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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让人的背后

2022-01-09范诚

青春 2022年1期
关键词:沈老沈从文

范诚

时值深秋,湘西山中已是枫叶飘零,凉意渐浓。我陪同几位外省文学界的师友手捧鲜花,踏着露珠,去拜谒沈从文先生的陵墓。

沈老之墓坐落在古城凤凰沱江下游的听涛山中。山上苍松翠柏,茂林修竹。沈老之墓就在一块硕大的岩石底下,没有开阔的墓地,没有高大的坟茔,只有一块蘑菇状的石碑,静静地立在约十平方米的地面上,这就是沈老的墓碑。墓碑取自当地山中一块未经修饰的天然石头,细看整块石头中,又夹着许多小卵石,五颜六色,当地叫这种石头为“五彩石”。

墓碑的正面,并没有刻下“沈从文之墓”字样,仅刻下几行小字,甚至小得看不清楚,一如沈老的低调为人。这是沈老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沈从文。”

墓碑的后面,镌有“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是沈从文先生的姨妹张充和女士所题,排成两行,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连缀起来是“从文让人”,这可以说是对沈从文最中肯的评价。

沈从文先生除了他的文学和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外,还以“让人”著称。看淡世事,不怒不争,朴实谦逊,宽容大度,这是一个作家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高尚灵魂。

回到宾馆,掩卷遐思,从文让人的一个个细节扑面而来,发人深省,感人至深。

从文让人,是对青年学生的鼎力相助、大力扶持。

沈从文是从事文学创作出身的,在未成名前,所受到的冷遇是尽人皆知的。要不是郁达夫的那次登门探望,给他鼓励和帮助,也许他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长时间,甚至于转行,放弃文学创作。正因为此,他体验了创作的艰辛,体会了创作者的生存与困苦,所以他成名后,利用自己的平台或者影响力,尽量去帮助那些青年学生或文学青年,使他们走出困境,早日成才。

1929年7月至1930年8月,沈从文在中国公学教书。其间,他经常帮助学生和文学青年修改习作,推荐发表。当时受他帮助的有何其芳、刘宇等。

青年罗尔纲从中国公学中国文学系毕业后,因战乱与家庭失去了联系,生活无着。他找到沈从文,谈到自己有志于献身于历史研究的一些想法。沈从文表示,如果罗尔纲能得到在北京深造或半工半读的机会,自己愿意支援他北上的旅费。为此,1930年5月初,沈从文专门给胡适写了一封信,把罗尔纲的想法告诉胡适,希望能得到胡适的帮助。后来,胡适把罗尔纲安排到自己家中,让其帮助整理胡传文集并兼任家庭教员。罗尔纲得到胡适在学术方面的精心指点,后来成为有名的太平天国史研究大家。

1933年,沈从文在青岛大学教书。这年春天,青年诗人卞之琳由北平来到青岛,拜访沈从文,并携带了一本诗稿《三秋草》。他与沈从文谈到出版诗集的困难,沈从文听后,慨然拿出30块银圆,支持卞之琳自费出版新作《三秋草》。当时沈从文手头并不宽裕,卞之琳就看见他抽屉里还放着当票,但他还是把30块钱塞给了卞之琳。卞之琳回北平后,就用这钱将《三秋草》印出300本,这书成为卞之琳得以出版的第一本诗集。

抗戰胜利以后,沈先生从云南回到北平。其时,他在当教授之余,利用一点闲暇时间为一家报纸编辑副刊。有一个叫柯原的诗歌作者,因家庭困难,不得已给经常发表自己诗作的编辑沈从文写了一封信,请求他的帮助。沈从文知道情况后,也因为自己当时手头不宽裕,就在1947年9月20日的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上登了一则启事:“有个未谋面的青年作家,家中因丧事情形困难,我想做个‘乞醯’之举,凡乐意从友谊上给这个有希望青年作家解除一点困难,又有余力作这件事的,我可以为这个作家卖20幅条幅字,作为对于这种善意的答谢。这种字暂定为10万元一张。我的办法是凡要我字的,可以来信告我,我寄字时再告他如何直接寄款给那个穷作家。”同时,他还想推而广之,“你们若觉得这个办法还合理,有人赞助,此后我还想为几个死去了的作家家属卖半年字。”

不知道沈从文的这则启事有没有人呼应,但这一“卖字”救友的举动,反映出他对困难朋友的真诚相扶,助人为乐的高尚情怀。

从文让人,是对同辈师友的关心爱护,慷慨相助。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是沈从文的密友,沈从文也是梁家“太太的客厅”的座上客之一。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国内一些高校和学者名流南迁昆明或重庆。这年10月,林徽因致信沈从文,告知他们夫妇打算经过湖南沅陵前往昆明。为此,接信后的10月29日,沈从文专门给居住沅陵的大哥沈云麓写信,信中托沈云麓在梁思成夫妇路过沅陵时给予关照。

11月1日,沈从文又写信给大哥,再次嘱托大哥,要在梁思成夫妇路过沅陵时给予关照。并让沈云麓“购二十斤猪肉作暴腌肉,切成条熏,熏得越快越好。做好后,就将肉一半付邮,寄至长沙韭菜园圣经学校交梁思成、杨今甫收。余留下他们过路时带走。若思成等过路太匆忙,不能住,就望为购二三元溆浦大开刀橘,送他们解渴。另外还预备点可以在路上吃的菜,譬如保靖的皮蛋,龙山的大头菜,安江的柚子,家作的卤鸡”。

从这里看,沈从文对朋友的关照可谓用尽心思,细致入微。

1938年1月,沈从文也陪同一些文艺界名流经过沅陵,住在他兄弟的房子“芸庐”。同住的有萧乾,杨振声的大女儿、大儿媳等。居住期间,沈从文多次通过凡事热心的大哥沈云麓,协助、接待、安置经沅陵向后方转移的文教单位和人士,如帮助国立艺专师生在沅陵找房子作临时宿舍等。国立艺专迁走时,还将不便搬运的那些石膏像寄放在“芸庐”,堆满了一间房子,直到抗战胜利后才运走。沈从文在“芸庐”住了三个多月,后辗转去了云南。

从文让人,是对受难朋友的患难相助,两肋插刀。

胡也频、丁玲夫妇是沈从文的好友,他们一起办过杂志,来往密切。

1931年1月7日,沈从文到上海探望胡也频、丁玲夫妇。这时,他们夫妇有了一个孩子,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生活比较落魄。天气寒冷,沈从文见胡也频衣着单薄,就把自己新买的一件海虎绒袍子给胡也频穿上。后来胡也频入狱牺牲时,就穿着这件袍子。

1月17日,胡也频被国民党当局秘密逮捕。沈从文获悉情况后,十分焦急,四处打听。直到晚上7点左右,他收到胡也频托人带来的便条,告知自己已被捕,要沈从文设法找胡适和蔡元培营救。

1月20日,沈从文找到胡适,商量营救办法,谈了很久。胡适当时正在为缓和自己与国民党当局的紧张关系而焦虑,感到对胡也频“无法援助”,但他仍应沈从文的要求,写了一封信给蔡元培,让他到南京去找蔡元培想办法。

1月25日,沈从文从上海赶到南京去见蔡元培,不料蔡元培外出,没有见到,于是他留下一封信。蔡元培看到沈从文的留言后约见了他,但蔡当时只是中央研究院院长,并无实权,既不知道胡也频被捕后的下落,对于营救就更无能为力了,沈从文只得转回上海。

1月底,胡也频又带来信,说他已被引渡到了公安局,不久将移送龙华警备司令部,催促沈从文在外边赶快找人取保。恰好这时,丁玲又得到郑振铎和陈望道写给邵力子的一封信,两人信中要她到南京去找邵力子想办法,于是,沈从文又陪着丁玲,第二次去南京。

到南京后,邵力子和蔡元培都给上海市市长张群写了信,并叫他们回上海找张群。沈从文拿着信去找到张群,被告知胡也频和其他同时被捕的人一道,已经移送龙华警备司令部了。虽然这次营救没奏效,但总算知道了胡也频的确切下落。其后,沈从文陪同丁玲去探监,但因案件涉及政治,监狱方不准会见。结果,他们只能隔着铁栅,远远地看了胡也频一眼。

2月初,沈从文陪同丁玲,又一次来到南京,找陈立夫帮忙。陈立夫允诺,如果胡也频不是共产党,他可以想办法。结果办法还没有想出来,胡也频等已被枪决了。

为了营救朋友,沈从文将手中的钱全部花光,只得低价出卖版权度日,但他无怨无悔。其后他又把丁玲母子接到自己住处隐藏,护送他们母子回到故乡常德。

从沈从文营救胡也频的过程来看,虽然营救没有成功,但沈从文已经很尽力了,表现出他对朋友的一片赤诚与古道热肠。虽然后来丁玲对沈从文有些误会,但沈从文对朋友的积极营救是有目共睹的。

从文让人,是在名誉面前,不争不抢,拱手相让。

凤凰古城是沈从文的故乡,沈从文自幼在凤凰生活到十四五岁,然后从军外出,因而对凤凰有着很深的感情。

凤凰的南华山下,有一所百年名校——文昌阁小学。这是凤凰县第一所新式学堂,也是沈从文的母校。

校园内有一个“藏书楼”的木匾,是沈从文先生亲笔题写的。

1982年5月,沈从文最后一次回故乡凤凰探亲。这次是在黄永玉、黄苗子夫妇等陪同下回来的。当时沈老已八十高龄,特意参观了母校,非常高兴。在校园休息时,母校的老师拥在沈老周围,请他讲述成名的事迹。沈老谦虚而又激动地说:“首先,我申明,我不是什么名牌大学毕业,也不是留过洋的什么‘作家’。作家是大家喊出来的、抬出来的,实际上我是当之有愧的。但有一点可以讲,我是这个学校出身的。今天我是以漂泊多年的游子来探望母亲的。”

沈老返回北京后,对故乡的事物情牵梦绕,总想为母校出点力、做点事。这年12月,《沈从文文集》由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联书店联合出版,共得版税9700多元。他在此基础上再加平时积蓄,补足1万元,整数捐给母校,并给校长写了一封信。

后来,学校用这笔钱盖了一座藏书楼,准备命名为“从文藏书楼”,来信请他题字。他知道后,赶紧回信说:“绝不能以我的名字命名,这与我希望的完全不同,就叫‘藏书楼’吧!”他只题写了“藏书楼”三字寄回去。

在凤凰,还有一个传说。有一年,学校想请沈老题写校名,沈老思索一会,说:“我的老师田名瑜先生还健在,他的字写得比我好,应该请他写。”便推辞了。田名瑜是沈从文的老师,也是文昌阁小学走出去的诗人、学者和书法家,早年加入南社,新中国成立后任国务院文史研究馆馆员,是“湘西老一辈人的道德学问精神代表”(黄永玉语)。

沈老的推让,既表现了对老师的尊重,也是沈老一贯谦虚为人的风范。

沈从文生前,他的文学贡献与作品价值已得到世界文學界的公认。据说有人提名他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而我们后来推了另外的人。家乡的一些学者去看望他,同他谈起这事,有点愤愤不平。沈从文却十分淡然,用家乡话说,“莫要紧的,推他们是一样的。”

从文让人,是在“绝境”面前,另辟蹊径,自寻出路。

1948年,郭沫若发表了《斥反动文艺》,把沈从文定性为“资产阶级作家”,批判“沈从文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1949年,该文章以大字报的形式被张贴在沈从文所执教的刚刚解放的北京大学,进步学生高喊着的“打倒新月派、打倒评论派,打倒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高压之下,沈从文似乎有点崩溃了,他曾以自杀来抗争,以示不屈。然而后来,他慢慢地隐忍下来,平息下来。他终于明白了,写作的路是走不通了,生活在世上,路总还是要走吧。

在现实的残酷碾压下,他放下笔不再写作。不久之后,他被迫离开了北大国文系的教学岗位,转而进入了北平历史博物馆任职。他当时被分配到博物馆陈列部内容组工作,日常工作是打杂、在库房清点登记馆藏文物、编写文物说明、抄写文物卡片。

即便是在博物馆里,沈从文也无时无刻不受到冷遇。但他很快静下心来,一心研究文物艺术,他将全部的心血都用在了文物研究上。

1960年,一部名为《龙凤艺术》的图书被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书的内容涉及织金锦、染缬、明锦、传统装饰纹样、民族工艺、铜镜、瓷器等。很难想象,这样一部专业性极强的历史文物研究书籍,其作者竟是写下《 边城》等不朽小说的作家沈从文。

1969年,沈从文被下放去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其间他的主要工作是打扫女厕所。个人境遇越发艰难了,可人们却发现,他较之以前却更加乐观了。

1978年,沈从文被调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做研究员。1981年,他出版了历时15年完成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专著。这部作品成为奠定沈从文在文物研究领域的代表之作。到此时,沈从文也真正从一个作家成功转型成历史研究专家。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得不说,沈从文因为郭沫若的一篇文章而封笔,无疑是文学界的损失。但对于他的整个人生而言,那次磨难,恰是他人生新篇章的开始。与古董打交道,远离尘世,甘于寂寞,沉醉于自己的世界,自得其乐。看淡一切,不怒不争,其个人修养也达到一种新的高度。

沈从文曾经是个莽撞少年,是一个热血青年,是一个性情中年,还是一个耿介老年,他的个性是很鲜明的,尤具湘西人的无畏和倔强。但随着残酷的现实和生活的历练,终于造就他“让人”的个性,这既是时代使然,也是他个性的自我发展和完善的结果。

沈从文的个性中,最突出的是善良与温厚。沈从文出生于一个破落的旧军官家庭,算是大户人家。父母都是有知识、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自幼对他进行严格的管教。但家庭的破落,也使他自幼接触底层群众,了解民众的疾苦,产生深切的同情。湘西地域文化中,善良,也是教化的根本。湘西人的待人接物都体现出善的特征。沈从文的创作中,始终在表现人性的善良。他在生活中,也把这种内心深处的善良发挥到极致。

接触过沈从文的人都知道,沈从文是一个极其温厚的人,年纪越大,越显得温和平静、敦厚朴讷,是一个忠厚长者。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到了老年,他更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贾平凹曾经说过,当年一个朋友去北京见过沈从文,回来说,老头像老太太,坐在那里总是笑着,那嘴皱着,像小孩的屁股。“我告诉说那是他活成神仙了。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凡是很杰出的男人,晚年相貌都像老太太。”

其次是宽容与退让。

林则徐有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胡适也曾说过,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这种宽容在现实生活中,更多地表现为退让。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沈从文一度放弃了写作。尽管如此,他还是备受各种运动的冲击。艰难困苦中,沈從文总是退让,甚至忍让,从而求得平安。

再次是看淡与不争。

沈从文对一些浮华声名慢慢看淡。“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杨绛先生在晚年有一句名言:“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在这方面,沈从文也一样。改革开放以后,“沈从文热”出现了,讲他是苗族作家者有之,讲他是汉族作家者也有之;肯定他的有之,否定他的也有之,甚至攻击他的也有之。他看淡一切,从不与人去争辩,显得很超脱。

从文让人,讲透了,是一个作家修养的最高境界,是一种高风亮节,是一种顶级的人格魅力。

从文让人的最后,是死后回到故乡,在故乡的土地上安眠。这就是凤凰沱江下游听涛山的沈从文墓地。站在这里,背靠青山,俯瞰沱江,朝迎旭日,暮接归舟,听滔滔江流。

听涛山下可安眠,这是沈老最好的归宿。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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