住的一位伯伯是父亲的同事,他对我特别宠爱。我幼时挑食,不愿意吃母亲煮的白水蛋,更不愿意吃青菜,觉得绿叶菜都是苦的。有时候为了逃避吃饭,我就跑去伯伯那里,有时他已经吃过饭了,但依然会佝偻着背在炉子上燃火,煎蛋给我吃。得知我不愿意吃青菜,便在打蛋时搅合上切碎的野菜,做成蛋卷。鸡蛋和野菜都是他的家人隔三差五送来的。伯伯的家离单位隔着两三座山,而他因小儿麻痹经年跛足,他很难步行到远的地方,我也是从他那里学会了骑马。有一年,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父亲恰好出差在外地,我高烧不退。母亲只好叫醒了伯伯,伯伯就那样打着手电背着我,一瘸一拐走了很远的山路把我送到了医院。后来,母亲一直说,是伯伯救了我。等我长大上学后,伯伯依然会笑眯眯地等我放学回家,在大院门口掏出桃杏李果给我吃。中国人表达对一个人关爱的方式通常是给他做好吃的,就像港剧中有一句高频的台词“你肚唔肚饿啊?我煮面过你食啊?”(粤语。意为“你肚子饿不饿啊,我煮面给你吃”。)美食的流传其实就是感情的传递,爱意的流传。
大约七年前,伯伯在他的家中过世。我在广州听到这个消息,深深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悲恸。很多天后,我写下了一首小诗, 《纪念我的伯伯和道清》:
小湾子山上的茶花啊
请你原谅一个跛脚的人
他赶不上任何好时辰
他驮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桠下面
伯伯的名字叫和道清,这是一个在人群中普通得很容易被忘却的姓名,就像蛋卷一样,家常、平淡,永不会成为饭桌的主角。世界上有很多像和道清伯伯这样的人,他们生而平凡,但他们的名字在我们生命中的印痕如此深刻。我不想伯伯被忘却,我要让他的名字被文字長久地记忆。就像《寻梦环游记》中写的,当世间再也无人把你记起的时候,你就永远消失了。当我们的味觉还保持着记忆,就意味着我们还有来处,我们尚懂得乡愁,我们依然满怀感情,心中惦念着一些人和一些事,不愿它们猝然消失。长大后我好像并不很爱吃鸡蛋,对各种做法的蛋卷更是无动于衷,我不知道是记忆阻拦了我,还是味觉产生了新的记忆。每当想起伯伯时,我感到他从未离开过我。
如是,每一道菜,它不仅承载着时令、气候、自然地理,更是人类记忆的密码、感情的链接。美食家萨瓦林曾说,“只要告诉我你爱吃什么,我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味觉携带的记忆,是一个人的来路,我们跋山涉水,遍尝天下美食,但我们还是留恋最初的滋味。正是我们热爱的事物构成了我们自己,美景、美物、美食……
你想吃点什么?你喜欢吃什么?当我们饥肠辘辘,当我们对着一道菜心有戚戚,我想那是我们记忆翻涌的时刻,也是新的故事将要开始的地方。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